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词在近代中国的流播与使用

2022-04-29 00:44湛晓白
文史知识 2022年4期
关键词:古汉语时间用法

湛晓白

众所周知,“时间”是现代汉语中最常用的词语之一,今天我们对时间的认识已远超古人的敏感。然而,晚清时,“时间”一词对绝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仍然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口语词语,它更多地是出现在书面语言之中。事实上,“时间”一词在近代中国经历过一个语义重塑的过程,这个过程从语言文化史的角度来看可谓意蕴丰富。鉴于目前语言学和历史学者对此尚未有专门探讨,本文尝试着对此一语词变迁的过程做较为细致的考察。

我们今天常用的“时间”一词,在古汉语中严格说来并不属于常用词语。在古汉语典籍中,与英文“time”基本相对应的词,是单音节词“时”而非双音节词“时间”。《辞源》对“时”的十四种释义中,与“时间”相关的有九种,包括时刻、时段、时机等多种含义。一般认为,古汉语中的“时间”一词原出自佛典译语。类似“如是时间,经五十小劫”(《妙法莲华经》卷第五)“如多相续,同一时间,于一空华等有见不见”(《成唯识论述记》卷七)之类的用法,在中古时期的汉译佛经中频繁出现,一般多表示具体的时间区隔和时长,偶尔亦指涉物质运动之无限绵延,也就是一种纯粹的抽象意涵。正如诸多佛教词汇最终都融入世俗社会一样,主要表示时刻、时段的“时间”一词在元明清时期的通俗文学中时有出现。例如元代散曲《夜行船·院宇深沉人》中有“难熬,目下别离,时间阻隔”之句;明代戏曲《牡丹亭》中春香有这样的唱词:“没时间做出些儿也,那老夫人呵,少不的把你后花园打折腰”(《牡丹亭》第二〇出“闹殇”);清代柳如是所撰弹词《再生缘》中亦有:“早知卿,非小姐,女伴闺门。这时间,因带酒,如归家内”;“如今好事留园内,岂有时间起此心”等语(《再生缘》卷一)。此外,佛经以外的古汉语中,“时间”一词还可表达“眼下”,“立马”“片刻”之意。据学者刘禾考证,此种通俗用法较为稀见,在古籍中可见诸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之“时间尚在白衣,目下风云未遂”,《西游记》第四回中“如果不依,时间就打上灵霄宝殿,教他龙床定坐不成”等语。[刘禾著,宋伟杰译《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中国1900—1937)》,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其实,在汉语书面语和口语中,古人更愿意用“霎时间”“一时间”等合成词来表示“眼下”“片刻”之意,熟悉《西游记》《水浒传》的读者对上述词语也一定不陌生。

那么,在汉语剧烈转型的清末民初时期,“时间”一词是否也经历了重塑再造的转变呢?答案是肯定的。一方面,从十九世纪中晚期的汉语文献来看,表示时刻、时段的“时间”一词社会化程度更深,使用更为频繁。1838年8月《东西洋考每月统计传》杂志中出现的“此时间帆已回转,及船再浮离水山远焉”等语,说明就连鸦片战争前来华的传教士也掌握了该词语。在最能反映语言实际使用情形的本土报刊上,亦能见证此种趋势。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创刊的沪上大报《申报》,自创刊后即可在各栏目文章中频繁见到诸如“约隔三息之时间”“按时间酬计”“每日下午四点钟时间”等表述,词义已与我们现代人常挂在嘴边的“时间”一词无甚差别。而且,同一时期的官员奏牍中亦出现了“召对时间”等词,足证此类用法在士绅中的普及(《恭录上谕》,《申报》,1878年4月10日)。其后,随着白话文的推广,同时包含“时刻”和“时段”含义的“时间”一词,常与其他词汇组合成诸如“消化时间”“运动时间”“教育时间”“时间表”等诸多新式名词,频繁见诸报刊文章。而1906年第12期《直隶教育杂志》刊发的《暑假时对于教育界时间价值之感言》一文,以“时间价值”为主题并多处使用“时间”一词,充分说明该词的现代用法在清末语境下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实践。该文开篇:

生计学家以时间为世界公共之无形财货。夫时间者,空空冥冥,何财货之足云?盖时间无价而视需此时间者之缓急以为之价……呜呼,此后最剧烈之天演界犹能为我再缓若干岁月否耶?大地上同此日同此月同此晷刻搏搏者,自循其一定之轨道而自由进行,当此时间之睡者醒者嬉者游者笑者,则一任其人之自为。故时间之于我教育界,直追之不加少,玩愒之不加多,而我教育界之需此时间则珍重宝贵不可名状。

值得指出的是,在晚清还常可见“时间”与“时”“小时”混用的语言现象。其时“时间”一词,除了表达时刻、时段之意,还可表示具体的时间单位“小时”,从而出现了与数量名词结合的“一时间”“二时间”等用法。这一用法,与当时中文世界常见的“一时”“二时”的组合表达,构词方式完全一样。以往学界在讨论近代中国人的钟点时间概念时,大多只注意到了“点钟”“刻”,却对同样表达小时之意的“时间”一词关注甚少(内田庆市《近代中国語における「時」の表現に関するノート》,《或问》第16号,2009)。此处不妨多举几例加为说明。1904年《大陆报》“杂录”栏登载了一则《一时间四十五里之速度》的短文,系该词在近代中文报刊上的较早使用案例。又1909年在流通颇广的《教育杂志》上,出现了“时间”和“小时”混用之例:“成人用脑日不可过八时间,过则易恼易怒……癸卯奏定章程每星期三十小时,高等小学以上三十六小时,此次学部奏定变通章程,则自初小第二年起,每星期三十六小时。”1910年《外交报》刊发的《论我国二十四时间规则及其与他国规定之比较》一文,集中讨论了交战国军舰停留中立港时间限度的相关国际法则。该文作者系留学日本中央大学的无锡人孙观圻,其所论问题亦是当时日本法学界关注的焦点之一。结合上述引文判断,清末“时间”一词的释义已延展得十分丰富,既可表达非时间单位的“时刻”“时段”之意,亦能与具体时间单位“小时”混用。

不难看出,“时间”一词虽然古已有之,但含义与现代汉语中通行的“时间”一词词义并不完全重叠。一方面,相比古汉语,现代“时间”词语词义有所扩充,增加了表示具体时间单位的“小时”之意;另一方面,该词词义又有所磨损,中古汉语中原有的“眼下”“立马”之意已消失无存。可以说这是一个既延续又断裂、既充实又磨损的语言再造过程。那么,“时间”词义的这一转换究竟是如何发生和完成的呢?

关于这个问题的解答,1902年梁启超在《新史学》中的一段话为我们提供了线索。梁氏在该文“史学之界说”部分,将历史学界定为“研究时间之现象者”的学术门类,进而在注释中顺带就“时间”“空间”等名词之来由作了一番解释。他指出:“空间,时间,佛典译语,日本人沿用之。若依中国古义,则空间,宇也;时间,宙也。其语不尽通行,故用译语。”结合当代学者的考证来看,梁启超所言“空间,时间,佛典译语,日本人沿用之”一语接近历史真实,因为主要表达时刻和时长之义的“时间”,也就是汉译佛典中的用法,确是在十八世纪以降的日本得以大面积的社会化。据日本学者松井利彦先生的研究,至迟在明治之前和之初,表示时刻、时长的抽象概念名词“时间”已经独立使用;而表示“小时”这一具体时间单位的汉字词“时间”(意即小时)则问世更早,可见诸江户时代的兰学著作之中(参松井利彦《近代語における〈時〉表示法の位相》,《文林》卷四〇,2006年3月)。这也说明,清末汉文中开始出现的指代“小时”的独特用法—“时间”,其实移植自日文,是这一时期大量日译汉语词汇重新回流至中国的一个具体案例。

但是,梁启超提到的另一个现象更值得关注,那就是日本学界选择了源出佛典的“时间”和“空间”,而非古汉语中的“宇”和“宙”,来表达纯粹抽象也就是哲学层面的概念。这意味着,佛教语汇“时间”原本包含无限绵延的抽象意涵,尽管在汉语文中被长时间边缘化,在日文中却被再次激活,而这又源于日本用本土语言翻译西方哲学概念的需要。这一现象再次说明,“时间”一词的近代转换与日本有着密切关系。但是,对于日本人此种选择的合理性,清末民初之际一些密切关注和参与新名词翻译的学者对此颇有分歧。黄兴涛教授就敏锐地注意到,西学大家严复较早地对日本以“时间”和“空间”来翻译time、space表示不满,而主张以“宙”和“宇”来对译相应西文。他同时指出,1905年王国维在《论新学语之输入》一文中对严复的主张明确否定,认为严氏所对译的“宇”和“宙”,并不如“空间”和“时间”来得准确,由此对时间作为概念词做了公开和有力的辩护。(黄兴涛《探究近代中国的时间之史》,《中华读书报》,2013年10月9日)王国维的理由是:“夫谓infintite space(无限之空间)、infintite space(无限之时间)曰宇曰宙可矣。至于一孔之隙、一弹指之间,何莫非空间时间乎?空间时间之概念,足以该宇宙;而宇宙之概念,不足以该空间时间。以宇、宙表space、time,是举其部分而遗其全体(自概念上论)也。”也就是指出了“时间”一词包含具体和抽象两个层面,较之单一抽象的“宇宙”概念,其与英文意涵“time”更相吻合。沈国威先生则认为,王国维的批评过于严厉。实际上,严复的用意是将“宇”“宙”特指无限时空,而将时空留给一般性的用法。所谓以部分代全体在语言认知上是极为普遍的现象,严复译法的最大问题还在于其对单字词的执着(沈国威《汉语近代二字词研究—语言接触与汉语的近代演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无独有偶,1915年胡适在一则名为《时与“间”有别的》的日记中,也对用“时间”对译“time”表示了质疑。他写道:“余尝以为time当译为‘时,space当译为‘间。《墨子经上》云:有间,中也。间,不及旁也。今人以时间两字合用,非也。顷读蔡孑民旧译《哲学要领》以‘宇译space,以‘宙译time,又曰空间及时间。此亦有理。按《淮南子·齐俗训》云:往古今来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则宇宙古有‘间与‘时间之别也。”(曹伯言编《胡适日记全编1915—1917》,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胡适鉴于古汉语“间”字的空间含义而认为“时”与“间”搭配会造成词义混乱,也对“时”与“间”组合构词不满意。而且,蔡元培的翻译与严复一致,胡适又赞同蔡元培的方案,可见此种用古汉语单词来对译外来语的译法既有普遍性,也有一定的内在合理性,体现出译者力求语义精确、细化的一面。当然,另一方面,实际的语言历史则证明,“间”分别与“时”“空”组合成“时间”“空间”两个新词后,“间”字的原意弱化而变成了词缀,“时间”与“空间”的翻译反而形成了一种新的合理对应关系。翻阅民国时期涌现的诸多哲学著作,可以确认学人最终普遍接受了“时间”这一哲学概念,而放弃了“宇”“时”等备选方案。综上所述,可以见出作为哲学名词之“时间”在近代中国的流播,日本方面确有先导之功。

民国时期,“时间”的词义进一步定型,从日文中引入的“小时”之意渐行脱落,“时间”与“小时”混用的语言现象也渐渐终结。之后,在五四白话文运动的持续助力下,双音节词“时间”最终取代单音节词“时”,发展为现代汉语中与英文中的“time”一词相对应的常用词。“时间”一词在近代中国的流播与使用,顺应了汉语书面语由文言向白话的转型以及由此带来的双音节词“井喷”趋势,印证了汉语现代化历程中日本因素的重要性,也为我们从语词变迁角度管窥文化史提供了一个有意思的个案。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近代中国时间观念再研究—以时间新名词新概念形成和传播为中心”(项目编号:16YJC770037)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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