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镇

2022-04-29 19:31:10祁娟
莽原 2022年5期
关键词:祖母

祁娟

我跟你说说密镇吧。那天,我对父亲说。

此刻是暮春的黄昏,年迈的父亲陷在柔软的沙发里,花白头发下那张苍老的脸上,目光散淡慈爱地望着我。哦,密镇啊……

父亲退休后,随着年事日高,话越来越少,深居简出,经常一个人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有时闭目养神,有时呆呆地看窗外的一株杉树——杉树挺拔,像父亲年轻时的身材——树上有几只鸟在窃窃私语;一只猫蹲在对面的窗台上,居心叵测地看着树上的鸟们。父亲就这么百无聊赖地消磨着时光。母亲经常提醒我要多跟他说话,只为不至于让父亲在孤独中老得更快。

我说的密镇是我的老家,当然也是父亲的老家。

四周都是平原,偏偏密镇坐落在一处高坡,与平原上疏落的村庄保持一定的距离,地方极荒僻,却极具野趣。镇里的房舍高矮不一,屋顶大多是人字形,像沉默的石块,让宽窄曲折的街道更加逼仄,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镇子中间有一条主街,被密密匝匝的紫叶李围绕,远远地望去,那些粉白色的花,像雪一样堆在枝头;空气被花香占据,很像祖母冬天擦脸的一种香脂的味道。镇子平时冷冷清清,仿佛与世隔绝,也只有在赶集的日子才热闹起来。

你在给我讲故事?父亲饶有兴致地歪着头。

不是故事,是我的真实经历。我端起面前加了蜂蜜的薄荷水抿了一口,薄荷的清凉和蜜水的甘甜在口腔里回旋,我尽量放慢了语速,让微微激动的情绪舒缓。

父亲显然被我描绘的场面吸引了,他伸展了腰背说,你怎么记得那么清楚?那可是个没什么特色的镇子,能有什么呢?他挑起嘴角,叫作密镇,也只有一条街而已。

是的,六岁的我从城市回到乡下的祖母身边。远离父母后,我的性格越发孤僻、不合群。在日复一日单调而枯燥的乡村生活里,密镇一周一次的集市,便是我向往的乐园了。彼时的父亲总穿一件深蓝色外衣,里面的白衬衣从领口露出来;乌黑且修剪整齐的头发,温润的面孔,明亮有神的眼睛,笑容如春光般美好。我被送到乡下的祖母身边寄养,是因为弟弟的出生,让父母无暇顾及我了。父亲说过,过几年他会调到附近的城市,到时候就接我回到他们身边。“过几年”是几年?我不得而知,只记得祖母拉着我的手,站在一棵茂盛杨树下,看着他快步地离开,好像走得慢了,就割不断这份亲情。脚边的野草杂乱无章,巨大而通红的太阳沉下去,天色渐晚,凉意从地面升上来。望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身影,泪水迷蒙了我的双眼……

是你小时候的事啊。父亲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望着父亲脸上的不解和无法掩饰的歉疚,接着往下讲。

开集的日子,我和祖母一大早就起来了。天还未亮,窗外一片清寂。祖母穿好那件月白的偏襟大衫,又将木梳沾水梳了梳散开的齐耳短发。原来祖母是长发,她把长发编成麻花辫儿,在头顶盘起来,看起来优雅而干练。自从我被父亲送回到她身边上学,她就剪掉了长发,这样打理起来会省很多时间。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脸上起了皱褶,眼皮也有些松弛下垂,但她的双眸依然明亮,好像发现了什么秘密。在我幼时的眼里,祖母总是那么好看。她说话时大腔大调,哪怕近在咫尺,她也喜欢扯着嗓门叫:小鹿,吃饭啦!小鹿,赶紧起床,要赶集啦!我从有着淡淡霉味的被子中探出脑袋,看她,依旧躺着不动。实际上我早就醒来了,祖母从我身旁起床,下地,走在屋里的土地上,一双大脚发出的咚咚声,让我无法再睡。于是就眯着眼睛,将脑袋缩在被窝里,偷偷地从被角边观察她。

起来啊,小懒蛋,祖母一把拉开被子,提起我的胳膊。今天我们赶集卖鸭蛋,鸭蛋卖了钱,再去洛三那里扯一块花布,给你做件漂亮衣服。

洛三?这个名字让我一激灵。我对祖母提及的花布并没有多大兴趣,因为她提了多次,却总是在赶集的时候忘記,以致我早已不抱希望了,是那个叫做洛三的人吸引了我。

我认识洛三已经有几年了,自从祖母第一次带我去赶集,我们就认识了。洛三身材矮小,模样普通,远不及我父亲潇洒英俊,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魅力,甚至,对一个只有八岁的小孩子来说,更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和莫名其妙的感情。

在通往集市的路上,祖母挎着一篮透着青光的鸭蛋大踏步走着,我步履轻快地跟在她身旁。蓝蓝的天空下,绿色的麦田和金色的油菜花,无限辽阔地绵延着,我暂时忘了忧郁孤寂,忘了没有完成功课被老师罚站的难过。一阵鸽哨引起的欢乐和悸动,使我跳跃起来,追着鸽哨朝前跑去。小鹿,等等我啊。祖母大声喊着,掏出偏襟衣衫布扣间别着的浅灰色手帕,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

远远地能听到各种吆喝声,和马车轮子滚动的声音。精瘦的汉子赶着镇上唯一一匹枣红马,拉着一辆破旧的马车,马车上堆放着五颜六色的布匹。枣红马和布匹是簇新的,而马车和汉子有些颓色。汉子的布很受欢迎,他的马车刚停在一个空场上,便被一些匆匆赶来的女人们围了起来。她们挑了自己中意的花色,在身上比画着,相互询问着好不好看,然后开心地买走。汉子抽着烟卷,眯着眼睛,用那把油亮的木尺熟练地量着,干巴的脸上浮起亲切的笑容,连嘴角稀疏的几根胡子都翘了起来:看着,多量了一寸给你。他大方的样子,乐得女人们连连道谢。女人们喜滋滋地付过钱,卷好布离开。

嗨,依秀大妈,今天的鸭蛋又大又新鲜呢。卖布汉子看见了祖母,熟络地打招呼。

第一次听到有人叫祖母“依秀大妈”,才知道祖母也是有名字的,这名字于我新鲜而陌生,像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

祖母坐在一块矮石上,自豪地亮起大嗓门:是啊,我家的鸭子吃的都是渠沟的贝壳肉,当然又大又鲜的喽!她挽起袖子,手心里托着一个大鸭蛋,对着阳光照了照:你看,还有双黄蛋呢。

初次来到热闹的密镇,一切都令我感觉新鲜。紫叶李的花密集且芳香,枝条从门市边的空隙探出,沉甸甸地垂下来,风过处,花瓣就下雪般地簌簌而落。人们从四面八方的村子赶过来,挑担的,竹筐里盛满了碧绿的顶着露珠的青菜;推车的,车上放着还散发着热气的豆腐,颠簸在坑坑洼洼的路面,豆腐也颤巍巍的,在薄薄的白色布单下晃动。

沿街两排大大小小的门店,不约而同地敞开油漆斑驳的木门,将一些粮油、干菜、烟酒和各类生活用品摆在门前。在一处稍微大点的木门外面,搭起一个简易的棚子,棚子下面放了一盆一盆的栀子和茉莉,绽放着纯白与清甜的芳香,我经过那里时,还伸着脑袋朝门店里面张望了一下,里面光线暗昧,除了一个打哈欠的老妇,并没有别的人。但我记住了卖花的位置,此后每次经过这里,都会停顿一下,贪婪地嗅着花的香气。

在街道的北边,有一个玩杂耍的黑乎乎的男人,他右手拿一个木棒,木棒顶端圆圆地裹着红色的布,正使劲地敲着左手那面陈旧的铜锣,哐哐哐,哐哐哐,地面支起几个圆环,一只毛茸茸的猴子灵活地在圆环里钻来钻去;钻完一轮再翻几个跟头,然后得意地看着杂耍男人,邀功请赏的样子。男人便从口袋里摸出几枚毛栗子,赏了猴子。我看得津津有味,那一刻,快乐的心都要飞起来了。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些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和我一样,被机灵而滑稽的猴子所吸引,不停地欢笑,拍手。

看得正酣时,祖母的声音传来——小鹿——是那种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与祖母高大的身躯相匹配——小鹿,别跑丢了啊!祖母的声音从摩肩接踵的人群里飞过,似乎有一些轻微的摩擦,人们纷纷扭过头看向祖母的方向;声音也好像惊动了紫叶李,花枝颤动,落英缤纷。

我慌乱地钻过人群,一路小跑到祖母身边。祖母见到我,忽地站起来,一把抓过我的胳膊呵斥:不要到处疯跑,当心被拐卖了!我垂着头不说话,心想,拐卖了才好呢,卖到城里,正好去找我爸妈。祖母从裤腰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布口袋,掏出五毛钱递给我:去,买个炸菜角吃。我攥着钱又溜进人群。

在附近的路边门店,支着一口热气腾腾的油锅,油锅里的油上下翻腾,几只金黄的菜角像一只只小船,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翻滚。看着店主用笊篱将它们一一捞出,放在一边的竹筛里。我吞着口水,递过钱,店主把两个菜角用旧报纸裹好交给我。我捧着有些烫手的美食,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面皮的脆香和韭菜鸡蛋的鲜香,瞬时充斥了整个口腔。我陶醉地小口小口吃着,嘴角糊满了绿色的汤汁。祖母在我的下巴抹了一下,说:慢点吃啊,小心烫了嘴巴。

回到乡下的日子,总是粗茶淡饭,味道寡淡,所以才令我对炸菜角如此着迷。不过,也只有在赶集的时候才能吃到。

祖母已经卖完了鸭蛋,拎起空筐子拉着我离开。经过一处卖肉的摊点时,那个膀大腰圆的胖屠夫,指了指架子上挂着的猪肉,热情地对祖母说道:依秀大妈,来块猪肉吧,给小孙女打个牙祭。祖母笑着摇头,脸上有些犹豫。胖屠夫用肥腻的手拍了一把同样肥腻的猪肉,继续说,你家孙女正长身体呢,来一块吧。他身边卧着一只黑狗,黑亮的眼睛瞟向我们,好像我们不买肉就不让走似的。祖母这才停下来,从裤腰摸出钱袋,掏出几元钱,说,好的好的,给你发个利市,也给我的孙女解个馋。

又见了那个卖布的汉子。

依秀大妈,这就走啦?卖布匹汉子嘴边噙着烟卷,笑着跟祖母招呼。

走啦。祖母回过头说,洛三,你生意还是那么好啊!

也就是那次在密镇的集市上,我不但知道了祖母的名字叫依秀,还认识了一个卖布匹的汉子,叫洛三。

洛三直起身子,望了望拴在树干边的枣红色马说,还有半卷蓝布,就卖完了。马不停地甩尾巴,驱赶飞虫和苍蝇。洛三又冲我眨眼睛:你是依秀大妈的孙女啊,你叫小鹿?好可爱哦。然后夸张地张大嘴巴,亮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说,鹿丫!

从那一次开始,在我童年和成年之后的记忆里,这个情景时常在我梦中出现,总是能听到洛三有些沙哑的声音:鹿丫!也许成年后经历了太多,太过复杂和世俗,童年的一些记忆总会不经意地在梦里回放——空气中有青草和油菜花的味道,那条狭长而略带潮湿的街道,粉白的簇拥的花,嘈杂的人流,玩杂耍的,唇齿留香的炸菜角,以及洛三瘦削的带着微笑的脸庞。这些幼稚可笑的情趣,是我心底存留的隱秘,只是很少向人提及。

我依稀觉得密镇和密镇的集市,与城市完全不同,与其他村庄也不同,密镇孤傲地独立在一处高坡上,像一条船载着无数个带着希望而来的人。每一次跟着祖母去赶集,十几分钟就能抵达的路程,总感觉很漫长。一大早起床,待靠近密镇时,天已大亮,金黄的阳光铺满镇子,鱼贯而入的人们,叫卖吆喝声,杂耍的敲锣声,以及炸菜角的扑鼻香味……让我感到了乡间生活的活力。这一切都因为洛三。

洛三是个有趣的人,他喜欢逗乐,还会唱古怪而婉转的歌谣,有时还会不顾周边复杂的目光,用花布缠着他的腰身,跳起欢快的舞蹈。后来,我们便慢慢地熟络了。很多时候,我沉默而怯懦,几乎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害怕与人交流,上学跟同伴在一起时,也总是退在后边,就是和祖母相处时,也经常是她一个人咋咋呼呼地说,我抿着嘴巴不语。天知道,怎么偏偏就和洛三熟络起来了呢?

又一个赶集的日子,我拿着刚出锅的炸菜角,蹲在祖母身边,细细地品尝着难得的美味,看祖母热心地帮别人挑鸭蛋,也看着人来人往的沸腾集市。啪的一声,头顶树上的鸟无所顾忌地将粪便拉在祖母肩上,祖母猛然抬头,对着小鸟骂了一句脏话。不远处是洛三布匹摊,他的生意总是出奇地好。他朝我招了招手:鹿丫,过来,我给你讲故事听。

没错,自他第一次跟我说话,就叫我“鹿丫”,别致而亲切,好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我点点头,走了过去。洛三滔滔不绝讲起来——什么人鱼传说,芝麻开门,阿拉伯神灯等等。我不自觉地被他和他的故事吸引了,但我一言不发,没有一句话参与。我看着他眉飞色舞的脸,仿佛进入一座神奇的迷宫。故事的发展与洛三的音调有关,他略带着异域口音,时高时低,时而喑哑,时而激昂。他不容置疑的神情下,一切都如真实发生的情形。

有时,他会突然停下来问我:好不好听?我只是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黝黑瘦削的面孔不语,心里突突地跳着,还陷在紧张的故事情节里。

依秀大妈,他拧着眉头看着祖母说,你家鹿丫不会是个哑巴吧?祖母回过头来狠狠地回了一句:你才哑巴呢!她的声音粗粝而响亮,吓得洛三的枣红马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洛三笑着蹲下身来,干瘦的手揉了揉我毛茸茸的短发,说:我知道鹿丫不是哑巴,鹿丫聪明着呢。他看得出我沉默的外表下,对听故事有着狂热的专注和喜欢。

密镇曾是个诡异的镇子——洛三讲起密镇,总是这么开头。我扬起脸,见他的神情依然不容置疑。听说,以前镇子可大了,方圆十几里呢。每到赶集的日子,五行八作的买卖人令市面无比繁华。一条修炼成精的蛇妖嫉妒人间的繁华,张开血盆大口,将整座镇子都吞了下去。它将两只眼睛扮装成大灯笼,高挂在头颅的城门上,看着人们陆陆续续地进去,满意极了。正在这时,一个道行很深的老道士看到这一异象,惊出了一身冷汗,暗叫不好,取下肩上背着的弓箭,“嗖嗖”地射了出去——蛇妖的两只眼睛都瞎了,疼痛让它身子扭曲,并关上了嘴巴那道城门。整座镇子的人啊,都活活地闷死了……

洛三突然停顿了,仿佛置身于时间之外。

真的么?我问。

他点点头。

空气里有油炸菜角的香气弥漫过来,我却有些反胃。赶集的人在面前模糊地晃动,洛三逼真的讲述却清晰起来。我看着街道入口处,骇然无措。

祖母看到我脸色不对,不停地叫我的名字。可祖母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时空飘过来一样,我被施了魔法似的,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祖母大声问洛三:你跟小鹿讲什么鬼啦?她吓成这样?洛三惊讶地看着我,尔后一把将我抱在怀里,不怕,鹿丫,是假的,故事而已。他紧张地咂着嘴唇,真诚地说,对不起,再不讲这吓人的故事啦,相信我。

回走的路上,我慢慢平静下来。隐约觉得恐惧和怯懦的自己已经成为过去,也许通过一次惊吓,让我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慢慢地,我对身边一切开始接受,也变得宽容了。

祖母曾对我提起过洛三,说他好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一样,突然出现在密镇。不见其父母,也没有其他家人,几十岁的人了还孤零零的。但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只对他的故事执着,我喜欢在他的故事里畅游,天马行空,无所不能。

在时间的滑行和故事的流动中,我们越来越熟悉,以至于一到集市上,我就跳开祖母的小摊,直接到洛三身边,看着洛三滔滔不绝地给买布的人介绍生意,他以行家的口气说着布料花色搭配。等他闲下来的时候,依然会给我讲故事。这已经成了我们之间的默契。有一次,洛三看着我的脸,颇为认真地说:鹿丫,你是捡来的吧?我震惊地说:你怎么知道?他停下手里正在比画的尺子,目光跳过一个身材肥硕笑容甜腻的女人的肩头,声音放低:你看你右边眼睛下面是不是有个米粒般的痣?我摸了一下脸,说:有啊,怎么了?他说:嗬,这是秘密。我问他是什么秘密,他却继续忙起来,并不回答。

后来,在晚霞如火的暮色里,我跟祖母一起摸贝壳时,问:我是不是捡来的?祖母听了停下动作,瞪圆了双眼,反问:听谁说的?我说:洛三啊,他说我是捡来的。“呸!”祖母将唇边的烟卷吐到渠水密密匝匝的水草上,骂了一句:该死的洛三,瞎讲!

半截烟迅疾地灭了火,在水草上搁浅。我想起以前也曾这么问过父亲:我是哪里来的?父亲沉吟了一下,笑眯眯地说:你是黄河边捡来的。那天我出车,路过黄河桥,听到桥下有“哇哇”的婴儿啼哭声,就把你抱回来了。父亲笑着说,又补充了一句:你右边眼下面的小疤痕就是河边的沙粒垫的。刚开始,我半信半疑,但慢慢地就相信了——不然,他们怎么将我送回给祖母抚养呢。在乡下,小伙伴们都毫无顾忌地说我是野孩子,是捡来的。他们的嘲弄引起我很多联想,野不野的都不太重要,一个孩子的内心被太多不明朗的情绪所笼罩,剩下的就是更加沉默和迷茫了。现在,连洛三都知道我是捡来的,还说这是秘密。我不太懂秘密是什么,可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渠沟里的水带着温热,脚底的水草在裸露的小腿边缠绕,沙泥里的贝壳有半圆的,有扇形的,大的有鹅蛋那么大,小的像一枚硬币那么小。它们在晚霞的光照下,在透明的水纹下面,像珍珠般熠熠生辉。等到天色暗下来,祖母和我已经捞了满满一铁桶。回去咯,祖母说着,摸出一支烟放在嘴边,说:渠沟是个宝藏,摸不完的宝藏啊。

祖母的院落不大,门前的空场上有一棵粗壮的泡桐,枝叶茂盛,像一把巨型大伞。鸭子们安静地卧在树下,等待祖母和我带回的佳肴。一见到我们,就狂热地扑过来。不急不急,祖母嚷到。她拿过院子角落的铁锤,蹲下来,从桶里取出贝壳放在地上,边砸边说:不急啊,小家伙们,都有份。

密镇和它的集市,凸显在平原大地上,四季周流,庄稼和灌木包括时间,并未改变它的形状,它孤立地和周边的村子保持一定的距离,这距离茫然又亲切,在某种意义上,也包含了一些说不出的隐秘。赶集的人来来去去,从四面围拢过来,又在中午散集时离去,仿佛商量好了似的。然后密镇恢复了它原有的孤寂——街道悄无声息,人迹零落。

紫叶李枝叶葳蕤,但落花已尽,树上挂满了累累的紫色果子,有一些落在地上,亮晶晶的。我尝过它们的味道,微微带甜,虽然酸涩远远超过了甘甜,但我仍然皱着眉头吃完了。洛三看到了,说:呀,你怎么吃这个啊!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串香蕉,黄灿灿的,递给我:吃这个,又香又甜。祖母扭头看他,说:这是好东西,很贵的,我们可吃不起。不贵,洛三轻描淡写地说,给鹿丫吃的。

我平生第一次吃到香蕉,又香又甜,软糯可口。吃完后回味了许久。祖母过意不去,给了洛三两个鸭蛋,洛三推辞不过,只收了一个。剩下的几个香蕉,我带回去每天吃一个。祖母咬了一小段,便吸溜着嘴巴:哎呀,太甜了,牙齿受不了。牙齿怎么受不了?我扬起脑袋,看着她亮出被银色金属包裹的门牙问。祖母晃着脑袋说,反正我不喜欢吃。祖母喜欢抽烟,她的牙齿都熏黄了,是不是牙齿也被烟熏坏了,所以不喜欢吃甜香蕉?我带着疑虑,每天吃一个,直到最后一个香蕉皮上布满了黑色的斑点,打开外皮后,整个里肉越发软甜了,入口即化。

记忆中在父亲身边的日子里,他总是在忙碌。好不容易停下来,我就缠着让他讲故事。他讲故事的样子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不亚于洛三的精彩。但有件事情我却耿耿于怀,也是和香蕉有关。那天是我的生日,父亲问我想要什么礼物——鹿,我现在出门办事,晚上就回来了。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过头问我。我看着神色匆匆的父亲,不假思索地说,香蕉,我想吃香蕉。楼下的小朋友都吃过香蕉,他们当着我的面吃得津津有味,我却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父亲点点头,俯下身来亲了下我的脸:好,爸回来给你带一大串香蕉。

我焦急地等了一整天。到了晚上,看到风尘仆仆的父亲回家,我激动地跳了起来,扑过去翻他黑色的行李包,除了一个玻璃水杯,一盒香烟和打火机,再就是一摞纸质材料,并没有香蕉。我转过身去,看着父亲坐在一个小凳子上换鞋子,他抱歉地向我摊开双手:鹿,今天爸太忙了,一直没得空闲,改天,改天一定给你买。他不停地解释。我默默地坐在那里,不知道父亲说的“改天”是哪一天。可是,一直到我離开他们,来到祖母身边,都没有见过香蕉的影子。

这就不难理解了,那时沉郁且孤独的我,对密镇的热闹和其貌不扬的洛三的依恋有多深,仿佛也只有他们,才能令我快乐起来,并尽量遗忘一些不快。

后来,我总是一个人到密镇,为的就是寻找洛三。我可笑而愚蠢地站在祖母经常摆摊的位置,望向旁边洛三停马车的地方,想象着他蛮蛮的口音,热情耐心地给人介绍产品,嘴角稀疏的胡子不停地抖动。

也只是想象而已。已经有三个礼拜没在集市上看见洛三的踪影了。接二连三的失望,令我慌乱,忧伤,惴惴不安。洛三不会是死了吧?我带着绝望的腔调问祖母。祖母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让我无奈地闭了嘴巴。她抽的劣质烟卷呛得我流出了眼泪。

夜色渐渐升起,远远看去,密镇也渐渐沉入黑暗中。失望和担忧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我突然记起洛三讲的蛇妖的故事,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揪住我的衣领,让我不寒而栗。我记不清回家的过程了,一处又一处阴暗的影子,在我飞奔的路途中,像一群野狗一样猛然蹿出来,紧紧地跟随我凌乱的步伐。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在大雨里一脚深一脚浅地狂奔……

回到家里时,祖母大呼小叫地喊我的名字:小鹿,小鹿,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你啊!

那天夜里,我掉进了梦魇之中。狭长的密镇,化作一条船,带我在狂风大作的海面上起起落落,翻卷过来的海浪拍得我快要窒息了,无人求救又无处躲藏。我看到海面上有无数个巨大的贝壳,麻色的鸭子,奇异的怪兽……

醒来时,祖母眼睛红红地坐在床头,正急切地用手抚摸我的额头:谢天谢地,终于退烧了。

我吃惊地发现——洛三竟站在祖母旁边!他瘦削的脸上写满了焦虑。你去哪里了?我挣扎着坐起来问他,怎么好久都不见?有一些委屈夹杂着其他说不清的情绪,让我鼻子发酸,眼睛忍不住涌出了泪水。洛三走近我,扶住我瘦弱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却有藏不住的疼惜:鹿丫,你都烧了三天了,赶快躺好。他将薄毯往我身上拉了拉。靠近他时,我闻到了淡淡的烟草味和青草的味道,这熟悉的味道令我的心安静下来,仿佛悬挂在虚空里的身躯,踏实地回归了大地——尘埃落定大概如此吧。

洛三说他回了一趟老家处理了一些家事。从他的叙述中,我知道他老家在内蒙古大草原,因为一些我听不懂的原因,他和妻子早就分开了;他有个女儿和我年龄相仿。他从怀里掏出他女儿的照片给我看:瞧,你们长得多像!我抬眼看着照片,看那个穿着格子衬衣,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一时间恍若看到自己。我们的确太像了。

洛三的笑容从嘴角浮起来,像水面被阳光照亮的波纹,一圈一圈地荡漾。他拉起我的手,低下头吻了一下。我猛然想起他说的秘密,问他我到底是不是捡来的?他用手轻柔地拍了拍我的脑门:你才不是捡来的呢。看,你跟依秀大妈多像。我又问他说的是什么秘密。他说,哪有什么秘密啊,不过是看你小小年纪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想逗你玩罢了。

我以为你死了,再也见不到了……我垂下眼皮说。洛三扭过头看着祖母,祖母掏出烟卷递给洛三,他摆了摆手,声音变了调,低沉下去:我要回内蒙了,那是我的家乡,家里还有我的女儿,需要我回去照顾。我想说那我呢?终是没有说出来。洛三还同我说了很多草原的事情,分不清是童话还是他的真实生活。

长大后去草原找我,洛三说,我带你骑马。

洛三该走了,他留给祖母一大块橘红色缀满白色栀子花朵的布料,要祖母给我做一件漂亮的衣裳;还留了一大串金灿灿的香蕉给我。他转身迈过门槛,走出了房屋。我看着他矮小的背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居然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好大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腾”地从床上跳下来,跑出院外,洛三和他的马车已不见踪影。

时间像沙漏那样不管不顾地流逝,在乡村寄居的日子里,我和祖母仍然会在开集时去密镇,但繁华和热闹里,总像是少了一些什么。那个给过我安慰和温暖的洛三,给过我情感寄托的人,再也不会出现了。我只能在熙攘的街头,在祖母高亢的叫卖声中,一次次地看着他曾经停车卖布匹的地方,想象着他热情的声音,和给我讲故事时故弄玄虚的抑扬顿挫……洛三的大草原是怎样的风景呢?我不止一次地想着我长大后,在那里和他一起骑在枣红马的背上,在蓝天白云下的草原撒欢,那驰骋的感觉会像飞起来一样。

可是,直到我离开乡村,离开祖母,直到我长大成人,也再没有洛三的消息。我们失去联系……

我长长地吸了口气,不善言辞的我一口气讲了这么多,仿佛长途跋涉的人到了终点,疲惫而倦怠。我看着父亲,看着这个日益衰败的老人,看着他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屋里静寂无声,只听到墙上钟表的时针细微的移动声。

你大学毕业后满世界地跑,我一直以为你很独立,也很坚强……父亲说着,走近我,声音有些颤抖。你从不跟我多说一句话,每次打你电话,你总是说很忙。现在我年纪大了,不能再让你离开我了。

我默默地听着父亲有些激动的腔调,心里检讨着自己:是幼年离开父母产生了情感的隔膜和疏离?还是因为叛逆才刻意离开他们?

那时送你到祖母那里,是因为……父亲顿了一下,声音更加颤抖。有一次我开车出去办事,天上下着小雨,路面打滑,不小心将一个妇女的胳膊撞断了……出了那么大的事,处分和一大笔赔款,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和你妈妈的薪资当时都不高,我们需要加班加点地工作挣钱,再加上你弟弟还小,而你又到了上学的年龄,不得已啊……

父亲的嘴唇哆嗦得厉害,浑浊的眼泪一颗颗地从他的眼睛里滑出来,他有些哽咽了。只是没有想到,会给你造成那么大的伤害……现在我知道了,你孤独而缺爱,都把关心温暖你的那个洛三当成了父亲。

我眼眶开始发热,握紧了父亲有些冰凉的手。

听说密镇现在已经很大很繁华了,有机会一起去看看吧。父亲面向我,认真地说。或者,我们去内蒙古草原,去找那个洛三?

我看着窗外此起彼伏亮起的灯光,看着父亲发亮的眼睛,微笑着答应了他。

责任编辑 刘钰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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