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肖邦《f小调第四叙事曲》的戏剧性与悲剧性

2022-04-29 00:44郑淑雯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8期
关键词:叙事曲悲剧性戏剧性

肖邦的作品《f小调第四叙事曲》(BalladeNo.4infMinorOp.5)是肖邦“叙事曲”体裁的最后一部作品。作品大约创作于1842年,此时的肖邦正值创作的成熟期,无论在创作的技法还是思想上都达到了空前的高度。这部作品渗透着肖邦复杂的情感、丰富的生活阅历,并且作品中还透露出强烈的矛盾激化以及悲壮忧郁的情怀。可以说,这部作品体现了肖邦钢琴音乐的最高境界,是肖邦钢琴作品中感情最为丰厚、最感染人心的作品。

作为一首悲剧性的叙事曲,它有着非常深刻的思想内容。这部作品的旋律、和声、调性、曲式结构等音乐要素中,隐含着巨大的悲剧性和戏剧性因素。这正是本文要着力探讨的。

一、音乐的“戏剧性”和“悲剧性”

在探讨这部作品的悲剧性和戏剧性因素之前,我们需要对“戏剧性”“悲剧性”做一个简要说明。

“戏剧性”从广义的角度讲,是美学的一般范畴。古今中外,对戏剧性的解释可谓是众说纷纭。第一种解释也是最通俗的解释,是把戏剧性和冲突联系在一起,认为戏剧性就寓于紧张、深刻的矛盾冲突当中。第二种解释,是将戏剧性视为凝结成意志和行动的内心活动以及由自己和别人的行动在心灵中引起的影响。除了这两种主要观点以外,还有几种观点,例如:有人认为戏剧性是剧中人物相互较量出来的;也有人从戏剧性观察和演出效果的角度解释戏剧性的含义,比如,威廉·阿契尔认为,戏剧性在于能够使聚集在剧场中的普通观众感兴趣的虚构人物的表演。更有人认为,戏剧性是通过剧场中演员的表演,使观众产生兴趣,从而产生情感和交流。尽管戏剧性的含义难以界定,但可以确定的是,戏剧性可以引起观众情感的强烈反应,而它与扣人心弦的情节、紧张深刻的矛盾冲突、纠结复杂的心理也是密不可分的。

“悲剧性”是悲剧的主要审美特征。其作为一种重要的审美范畴,根本特点就是悲,悲得越深,越能产生悲剧性。悲剧性主要由人与现实不可调和的矛盾和冲突造成,是人类改造社会、自然、自身的历史实践过程中所必须要经历的挫折。广义上的悲剧性涵盖了社会、历史、生活现象以及人物的命运,而在文艺领域,悲剧性不是戏剧所独有,它也是其他形式的文艺形式可能具有的属性,专指悲剧艺术的特征。接下来本文将从音乐的戏剧性和悲剧性的角度对肖邦《f小调第四叙事曲》的戏剧性和悲剧性进行考察。

二、《f小调第四叙事曲》的戏剧性

肖邦的这部作品为肖邦晚期的自我抒发,没有较为具体的标题性。整部作品以变奏手法为基础,兼具奏鸣性和回旋性的综合式写法。作品将肖邦式的浪漫、忧伤、抒情体现得淋漓尽致。为了体现复杂的情感冲突,肖邦在调式、和声等方面进行了大胆的突破。下面本文将从抒情性和叙事性这两个方面解释《f小调第四叙事曲》强烈的戏剧性效果。

(一)抒情性

抒情性是肖邦的音乐的重要特征之一。而在抒情性的音乐中,抒情性旋律又是最主要、最有艺术感染力的表现手段。这部作品主要是通过旋律、和声变奏的手法,使音乐的抒情性进一步抒发和升华,从而表达作曲家复杂的心理状态和纠结的情感,形成鲜明的抒情性特征。

旋律变奏是《f小调第四叙事曲》采用的重要技法。引子结束后,作品呈现出的是一个略带忧郁和幻想气质的主题。但在之后的四次变奏中,作者运用调式、旋律装饰的手法,将主题原有流畅的歌唱性的旋律进行了器乐化的变奏发展,完美地把歌唱性和器乐性交融在一起,赋予了主题丰富多彩的性格变化,同时保留主题旋律的抒情优美,增强了戏剧性。

除了旋律变奏,这部作品在和声上也进行了变奏处理。主部主题的第一句(8—12小节)(见图1)和第三句(18—22小节)(见图2)的旋律基本相同,但第一句起于f小调,止于bA大调;而第三句起于F大调,止于bb小调。两者的和声和调性已经发生了变化,之后的几次变奏中也做了同样的变化,使原有的忧郁、柔美的主题旋律在变奏中得到升华。

副部主题由三个具有抒情性质的乐句组成,第三句(92—99小节)在第二句(84—91小节)的基础上采用和声变奏的手法写成。两句的旋律、调性、织体基本相同,但在和声配置上却大不相同,和弦的原位和转位、功能和弦互换、和声终止等方面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些变化使相同的旋律具有了不同的和声色彩,抒情性进一步得到提升。

而插部的材料则选自引子,两句的旋律、调性、织体也是基本相同,但却有不同的和声终止。第一句(130小节)(见图3)和声A大调内终止,第二句(132小节)(见图4)则为离调终止,和声色彩进一步增强,情感基调向再现部进行过渡。

(二)叙事性

在肖邦的钢琴音乐中,时而优美清新、时而激昂奋进的旋律除了是抒情性最有力的表现手法外,其最重要的特征是通常很巧妙地将声乐性和器乐性融合在一起,而这种特点在肖邦的叙事曲当中尤为突出。他的叙事曲如同讲故事一般,优美抒情的旋律让人觉得像是在说话,宣叙调、朗诵调尤为突出和强烈,具有丰富的表现力和感染力。作为一部庞大复杂的钢琴叙事曲,《f小调第四叙事曲》集中体现了肖邦音乐风格中的叙事曲特征。

《f小调第四叙事曲》注重旋律的综合性,许多如歌的曲调具有鲜明的朗诵性,不少旋律除了器乐性的特征,也添加了歌唱性、语言性、舞曲性等因素,这些因素综合在一起,形成了综合性旋律。这些旋律除了可以在波兰的民间音乐中找到原型,其与意大利歌剧这一重要渊源也是密不可分的。在肖邦的时代,正值歌剧艺术发展的顶峰时期。作为歌剧艺术的爱好者,肖邦的旋律创作中通常具有类似歌剧音乐中的宣叙调,《f小调第四叙事曲》当中也出现了一些类似于歌剧宣叙调、咏叹调的音乐片段,赋予这部作品强烈的叙事性特征。

除了旋律以外,肖邦在曲式结构上突破了传统奏鸣曲式墨守成规的结构,开创出新的形式。他的作品结构通常打破常规,根据作品的内容表现需要独树一帜。可以看出《f小调第四叙事曲》这部作品是以奏鸣曲式为主,同时兼具了变奏曲式和回旋曲式的多曲式结构。1—7小节为引子部分,进行了一个梦幻般的简短陈述。8—99小节为呈示部,由主部(8—79小节)和副部(80—99小节)组成。主部情绪忧伤、抒情、激昂,副部则相反,音乐情绪转为恬静、柔和。100—134小节为展开部,将主部主题中的幻想因素进一步发挥。135—210小节为再现部,首先运用卡农复调手法,将主部主题进行多线条发展,然后再以主题的重复变奏来加深主题的印象,为过渡到尾声高潮部分做准备。211—239小节为尾声,强有力的和弦和不断向上的琶音(arpeggio)交替,形成了全曲的最高潮。同时旋律在主部主题的音调当中贯穿,显现出宏伟的、悲壮的气息。

奏鸣曲式中主、副部形象的矛盾对比、展开与再现,最易于表达戏剧性,因此也是一种戏剧性极强的曲式结构,而这部作品中又具有较多的浪漫抒情的内容,这便突破了传统的奏鸣曲式的结构原则。另外,出于对乐曲内容的表达,肖邦还采用了变奏、回旋等曲式,随之出现了多曲式的结构原则。这样的曲式结构很好的诠释了乐曲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完美结合的思想内涵,也创新了曲式结构当中的叙事性特征。

三、《f小调第四叙事曲》的悲剧性

肖邦创作的悲剧性因素与他所处的时代、社会背景以及个人生活是密不可分的。《f小调第四叙事曲》由于没有明确的标题性而使人难以捉摸。有的学者运用心理学家荣格关于梦的理论分析了这部作品的曲式、和声等音乐要素,认为肖邦在这部作品当中描述了一个噩梦。而于润洋先生将肖邦音乐的悲情概括为“悲剧—戏剧性”。接下来本文将通过追溯悲剧性因素的渊源来分析这部作品,探究其内在的悲剧性内涵。

(一)悲剧渊源

《f小调第四叙事曲》是肖邦的晚期作品,通过研究发现,肖邦那时候的生存条件恶化,精神状态也极为不稳定。在1836年肖邦通过李斯特认识了闻名于世的法国小说家乔治·桑。此后的几年也是肖邦创作最为旺盛的几年。创作这部叙事曲期间,他与乔治·桑的关系开始趋于紧张,由于志趣、性格以及家庭矛盾等方面的原因,恶化了两人的关系。他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内心深处时常孤独不已,甚至被李斯特称为“孤独得很彻底的人”。

1842年4月20日,肖邦最好的朋友马图欣斯基去世了,这对于重视亲情和友情的肖邦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肖邦常年流亡在巴黎,虽然常与巴黎的文艺家们交往,但他在巴黎度过的岁月仍然充满着孤寂感,内心深处常有身在异乡的强烈的思乡之情,他一大半的信件都是写给故乡的亲人们的,只有故乡的亲友们才能带给他真正的快乐。与此同时,波兰民族解放运动也屡遭挫折,令肖邦万念俱灰。祖国的悲惨命运使身处异乡的肖邦十分痛苦,民族的悲剧也是他的创作充满悲剧性的重要原因。

由于以上的各种原因促使了肖邦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急剧恶化,而此时他被医生确诊为结核病。但他没有停下创作的脚步,反而开始学习对位法,大量的对位技巧的运用有助于戏剧性作品中主题形象的统一和发展,他晚期的绝大多数作品也运用到了这种手法,说明此时的肖邦开始追求自己作品中的戏剧张力,构造具有强烈对比又形象统一的音乐悲剧。

民族悲剧和爱国主义情怀、情感生活的坎坷波折、强烈的思想情结等等,肖邦将这些融合到了《f小调第四叙事曲》中。正是这部作品具有的叙事性以及种种使肖邦悲伤的因素,造成了这部作品注定的“悲剧性”。因此《f小调第四叙事曲》的音乐充满悲情,注定整体具有强烈的悲剧效果。

(二)悲剧内涵

肖邦音乐的内涵丰富,并不仅仅包含着悲情。但本人认为,真正令人感动的未必是那些欢快、幸福的艺术作品,相反,最震撼人心的却是充满着强烈悲伤、忧郁、愤怒的艺术作品。肖邦的这部作品蕴含着浓烈的悲情,正是因为这种悲情,才确立了它的伟大价值。

前面我们已经说到,《f小调第四叙事曲》是以奏鸣曲式为主,兼具变奏曲式和回旋曲式的多曲式结构,在作品中明显可见的是,主题变奏中,主部主题和副部主题的角色变化丰富了整部作品的悲剧色彩。首先主部主题作为全曲的核心,凝练了作品最根本的乐思——纠结矛盾的悲恸。其后它进行了四次的变奏不断地升华悲恸。我们先来通过图5看主部主题的首次呈示。

可以看出,在主部主题的三个非方整性乐段里面,织体虽然相似,但在和声和调性布局上却做了变化,增强了色彩上的对比。主部主题中频繁出现增四度音程,加强了紧张感,随后又出现反向三度解决。这样的处理加强了悲恸的倾诉语调,宛如一个忧郁纠结的主人公的开场白叙述。

主部主题的第一次变奏(见图6)并没有发生巨大变化,织体结构都保持着原样,但低音增加了下行半音,节拍的位置也进行了移位调整,切分音随后也大量出现,这进一步加强了原有主题的不稳定的动荡感和悲情。

主部主题的第二次变奏开始“升华”主题,在节奏、力度等方面都进行了性格变奏。节奏运动随着力度的持续加强而加快,与此同时,织体开始加厚加密。中间声部还出现了十六分下行声部,作为一个动机不断将乐曲推向八度低音下行,造成了毁灭性的悲剧结局(见图7)。

最后一次的主部主题变奏中,旋律即兴式得进行装饰,伴奏织体由柱式和弦变为了波浪式的琶音。低音琶音静止在164小节的F大三和弦,紧接着高声部与低声部平行六度蜿蜒上下后以半音阶的一泻千里通往副部,并为副部做了准备。副部的结构在乐曲中已多次以变奏重复的形式分别在呈示部和再现部中出现,体现了副部主题与主部主题的相互联系。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得知,主部主题和副部主题在乐曲中各自承担着具有象征意义的角色,在不断地变奏中,进行了戏剧性的角色转换,从而推动了整部作品悲剧内涵的升华。

四、结语

综上所述,本文从抒情性和叙事性探究了《f小调第四叙事曲》的戏剧性,同时通过悲剧渊源和悲剧内涵讨论了它的悲剧性。对于作品中曲式结构、调性和声布局、节奏和织体、主题角色升华等音乐要素进行的探究,能够让我们透过音符揭示出隐藏在《f小调第四叙事曲》音响背后的“玄机”,从而认识到这部作品的戏剧性和悲剧性布局。本文对这部作品的戏剧性和悲剧性仅做了一个粗浅的分析,关于如何进一步认识该作品中大量的戏剧性和悲剧性因素,则是我们在研究肖邦的叙事曲中值得深入探索的课题。

[作者简介]郑淑雯,女,汉族,福建霞浦人,福建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钢琴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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