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虓野
人的命运终究逃不过一场大洪水,在这场洪水来临之前,人们为自己建造城堡,同时艰难倔强地活下来。他们在山顶劳动,在土地里做爱,在旱季到来时备好粮食,周而复始。他们知道怎么生,而不知道怎么死。我知道怎么死,却不知道怎么生。
——进山日记
我家就在这个山洼里。
雾笼山群,寨子里石板台阶旁溪水终年流淌,山林到处充满鸟和树。我祖公那时,寨里有二十多户人家,几十年过去增到七十多户。娘自那条裹满青苔的石階,踮着细脚每日上下,从雨水坳里挑桶回家。她身体不差,清早把牛吆到山坡上,带着中午的干粮,夜前回来。家中还有弟,弟快十四岁,长得健壮。雨水多,收成好,牛也吃得肉壮,弟喜放牛,和寨子里的几个伙伴一块,有男有女,能玩得来。
我们这里的人大多同本寨人成婚,也有与别寨结婚的,不远过这几个山头。这些规矩自我爹那时就立下了。周围几个寨子,相隔十五二十里地,四处再无人烟。每年寨子总有几对新长成的年轻男女,拜了祖先,见了爹娘,不久就成一家。与别的寨子结婚,讲究要多些,虽然拜一座山神,祭一庙祖先,但碍于各寨的脸面,总要搞得很礼重。爹讲,我结婚,就照这个办法,一是因为我是家中的大儿子,二因爹是寨子里的显人。显不显,不是爹说了算,而是寨子里的人说。我爹下过两次山,见了好些世面。爹年轻时,爷还没死,他跟爷打过土匪。土匪人多马好,我爹他们抄着长刀火铳,也能打个有来有回。后来爷死了,爹钻回山上。土匪不上山,来也白费力气,并无什么值钱的家当。寨子里的显人除了爹,别家大儿子都成了婚,我是最后一个,男男女女都冲我扔石头。男的扔石头,是催;女的扔石头,自然是媚。我与邻寨的芫子相好,爹和娘都喜芫子,也正想我找一个外寨的当老婆。娘说本寨的姑娘,她没哪个中意的,而爹就是想大操大办一场。我遂了他们的愿。
我与芫子相好了两年多,家里的活留给爹娘。弟那时还小,终日玩耍,爹娘自然不高兴,但我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也就容我到处跑。
清早我起身,抹干净衣裤上的泥草,带一点红薯往山对面走。我家到芫子的寨子,要穿过深坳,再往上爬,蹚过一条狭长的谷,走十几里路。那时我跑山飞快,路上有泉,便喝一些冷水。芫子每天等我。她还不是我媳妇,不好来我们寨子,只能我去找她,天黑前回来。芫子赶着鸡爬上山顶,和我坐一天。雾很恼人,我们走得很慢,鸡蹿上蹿下,像有四只眼睛。天渐渐冷下来,我和芫子燃一堆火,火烧干雾气,把山顶照得亮堂。我们靠在一起,摩挲着身体,感觉热了些。天将黑了,芫子不舍我走。我找了块平整的坝子,和芫子在丛草里干。树影很大,鸡在山崖边放风。芫子还是个姑娘,她光着身子躺在摊开的衣服上,奶子碰在岩壁上,汗水落进溪流,脚打哆嗦,站不稳。火熄了,太阳蒙进山里,芫子疲惫地穿好衣裳,瞟了一眼胸口白花花的肉球。临走时,她提了一只鸡给我。
“别,你爹记得数目。”
“我有办法,你快走吧。”
我晓得芫子的办法,只能说鸡跑丢了,挨她爹一顿鞭子。我提着鸡,芫子送我先回。她身子小小的,袖子短了半截,露出素白的手。我跳下山坡,回头时她已从另一条路溜了,只有些星星点点的火光闪动。
我喜芫子,很想与她成家。成家以后,就不用在山沟里奔走,花一两个钟头偷见一面。我想要背着芫子大摇大摆走进寨子里,在我家的田里干,或在她家田里,有时坐在一起燃篝火,看雾里躲着的白屁股猴。
那天我回到寨子,月亮已经踩着树梢了,门口溪水平静地淌,整个寨子都悄无声息。我每走过一户人家,都探头往里叫,没人应。寨子里没有人,户户都漆黑一片,狗也不见。我慢下来,身上有些阴冷。林子里猫头鹰乱飞,树枝微微打颤,石板松动,差点滑下去。我大步跑上坡冲回家,家里也黑洞洞的。我瘫坐在板凳上,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坐了半刻钟,衬衣湿透了。
一声狗叫,弟跑了进来。
“哥,娘让我来看你回来了没呢。”
我立起来:“娘呢?”
“冉桐哥回来了,寨里人都在冉五叔家呢。”弟叫我快去,自己领着狗儿跑了。
冉桐是我以前的伙伴,后来丢了,四五年没回来。他爹冉五叔在四面的山沟里找过,没找到,别家都说是死了,冉五叔为此性情大变。寨子里隔年总要有一两个人丢了,要么被山里的大畜生啃死了,要么坠了崖,连尸骨都不剩,再有就是下了山,一辈子都不再回来。族长说,山鬼每年都要捉人做粮,周围几个寨子,轮番来,该到哪个都跑不了。人丢了,不可找,怒了山鬼,整个寨子都跟着倒霉。寨子里祭司专门做了法,卜了一卦,说人没死。冉五叔更心焦了,不敢再找,只能眼巴巴地等。
我赶到冉五叔家。人们挤在院子里,我拨开人头,走进堂屋,冉桐坐在上房八角椅中。屋里点了三四盏油灯,是别家提过来的,墙面被烤得烫乎乎。四年多没见冉桐,他相貌没变,穿着干净的衣裳,头发油亮,与我们很不同。他娘坐在边上,两只手攥着他的胳膊,细细端详。冉五叔闷在角落里抽烟锅子,一言不发。我怯怯走上去,冉桐看见我,抱了过来。他的笑有些哽咽,还是不爱说话,几年没变。
冉桐说,那天他沿河捉鱼,走了很远,鱼装了大半筐。很少见河水里这么多鱼,正是冬月节,想多捕一些回来腌鱼干。他翻过山,自一个细窄的崖口下去,仍看得见那河。记不清走了多远,他从没到过这里,心里怕得很。河岸上半搭着一条筏子,他登上筏子逆水划,一个钟头没见人,直到河水拐弯的时候,望见一座铁塔,上面有光,他把鱼塞满一筐,剩下的放回河里,上了岸。
冉五叔一直咳嗽不停,他垂着头,一眼也不看他的儿。人们尽管觉得新鲜,却知道下山出去不是好事。冉五叔面子挂不住,寨里人陆续往回走,我也要走了。冉桐送我到门口的石桥,说这次他要住几天,明再聊。
“你还要走?”我讶异。
“慢慢跟你说。”
我缓缓牵着弟回家,心里不是滋味。
娘说,自祖公那辈搬上来,很少有人下山,怕土匪,更怕下山学坏了。祖灵在这里,寨里人就在这里生,在这里死,山下不得。娘很记挂冉桐,称他是个勤谨的好后生。而他这次回来,寨里看似热闹,其实背地里嘀咕。冉桐爹心里明白,冉桐已是个异类。他跟我爹说,这儿叫人等了五年,还不比不回来。我娘说,别与他走太近了。
第二天,冉五叔请寨里的祭司做法,一是谢山神,二是洗濯冉桐的身。冉桐看了眼他爹的脸,不敢违抗。祭司披上玄黑的袍子,手持一根竹杖;冉桐赤膊跪在祠堂前,任竹杖抽打他的后背。寨里的人都在祠堂前望,冉桐娘没来。冉桐依照祭司的命令,叩拜了山神和祖先,说自己受狼豺引诱,误入歧途,沾染了污秽。众人在坝子里燃起一堆火,把他赶下水,直至祭司说可以上岸了。男人们抬着冉桐从火堆上方经过,如此三个来回,冉桐干净了。族长说,寨中的儿女在山神的荫蔽下,繁衍子嗣,生生不息,天命不绝,万不敢再出这样的事情。冉桐穿好衣,回家里躺下,冉五叔给他炖了猪肉。
冉桐跟我说,城里有很多好物什,各样好看的衣裳,女人没有不爱的。我愣了半晌,冉桐朝我挤眼睛,让我随他下山,我敲他脑壳,“桐子,你不要命了?”
“城里没他们说的那么坏,好东西多得很,你跟我去看看,看看就回来。”冉桐呵呵笑,“我回来就是带你们进城,活一辈子,不去太可惜。”
我没搭腔,扔下他往回走。
“后天早五点你来,不哄你。”冉桐在后面叫。
娘把柴火拾掇成堆,爹跪在板凳上锯木头。爹说,还有几个月,盖一座房,把芫子娶过来住新房。我给爹比着绳墨,他气喘吁吁,费劲地拉锯。“你看着点,爹死了,你也得给你儿盖新房。”爹乐呵呵的,像是家里很快要添丁。娘端来茶水,说时候到了,两家一块坐坐,算定婚。爹哼了一声,“定婚是瞎闹吗,得两个寨子长老见面商量,你莫掺和。”娘搁下茶水,收拾猪圈去了。爹跟我说,可让芫子先来,见见大人也好。
我和芫子定在十月节成婚。芫子更像个女人了,但未完婚,我们只能在雾丛里偷着干。芫子娘给了药,我服一半,芫子服一半,说可以避孕。芫子胆子更大了,像山里八九个月大的小兽,她的腰细而有劲,扭着身子,我有时眼前一黑,如跌进深谷里。她家的鸡越来越少,她爹没吭声,不叫芫子放鸡了,让她弟去。芫子舍不得我来回跑,有时迎我一段路。我不叫她接我,但每去她家,总能瞧见她在一棵树或溪子边。我真想和芫子结婚了。
清晨,寨子空荡荡的,狗睡在门口石板上,只有个老阿娘在碾子边上清扫树枝。头天夜我跟爹说,今明两日去芫子家,晚上住他们寨里。爹没吭气。日头还没起来,雾先蒙住了,我踱出家里栅栏,沿溪往下走。才四点半,在溪口的林里头见了冉桐,他朝我挥手,扔一个红薯给我,牙龇咧得白白的。他拉住我胳膊,“知道你肯定来,怎么跟你爹说的。”
“说去芫子家住一晚,明天回得来吗?”
“跑快点,回得来。”
冉桐拉着我,从屋背后的小深沟往下跑。沟两旁树很密,老挂我的衣裳,只能俯身拨开草慢慢挪。冉桐说,这是他上山的路,近。我没走过这路,半信半疑。忽地听见树梢响动,雾气很重,看不清是什么簌簌地响。我扯住冉桐的脖子,屏住气,怕碰上吃人的山兽。脑子一震,从树里蹿出来几个人,我拖起冉桐往回跑。
我喊,“跑啊,来土匪了。”
那几个人笑起来,我转眼一瞧,却是寨子里的几个后生。林毛、得福和他弟,五个人,我有些恼,回头要走。
冉桐说:“哥,他们都想下山的。”
我一时不知道是走还是回,看着林毛和那几个年轻人,我年岁最大。
冉桐又说:“走嘛,多个伴。”
林毛说,“哥,走嘛,我跟我爹说去别家吃酒。”
我搓着裤兜,教训他们:“跟好冉桐哥,莫乱跑,丢一个都要命。”
林毛歪头笑。若让大人知道了,要打断我们的腿。下山的路险,稍不留神就坠到崖下去。况且树多雾大,脚下泥水湿滑。冉桐几年没走过山,却打头阵,像鸡一样蹿来蹿去。路上我们吃了红薯,偶尔歇歇,走了近三个钟头,雾散了,日头从树杈里钻出来,暖了些。
得福问冉桐:“哥,城里有啥好,树更多,鸡更大吗?”
冉桐捡了一颗石子丢他:“城里的鸡都是熟的,树种在路边,有很多汽车。那里的楼房比我们最高的山还高。”
我们从未下过山,想不出城里的样子。不过,当冉桐指着那条河时,我们猜,离城不远了。
得福问,“城里也吃鱼?”
没人搭话,我们跳上一条船。
直到中午,船划到一个像城的地方。得福和那几个半大孩子看得眼瞪口呆,有些愣,路都走不直。听爹讲,他见过车,和牛车一样,不过没牛拉,有四个轮子。我叫他们走快点,几个小伙子手牵手,小心地沿路牙走。这里的路宽敞干净,车子驶过来驶过去,数不清。冉桐看着我们,得意地笑,说,“先吃饭,吃完去弄钱。”
他带我们走到一间铁皮屋,屋顶有电灯,听爹讲过。冉桐要了几个菜,林毛和他的小弟兄坐不住,沒空看桌上的菜。菜与寨里差不多,我扯着林毛的耳朵,把他们拽回桌上。
日头很大,没有树挡着,阳光直愣愣打在路面上。来来往往的人,穿着各色的衣服,熨帖好看,他们脸上急忙忙的,脚下也是。菜很咸,冉桐提一壶热水倒给我们,向我们叙说见闻,说我们看到的只是城里的一角。吃罢饭,继续走,冉桐给我们买了几串糖葫芦。我没要,催他去办正事。我心里不踏实,爹说山下的土匪坏,我们从小就怕。
拐过两个路口,冉桐让我们在桥头等。他指了指一百来米外的一个巷子,说一会儿过去房子里,他在那。我全听冉桐的。寨子有寨子的规矩,城里也有,冉桐比我们懂规矩。过了几分钟,我带小伙子们走到房门口,一扇半掩的大铁门,旁边是锈红色砖墙,我吞了口唾沫,说,进。
推开门,院子里挂满一幅幅白布,湿淋淋滴着水,白布挡住院里的房门,我们从边上侧身过去。墙面上凿开一个黝黑的楼梯口,冉桐在洞里站着,挥手让我们下去。我朝里面望望,忽然想到小时候爹讲的地牢。我说,进。
外面日头如浴,里面却昏黑不见一点光。
冉桐过来搂我,小声说,“这里能弄到钱,你结婚排场。”
我没了主意。冉桐跟我们吩咐了几句,叫排好队,冉桐第一个,我第二,林毛躲我后面。我们立在一间屋门口,眼送冉桐进去,从门帘的缝隙里我望见他坐下来,面对着一个穿白色长褂的叔。冉桐脱掉上衣,那叔给他的胳膊绑了半截橡皮绳。他本就瘦削,此时青筋像裂开一样,在灯光底下很瘆人。那叔将一根银针插进去,银针连着一台圆桶样的机器,机器轰轰震动,慢慢把褐红色的血变成淡黄,落进一个透明袋子,剩的一些流回他枯萎的手臂里。我咽了咽口水,气息断断续续,我往门中间靠了靠,挡住林毛惊慌的眼睛。
冉桐挪出来,说:“进吧,明天咱就回家。”
白褂叔拿那根银针扎进我的青筋里,血像溪水一样从我身体里慢慢流出去,在袋中汇成一个几乎黑色的潭,不久,潭水又变得灰黄。我憋住气,沉重的雾从头顶压下来,弥散在我身体的每个缝隙。林毛鼻尖冒汗,问我疼不疼。我说有些冷,从胳膊冷到大腿。林毛颤巍巍地走进去,刚进门就晕倒了,里面的人给他喂了颗药片。
得福的弟排在最后一个,他抹着眼泪进去,红着眼睛出来。冉桐蹲在边上抽烟,跟我们说,结束了。
白褂叔夹一个皮包出来,给我们每人一沓湿皱的灰绿的钱。我们穿过白色被单,像走进暖湿的树林,日光如血,溅起些莫名的失落。又有几个人走进白色树林。我问冉桐:“城里就这样弄钱的吗?”
冉桐说:“城里人有活路,咱们只能干这些。”
得福问:“为什么把血抽出来,滤了滤,又输回去了?滤出来的是什么?”
冉桐说:“血清。咱们抽的是血清,不是全血。血清比全血值钱。”
我不懂什么血清,什么全血,皱皱眉,回头看一眼,料想刚刚那几个人应该与我们一样。冉桐喊我们去坐汽车,几个孩子把城里的把戏玩了个遍,没人再去管胳膊上的针眼。我想起芫子。芫子此时或许在山顶,她望不见我,山太高,雾太大。
城里的楼就是一座一座突兀的山,我们走进其中一座,给芫子挑了一身红缎的婚裙。冉桐给他们买了胶鞋,说,剩下的钱藏好,以后还能用上。
得福问:“哥,下次来还抽血吗?”
冉桐愣了一下,说不用。他们长得如树高,却以为只有抽了血才能进城。
晚上我们找了住处,五个人睡一张大通铺,挤一挤,明早回。得福很快睡着了,我跟冉桐挨着,睁眼望向屋顶板,鼻子轻喘着呼吸。我想起小时候在林子里抓野鸡。那时我们劈一根竹竿,竿头系上网子,冉桐眼尖,看见野鸡就悄悄伏过去,喊我拉网。野鸡贼溜得很,獾子都捉不住,我们也经常失手。偶尔网到一只,冉桐像猴一样扑过去抱在怀里,脸有时被啄烂了。我们在一棵树底,捡来野栗子和杉果桑葚,点燃竹叶烧鸡子吃。冉桐把野鸡的长毛插进头发,学寨子里的祭司念咒语。有一次,冉桐从崖边滑下去,一声没出,我从松树顶往下爬,不敢看半眼,手磨烂了,头发湿湿的。直到冉桐轻声叫我,我瞧见他躺在岩壁的一块石头坝子上,要不是这个石头,冉桐就摔死了。我记不得当时怎么敢往下爬,只想救下他的命。冉桐说,他看见我双脚发抖,尿了裤子。
城里的夜晚,灯依然亮,像黄昏时太阳穿过云层,淡淡地映在玻璃窗上。夜很静,偶尔听到有车从楼下开过,风从窗缝里吱吱地钻进来,我们睡熟了。
再到河岸时,船在水中轻轻摆动。这里无人经过,城里人不知道山崖下有条河,这是我们的秘密。冉桐撑桨,水很急,一个浪接一个浪涌过来。个把钟头,到了上山的垭口。我们走老路,林毛呆望着背后,那是他如梦一样的地方,尽管只待了一天,却像生活了很久。
林毛说:“我会回来的。”
我拍了拍他的背。他只能回到寨子里,而无法一直做梦。脚陷进泥水里,上山走得很慢,我叫他们把新鞋装进褡裢里,这座山的深处是我们的家,现在变得陌生又苍白。坡的后面就是寨子,已走了接近四个半钟头,手脚沉重。
冉桐跟在最后,他停下来,说:“哥,我送你们到这了。”
我跳下去想捉住他的胳膊,被他躲开了。
我骂他:“冉桐,你疯了吗,跟我回家。”
冉桐扔过来一个纸团,说我们再下山,就照这纸问别人,那是他的住处。我扑过去,摔在泥里。
冉桐说:“哥,跟我爹说,我死了。”
他笑着,依旧像小时候捕到野鸡那样,眼睛有泪溢出来。
“再见了。”他转身走了。
我没再追,几个小伙子都哭了,就像是永远的告别。我们站在山谷里,同树一样。
寨子里悄无声息,狗听见脚步,吠了几声又睡了。爹娘没在,应是进山干活去了,我给弟塞了两颗水果糖,弟去隔壁玩,我躺在床上,摸着芫子的衣服,柔滑得像她的肚皮。
冉五叔家的门又闭起来。我过坳里挑泉水,路过冉五叔家,给他们丢下一桶。冉五叔又老了些,腿脚不便,家里没别的人,我叩开门说,“叔,水。”
五叔不搭话,在院里劈柴火。
“唉,死了。”他身子佝偻着,头也不抬。我问冉桐,屋里隐约传来哭泣的声音。“别提他了,这个畜生,变质了。”冉五叔长长咳嗽着,斧头都要捏碎。冉桐回来的那天夜里,跟他爹娘说,要接他们下山去城里住。冉五叔怔住了,像一壶开水从头顶浇下来。他提起牛鞭子,狠命地抡在冉桐脸上。冉桐不躲,他说,“我们走吧,爹,去过好日子。”
冉五叔说,“你滚吧,你爷的坟在这,哪里也去不得。你走,走了就是个孤魂野鬼,没有哪座山肯要你。爹娘就死在这,当没你这娃。”
我没跟冉五叔说什么,也没敢再看他,放下水桶走了。寨子里的人世世代代这样活,活人送走死人,又变成死人,过一辈子。
几天后我去找芫子,她娘见我,会远远地打个招呼。寨子里的人变得熟了,狗也不叫。我把红色的缎裙递给她看,芫子惊喜得咬破嘴唇。我把衣裳藏在背后,芫子抱住我,说:
“你要娶我的。”她站起来,提着裙子在胸前比划,转过来转过去。她瘦小的身子像一只小羊,风拂过汗津津的脸,跟晚上的云彩一样好看。芫子把衣裳收起來,亲我的嘴,手抚着我的脖子。
我说:“没带药吗?”
“我们生个孩子。”
芫子身体烫烫的,不断下沉,两只手套在我的腰上,闭起眼睛,用力扑倒我。我陷在泥塘里,芫子尖棱棱的手指揉捏我的后腰,空气中溢出松胶的香味。芫子解开上衣,奶子滑过我的脸,泥水从我们身体缝隙中挤出来,溅在头发上,渐渐浸透了我们的体温,不断发烫。芫子拼命咬我的嘴。我看见鸟从树杈跌下来,溪水悠悠地荡进山谷的风里,日头正化开,化在山顶上,粉色的。我和芫子一动不动,泥水没过我的后脑,她嘘嘘地喘出热气,我们跳进溪水,洗干净衣裤和头发。
我问芫子,“你想去山下看看吗?”
芫子顿了一下,推我快走。我走出几步,跳下坡朝她喊:“芫子,你想吗,想去山下看看吗?”
芫子大声说:“去,我跟定你了。”
后来我与芫子有一阵没见,跟爹盖房子。爹每日五更拉架子车出去,挑山里最结实的木头,每一根都粗壮整齐。他端着锉刀,没日没夜地锉墙板,用鬃刷反复上漆,晾干,来来回回四五遍。爹说他老了,不中用了,但这个房子他最得意。爹背着一根椽子上去,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汗像血滴下来。他的脸和手黢黑,在架子上小心地挪动身体。两个多月以后,房子落成了,两层楼。新房矗立在院子中间,给整个家添了些喜气。爹用两只大公鸡,请寨里的画工给屋里屋外画上五彩的龙凤。从那后爹每日坐在屋下跷着腿,懒洋洋地抽烟锅子。婚事不远了,族长拄着拐杖来看房子,头十几天给屋里正堂贴上红黄的纸符,领着爹和我拜了祖先,说自会与邻寨都告知,把婚事办妥,爹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道谢。娘背着柴篓,在栅栏外喊我去得福家看看。
我到得福家,得福弟躺在铺上,他娘用百合叶给他敷额头。得福说,这个把月,弟已经烧了四五次了,每回都烧晕过去,喉咙干裂,讲不了话。寨子里的郎中说不害事,给了一些药。得福弟以前有肺病,这次不晓得怎么,人一下子瘫废了。我问得福:“你呢,有啥吗?”得福转了转脖子,说:“我没啥,就睡不好。”我走出他家,一阵风拍打石块从溪沿掠过,树叶刷刷地抖落下来。我想起半个月前也发过烫,昏了一整夜。
五月雨节,寨子里唱大戏,人都窝在坝子里,穿着鲜艳的衣裳,戴面具,围拢火堆跳舞。每年都有这样热闹的几天,处处挂着火把,年轻男女在树林里幽会,老人一瘸一拐走出家。每个人都唱着山神歌,一边喝酒一边打鼓。我和芫子坐在戏台下,一只手伸过来搂住了我的肩膀。
我回头一看,是一张灰色的面具。面具里传来声音,“哥,过来。”我跟他走到树林里,那个人摘下面具,我叫了一声:“哟,你还记得过节。”
我拉他去喝酒,整个寨子都弥漫着酒味,人们的脸孔也有些醉意。家家的巷里都挂着八角灯笼,灯笼顶上的小风车簌簌地转,人们忙碌地唱歌跳舞,把一年的晦气都浇灭。
冉桐脸冷得像铁,说:“有事。”
他在寨子边上躲了一天,晚上才敢出来,说有要紧事。
我问他:“啥要紧事?”
冉桐说:“哥,你们最近有没有害啥病?”
我说:“没啊。”
冉桐说:“哥,当真说。”
我跟他说了得福弟的事,冉桐倒在地上,发出凄厉的哭声。我问:“到底咋了嘛?”
冉桐不说,带我溜到得福家。低矮屋子里一片昏黑,得福的弟独自躺在床上,呆呆地盯着门外的火把。冉桐扑过去,抱住他的腿。得福弟摸着冉桐的脖子,嗓子几乎发不出声:
“冉桐哥,我很快就好了。”
冉桐吸了口痰,跟我到门边。他说:“哥,你们都害病了,是坏病。”
我踢了他一脚:“啥坏病嘛,你瞧都好好的。”
冉桐说:“有人快有人慢,迟早的事。”
我问:“要命吗?”
冉桐结结巴巴冷得发抖:“不要命。”
我没说话,问他要了一根纸烟。
冉桐说:“哥,赶紧喊得福来,他弟本就有肺病,又害上这恶病,得去弄药吃。”
冉桐戴上面具,往人群里跑。
得福和林毛一起,醉醺醺的。冉桐说:“得福,跟我下山,去给你弟买药医病。”得福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哥,钱够吗,抽血的钱都没用。”冉桐说:“不够再想办法,快走。”得福回了趟家,他弟靠在床边,断断续续的气息吹着一只小风车,他的头垂得很低,像水缸里的泉水冷冷发光。得福吸了吸鼻涕。
我没同他们去。冉桐手握一个电筒跑开了,得福和林毛跟在后面,我送他们到上次碰头的地方。
得福问:“能弄到钱吗?”
冉桐点头。
林毛说:“我和得福抽血,再算上剩的钱,能把弟治好的。”
听到抽血,冉桐跌了一跤。他跟得福说:“上次那边去不了,可以找别处,不过价要低些。”
得福说:“没事,多抽些。”
我没插嘴,树林里漆黑一片,抽血是得福心里所有的光亮。冉桐走了,又猛地转回来跟我说:“哥,这病不能干那事,传染。”我问他:“是去城里害的病?”他点头。我立在黑暗里,看一束微光上下蹿跳,最后被黑暗寂静地吞没。
回寨子时戏已经散了,喝酒的人都回了家,风从树林边吹过来,发出呜呜的怪叫。芫子在戏台边等我。我没跟她说话,坐在边上望着树影忽闪,猫头鹰钻来钻去。下雨了。我送芫子到亲戚家睡下。
第二天我早早去得福家,陪他弟。得福娘说,这儿身体弱,可能扛不过去了。她安静地做手里的活,家里干干净净的,只有些潮冷。
我跟得福娘说:“没事,能治好。”
我清理了猪粪,给鸡鸭喂上麸子,做了些午饭给得福弟。
芫子提起结婚的事,她爹娘不叫她来这边了,说不守规矩。芫子说,清早有些想吐,喉咙干,许是喝酒了。我脑子有些重,没搭话,芫子打我,“你看你魂都没了。”她要回去,不叫我送,亲了一下我滚烫的脸。她一跳一跳地走在路上,辮子在脑后绕圈,清早的阳光打在她素布衬衣上,像风里飘过的花香。
得福和林毛一路奔回来,衣服脏皱,脸糊着泥。得福小心地掏出药,拿瓢给弟喂了,自己又喝了两大瓢水。
我们去后山放牛,得福着急地把夜里的事说给我。上次抽血的地方,这回没能去。冉桐又寻了一处,比上次的阵仗更大。一间废旧仓库里摆满了柜子,玻璃橱窗里上下摞着三排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山上人的血。
得福说:“哥,桐哥说我们也得吃药。”
我说:“我们好端端的,吃药干啥。”
得福冲林毛笑:“哥,林毛昨又晕了。”
林毛说:“大夫说了,有人晕有人不晕。人跟人能一样吗?”
我在一边看他们打闹,问:“桐子没跟你们说,怎么害的病?”
得福说:“没,桐哥很乏,不爱说话。”
林毛说:“他叫我们常去城,买药,说吃药就没事。还说这是个血病,身上不能有伤处。”
得福又说:“我没事,能救弟的命就行。”
牛在山坡上啃草皮,安详地迈着步子,脊背耸起像一座山。我们坐在半坡,看牛摇尾巴。林毛说:“哥,等病医好了,我也要结婚。”
我的面前尽是云雾,像永远地得了眼翳,没人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诅咒。我问得福:“冉桐有血病吗?”
得福说:“他没说过,不过城里好多人都有血病,不要紧。”
我们赶牛下山,爹叫我给牛搭了个新棚,棚上系三条红布绳。
后来几日,芫子说,我怀上了,婶子说的。芫子笑得像开口的山楂。她婶子是个接生婆,看得准,我舍不得芫子走路,背她在树林里游。芫子咬我的耳朵,一路哼着小曲。走了五六里地,山上的花和树都飘着香气,我们捡一些山楂吃,芫子说想生个男娃。报喜鸟在枝上叫,芫子更喜了,老人说在山路上走,报喜鸟拦路,一直跟人跑,就是有好事了。芫子脱掉上衣,露出红色的背心,是她娘新做的。芫子轻轻地摸白嫩的肚皮,叫我过去听。我贴在她肚兜上,听见里面像一片树林,有风飒飒地穿过,叶子抖落清早的霜,鸟和鸡追逐着,吱吱的,偶尔有溪水碰在石头上,溅起水花。我听见一个小男娃牵着女娃的手,沿着溪水小心地走,男娃提着女娃的鞋,欢快地吹口哨。我跟芫子说,是龙凤胎。芫子脸红了,低下头,她说好久没见了,想我。我带她坐在崖边,搓着脚板的泥。
“我害了血病。”
芫子望着我:“啥血病?”
我搂着她:“没什么,但是我们不能干了。”
芫子瞪大了眼:“是下面的病?”
“不是,但这病,干了会传染给你。”
芫子推开我:“啥时候的事,能医好吗?”
我说:“医得好,不医也没事,不要命,有时候会发烫咳嗽,抓点药就行。”
芫子说:“那我不怕传染。”
我长吐了一口气,吐进面前永远消散不了的大雾中。芫子摸着肚脐不停笑,笑声从山谷里回荡上来,雾气微微颤动。
十月底,芫子搬进了我们的新屋。正像爹所希望的,四个寨子的人都聚在我们院里,族长们坐在堂屋,望着脚下熙攘的男女子孙,脸上浮起安心的笑。寨子里挂满红布,摆了十几张圆桌,爹把酒缸搬出地窖,挨着给乡亲添酒。到处是一片红,寨子里的人也都醉红了。芫子穿着红缎子,从这个桌到那个桌,给客敬酒,像过年一样热闹。狗吃得饱饱的,卧在脚面上。我和芫子终于不用相隔十几里路,彼此呆望着雾笼的大山。芫子爹让我赔他们家的鸡,我连给他敬了六碗酒,答应他对芫子好。喝了一整天,黄昏时我和芫子在人群中间,拜了祖先,又拜了族长和爹娘。院子里点燃木枝,我们围着火堆跳舞。族长在二楼唱敬神歌,把酒洒下来,像落雨飘洒在我们身上,一切都干净了。
“天生我,神佑我,地养我,我快活……”
日子如歌一樣唱过去,就像山里的生灵和树,也像四时与节气,都有规矩。人人都守这个规矩。
芫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在院子里搓苞谷,婶子说已经有七八个月。我记不得是哪一次怀上的娃,许是在城里回来后。爹娘不让芫子干活,芫子闲不下,屋里屋外跑。我背上起了一些疹子,芫子采了草药给我敷上,冰凉的,过了个把月才好。后来又发烫了几回,吃饭少了。芫子心疼我,炖肉给我吃。我吃不下,喝点汤就往外吐。我跟芫子说,别跟别人说我病了。芫子点头。我们慢慢把血病忘了。
林毛冲进我家,说得福弟不行了。我穿好裤子跟他去。
寨子里的郎中在得福家。郎中按着得福弟的脉,一脸怪相。他说,得福的弟被邪气上了身,骨头已经噬烂了,肺子被打成窟窿,没法治了。
我拉得福出来:“药断了吗?”
得福眼睛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没。”
我又问:“冉桐不是说治得好吗?”
得福说:“不晓得。”
他没再跟我说啥,进去坐到他弟跟前。得福的娘给郎中倒酒,哀求他再想法子。郎中请祭司为得福的弟驱邪,但他说,命数已尽了。
祭司仰在椅子里,得福背着他的弟放在田地中央。几个女人脸上涂满黑漆,举着火把,光脚在田地里转圈。祭司把酒倒在土埂上,宰了一只活鸡,血喷向得福弟的胸口。人们立了一圈,呆望着这个年轻的后生。祭司念诵着驱邪的经文,他从胸腔里吼出的刚烈语句,震得灰尘四起。得福弟被举着火把的女人抬起来时,已经咽气了。祭司一并为他做了丧事。
火光中,得福看见抽血的那间仓库,有的人骨瘦如柴,四肢萎缩,有的人皮肤全烂了,像扔在阳光底下被剥了皮的鸡。他去一次,就老了一成。他看见许多人没走出那个院门就倒下去,闭了眼。三天后,族长点着了火,得福的弟变成一摊灰烬。在田里,他的骨灰被铺撒开。得福丢下一支糖葫芦,弟再也吃不到了,风从山坳里盘旋上去,把所有的魂都吹散了,得福的脸永远蒙上了雾。
得福问我:“哥,冉桐给的那个纸条在不在?”
我说:“在。”
得福说:“我们下山去找他,我想问清楚。”
第二日天微微亮,我和他们一起上了路。这是我第二次下山。得福已经很熟悉这条路,他像个大人了。我身体中有什么东西在怪叫,骨头松垮好像随时就要破散。我们用力地走,得福想尽快得到回答,关于他弟的死。我们没说话,只顾赶路。
到城里,得福问了路人纸团上写的地方。他来了几次,不像从前那么怯弱。城里日头很大,我跑得满身汗,得福指着一个巷子说,是这。我想撒尿,林毛跟着我去,得福说在门口等我们一起进去。我找了个墙根,解开裤子,冲了一树。我给了林毛一支烟,说,试试?林毛叼着烟,深吸了几口,浓浓的烟气从他的鼻孔里喷出来,说,没啥好的。
“快过去吧,得福等着呢。”我们绕过墙角,走进巷子深处,不见得福。又往回走,路过一个半掩的大门,我隔着门缝看,冉桐瘦弱的身体躺在血里,胸口有五六个窟窿,汩汩地冒血,颈子插着一把钢刀。他身子抽搐,手里攥着纸烟盒,脸没一点颜色。得福杀死了冉桐。
我带着林毛躲进河水里,直到天黑回到山上。
日头太大,照得人发晕。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山洞里,充满各种颜色各种味道的空气,我们站在洞口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嗅觉试探危险,而堕入黑暗时,已经晚了。得福杀死了冉桐,无人晓得钢刀重复插进人肉的时候发出的沉闷怪响,会不会比杀死一头猪更多。我们从未杀过人,可血病杀死了人,我的心从未这样重过。
林毛是个孤儿,爹娘进山采药被熊吃了,得福的娘就像他的娘。可现在得福弟死了,得福失踪了。林毛说,操他娘的血病。他搬进得福家,跟得福娘有个照应。得福的娘痴了,只晓得做活,劈过柴又去挑水喂牲口,提着得福的衣服在石板路上游荡。
我们与寨子里的人疏远了,很少出家门。寨里的人仿佛知道我们害了血病,也不往来。我爹每日盯著芫子的肚皮,想从里面立马取出几个娃儿来。芫子疲倦得很,在床边吃罢饭就躺下了。婶子说快产了,让娘去采一些牛角草熬在鸡汤里,解乏。芫子晓得这是女人一生必要经历的,她等候着,似乎肚里的娃一出生,一切就改变了。娘小心照料着芫子,给她讲我儿时的事。我小时候掉进水井里,没淹死,倒习了水,整日趴在井边往里看,几乎把每家井都钻了一遍,被人家毒打,爹还去赔不是。芫子抚着我的后颈笑。她爹隔几日会割一些猪肉过来,扔在门口的石碾上,抽几袋烟就回去了。
林毛背着一个大包来找我。他说:“哥,我病也发了,我想去城里。这病要命,城里人有钱治,我们治不了,咱怎就害了这城里人的病……”
我问:“你自己能行吗?”
林毛说:“行,我去再抽点血,医病。其实医病不医病也罢了,我想去找找得福,叫他早点回来,娘还等着呢。”
林毛苦笑着:“我还没跟女人干过,就要死了。”
我鼻子一阵酸,没再看他。
“哥,走了,去城里过几天好日子。”林毛背起包,叮嘱我,“得空了,常去得福家坐坐。”
山上已冷彻骨,狗缩在洞里,房檐下飘满枯叶。我眼盼着又一个春到来,把我的孩子送到人世,破开血病的咒结。娘说,“芫子疼了几晚,算日子要生了。”
五日后的黄昏,我坐在门口的石桌上抽烟。屋里挤满了女人,从关起的房门里传出尖锐又沉闷的叫声。我不忍听,只看一盆盆满溢的血水端出来,婶子又打一盆盆新水进去。我屏着气,屋里的声响听得清清楚楚,婶子们像在吵架。芫子痛苦的叫声扎在我背上,我的心烂成一摊水。已经快两个钟头,爹在院里一圈一圈地转,看得恼人。窗子映出黑影,影影绰绰,高一下低一下。
一阵微弱的哭声传出来,我扑进屋里。到门口听见娘叫:“芫子。”
我撞开门,婶子抱着一个白布裹着的肉球,脏兮兮的。女人们像干柴倒在墙角。芫子躺在床中间,被子殷红了,她咬着牙关,汗湿透了枕头。
芫子死了,她没熬过两个钟头的分娩,倒在她自己的血里,淹死了。她为给我生个娃,在满怀希望中合了眼。我抱着她,她的血浸满我的手和脸,从胸口渗进我骨头里。婶子们倒在角落里哭,我哭不出,我晓得我永远不会再上那座山顶,看鸟群从大雾里穿过。我晓得三天以后,芫子躺在屋后的土地上,变成一摊灰。我把头埋进芫子的脖子里,她身体还是热乎乎的,像鹅绒一样滑。我想随芫子一起去,落在后山的石间,把我的精血洒满她魂归的路。
我走出家门,在草皮上躺了一夜。我枕在石头上,四处树林里死一样静。我睡着了,身上疼,动弹不得。鸡叫了几声,天边映着无穷火光,紧接着有咚咚的脚步声。火光越来越大,照得林子通红,像是日头早早地从山隙里钻出来。我爬起身听,脚步很杂,有几十个人,像土匪冲过来。我停住气,躲在树沟里,等他们上来。火把推来一阵热气,喊声震天。
他们踩着树叶从我面前冲过去。借着火光我看见,是芫子爹和他们寨里的人,提着锄头和镰刀,没命地往前冲。寨子里狗狂吠着,族长拄拐出来,堵住了他们的去路,青壮的男丁操着木棍保护族长。中间隔开十几步。
芫子爹冲族长喊:“叔,你们寨子里出了邪事,把我女子也害死了。你管教不严,那些畜生跑下山卖血,你不晓得?”
族长气得发抖:“哪个下山卖血了,指出来,你不要犯逆。”
芫子爹冷笑:“你们寨子接二连三出怪事,遭了邪。这样搞下去,整个山头都要死。”他看了眼身后的几十个火把,吼叫起来,“杀进去。”
他们像洪水一样冲溃了我们寨子里的人。两边撕扯着,火星溅满了天空,有人扑倒,又站起来。芫子爹提着火把,甩向我的新房子。他身后的人,把所有火把都扔向我的新房,从墙板下堆满的茅草一直燃到屋顶,柱子和梁烧成了炭,中间轰然坍塌,整个寨子被火光照得亮堂堂。我爹跪在燃败的木头和灰烬前,吐了一口血,头扎进地里。
火烧到清晨,我爹双手搭建的二层楼,什么都没剩下。我爬出树沟,空气里纷飞的灰烬浮在我脸上,我咳嗽了一阵,血从肺子里冒出来,感觉平静些。我木木地走,像在黑天里穿过一座座坟茔。爹的身子已凉透了。娘和弟不住地哭喊,寨子像冰窖一样。我不忍看他们,把爹埋在了后院。
娘把我的娃托给邻居的婶子喂养,叫我过去看看。
他是个小肉团,只有巴掌大,嘴前后蠕动。婶子说,给娃起个名吧,娃得活。我笑了笑,名字还没想好。他是芫子生的,经过一个春夏,不安地来到这个世界,我给不了他什么,我是整个寨子的罪人。我伏在族长脚下,爷,是我下了山,害了血病,寨子里出了事,我该死。族长摆了摆手,让我出去。我对着堂屋里的神龛,磕了头。
娘一摇一摆,吃力地背着水桶,从灰黄色青苔的石阶上回家。我接过水,娘扶着我的胳膊,一边走一边擦汗。我说:“娃就叫天生吧。”娘点头。
鸡鸣时,弟和娘都睡熟了,天生在竹筐里流着口水。我擦净天生的脸,给弟和娘熬好米粥,炖了些血肠。我合上门,回头望了一眼寨子,像几年前那样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我想起头天夜,娘突然问我:“娃能活几年呢?”
我说:“都会好的。”
我来到山顶,东边的天微微亮,粉色的光透过云层,融进细密的雨里。鸟群一次又一次从大雾中穿过,向山顶上的人念诵远古的神秘咒语。我的身体干净了。他们在那条河对面向我招手。我跳下了崖。我晓得,结束了。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