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青青河畔草》新说

2022-04-29 00:44刘青海
文史知识 2022年6期
关键词:纤纤思妇河畔

刘青海

《古诗十九首》以善于写游子思妇之思而著称。这一类诗的主旨,主要是抒写相思怨别之情,富于人情之美。作者的态度,也大抵是同情的。其中唯有《青青河畔草》一首较为特殊,大约和诗中描写的思妇曾经是“倡家女”有关系。因此有关诗的主旨,历来都有些争论。争论的焦点,是诗人对“倡家女”的态度,究竟是同情还是讽刺,欲明此点,不妨再读一遍这首古诗: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

开头两句点出时令,青草已经绿遍了天涯,园中一片柳色青青。这两句是写景,也兼含比兴,《玉台新咏》就说:“选注言草生河畔,柳茂园中,以喻美人当窗牖也。”(《玉台新咏》,成都古籍书店影印本,11页)春草杨柳正当时,正如当窗的女子青春正当年。在古典的语境中,“青春”本来就可以指春天,故常以三春盛景与女子的青春并置,以春天的生机和美好,暗喻女子的青春韶华。

接下来两句,“盈盈”写其姿容之好,“皎皎”见其颜色之美。“当窗牖”就是对着窗户、在窗下的意思。思妇“当窗”做什么呢?是织布,“犹恐君无衣,夜夜当窗织”(王僧孺《与司马治书同闻邻妇夜织诗》);是弹瑟,“落日照红妆,挟瑟当窗牖”(《王筠《游望》);还是梳妆,“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木兰诗》)?从下文“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来看,显然是梳妆。这种形象,和《诗·卫风·伯兮》中的“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首中的“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等诗中塑造的相思憔悴、无心梳洗的思妇形象是迥然不同的。

“娥娥红粉妆”,见出理妆已毕。“纤纤出素手”,出手又是为何呢?“迢迢牵牛星”首有“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出手为的是纺织劳作。陆机《拟青青河畔草》也想象“皎皎彼姝女,阿那当轩织”。鲍令晖《拟青青河畔草》则说“鸣弦惭夜月,绀黛羞春风”。比较一下,似乎女诗人鲍令晖所写要更合乎情理一些。倡家女就是乐伎,她素习被教养的弹丝吹竹,而非纺织缝补。所以这位盛装打扮的妙龄少妇,在理完“娥娥红粉妆”之后,再“纤纤出素手”,很有可能是要弹奏一曲,“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古诗十九首·东城高且长》)。就像琵琶女“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白居易《琵琶行》)之后弹奏琵琶曲一样,倡家女以歌舞为业,弹琴理曲是她们表现喜怒哀乐的方式。

如此才总收到“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这两句:她曾经的生活格外的繁华热闹,就像白居易笔下的琵琶女那样,过着“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琵琶行》)的生活。一旦嫁为“荡子妇”,荡子又远行不归,自然格外觉得寂寞,故出之以“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这样的怨词。这两句,一般认为,是倡女对“荡子”的抱怨,言下之意,荡子久客不归,我的日子太难过!盛唐诗人孟浩然《赋得盈盈楼上女》就是这样拟写的:

夫壻久离别,青楼空望归。妆成卷帘坐,愁思懒缝衣。燕子家家入,杨花处处飞。空床难独守,谁为报金徽(当作“微”)。

“夫壻”即“夫婿”。“金徽”当作“金微”,以形近而误。金微,山名,今阿尔泰山,诗中常用来代指边关戍守之地,如“试上金微山,还看玉关路”(萧绎《骢马驱》),“从军玉门道,逐虏金微山”(李白《从军行》)、“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张仲素《秋思》),等等。“空床难独守,谁为报金微”,意思是说独守空房的日子太难,谁替我传个信到荡子戍守的金微山呢?近人徐仁甫解“昔为倡家女”四句,也持与孟浩然类似的看法,认为主旨是“促远人归”:

又据邓铿《月夜闺中诗》云:“谁能(耐)当此夕,独宿类倡家?”及刘孝绰《乌夜啼》“倡人怨独守,荡子游未归”。则“昔为倡家女”,取独宿之义。今为客子妇,客子又行不归,则又独宿矣。“空床难独守”,谓独宿不堪耐也。此诗盖促远人归耳。其词甚俗,其情甚真。(徐仁甫《古诗别解》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86页)

徐仁甫之解,可谓能得诗人之旨。

那么,认为这首诗是“刺”的观点,又是从何而来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这首诗前面六句,有一个很明显的旁观者的视角,从河畔,到园中,再到楼上,由远而近。诗人的笔触,就像电影镜头一样,从无边春色,到园中的杨柳,再到“盈盈楼上女”,最后聚焦到女子纤纤的素手。现代诗人卞之琳《短章》诗云:“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在这首诗的背后,似乎也隐藏着一个“看风景人”。清人吴淇《六朝选诗定论》说:

首二句以所见兴起,“楼上女”,夫楼上有女,何由见之?以其“当窗牖”。女何为“当窗牖”?以其妆。何由知其妆?以其出纤手。因此一段公然不避人而知其为“荡子妇”、为“倡家女”也。(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四,广陵书社,2009,78页)

吴淇认为,这首诗前六句都是从旁观者“所见”,写出“倡家女”“荡子妇”的身份。由此而推论,末二句“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自然也是“看风景人”的一种揣测,而非思妇的怨词。这种揣测与其说是恶意的,不如说是出于社会的一种习见。如果是这样,那么,就带有一种讥刺了。讽刺的对象是谁呢?清代陈祚明《采菽唐古诗选》说:“当窗出手,讽刺显然。”(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82页)应该是将“出手”理解为伸手推窗,认为讽刺的正是“倡家女”。也有认为是兼刺荡子的,如张玉谷就说“此见妖冶而儆荡游之诗”,“为既娶倡女,而仍舍之远行者,致儆深矣”(张玉谷《古诗赏析》卷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85页)。

就结构章法而言,这首诗从柳丝春色一直写到红粉蛾眉,这种与汉魏思妇诗迥然不同的写法,也还是为了贴合她“昔为倡家女”的身份的。《古诗十九首》中,如“行行重行行”“庭中有奇树”“客从远方来”“明月何皎皎”诸首,都是直接抒写相思愁怨之情,并不着墨于思妇本身,盖思妇一心之所萦,只在游子身上的缘故。我们看曹植《七哀》中的“荡子妻”: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馀哀。借问叹者谁,言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虽然曹植这首诗历来被认为是有寄托的,但他所塑造的这个“宕子妻”在高楼月下,愁思叹息,其形象却是和《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诗中对思妇“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的描写是一脉相承的,是“宕子妻”的典型形象。这当然也反映了当时社会对于妻子的伦理要求。而本篇的思妇,却因“昔为倡家女”,其生活和情感的状态,在实际上是有别于一般的良家妇女的。故诗人在表现时,也一反常态,用了较多的篇幅去表现她的女性之美,毕竟在传统的观念里,女性之美只能被她的丈夫所见,并且丈夫对妻子形象的塑造,也是以德行为先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本篇中思妇的形象是全新的,冲破了传统道德的樊篱,具有某种解放的价值。在本篇中,女性不仅仅是作为思念丈夫的妻子而存在,而是作为自身(“昔为倡家女”)而存在的,是具有独立的审美价值的。“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也是基于她自身的情感和渴望而发出的呼喊,乍读之,自不免惊世骇俗之感。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首都国际文化研究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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