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文艺的“产能”和“生产计划”

2022-04-29 00:44谢轶群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二十世纪文艺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即我处在逐渐能理解文艺作品的小学高年级时,社会上流行的和课堂上教唱的,是《妈妈的吻》《小螺号》《采蘑菇的小姑娘》《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军港之夜》《驼铃》《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牡丹之歌》等。后来我从知名音乐人李广平那里了解到这些歌曲面世的年份:全在1980年左右,“井喷”于我国刚从挫折中走出来的时候。也就是说,它们当时起码流行了六七年之久。还有影视作品《少林寺》《上海滩》《霍元甲》《射雕英雄传》……其热度无不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绵延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甚至更长。它们在社会生活中的长期盘桓,使人们有充分的时间去咀嚼、品味、交流,因此能积淀多少的岁月风情?能不成为一代人温馨的共同记忆?能不深度参与千千万万普通人心灵的塑造?优秀的文艺工作者们亦何须为好作品会随潮流迅速更迭、在众声喧哗中被湮没而苦恼?

追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化状况,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商业狂潮兴起时就在进行的事情了,如今更多了一份伤悼般的深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化被理想化,自然有它本身的种种魅力,特别是它蕴含的希望,但人们多数时候可能忽略了一点:那是个文化产品数量偏少的时代,人们的文娱生活固然比改革开放前丰富,但文化产品也远没有如后来那样铺天盖地,造成“丰富的贫乏”,让社会成员共同的兴趣中心基本涣散。黄金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实际上有着文化产品供给“紧平衡”带来的精神高度满足的一面。

相比于三四十年前,我们要看到,今天文艺的产能如同工农业生产一样,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往日的文艺生产受经济条件的制约,没有那么多的专职人员和机构,在物质保障上时常捉襟见肘;当社会物质财富越来越多、社会分工越来越细、人的受教育程度越来越高时,专职文艺创作者终于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群体。大约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文艺产能前所未有地暴发,且扩张势头日甚一日,历二十余年依然前景“开阔”。

文艺产能的空前提高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文艺的样貌。摆脱了过去物质技术条件上的种种约束后,文艺作品规模急剧膨胀,有个十几集就要叫“大型电视连续剧”的时代一去不复返,现在的热播剧有几部不在五十集以上?传统九十分钟时长的院线电影已十分难觅,一百二十分钟也已只是起点;过去常见的十来万字的文学出版物(“小书”“小册子”)现在只占书市的一个零头,而网络小说一两百万字也只是泛泛……这种转变下,某些固有观念也需要相应调整:这不一定是浮躁的“注水”,而是物质技术发展进步基础上的正常嬗变——因为文艺产能大大提高了。有文学期刊要求散文稿不能少于六千字,立即引起一片质疑,有人拿从先秦诸子到“唐宋八大家”的名篇愤愤诘问:“有必要那么长吗?看看这些千古经典,要长有什么用?”对“冗长”有着本能抵制的他们可能没有意识到,“以短为美”的传统文学审美观并不是天经地义的,只是以往文学产能偏低(职业作家少、纸墨书写不便、印制成本高等)的结果;当文学产能在当代物质技术条件和社会文化条件下释放,“长”是与之适应的常态,甚至是必然要求。

至于这种规模膨胀是否会造成对作品内涵的稀释,倒是可以乐观待之。从甲骨、石鼓、青铜器,到竹简,再到纸张,文学产能其实一直在增强,不能说纸张时代的文学就不如竹简时代。真正的问题是,文艺的产能跟经济的产能一样,达到一定的程度就会超过现实需求,进入没有消费对象的无效生产,大白话说就是产品过剩。如今的文学期刊,从“国家级”“省级”到“市级”,乃至“县级”,仅有刊号、能公开发行的就有两百多种,而一个文学爱好者一个月能读几本?这还不算单行本出版物。我了解到一个规模不大、声誉中等的高校出版社,一年做书四百余种(高峰年七百余种,平均一天两种),它们销售到了哪里?另据媒体报道,2020年全国生产各类电影约650部,几乎平均一天就有两部新片摄制完成;电视剧方面,2020年全国生产202部7476集;而每年产生的新歌,更达万首以上。如此蔚然“大观”,堪称“小说太多,读者不够用;影视太多,观众不够用;歌曲太多,听众不够用”。当然,还有像我这样的“文艺评论家”太多,文艺家和文艺现象又不够用。

“大繁荣”似乎是不证自明的正价值。如今起码在数量上,文艺的“大繁荣”早就实现了。然而我们随之发现,社会消化不了这么多繁荣的成果。对于作者,属于无读者、观众等参与的无效劳动(在文艺理论中,一个“文本”被阅读、观赏之后才叫“作品”);对于读者、观众等,面对文艺产品的汪洋大海,又陷入了无从选择的迷茫、不再激动的淡漠。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化魅力的来源之一 ——适度繁荣,其实也就是“适度贫乏”啊!

那么,跟经济一样,文艺领域需要“去产能”和“供给侧改革”是不是就呼之欲出?这又不可能。物质产品富余或落后,失去使用者、消费者后自然就会停产,即便有如同小说中所写的老派人对老工艺、老行业的坚守,在不被社会需要、没有经济收益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坚持很久。但文艺作品属于精神产品,不光要满足接受者、消费者,它还要满足甚至首先满足创作者!有作者的表达欲、创造欲、永恒欲,才有文艺工作的根本动力,文艺包含的情感、智慧、创造力,乃人类尊严的重要内涵。这种表达、创作于个人的价值,并不因没有经济效益而暗淡,也不因已有多少同类成果而削弱,屈原的失意之悲不能替代你我的失意之悲,陶潜的田园之乐不能替代你我的田园之乐,李白的纵酒之思不能替代你我的纵酒之思,曹雪芹的伤金悼玉不能替代你我的伤金悼玉。每一个人的欢笑悲忧,对他自己来说都不多余。

从这个意义上说,与物质产品不同,文艺产品是“为生产者而生产的产品”,凝聚和表达了对作者来说非常可贵的生命体验,即便前面“库存”如山,也不可能阻绝后来者做“无效劳动”和“赔本生意”。而据网络检索,尽管这一现象愈演愈烈,却从未成为热点话题,报道和讨论文艺“产能过剩”的文章只有寥寥几篇而已,可见人们大多不认为文艺会存在“盲目生产”的问题。

尽管文艺“产能过剩”会挤压、扰乱乃至摧残人们的精神空间,妨碍文艺功能的发挥,但似乎没有较好的、可操作的方法调整﹑改善这种局面,就连对于“繁荣”的认识观念上的转向也似乎不可能。在教育上,人们学习的时间越来越长,要学的科目越来越多,学习负担越来越重,已让人惊呼人类迟早要被自己创造的精神成果压得喘不过气来。在文艺上,何尝不是如此?对“大繁荣”的世代企望一旦实现,才发现随之产生的弊病远在预计之外,乃至在很大程度上会抵消繁荣成果。我们为之懊恼、忧思时,“叶公好龙”这一成语再次显出了它难以被小学生理解的深刻。

也许“促进文艺繁荣”永远是公权的使命,而实际上,文艺对于一个富有创造力的民族而言,只要没有外力的禁锢和戕害,它自然就会姿彩无限。无论是盛世豪情还是乱世呻吟,在文心艺魂中都自成烟霞,似乎不需要谁来刻意“促进”(如上所述,倒有“产能过剩”的烦恼)。当然,有公权统筹,有财政保障,有国家荣典(授予奖项、称号等),凸显文艺事业乃社会和民族崇高事业的地位,形成一种文艺活动组织、运行的“体制”和“机制”,也是现代文明国家文艺发展应有的常态。然而这些年逐渐铺开的文艺“生产计划”,不是指本身就有工业性质的影视制作等进度安排,也不是指先构思作品框架再逐步按预想填充内容的创作习惯,而是有关机关和团体出于克服文艺创作物质保障和经济回馈问题的良好初衷,以“重点扶持项目”或“国家××基金”的名义,将文艺家的创作列入扶持资助的“项目”,由文艺家“申报”,被认可后“立项”,然后文艺家在规定时间内“结项”,经过立项出资方组织的“验收”,实现“计划”的完成。看此类“申报表”,“已有创作成果”“选题的意义和价值”“预计字数”“构思大纲”“创作进度”“预计完成时间”等罗列俨然,文艺的朦胧、婉曲、浪漫、微妙等,在这种申报表中难觅踪影;文艺家们形形色色的性情、气质、风格,全被纳入公文式的统一表述——整个儿跟其他领域的工业生产项目计划、技术开发项目计划等如出一辙。

然而,身处其中的文艺家不能轻易超脱这种“项目计划”。你可以淡泊于“资助”的那笔经费,但根据文艺活动的另一翼——文艺研究的状况看,现在可能的形势是,“项目”是证明水平的一种直接方式。被“立项”不仅是获得经费,更是重要荣誉,这是多数文艺家所不能无动于衷的。

在文艺研究所属的人文社科领域,早已实现了研究人员的“项目化生存”。有关管理机构先进行“项目规划”,然后研究人员“申报课题”,经过一番“评审”,成功者获得“立项”。申报课题方面,文艺研究的“项目”由于比文艺创作的“项目”发展得早,已形成一套高度成熟的“计划”体制。文艺研究项目的申报表,比目前的文艺创作项目的申报表要烦琐复杂得多。

从“组织”和“管理”的角度,这样的“操作运营”也许是不可避免的,事实上有关机构也在努力增加其合理化程度﹐但文艺生产的规划和计划具体到“项目”乃至环节、阶段、“工序”,加上繁荣文艺创作、提高作品质量之外的体制利益考量,还有文艺家的现实功利心思,必然会让“文艺”光环淡去而“事务”性质成为主导。文艺创作和研究沦为一种有计划、有落实、有验收的事务性工作,必须承认,跟产能过剩一样,其实意味着文艺工作的平民化、庸俗化。当然,事情也许没有那么悲观,前述可能的极端情况在文艺创作上毕竟尚未普遍发生。如果不聚焦于弊像,像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产能过剩”中也继续涌现着新意盎然的优质产品激动、滋养着人们的心灵﹐“生产计划”之中和之外,也依然有自由的文艺魂灵在继续绽放生命和精神的光华。

[作者简介]谢轶群,文化批评家,独立撰稿人。现任教于云南艺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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