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怀王熊心“以祖谥为号”解析

2022-04-29 00:44张梦晗
文史知识 2022年4期
关键词:项梁怀王楚怀王

张梦晗

谥号是古代帝王将相死后,根据其生前品行、功绩所赐予的具有褒贬功能的称谓。历史上也有把先祖谥号当作自己尊称的例子。

《史记·项羽本纪》载: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午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于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

这段文字记述了项梁立熊心为楚怀王的大致经过,其中“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尤其值得注意。裴骃《集解》注云:“以祖谥为号者,顺民望。”也就是说,项梁等人找到楚怀王熊槐的裔孙熊心后,不但立心为新的楚王,而且特别采用熊槐的谥号“怀”作为其尊称,以尽可能地顺应民意。

我们在史书记录的人物言谈中,也可发现将熊心径称为怀王的例子。如刘邦入关灭秦后说:“始怀王遣我,固以能宽容;且人已服降,杀之,不祥。”(《史记·高祖本纪》)项羽对怀王之约感到怨恨,也曾怒气冲冲地说:“怀王者,吾家项梁所立耳,非有功伐,何以得主约!本定天下,诸将及籍也。”(同上)刘、项二人发表上述言论时,熊心仍然贵为楚王,距离遇害尚有一段时日,这就进一步证明“怀”是尊称而非谥号。

熊心声称怀王的做法其实渊源有自。王国维《遹敦跋》云:

此敦称穆王者三,余谓即周昭王之子穆王满也。何以生称穆王?曰:周初诸王,若文、武、成、康、昭、穆,皆号而非谥也。殷人卜辞中有文祖丁(即文丁)、武祖乙(即武乙)、康祖丁(即庚丁),《周书》亦称天乙为成汤。则文、武、成、康之为美名,古矣。《诗》称率见昭考,率时昭考;《书》称乃穆考文王,彝器有周康邵宫、周康穆宫。则昭、穆之为美名,亦古矣。此美名者,死称之,生亦称之。……是周初天子诸侯爵上或冠以美名,如唐、宋诸帝之有尊号矣。(《观堂集林》,中华书局,1959)

周初的文、武、成、康等“皆号而非谥”,故而“死称之,生亦称之”,其目的是“冠以美名”,熊心号“怀王”应与此同理。

熊心为什么会“以祖谥为号”?除了血缘联系,还要从熊槐以“怀”为谥的原因说起。《逸周书·谥法解》:“执义扬善曰‘怀,慈义短折曰‘怀。”(黄怀信《逸周书校补注译》,三秦出版社,2006)可知以“怀”为谥的君主有几个核心特征,一是秉持正义;二是慈惠仁爱;三是去世过早,未能寿满天年。《谥法解》又云:“怀,思也。”(同上)说明在“怀”字之上充分寄托着后人的怀念和追思。尽管熊槐在位时楚国江河日下,内部因循守旧、改革不利,外部受制于秦、丧师失地,甚至因为贪图眼前利益,闹出过“六百里换六里”的笑话,但从其谥号看来,他在楚人心中的位置还是相当高的。

楚人之所以缅怀熊槐而避谈其昏庸之处,一方面是敬佩熊槐捍卫楚国疆土的决心和勇气。秦昭襄王以盟会为由欺骗熊槐入秦,“因留楚王,要以割巫、黔中之郡”,遭到熊槐严词拒绝:“秦诈我而又强要我以地!”(《史记·楚世家》)这是最具代表性的事例;另一方面则与熊槐的悲剧命运有关。“怀王卒于秦,秦归其丧于楚。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诸侯由是不直秦。楚秦绝。”(同上)熊槐客死秦国,根本上还是由于他坚决反抗秦的领土讹诈,受秦长期扣押所致。熊槐的不屈表现既让楚人有气壮山河之感,又痛彻心扉。总之,他获得“怀”的谥号是有原因的。

秦人对楚怀王采取的卑劣手段,无疑加深了楚人对秦的敌视。范增称“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便将楚怀王的不幸遭遇视为秦人无道、楚国不应亡国的关键依据。吕祖谦对此有精当的解释:

秦灭六国,皆以兵伐而取之,虽无道行之,犹自干戈相持,胜负已分。唯楚最无罪,独以重币诱怀王而杀之。其后天下亡秦,祸端亦起于楚之遗民。盖其灭楚亦是逆人心之大处。(黄灵庚、吴战垒主编《吕祖谦全集》第七册《左氏传说》,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

而由“楚最无罪”衍生的谶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更彰显了楚人矢志复国灭秦的豪迈气概。随着时间推移,楚怀王已成为激励楚人反秦的精神动力和道义象征,对怀王的追念于此体现出更深层面的意义。这是熊心“以祖谥为号”的重要基础之一。

另一不可或缺的前提条件则是“复立楚之后”的人心所向。据《孔丛子·答问》记载,陈胜曾向孔鲋请教“久长之图”,鲋答以“兴灭继绝,以为政首”。然而陈胜不介意“兴灭”,却十分反对“继绝”(傅亚庶《孔丛子校释:新编诸子集成续编》,中华书局,2011)。故陈胜反秦失败后,其“不立楚后而自立”的做法遭到了批判。《史记》强调立熊心为楚怀王是“从民所望”,实际也与此有关。就当时人们的观念而言,受贵族政治遗风的浸染,认为唯六国后人才有资格称王的,即使在社会中下阶层也大有人在。如东阳县少年欲立故令史陈婴为王,婴母便直言:“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史记·项羽本纪》)虽然带有一些明哲保身的意味,但仍体现了时人对反秦领导者出身的看重。陈婴继而对其属下说:“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同上)比照前引范增为项梁所作的分析:“楚蜂午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不难发现,项梁深得人心与陈婴坚信“我倚名族,亡秦必矣”,二者都指向了恢复旧楚熊氏的统治。

不过,“复立楚之后”只是确定了大方向,还需考虑具体人选,不是随便哪个楚国王室后裔都做得了楚王的。为了避免内部分裂,必须找到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的王位候选人。作为楚怀王熊槐的裔孙,熊心当然符合条件,但仅仅如此还显得不够。毕竟熊心此前长期流落民间“为人牧羊”,籍籍无名。如何才能让楚人都接受这位新楚王?重中之重便是要赋予其响亮的名号。而以深受楚人怀念的熊槐的谥号“怀”作为尊称,不仅可昭示熊心血脉的纯正,还能最大程度上发挥招揽人心的作用,提升宣传效果。这可谓一个最佳选择。

进而言之,熊心“以祖谥为号”意在以仪式化的纪念方式,加强历史与现实间的联系。将那些关于楚怀王的历史记忆,转化为点燃楚人反秦情绪的烈火。同时熊心以楚怀王“再世”的形象示人,亦使地位得到神圣化,从而一举确立其号令整个楚地的权威,至少名义上如此。事实上,在立熊心为楚怀王以前,尽管项梁拥有军事方面的压倒性优势,但政治上始终不能名正言顺地让楚地各路武装听从指挥(王勇《怀王之约与汉承秦制》,《史学集刊》2006年第2期),广陵人秦嘉立景驹为楚王便是明证。这既反映了“复立楚之后”对领导权的影响,也从侧面凸显了熊心“以祖谥为号”的意义:陈胜之后,楚地反秦武装在楚怀王这面旗帜下重新归于统一的领导。

如果说项梁在世时,人们有理由怀疑熊心是受其操纵的傀儡,那么项梁的突然战死则将熊心直接推到台前。这固然是熊心掌权的大好机会,但也对他能否获取实权提出考验。熊心此时做了两个意义深远的决定。一是“从盱台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史记·项羽本纪》),即亲临前线,收夺项羽、吕臣的军权,接着进行大刀阔斧的人事调整;二是任命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率楚军主力救赵;又令刘邦以偏师“西略地入关”,并同诸将约定“先入定关中者王之”(《史记·高祖本纪》)。由此观之,熊心手中握有实权应当没有疑问。他的两次决策部署也都取得了理想的成效,前者使楚国渡过困境,没有被彻底击垮。吕祖谦称言:

义帝初为项梁所立,特从民望耳。梁名为臣,实则君也。章邯既击杀梁,遂以为楚不足虑,虽楚国之众,亦皆惴恐,不知死所矣。帝乃并吕臣、项羽军,以收主权。自盱台进都彭城,以张国势。(黄灵庚、吴战垒主编《吕祖谦全集》第八册《大事记解题》,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

后者则通过重新明确灭秦的目标,提振了楚军上下的斗志,推动并保证了“亡秦必楚”的实现。可以说,熊心的权力和威望离开“继绝世”几乎无从谈起。而熊心所以能够顺利地“继绝世”,又与采用先祖的谥号作为尊称密不可分,正是这种加持才使他拥有如此高的威信。

当然,“以祖谥为号”也不是万能的。熊心得以在项梁死后掌权,与他第一时间控制军权有很大关系。然而这在项羽杀宋义、熊心被迫承认其为上将军后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失去军权的熊心再想节制项羽已是有心无力。项羽破秦军入关后“使人致命怀王”(《史记·项羽本纪》),很可能针对怀王之约另外提出了一套方案,然而却得到熊心“如约”的答复。熊心对项羽始终心怀戒备,无论是夺项羽军,令宋义压抑项羽,还是命刘邦扶义而西,都是为了培植抗衡、钳制项羽的势力。但项羽的一飞冲天令熊心的计划落空。从熊心的角度来说,怀王之约或许是限制项羽的最后机会,因此他义无反顾地给出“如约”的答复,结果招致项羽及其属下的集体背叛。项羽先是“详尊怀王为义帝,实不用其命”(《史记·高祖本纪》),不久又“徙义帝长沙郴县”“阴令衡山、临江王击杀之江中”(《史记·项羽本纪》,又《史记·黥布列传》载项羽“阴令九江王布等行击之。其八月,布使将击义帝,追杀之郴县”)。以上史实说明,“以祖谥为号”虽然可以为熊心掌权提供巨大便利,但并不能抵销绝对实力的差距。

最初拥立熊心为楚怀王的项氏,恐怕也未曾料想到熊心日后竟会变成自身发展的阻碍。即便项羽弑杀熊心也无济于事,反而酿成更严重的后果。谋害熊心成为刘邦攻击项羽的重要罪证,史载高帝二年(前205),刘邦发使者告诸侯曰:

天下共立义帝,北面事之。今项羽放杀义帝于江南,大逆无道。寡人亲为发丧,诸侯皆缟素。悉发关内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汉以下,愿从诸侯王击楚之杀义帝者。(《史记·高祖本纪》)

后来刘邦列举项羽的十大罪状,亦以项羽和怀王熊心的关系为中心,其中第九项明确写道:“项羽使人阴弑义帝江南。”(同上)宋儒陈埴因谓:

夫项氏之兴,本假于王楚之遗孽,顾迫于亚夫之言,起民间牧羊子而王之。盖亦谓其易制无他,而岂料其贤能如是耶?始而为项氏之私人,而今遂为天下之义主;始以为有大造于楚,而今则视羽蔑如也。则羽此心之郁郁悔退,岂能久居人下者?自我立之,自我废之,或生或杀,羽以为此吾家事,而不知天下之英雄得执此以为词也。故自三军缟素之义明,沛公之师始堂堂于天下,而羽始奄奄九泉下人矣。怀王之立,曾不足以重楚,而怀王之死,又适足以资汉。然则范增之谋,欲为楚也,而只以为汉也。(陈埴《木钟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七〇三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

尽管一些学者对此类传统观点提出反对意见,主张“怀王排抑项羽在先,项羽独立发展在后,以当时君臣权利和义务衡量之,项羽没有绝对服从怀王的义务”(臧知非《项羽与怀王:项羽政治品格的历史分析—以王夫之评论为中心》,《南都学坛》2013年第3期)。但是仅就项羽弑君的行为本身而言,此举一并抹杀了熊心通过“以祖谥为号”取得的神圣地位,丢失了不少借此聚拢的人心,这点应当属于客观事实。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历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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