梅兰芳1934年开封义演收支情况考辨

2022-04-29 00:44李小红
文史知识 2022年5期
关键词:义演票价梅兰芳

李小红

河南自古灾害频发,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连续多年发生雨灾,《申报》《大公报》《河南民报》等民国旧报纸对河南灾情多有报道,其中《河南民报》有这样的描述:

河南僻居腹地,俗啬民贫,牛蹄之涔地也……岁在辛未,天降洪水。全省七十馀道河流,同时并决,八十馀城邑,俱付波臣。壬申水灾,虽无辛未之甚,而灾眚之馀,不堪陷溺。除两年死亡离散外,当时由惊涛骇浪中救出之垂毙妇孺,至今收容,犹有千馀名口。留之,则无粟与食;遣之,则无家可归。癸酉夏秋,冀南之长垣县,匪决河堤,以邻为坚。滑县十区,俄顷半成泽国。死亡载道,庐舍为墟。(《河南民报》1934年6月11日)

这里的“辛未”“壬申”“癸酉”即指1931年、1932年、1933年,连年降雨导致河流决堤,城邑陷溺,庐舍为墟,妇孺垂毙。而以1933年夏秋滑县受灾尤重,当时的国民政府成立黄河水灾救济委员会、黄河水利委员会,修筑工事,移民移粟,多方拯救,然而库空民困,杯水车薪,施济难周。因此“河南振灾游艺会”积极募捐赈灾,而其重要举措便是邀请梅兰芳来汴演出。

河南省府主席刘峙亲自致函上海闻人杜月笙、黄金荣,让其在沪代邀梅兰芳赴豫演戏赈灾,并派河南省“振务会”主席杜扶东赴沪邀请,又派省府两秘书郑剑西、周寒僧及边彦升三人赴沪迎接。梅兰芳、王又宸、姜妙香、姚玉芙、李斐叔、朱桂芳、刘连荣、魏莲芳、苗胜春、徐兰沅、王少卿等一行百馀人于6月21日到汴,6月22日“到各处拜客,所到处,万人空巷围观,每至一家门首,市民隔窗相窥,人头累累然”(《河南民报》1934年6月22日),6月23日开始演出,6月30日晚演两场戏,7月1日为日、夜两场戏,7月3日因雨停演,7月4日为告别演出,7月5日离汴。在开封一共十五天,演出十一日,共四十馀个剧目,每场演出均长达四个小时。其中梅兰芳演出了《洛神》、《宇宙锋》、《奇双会》、《霸王别姬》、《凤还巢》、《西施》(前半部)、《牢狱鸳鸯》、《汾河湾》、《刺虎》、《红线盗盒》、《太真外传》(头本)、《霸王别姬》、《四郎探母》共十三场戏。所演剧目除《霸王别姬》,几无重复,且均为平生拿手杰作。梅兰芳状态极佳,于6月23日首场演出,郑剑西在日记中记载:“畹华《洛神》出场,四座哄动……今四十一,望之犹若二十许也。嗓音益清越,灌满全场,真有绕梁之致。”(郑剑西《万万庵日记》,《温州市图书馆藏日记稿钞本丛刊》,中华书局,2017,26171页)梅兰芳高超的艺术表现力吸引了众多外县士女争来观看,以至于“客店旅馆,几有人满之患”(《河南民报》1934年6月13日),有关此次义演行程、剧目、剧评及影响等不赘述,仅说说梅兰芳此行演出的票价和收支情况。

一 票价

梅兰芳于6月21日到汴,6月22日参加刘峙宴请、召开记者招待会、参观河南省博物馆,6月23日开始演出。6月22日《河南民报》刊登了“河南振灾(《河南民报》《申报》《万万庵日记》大都写作“振灾”,当时也有些报纸为“赈灾”。)游艺会”售票启事,公布了售票地址、时间、剧目、票价等:

一、地址 人民会场

二、时间 每日上午八时至十一时

下午二时至六时

三、剧目第一天梅兰芳《洛神》    王又辰《黄金台代(应为“带”)盘关》

第二天梅兰芳《宇宙锋》 王又辰《卖马》

第三天梅兰芳《奇双会》 王又辰《打棍出箱》

四、票价 (一)五元 (二)四元 (三)三元 (四)二元 (五)一元五角

(注意)幼童如占座位,须照章纳费。(《河南民报》1934年6月22日)

启事也强调了设备的完善,由沪带来的布景的新奇,剧场也装置了五色电灯,目的是让顾曲者怡情悦目。当然,最主要的目的是:“务请各界同胞慷解义囊,从速购票,既饱眼福,兼惠灾黎。”(《河南民报》1934年6月22日)既然是赈灾义演,而且场内并不临时捐助,所以票价较贵,最低一元五角,最高达五元。

实际演出过程中,演出时间、票价均有调整。23—27日基本分为五等:池座前中排五元,池座前边中排四元,二楼上北段、池座后排、二楼下北段三元,二楼上下南段二元,三楼上一元五角,池座茶资一角(随票附收),楼上下设饮茶处,不收费,儿童占座一律购票。但27日游艺会又登出特别启事:

敬启者:

本会办理游艺系属振灾性质,票价规定较高,前经新闻界公推刘伯伦先生面恳梅博士,于游艺完毕,减价续演数日,予平民以参观之机会。梅君热心慈善,无不乐从,本可接受,惟因与俄国订约在先,时间迫促,实难久延。迭与本会磋商,一方尊重新闻界意见,一方须顾本人行程,兹为便利观众起见,自二十七日起将原定四元票价改为三元,原定三元票价改为二元,原定二元及一元五角票价一律改为一元,俾可同聆佳奏,于振灾之中,寓同乐之意。时乎时乎不再来,望我父老兄弟即早惠临,不胜企盼之至。谨启。(《河南民报》1934年6月27日)

遵此启事,6月28日至7月3日夜戏票价改为池座前中排五元,池座前边中排三元,二楼下北段、池座后排、二楼上北段二元,二楼上下南段及三楼上一元。7月1日日场票价原价四、五元票均售价二元,三元票售价一元五角,二元票售价八角,一元五角票售价五角。事实上,观众到手票的票价不止于此,常香玉《我的爸爸》一文回忆,“听说,一张站票卖块八钱,黑市就更高了”(常香玉口述,张黎至整理,陈小玉记录《戏比天大:常香玉回忆录》,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14页)。

梅兰芳原计划此行只演三天,为满足观众需求,后又预订十日期满,应各界挽留,又续演一日,真是一续再续,票价也是一降再降,而梅兰芳“热心慈善,无不乐从”,可见其精湛艺术受到河南人民热烈欢迎,同时也可见其宅心仁厚。

二 收入

梅兰芳魅力超凡,观众疯狂迷恋,此行收入,定然可观。炳言的《梅兰芳汴行之成绩》一文说:“演剧所得共四十万元,灾民到手三千元耳。”(《福尔摩斯》1934年8月6日)此说确否?《梅兰芳义演筹款,本能捐20万,军阀一过手变1万,典型民国敛财法》一文称,梅兰芳最初计划在上海演出筹赈,因上海购买力强,去河南差旅费太多,剧团在上海演出的话估计可筹款二三十万元,但刘峙欲借梅兰芳影响力露脸,也想亲自过手钱款,坚持请梅来汴义演。最终“振务会”只得1万元,剩下4万元被省府以各种开支名义划走了。梅兰芳“不仅一分酬劳没要,最后自己还拿出了600元捐给了救济院”(百家号/厕读大历史《梅兰芳义演筹款,本能捐20万,军阀一过手变1万,典型民国敛财法》2018年10月2日。网址: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13129203999275916&wfr=spider&for=pc)。如此文所说,即便在购买力极强的上海演出,也仅可得二三十万元,则炳言所说“所得共四十万元”,则完全不可能。

《大公报》载此次开封演出,“十八日开始售票,一日之中,计得票价五千馀元”(《大公报》1934年6月20日),梅兰芳共演十一日,总收入应为五万元左右。1934年7月7日天津《益世报》登载开封五日中央社电:“梅兰芳五日晨九时离汴,振灾会派代表杜扶东赴沪欢送,并全体到站欢送。姜妙香四日夜、王又宸五日午后三时返平,梅在汴共演十日,售票约五万元。”(《梅兰芳返沪》,天津《益世报》1934年7月7日)《申报》也登载开封专电:“梅兰芳在汴献艺十日,售票共约五万元,五日晨离汴返沪,省府派杜扶东往送。”(《申报》1934年7月7日)《申报》、天津《益世报》均说售票“约五万元”,而且消息都是来自开封官方,应是可信的,与事实也颇为吻合。

当时的五万元是什么概念?李向群《1931年至1934年北大教员工资收入与当时物价情况简介》(《北京档案史料》,1998年第1期)和陈育红《战前中国教师、公务员、工人工资薪俸之比较》两文,根据1927年9月民国北京政府教育部颁布的《国立京师大学校职员薪俸规程》和南京国民政府颁布的《大学教员薪俸表》,考察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大学教师的工资水平,后文说:“1931—1934年间北大教授平均月薪均在400元以上,最高可达500元(未包括外教);副教授平均月薪在280—300元间,最高达360元;专任讲师平均在160—250元间;讲师平均在70—80元间,最高几达300元,最低则仅为40元,这是因为讲师薪俸实行的是按课时计薪;助教月薪平均亦在80—90元间。”(《民国档案》2010年第4期)吴真根据浙江省档案局存《国立浙大二十二年度主要教员一览表》称,“钟敬文1933年在浙江大学的月薪是200元”(吴真《钟敬文在日本的文学活动与民俗研修》,《民族文学研究》2011年第3期),钟敬文时任浙大专任讲师,其收入基本符合全国工资标准。“国际劳工局中国分局1930—1936年对上海市16个行业工人月平均工资的统计显示,工人月平均工资最高15.41元(1931年),最低为12.99元(1935年)……战前工人月均工资一般都在20元以下……大体言之,战前工人的工资收入与小学教师的薪俸大致相当”(《民国档案》2010年第4期)。匡丹丹考察了1927—1937年上海工人的家庭收入和生活状况:“从全国平均来说,工厂工人平均每家全年总收入绝大部分在200—500元之间,其中主要集中在200—400元段,而以200—300(元)段为最多。”(匡丹丹《上海工人的收入与生活状况(1927—1937)》,硕士学位论文,华中师范大学,2008,31页)据常香玉《当了主演》一文说,1935年她首次到开封醒豫舞台演出,刚开始只能演垫场戏,每月只有八元包银,演了中轴戏才涨为十二元,“仲秋过后,新的一季开始了。我正式当了主演,每月的身钱由十二块现洋涨到二十四块,一下子长了一倍。据我妈后来回忆说,那时候也有票子,不过现洋比票子吃香。物价也便宜,买一袋面粉不到两块现洋。因为日子比以前滋润了,全家都很高兴”(常香玉口述,张黎至整理,陈小玉记录《戏比天大:常香玉回忆录》,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107页)。一个月二十四块钱全年二百八十八块钱,相当于上海一个工人家庭全年的收入,因当时物价相对较低,能让全家过上滋润的生活,十二岁的常香玉相当满足。如果当时大学教授月薪按四百元计,上海工人月薪按二十元计,上海工人家庭全年收入按三百元计,梅兰芳此行收入基本相当于一个大学教授十多年的薪酬、上海一个工人二百零八年的工资、上海一百六十七个工人家庭全年的收入、常香玉一百七十三年的身钱。

三 支出

至于支出,孙继善《河南省赈务会简述》一文说:“演了11天戏收入5万元,却开支了4万多元,仅剩5000馀元作为赈款。梅博士分文未取,反倒自掏腰包给救济院和孤儿院各捐助300元。”(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河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河南文史资料》第23辑)对此说法,樊仁奎认为并不准确,他说实际情况是,“赈灾义演之后,送给梅博士酬谢金3000元”(樊仁奎口述,樊治国整理《对〈河南省赈务会简述〉一文的补正》,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河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河南文史资料》第36辑),后因开支过大,杜扶东持著名画家陈懒云所画孔雀送梅,并谈及赈灾款不敷分配,梅得知情况乃将三千元全部捐出。樊仁奎是杜扶东的表弟、开封灾童教养院第一批灾童,也是灾童音乐队成员,他说:“梅剧团每场演出前,先由灾童教养院音乐队奏中外名曲开场,所以演出11天,我在场11天。”(《对〈河南省赈务会简述〉一文的补正》)但他只谈了梅兰芳捐助的数额和细节,并没有说明全部义演馀款数额。樊仁奎只是年龄很小的灾童,可能并不了解全部收入及支出情况。

郑剑西在7月4日的日记中说:“卖票得四万八千元,开销除记,约净得万元。”(郑剑西《万万庵日记》,载《温州市图书馆藏日记稿钞本丛刊》,中华书局,2017,26180页)也就是说支出了三万八千元。《申报》登载1934年8月26日开封专电:

常志箴二十五夜,由沪返汴,谈赠梅兰芳五千元,梅未受。杜月笙捐二千元,灾民可得游艺会实惠万数千元。闻豫可分振款百万,九月初再南下谒宋子文,请速拨救济。(《申报》1934年8月27日)

常志箴也说“灾民可得游艺会实惠万数千元”,和郑剑西的说法基本一致。常志箴时任河南省政府委员兼赈济委员会委员,郑剑西是河南省政府秘书、“振灾游艺大会”宣传组组长,亲赴上海迎接梅兰芳并全程参与此事,是组织者、管理者,他们的说法应是可靠的。

那么四万元左右的开支去哪里了呢?郑剑西6月14日日记说离汴赴沪时:“除寒僧外,尚有边彦升君同往为助,支川资五百元,归检行李。”(郑剑西《万万庵日记》,载《温州市图书馆藏日记稿钞本丛刊》,中华书局,2017,26162页)6月18日日记又说:“早九时中国旅行社派郑君来接洽买票事,专车径到浦口,京沪一段须购票,计五百元左右。”(《万万庵日记》,26167页)出发时三人只带五百元,回程时因为梅剧团一行百馀人,上海到浦口就要五百元,这五百元很可能是上海方面垫付的。6月12日黄金荣、杜月笙致电刘峙时就说:“梅博士已束装待发,尊处车辆最好直放到沪,缘行李太多免转车之劳。至费用由敝处暂垫……”(《申报》1934年6月13日)然而垫付是要偿还的。其馀,由开封往返浦口的专车费用,剧团一百馀人餐食费用、住宿费用,估计都要从演剧收入中支出。而且虽然梅、王等属于“纯尽义务,不取包银”(《时报号外》1934年6月20日),但是“配角龙套,仍支包银”(《时报号外》1934年6月20日)。加之灾难之年,物价上涨,开支确实不小。郭本城说他的父亲柏杨评价刘峙是“国民党政权有名的饭桶将军兼捞钱将军”(郭本城《背影:我的父亲柏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71页),至于刘峙这次是否捞钱、捞取多少,则不得而知。

各种开销居然占五分之四,难怪梅兰芳不接受馈赠。以上给梅兰芳酬金有五千元、三千元的说法,梅兰芳捐助金有三千元、六百元的说法,各说各异,但梅兰芳分文未取,各家说法倒是非常一致。梅兰芳祖父梅巧玲就以乐善好施、仗义疏财而著称,梅兰芳秉承梅氏家风,淳朴敦厚、热心公益,他为各类社会公益事业募捐、为救助同行演出“窝窝头戏”以及为灾民义演,更是家常便饭。至于本次义演有无猫腻,恐怕梅兰芳并不了解。我们应该记住的是他的高风亮节。

当然,无论义演收支怎样,梅兰芳此次为开封带来的视听盛宴客观上都深深影响了河南剧坛,推动了河南豫剧的发展,刺激了开封的京剧市场,促进了京剧与豫剧的交流融合,这才是最重要的。

(作者单位:中国戏曲学院戏曲研究所梅兰芳艺术研究中心、北京戏曲文化传承与发展研究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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