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黛共读西厢的“戏语”逻辑

2022-04-29 00:44詹丹
文史知识 2022年7期
关键词:曲词张生西厢记

詹丹

宝、黛共读“西厢”,是《红楼梦》中最著名的片段之一,尽管该片段在小说第二十三回中所占篇幅不大,但作者在回目中以“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特别标出,显示了该片段的分量。就这一片段本身言,一则花下共读,颇具画面感,再则,恰如前人说的,“西厢”词得此两人吟诵,更觉香艳。后来,不少画家以花下共读为场景,或工笔,或写意,反复渲染,让读者产生了深刻印象。

从某种意义上说,宝、黛共读连同第二十三回的整回内容,在《红楼梦》的整体情节布局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因为元妃省亲建造的大观园,至这一回得元妃懿旨而让宝玉同众姐妹入住,从此开启了宝、黛等人大观园中的相对自由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宝、黛之间那种两小无猜的依恋和朦胧的情愫,在共读感受中,借着“戏语”捅破了窗户纸,暗中摸索的情感隧道,就此被打通,使得两人的情感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他们的情感交流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而共读情节安排在三月中旬,是大观园春暖花开的日子,自有特殊的意义。

需要说明的是,回目提到的“妙词”当然可以理解为《西厢记》中的曲词或者对白,“戏语”则可以理解为玩笑话。但是,这些玩笑话,关键几句是从剧本中直接挪用,那么把“戏语”视同为“妙词”,让前后形成一种互文足义的关系,也未尝不可。

在这片段中,小说三次提到了元杂剧《西厢记》中的词语,而呈现的这三个词语,再加上宝玉带有戏剧性的一次发誓赌咒,恰好构成了情节发展逻辑的几个关键步骤,我们试着来依次分析。

第一步,这段情节的逻辑起点,是宝玉带《西厢记》剧本到桃花树下坐着细读,书中写道:

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

这里,剧本中莺莺的“落红成阵”感叹,与贾宝玉身处的自然环境十分吻合,书里的情景,与书外的世界被打通。这种自然之景,本身就是感发、引发人的情感的一种元素,而书里书外的景的相通,也为接下来写人处境的相似和情感的相通作了铺垫。另外,宝玉不忍心去践踏落在地上的花瓣而把花抖落到水中,虽然后来写黛玉用土冢葬花的举动,比宝玉考虑得更周全,但他们对落花的爱怜之心,却是相通的,这同样是下一步情感发展的基础。

第二步,宝玉把手中的剧本转给林黛玉看后,有了下面一段对话:

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林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通红,登时直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微腮带怒,薄面含嗔,指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上,早又把眼圈儿红了,转身就走。

这一段,一般认为是“戏语”的核心。因为宝玉借用戏语把自己比作张生,把黛玉比作莺莺,让黛玉很生气。小说形容黛玉的表情特别耐人寻味,是“微腮带怒,薄面含嗔”,“微腮”有版本作“桃腮”或者“香腮”,其实未必好。有学者认为,虽然这样处理形容了黛玉的美,但换去“微”,跟下一句的“薄面”之“薄”就对不上。其实,“微”也好,“薄”也好,都要承载本不应该让黛玉承载的“怒”和“嗔”,而且,“微腮”在传统审美观念中,符合美的标准,而“薄”形容面容之娇嫩,也相当传神。问题是,既然黛玉也喜欢宝玉,为何会因宝玉的玩笑话而生气?乃至认为宝玉开这样的玩笑是在欺负她?

因为张生和莺莺先斩后奏的私自幽会,为正统人士所不耻,黛玉对他们的类似举动也有所忌惮。尽管其内心深处,对他们的两情相悦,又是艳羡的,私下里,也会以莺莺来自况(如第三十五回写她的心理活动)。只不过受传统观念束缚,那种心思不便溢于言表。而宝玉出此戏语,一方面说是试探,是撩拨,是情不自禁;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为是揭开了黛玉内心的隐秘,把她不愿意让人知道的内心秘密暴露了出来。此外,把宝玉这两句戏语与此前的对话联系起来看,就更耐人寻味。宝玉是问黛玉对剧本的评价“好不好”,黛玉的回答是“果然有趣”,那么,宝玉再用两人的关系来比附,似乎让黛玉的“有趣”判断,也针对了这一层关系,这就有挖坑让黛玉跳的嫌疑。所以黛玉说他在“欺负”人,也没太冤枉他。

而就宝玉来说,他和黛玉共同珍惜落花,共同赞赏《西厢记》,似乎有了逐层递进的共情体验,把这种共情体验发展至两情相悦,似乎也是逻辑的必然。只是当黛玉不愿意关系推进得这么快(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并因此而生气时,宝玉才慌忙给她赔不是。

第三步,宝玉赔不是的话语虽然没有引用《西厢记》,但那种极度夸张的表述,才是真正的“戏语”:

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

对于此段话,评点家洪秋藩道是:“诡谲奇诞如此。黛玉闻之,能无嫣然哉!”正因为这种表述过于离奇,真正显示了其开玩笑的夸张性质,从而把此前的那种试探性的“戏语”也化解在不能当真的玩笑中了。换句话说,这是以把玩笑推向逻辑极致的方式,让此前说话中隐含的玩笑元素充分暴露出来,顺带也向对方挑明,不能把此类玩笑太当真。而且那种急不择言,给自己层层加码的设想,似乎也显示了他的胆怯和紧张。

第四步,就有了黛玉参与“戏语”的收场。

林黛玉嗤的一声笑了,揉着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这个呢?我也告诉去。”林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宝玉的话能够把黛玉逗乐,固然说明了宝玉的机智,但也说明,黛玉并没有真生气,或者说,她生气的理由,本来就脆弱。在她内心深处,她也是理解宝玉对她的真情的,是不该受她指责的。也许为了宽慰一下宝玉那颗受惊吓的小心脏,她也参与到宝玉发起的戏语玩笑中,引《西厢记》中红娘骂张生的话来骂宝玉。有人以为,林黛玉引用红娘指责张生胆小的话来嘲笑宝玉,是鼓励宝玉应该大胆表白。这倒未必。黛玉嘲笑宝玉“胡说”了又心虚,其实主要在笑对方心口不一,也未尝不是带有点自嘲的味道。而当宝玉笑着指责黛玉,同样不应当这么说时,黛玉却以她的解释,巧妙躲避了指责,连同把指责宝玉的理由一并洗去了。注意,黛玉把他们彼此之间的戏语引用,归结为人的记忆力的问题,是所谓“你会过目成诵”“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这样,内容的实质,其涉及的逾越礼仪的私情问题,就被消解了。换言之,黛玉充分拿捏了“戏语”的内涵,从而把宝玉戏语中的“戏”成分加以重构,让偏于“语”所指向的情感内容,返指向“戏”的本质,返指向主体自身的记忆力竞赛。这是“语”向“戏”的滑动,也是无伤大雅的智对情的掩护。

接下来,因为袭人急急忙忙找宝玉去给生病的大老爷请安,就把黛玉一人留在了原地。虽然此前宝玉与她围绕着《西厢记》的戏语已经结束,但她的感情世界,就在此前的玩笑中,被打开。让林黛玉的感情世界又跌宕起伏,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她独自一人行走,偶然听到梨香院断断续续飘来的《牡丹亭》曲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等感叹,深深击中了她,不由得让她“心痛神驰,眼中落泪”了。

尽管此前她吟诵过“水流花谢两无情”“流水落花春去也”的诗词,但只是当生活中有了和宝玉的相遇,当宝玉的情感世界向自己充分打开时,她的心灵才被《牡丹亭》近似的曲词击中了。回目的“通戏语”和“惊芳心”,其中的“通”和“惊”,互文足义:自然与人的世界,人与人的世界,现实与戏曲的世界,生命与情感的世界,在这一刻,在她的心中,被惊醒似的自觉到了,也被贯通地理解了。“戏”的色彩黯淡下去,“语”所指向的主体情感又重新凸显出来。

于是,回看贾宝玉读到《西厢记》的“落红成阵”的描写,似乎有了深一层的意蕴。

在《西厢记》中,崔莺莺之所以有如此的感叹,是因为见到了张生,用第二本第一折她刚上场的话来说:“自见了张生,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少进。早是离人伤感,况值暮春天道。”而“落红成阵”的感叹,紧接着的是“风飘万点正愁人”。小说没有提及“落红成阵”是莺莺的独白,也没有提及曲词的下一句,却以林黛玉的插入,引出了她和宝玉情感之间的“戏语”。只是在之后的《牡丹亭》曲词中,才把“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的情景交融的意境延续了下去。这种构思上的插入和延续,也许说明了,在礼教笼罩的世界里,当青春期的男女情感世界可以借助戏语互为敞开又关闭时,其对身处其间的自己是很难再关闭的。或者说,正是曾经的打开,才加剧了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感叹,一段戏语整合了自然与人的多层次世界,也把情感受压抑的社会问题暗示了出来。因为它深刻而又无奈地说明了,宝、黛是多么需要这种迂回间接、这种看似不能当真的“戏语”,来照亮他们被遮蔽的情感世界。除了描写他们偷偷阅读《西厢记》的戏文,小说交代林黛玉只是在偶然间听到《牡丹亭》的戏语,是否也是在暗示:正统的现实世界,这样的戏曲,是不会正大光明地为他们而演的?虽然从另一方面看,清代类似“女不观剧”的家训,并未在贾府得到落实。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光启语文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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