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的羊

奚同发

你说得没错，前一个羊是人，后一个不是人，是羊。

我说

人姓羊。这个姓不是我捏造的，历史上羊姓名人应该不少，我只举两例：书法家羊欣，南朝宋人，善隶书，史载“献之之后，可以独步”;东汉名臣羊续，为政清廉，因悬鱼拒贿而名扬，成语“羊续悬鱼”说的就是他。

之所以扯白很远，是怕人家不信。谁让这年月大家存在信任危机呢？好的，算你信了，再说这个姓羊的。

他说

姓羊，名庚，喜欢折腾，很爱折腾。古董行里，谁不折腾，手里就没有好东西。他当初也是从“包袱斋”做起的，现在早已不背包袱，换成拉杆箱了。

羊庚的眼力，我们是见识过的。

那天一大早，除了卖家，还没几个买家。他摆好自己的摊子就去遛，他停在一个小摊前，先从那堆瓶瓶罐罐中拿起一本旧书翻翻，又换了一只铜钵盂，“当”地一敲，声音传出去好远，他又拿起一枚印章，看了两眼就问几毛。对方笑了，您这是开哪门子玩笑，这可是“铲地皮”收来的，据说是“下头”的古玺，您可看个明眼。羊庚慢条斯理道，咱也是“铲地皮”扫荡过乡村的，没收过啥好东西，你说这是古墓来的，有点太玄了吧！羊庚放下印章，两手轻轻地拍拍，像要拍去掌心的尘灰，准备起身。对方忙道，别介，看上了，开个价，头门子开张，能让一定让。两人切磋了一阵儿，羊庚拿起四枚印章说，好吧，你既不让了就搭个小家什！两下平衡。他顺手把旁边一枚黑乎乎的小印拿起来。卖家哎哎哎了几声，还是收钱，成交。

这事当然没完。

坐回自己摊前，羊庚开始在一块石头上磨那枚印章。卖家远远瞧见跑过来，疑惑地问。他一笑说，这就别问了，我不喜欢这些印文呗！卖家一乐，也是啊，物易其主，成人家的东西了，管那么多干吗？卖家一咂嘴，早知他要磨掉那文字，当初就可以省下找人仿刻的钱了。

羊庚那天生意开张，也就是那五枚印，一下全被买走，尤其是那小印，被他用细砂纸打磨得光洁平滑，底色就显出来，白中渗红，好一块老料鸡血石，五千，另外四块各一千，一把手九千。当然有人傻眼了，几小时前，他才收了两千……

自说

哈哈……别提那档子事。印文明显仿的，弄个古玺，谁不知道是假的？肯定卖不上价。好在，那些料有年头，质地不错。别人卖印玺，我卖章料，毕竟我倒腾了多年石头……

这不，老杨说有好东西，电话来了，我也来了。

进了门，他已泡好茶，说，您瞧，这疫情都闹几年了，小店不好撑，实在没辙，我这有一个好东西，要出手。别人也不能给呀！

老杨哆哆嗦嗦一层又一层打开那个泛了黄的宣纸团儿，露出一块玉把件。

怎么样，瞧这皮壳包浆，油性够足吧？绝对老东西。老杨激动得声音也颤抖起来说，再看这“血”，厚薄如云，水头咋样？老兄，瞅这质地，细腻温润，没的说吧！最关键的是，您再瞧这边。说着，他给把件翻了个身。怎么样？绝了吧！鹤顶红！原来，反面那黑白相间的玉料，“透”过的血团，恰被雕工借用在一只仙鹤的头顶。耳边老杨还在啰唆：啧啧，这刀工，讲究、老到、果断、有力，线条那个精、细、流畅……

我一边喝茶，一边瞧着老杨忙活。行家一打眼的工夫，哪用那么久。说白了，眼力，就凭感觉。

老杨殷勤地双手捧至我面前，自然我得小心翼翼接了，顺嘴道，现在吧，“妖怪”太多，尤其这“血”，不少是人造的。

老杨瞪起眼说，不会吧？然后，又扑闪了几下双眼说，我这可是家传的，不是生意到了门店租金都紧张了，哪肯出手？我奶奶当年传给我爹，我爹去世前，就在咽气前最后一刹那，决定不带走了，把它塞进我的手里……唉，这不是没办法，急用钱呀！

我继续喝茶，嘴也不闲着说，有种“血”，是在羊羔的大腿上破一口子，然后把玉塞里去，羊长大，再开刀取出。这种“血”，可灵光了，苍穹云动，纳入玉体，宛若天成，一个字，美！不像埋进死狗肚子里的“血”，透着一股死气。

老杨吃惊地望着我说，真的假的？以前也听说过，从没见过。不过，我这可千真万确是从我爹手里传的，一家老小都在场……唉，这新冠病毒，啥时候是个头儿呀？

我说，容我再迟缓几日……

心说

从老杨店里出来，羊庚心说，真就这么巧吗？

当然巧！当年，他在西安买的一个物件，在苏州出手，后来在南京又遇到，与之前的区别是上面加了几个篆文。卖家提了不少年头，要价信口开河。

再后来，他又在郑州淮河路古玩城遇上。这就是缘分了，必须买回来！羊庚跟卖家东拉西扯后，就暴出他在物件上留下的记号……回手价，还比自己当年出手价低。羊庚心说，也不知道这么多折腾中，那些卖家咋样把价折腾得如此不堪，估计也是摊上了事。又心说，古董行里可不就是这么个折腾嘛，而且折腾的就是心劲和缘分。

拐了个街角，羊庚赶紧戴上口罩，这年月，疫情呀，白天好人戴口罩跟以前坏人戴口罩一样式的。又心说，疫情快点过去吧，啥时候才能去张家口北的坝上，得赶紧去瞧瞧我在那里托李占梅给养的羊啊！

选自《小说月刊》

2022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