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园和避暑山庄中的泛舟游湖

2022-04-29 00:44吴晓敏马骁
文史知识 2022年7期
关键词:避暑山庄泛舟嘉庆

吴晓敏 马骁

编者按:1703年,避暑山庄、白金汉宫、圣彼得堡三个皇家宫殿同时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后两座宫殿都在繁华之地,而避暑山庄却在崇山峻岭之间。回溯历史,我们知道康熙在热河建设避暑山庄,有着极为重要的政治意义。三百多年后,炎炎夏日,我们诚邀诸位专家引领我们在避暑山庄湖上泛舟,观园林美景千尺雪,看帝王如何消夏养生。

一 引言

泛舟游湖是中国古代宫廷具有代表性的一项娱乐活动。秦汉以来,随着皇家园林景观构成中水景营造比例的逐渐提升,泛舟也成为帝王后妃闲居生活的常态。

水上游线将分散的景点予以串联,帝王后妃可借此享受人工和自然景色带来的轻松闲适,对封闭沉闷的宫禁生活进行调节。

早在汉代,离宫别苑中就有各种宏大的河湖之景。例如,汉武帝在长安城附近兴修的建章宫,内有太液池,帝王后妃常泛舟其间,所造船只亦各有名目。《三辅黄图》卷四引《庙记》载:“建章宫北池名‘太液,周回十顷,有采莲女、鸣鹤之舟。”东晋葛洪辑抄,传为汉刘歆所撰的《西京杂记》也称:“太液池中有鸣鹤舟、容与舟、清旷舟、采菱舟、越女舟。”

武帝还在长安和甘泉开辟了两处昆明池,游湖活动长盛不衰:“池中后作豫章大船,可载万人,上起宫室。”“池中有龙首船,常令宫女泛舟池中,张凤盖,建华旗,作棹歌,杂以鼓吹。帝御豫章观临观焉。”(《三辅黄图》卷四引《庙记》)这么大的御舟在后代反而不多见(图1)。

唐代,中宗皇帝李显一度“幸隆庆池……宴侍臣,泛舟戏乐”(《旧唐书·本纪第七》)。钟情书画的宋徽宗更是酷爱游湖,时常乘船在皇家园林和大臣府邸之间来回。据记载,他多次“自景龙江泛舟由天波溪(蔡京宅)至鸣銮堂”(庄绰撰《鸡肋编》卷中),并召集宠臣“泛舟经景龙江,游撷芳园、灵沼”(王明清撰《挥麈录·馀话》卷一)。明熹宗在天启年间携乳母客氏、太监魏忠贤至西苑乘船游湖,“饮酒欢甚,上独与宦竖二人泛小舟荡漾”(《明史纪事本末》卷七一),不料风起舟覆,熹宗意外落水,染病而亡,酿成一出悲剧。

清朝乾隆、嘉庆年间,宫廷中游湖泛舟活动(图2)仍然十分兴盛,不减前代。乾隆帝和嘉庆帝作为清朝最爱泛舟的两位皇帝,他们一年内大部分时间是在圆明园和避暑山庄两座御园内度过的。当时,位于北京西郊的圆明园和承德地区的避暑山庄都发展至鼎盛阶段。两座御苑内都分布有大面积的河湖,水系结构复杂。圆明园为平地造园,水景观的营造最为生动,实现了千变万化的艺术效果。避暑山庄以真山真水为脉络,景色天成,兼具水乡的秀丽婉约。

庞大的水系不仅解决了园林用水问题,而且将各处景点密切联系,形成了天然的游览路线。造园者沿水构筑土山,以障景的形式引导视线收放,山起伏有致,水与山环绕相接,空间趣味层出不穷,观赏效果富有变化。园居中,水路游览是皇帝游园最常用的方式。

二 圆明园内的游湖活动

清代皇帝都对悠闲雅致的湖上活动情有独钟,每当“几务值闲”“视事清暇”之际,总会命侍从备上小舟,轻装简从,一探水木烟云之胜。

御制诗显示,圆明园内游湖活动有“晴泛”“午泛”“雨泛”“雪泛”和“夜泛”五种。前四类都是白日泛舟,其中,晴泛和午泛又多在天气晴朗的时候进行,特别是初春时节,桃红柳绿,万物复苏,湖岸生机勃勃的景象能带给人心理上的慰藉,乾隆皇帝《御园晴泛》诗曰:“柳边丝意垂馀润,桃处花光逐渐繁。新水载舟澄见底,十思疏里忆徵言。”(《清高宗御制诗四集》卷四,以下出此诗集者,皆不注出处)

雨泛指雨中泛舟,烟雨迷蒙,颇显诗情画意。乾隆多次在下雨时乘坐“卧游书室”出行,在船上令侍从焚香煮茶,打造出一个清雅的空间。

雪泛,顾名思义是雪天泛舟。圆明园水面结冰时,御舟就难以行驶了,只有初冬刚下雪的时候,或冬末春初冰雪融化之时,皇帝才有可能雪泛。乾隆四十年二月中旬,北京下了一场春雪,乾隆坐船游园,题写了《雪泛四首》:

冰开一舸畅沿流,雪落漫天卒未休。

几暇今朝心值喜,玉曼陀界试清游。

斜扑横排势配藜,烟堤咫尺渺如迷。

米家黑与曹家白,合撰拈来作一题。

飞空原自有形看,落水浑成无色观。

空色有无齐置却,泛清净境破轻寒。

高柯低干花为缀,水榭山亭玉作装。

无定光中有声画,打篷淅淅罨兰航。

圆明园游湖活动最富有浪漫色彩的当数“夜泛”。夜泛在夜间进行,乘舟游湖时最重要的活动就是“赏月”。夏天的御园虽比京内气候凉爽一些,但也有炎热之感,室内环境更显得燥热而烦闷,相比之下,户外的园林空间舒适宜人。所以清朝皇帝都爱在夏夜泛舟,纳凉待月,在室外的停留时间也比其他季节更长。

夜泛时间可以持续到很晚。《养吉斋丛录》称:“御园湖中泛月,最称清赏。曩时夜游,至戌末亥初即罢。”(吴振棫撰,童正伦点校《养吉斋丛录》,中华书局,2005,232页)戌末亥初即晚上九点左右,对于早晨三四点就起床的清朝皇帝来说,算是很晚了。

乾隆是最热衷于游湖赏月的皇帝,圆明园和长春园的河道湖泊都有他御舟驶过的踪影,他一生写过许多泛月诗,描绘自己月夜游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乾隆十四年《泛月》诗曰:

雨净天光云敛空,御湖初递芰荷风。

琉璃世界虚明景,只拟银河路可通。

扁舟又泛今宵月,一梦还思旧岁人。

正待寻欢期适兴,无端即景更伤神。

空灵的月色下,人最容易坦露心迹。本来游兴高涨的乾隆突然想到新亡故的孝贤皇后,留下了“无端即景更伤神”的感慨。

为了能在泛舟时登临赏月,乾隆在长春园含经堂专门修建了一座待月楼。据样式雷图,待月楼在三友轩之西,西侧临湖,面阔三间,上下二层,乾隆《待月楼》诗注中说:“向年夏夜,每于御园湖中泛月,望后或登楼待之。”可见这里是游湖赏月的重要地点。

乾隆七十岁以后,虽然身体依旧康健,但毕竟年事已高,抵抗力减弱,深谙养生之道的他“以水风夜寒,究非高年调摄所宜,遂弗待月”(《待月楼》诗注),从此也停止夜间泛月,圆明园游湖都改在白天进行。

嘉庆皇帝即位后“宵旰忧勤”,很少在夜间泛舟,所作游湖诗都以“晴泛”“午泛”居多。例如,嘉庆二十年(1815)《南湖初秋午泛至鉴碧亭》(《清仁宗御制诗三集》卷三一,以下出此诗集者,皆不注出处):

长天秋水澈晴空,试放兰舟碧鉴中。

荷沼蒸霞红灼烁,柳汀漾绮翠玲珑。

光悬远浦九霄旭,爽挹虚亭四面风。

坐揽澄辉延灏景,心欣处处兆登丰。

嘉庆泛舟游湖时还对民间的农事收成牵挂于怀,与乾隆那种沉醉、忘我的精神世界及抒情的行文风格迥然不同。御制诗的差异反映了两代皇帝截然不同的个性。

北远山村、蓬岛瑶台、狮子林等处作为皇帝舟行的“热门景点”,咏诗不胜枚举。游湖并非只是起点到终点的简单移动,重要的是沿途赏景的过程,“沧池叠霁浪,不必问津涯”“著个虚舟任去住,光明镜里泛清凉”(《御湖晴泛》),乾隆还特地让船只在圆明园的湖上任意漂流,不必刻意追求目的地,以此享受水景带来的动静相宜的效果。

清朝皇帝虽爱游湖,但不图一味享乐,对于因泛舟而显现出的现实问题也有冷静的思考。乾隆时期,每年初春,圆明园河道开始化冰时,太监和园役们便争相在各处开凿加速冰解,以打通泛舟的水路。这样做的目的是讨好皇帝,争取一些微薄的赏银,乾隆帝对此并不赞许,在《凿冰》一诗的注解中,他表示:“予实厌之,虽曾禁之弗能止。”站在君主立场,乾隆认为自己要慎赏,不应鼓励这些媚上行为:“若辈每于此等处用心,设使遂加称奖,则其献谄将有过于此者,不可不防其渐。”

圆明园内的泛舟游湖活动主要以皇帝个人为中心进行,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清帝也乐于让后妃和王公大臣参与进来,将泛舟游湖上升为皇室内部以及君臣之间的社交活动。

每年五月初五的端午节,圆明园例于福海表演龙舟竞渡,帝后在湖西的望瀛洲亭内(图3)观赏,“重五日例于御园陈龙舟以应节事”“端阳日于福海西岸望瀛洲亭子观龙舟”(《端阳日作》诗注)。赛龙舟有时接连数日,乾隆、嘉庆均曾率王大臣同观,洵为乐事。但福海的龙舟竞渡并不是岁岁举办,乾隆时期“若值望雨之岁,率弗举行……从前屡有以望雨而罢承欢宴赏”(《端阳日罢龙舟作》诗注)。龙舟竞渡观赏性极强,可视为一种特殊的游湖活动。

三 避暑山庄内的游湖活动

避暑山庄湖区集中在园内东南一带,水域面积虽然没有圆明园大,但各湖面通过岛屿、长堤、桥梁的分割,层次分明,妙趣天成,富有变化,观赏趣味反而不减。

避暑山庄的游湖活动亦有早晚之分。白日泛舟多欣赏盛开的荷花及沿岸风景,乾隆是个很关心生活细节的人,政务之馀,甚至会专门去观看园吏捕鱼和割菱的活动。

夜间行舟,则往往泛月,与圆明园相仿佛。乾隆中年以后,避暑山庄的游湖活动以“夜泛”为主,历年均有诗咏。山庄夜泛有一定路线,乾隆在《塞湖泛月》诗“知鱼矶畔放舟时”句后自注“每年泛月率从此登舟”,可知临芳墅前的知鱼矶是皇帝泛月的起点。他还有《泛月》五律一首:

泛月宜何处,山庄景最新。

夏宵含飒爽,塞水漾明沦。

鹤唳孤松顶,鹿寻曲涧滨。

锤峰玉台迥,温峤早痴人。

避暑山庄生态环境良好,湖区夜晚的观赏元素丰富。乾隆三十七年,弘历作《载月十咏》对月天、月星、月峰、月林、月湖、月阁、月舟、月桥、月岸、月坡十个主题进行描写。两年后又作《载月八首》分别写月宇、月峰、月树、月荷、月鹿、月萤、月湖、月堤。两次共题咏了十八个景观元素,仅月湖重复,其馀十七个元素均不相同,这足以说明避暑山庄泛月所见的景观是何等的引人入胜。

乾隆所乘御舟名“青雀舫”,此船建于康熙年间,乾隆时经重新维修,舟上有平台可供登临,适宜观景望月,乾隆皇帝历年泛月所作诗文有一部分就被制成挂屏或贴落陈设在船舱内。乾隆四十七年,七十二岁的弘历最后一次在避暑山庄泛月,“嗣以夜间水面气寒,非老人调摄所宜,遂不行”(《知鱼矶》诗注)。

嘉庆帝的游湖活动远逊于其父,既缩减了时间,又少了文人雅趣。他在避暑山庄甚少“泛月”,所写诗文内容都是“晴泛”“午泛”。例如,嘉庆十四年七月二十四日,经过一周的长途跋涉,到达避暑山庄当日,他便迫不及待地泛舟赏景,为此还创作了一首《塞湖午泛》:

七日吉行皆畅霁,山庄晨莅驻鸣珂。

试寻莎坂探佳胜,更棹兰舟泛锦波。

碧重黄轻林际叶,绿浓红淡浦中荷。

天成境界契真赏,到此吟思益觉多。

嘉庆游湖的路线和乾隆一样,也常在临芳墅前登舟,御制诗中的“临芳墅畔放轻航”(《塞湖晴泛》),“秋湖放棹临芳墅”(《烟雨楼》)等诗句都可以证实这一点。不同的是,嘉庆十二年他命人重新打造了一艘御舟“镜水庐”,作为自己在避暑山庄游湖的专用船只。镜水庐有联:“载书烟浦阔,入画月堤湾。”(故宫博物院藏,嘉庆十二年陈设档案《再有诗时往后续写,丁卯正月上账》)所形容的依旧是月夜之景,只是我们不能知道,政务繁忙的嘉庆是否会像他父亲一样屡屡欣赏避暑山庄那烟浦月堤的迷人景象。

四 圆明园和避暑山庄的御舟

清帝经常在圆明园和避暑山庄中游湖赏月,船只作为游湖的主要交通工具,在园林中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清代统治者倾心汉文化,曾为许多御船定下雅致的名称,并悬挂匾联。例如,圆明园内的载月舫、镜中游、卧游书室、平安月镜居,长春园里的青雀舫、苹香泛,绮春园中的般若观、浮汉槎,避暑山庄中的青雀舫、画舫、镜水庐等游船都是皇帝喜爱的御舟,据笔者统计,这类船只在圆明三园约有二十五艘,避暑山庄有五艘(表1、表2),它们的建造过程也凝聚着历代皇帝的审美趣味。

五 结语

清朝皇帝虽生于北方,但对南方的水韵湖光格外向往,各处皇家园林均有对江南名园的写仿之作。水是园林的灵魂,游湖不仅可以安放他们心中的江南情结,还能让皇帝们从枯燥的政务中暂时解脱,放松心情,达到养生保健的目的。乾隆曾说:“漾舟非求仙,爱此沧浪清。”(《春水泛舟》)水上泛舟还寄托了他对人格、品德的追求。

乾嘉两朝的宫廷游湖活动,因皇帝的生活习惯和个人喜好有所区别。乾隆爱夜泛,嘉庆则多在白天出游。圆明园湖域广阔,洲岛错落,水系复杂,皇帝泛舟无固定路线,能应时节和场合展开变化,每次游湖能产生新颖的感觉;避暑山庄水面略小,层次简明,泛舟活动遵循一定的游览方向,且均由临芳墅知鱼矶开始,路线不够灵活,调整空间也有限。

圆明园泛舟活动形式更丰富,御制诗中可以看到不同季节、不同天气下的舟行场景。皇帝驻跸热河多在夏、秋二季,因此避暑山庄很少有“雪泛”。

圆明园湖景的人工痕迹较重,由于缺乏地势的变化,游湖时足以借景的园林要素不多,观赏效果未免受限。乾隆在《塞湖载月之作》中将在避暑山庄泛月的体验和圆明园进行了对比:“湖则同御园,山实胜百筹。”(《塞湖载月之作》)他认为,山庄湖景与圆明园不相上下,但可供娱目的山景则远远过之。对于心耽山水之乐的乾隆来说,避暑山庄泛舟游湖的感受确实更好一些。

整体而言,乾嘉二帝在御苑中的泛舟活动与前代相比不事铺张,淡化了享乐的性质,却更具游园之趣,使这项活动始终保持着纯粹的本色。

本文所属课题系北京圆明园遗址保护基金会资助项目。

(作者单位:中央美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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