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韩少功《马桥词典》的突破性

2022-04-29 16:17唐梦雪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马桥韩少功词条

《马桥词典》作为韩少功后期小说创作转向的重要代表,因其采用的以词典写小说的独特形式,在1996年出版之际,便在学界引起了众多的关注和讨论。以自由形式著称的词典体小说,无疑为文坛小说创作注入了新的生命力,而“自由”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打破文类界限对多种语体的运用,以及对大量日常经验的接纳。这种取向,呼应的正是韩少功后期写作转向的内在冲动,即在与当下经验的广泛关联中, “实地试验”新的可能。这种尝试所带来的冲击,也构成了学者们对《马桥词典》毁誉的焦点,如陈思和便对“词典形式能否成功地表达小说的美学特征、‘词典小说这一艺术体裁能否成立”等方面提出了质疑。但不可否认的是,韩少功在小说形式探索道路上所做的多方面努力,以及在写作生涯中的匠心独具与不断迸发出的文本创造力,也是学者们讨论的目的和意义所在。然而,在《马桥词典》广受关注的文学独特性之外,还应看到其在突破性方面的价值。本文试从文体突破、语体突破、主体突破三个方面来对《马桥词典》的突破性进行探讨。

一、文体突破:传统小说体与独特词典体

韩少功在2004年3月的香港国际英语文学节上的讲话中直言: “采用词典体首先出于我对语言的兴趣。”《马桥词典》作为一部词典体小说,用词条支撑起了一个别样的世界。马桥作为一个整体,就这样被藏在了一部词典之中,不翻开这部词典,读者不会了解马桥的人和事,也不会了解马桥独特的方言。这些词条看似散漫,之间也毫无关系,却构筑了一个统一的马桥弓,词条与人自始至终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韩少功运用独有的方言书写了一座属于马桥人自己的桃花源。这种以词条形式构建的小说,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韩少功创新小说形式的试验田。相较于传统形式的词典而言, 《马桥词典》只汇集了115个词条,数量上是肯定不足以称之为“词典”的。但由于小说文体的局限性,不可能真正像一本词典一样对所有的词条都进行全面宏大的展示,所以将一本只有100多个词条的小说称之为“词典”,不仅是对正统小说形式的突破,也体现了韩少功大胆创新的勇气。此外,词典释义的义项也不够全面,作者只选取了马桥人使用最多的义项进行编纂,通过阅读这些义项,读者可以简单直接地在最大程度上了解马桥,也可以发现义项背后所隐藏的马桥人的世界观。

在创作过程中,韩少功看到了语言本身被书写的价值。《马桥词典·编撰者说明》中指出: “本书的作者,把目光投向词语后面的人,清理一些词在实际生活中的地位和性能,更愿意强调语言与事实存在的密切关系,感受语言中的生命内涵。”《马桥词典》用词典的形式将单个的词条编撰在一起,将关注的对象放到一个个独立的语词身上,从而显现出了一个颠倒的逻辑:用小说写语言。用小说的方式来阐释语言,用语言的方式去解构小说,作者巧妙地为词典披上了小说的外衣,让文学和语言互为主体。这种方式突破了一般词典在进行词义阐释时学理化的冰冷态度,所以,尽管仍是以语词为中心,但写语词的最终目的是写语词背后的人和事,从这个层面上来说, 《马桥词典》也能被看作一本合格的小说。

有学者说:“《马桥词典》已经较为成功地摆脱了传统小说主线因果导控模式的结构限制。”“它为现代小说创作如何消解传统小说主线霸权的叙事结构提供了有参照价值的经验。”作为一种实验性的产品, 《马桥词典》既打破了写作与阅读之间的成规性认同,也打破了小说叙事的确定性与因果性,在此挑战下,小说作为开放性文本的叙事模式也就进一步显现出来。读者可以跳出以往小说须从头至尾进行阅读的程式,取而代之的,是任意翻开一个词条都能窥见其背后的故事,从而进入作者所创造的马桥世界中。传统的线性叙述模式在被消解的同时,其中的张力性结构也显现了出来:一方面是借助于知识化的定义,建立起词典体的现代叙述;另一方面,又在定义和规范之外,时刻保有着探索和实验的兴趣。由此,《马桥词典》的形象也变得复杂起来,除了词典体这一外在的形式特征,它还凸显于现代知识规划与“反规范”写作活力的张力中,“词典”和“小说”构成了它的两副面孔。因此,在真正意识到《马桥词典》的创新性之后,再去纠结它的文体问题就没有意义了。读者在看待这本小说时,更多时候应跳出文体的思维框架,去看到它背后所要表达的突破性意蕴。

二、语体突破:官方话语与民间语言

马桥方言里的很多词语都和普通话的意思不一样,这既反映了当地人的思维方式和人生观,也体现出民间语言特有的智慧。正如福柯在《性史》中所说: “一个词语只有进入特定话语的范畴才能获得意义,也才能有被人说出的权力。否则,便要被贬入沉寂。特定的话语背后,总是体现着某一时期的群体共识。”海德格尔说, “语言是存在的家”,人生活在语言中,也必然会被语言所限制。生活中也会有很多用语言无法言说的时刻,马桥人用自己的方式,将这种感觉外化到语词之中,“马桥人也就生活在这个语词的世界中——语言成了马桥人的存在之家”。[1]马桥人对许多词语都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形成了一种表意的错位:比如“甜”一词,马桥人认为凡是好吃的东西都可称之为“甜”,这种笼统的说法不仅暴露出马桥人在饮食方面的盲感,也恰恰说明这个地方的淳朴与闭塞;再比如“晕街”一词,马桥人一上街就会出现面色发青、头昏眼花、失眠多梦的症状,往往需要药物治疗才会好转。但事实上,马桥人是真的晕街吗?其实,晕街不过是马桥人特殊的心理暗示,长年累月的乡村生活使他们对城市文明产生了本能的抗拒,通过发明“晕街”一词形成再生性事实,语言的魔力在马桥人不断言说这个词语的过程中得以发挥,以至于他们只要去街市就会产生生理性不适。马桥人在用方言进行公众交流时所表现出来的歧义和误解,实际上也体现了语言的创造性和活力,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去解读现代词汇,无意间也消解了现代文明中意识形态权力话语的机制。

马桥语言作为一种地域性的方言,是不具有普适性的,而语言的发展是一个被不断普通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需要一种确定性的语言存在,作为一种社会规范去规定语言所要表达的确定性意义。普通话作为一种官方的话语形态,更多表现的是它的工具性作用,使得不同地域的人可以通过同一种语言来进行沟通,在交流的过程中尽量避免由语音相同语义不同造成的歧义和误解,体现出公共领域所追求的语言的规范性、确定性和统一性。但是这种来自官方的规范化的语言反倒限制住了人们的想象方式。在规范化的语言体系下,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具有了明确的指向性,语义的多样性和复杂性反而被消解了。由此也表明了这本小说在语体突破方面的暧昧性:一方面,它是作者借用马桥方言写成的小说,另一方面,小说中又处处显露着官方话语的意识形态。

韩少功在《马桥词典》里也明确意识到了普通话对人的异化, “在他看来,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其实是一个被普通话化了的时代。作为一个‘进入现代化的必需品,普通话已从普适性的交流工具转变为一种强大的权力体系,它不仅同一化了这个世界,而且还以语言滤洗的方式,重新编制了这个世界的话语秩序。由此带来的严重后果,便是语言对人存在原初性的遮蔽。”[1]韩少功《马桥词典》的写作恰恰体现了对这种“普通化”的反叛,马桥语言也表现出反普通话中心主义的倾向。更有趣味的是,这里面其实还存在着一个悖论:韩少功的写作,实际上就是用一种官方话语在解释着民间语言,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对方言的普通化。也就是说,作家在创作过程中会无意识地落入官方的话语体系中,除非能用方言书写方言,否则这种情况将永远无法避免。

三、主体突破:小说叙述者与马桥外来者

文学应借助于民族文化的土壤,韩少功在 其写作生涯中始终遵循这一原则。继二十世纪 五十年代的乡土作家之后,他将地域文化与中 国文化重新联结在一起,无论是创作早期的《爸 爸爸》还是后期的《马桥词典》,地域是其永 恒的主题。在崇尚乡土的叙述环境里,韩少功 通过对古老楚地文化的探寻,直接或间接地追 问了马桥人的生存方式,从而构建了一个充满 人情和人性的别样世界。小说除却在创作上的 特有形式以及描写话语中的反叛意识之外,还 体现出一种叙述的张力,暗含着韩少功身份的 双重性:一是小说里作为知青身份的他,一是 作为小说叙述者的外在的他。这种双重身份的 写作,无论是对作者还是对读者而言,都是一 种突破。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常常需要跳脱出原 有的思维框架,去找寻小说之外的作者,并且 在阅读中不断地提醒自己:作者即是“我”,“我”即是外来者。而作为写作者的韩少功,在小说 中赋予自己的知青身份,其实也是隐含作者的 现实身份。可以说他始终是抽离在小说之外的,从一种局外人的视角出发,去探寻马桥这个地 方投射出来的世界观与价值观;也可以说他一直存在于小说内部,作为一个外来的知青参与到马桥人的生活,通过对马桥人细致入微地观察,挖掘出这里不同于外界的独特意蕴。

其实,任何一种方言,都有它自身地理意义上的生存空间。在这个既有空间之外,打破空间内部稳定的人都可以被称为“外来者”。马桥人认为韩少功是外来人,而韩少功却觉得马桥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少数人。这种由于地域隔开而形成的认知冲突,在不自觉中恰巧形成了一种封闭的自足空间,即两种不同圈层的人都习惯于自身生活方式的舒适状态,很难被外部的因素所改变。矛盾也由此产生:一个外来的知青,试图让一群对外来文化带有抵触情绪的人跳出属于他们的舒适圈,尝试去接触外界的新鲜事物,这本身就与马桥一直以来的排外情绪相悖了。而在马桥这个充满地域性的场域里,韩少功却又很好地维持了其中的既定秩序。马桥人的生活节奏并没有因为外来人的进入而被打乱,马桥人也不像桃花源人一样,因为受到了外界干扰从而丢失了自身的生存空间。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位外来的知青,在进入马桥之后,或多或少地也被本土化了。他带着探索性的眼光进入马桥,从一开始的词语误读到收集词语创作词典,在这一过程中,他逐渐发现了独属于这里的生存内涵,也尝试着与这里的世界融为一体。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韩少功适当地控制了进入马桥的视域并且把握住了马桥的边界。

那么,一个重要的问题是,在被现代化不断裹挟的历史进程中,在马桥越来越逼仄的生存空间中,马桥人被现代化了没有?答案是肯定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越来越多的外来词汇进入马桥人的日常对话中,如“电视”“彩票”“哲学”等,虽然这些词汇在马桥的流行程度不如本土词汇,但是也能够说明,时代的召唤开始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由此带来的,可能是马桥朝着文明的方向进步,也可能造成马桥文化的丢失。接着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在既有的普通话作为官方语言的环境下,马桥方言是否还能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马桥人又该如何坚守住这份属于他们的词汇,进而保持住这种民间话语的生存本色呢?毫无疑问的是,马桥人之间形成了特定的语言共同体,其内在的固有稳定性为外人所难以破除,但这也并不代表现代化的步伐就完全无法迈进马桥,在日常生活的潜移默化中,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踏入了传统与现代交织的缝隙中。因此,或许我们可以说,他们在逐渐走向现代化,但并没有为现代化所吞噬。而如何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依旧保有其自身的独特性与纯粹性,则是需要进一步思考的议题。

四、结语

《马桥词典》作为与规范相背离的作品,能在文坛留有一席之地,必然有它存在的合理性。韩少功看到了马桥语言的独特性,也找到了小说发展的创新之路。就像马桥人对词语的误读一样,韩少功的词典体写作也是对小说写作程式化的一次挑战。一本不像是小说的小说,与一场在语词间进行的实验,融合成了当代文坛一朵闪耀的奇葩。正如陈思和先生所言:“《马桥词典》是对传统小说文体的一次成功颠覆,而它真正的独创性,是运用民间方言颠覆了人们的日常语言,从而揭示出一个在日常生活中不被人们意识到的民间世界。”《马桥词典》的写作不仅仅是韩少功想要进行一场文体实验的突发奇想,也是他认识世界和思考世界的别样方式,这场文体实验的背后,是作家敢于突破传统、大胆求新的反叛精神。

[作者简介]唐梦雪,女,汉族,四川乐山人,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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