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定的毁灭:《灯塔》中的主体与欲望

2022-04-29 00:44于田田
海外文摘·学术 2022年20期
关键词:威克能指拉康

本文运用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对电影《灯塔》中主体建构以及“他者”与欲望间的关系进行研究。分析了电影主人公温斯洛主体与外界“他者”的认同关系,研究了欲望对主体命运的影响,认为“他者”既是主人公自我认同的主体意识形成的基础,也是导致其崩塌的源头。主体欲望的本源性丧失牵引着主体对终极欲望对象的追求,但这种终极对象的不存在的本质意味着主人公的种种努力的虚无性。主体意识的崩塌加上欲望对象的穷尽,主人公的毁灭性结局不可避免。

将拉康的精神学说运用于文学研究不仅是文学评论家的实践,拉康本人就用其主体理论分析哈姆雷特不能早早实施复仇的根源,拉康认为哈姆雷特处于一个心理-语言的结构之中,他没有本人行为的自由,只能遵守“他者”的规则[1],为理解文艺作品提供了新的理论方法。

美国导演罗伯特·艾格斯(Robert Eggers)2019年的电影《灯塔》(The Lighthouse)设定于19世纪末的一个偏僻岛屿,两位灯塔管理人威克(Thomas Wake)和温斯洛(Ephraim Winslow)要在此共同工作生活,四周后轮船才会带来接任他们的管理人。然而四周即将结束之时,因风暴的持续轮船无法按时到来,这场本应平常的看守灯塔任务最终以血腥的结局收场,青年管理人温斯洛杀死了老年管理人威克,他自己也近乎曝尸荒野。本文就依次通过拉康的主体理论和欲望学说对电影故事的悲剧走向进行成因分析。

1 主体自我的“他者”性

在拉康看来,自我形成于镜像阶段,幼儿在镜子前看到自己的形象,并以镜中的影像确立自己,然而幼儿与此形象仅是一种想象性的关系,这个自我不过是一个理想自我(ideal ego),是一种“想象性的认同秩序”(the order of imaginary identification)的产物,其本身是空洞、流变、且无中心的[2]。由于自我本质上的内在空虚性,它需要外在的“他者”不断充实和确认自己。镜像只是其中的一种,其他事物也可以具有镜像的功能,都可以起到塑造自我的作用,都为主体提供了一个心理的生存空间。这就是拉康后来概括的“想象界”,它超越了时间上的阶段性,成为我们获得身份感的主要模式[3]。

在《灯塔》中,与幼儿与镜像间的想象型认同联系相仿,初登上灯塔小岛的温斯洛按照合格灯塔管理人的形象构建与之相符的自我。与幼儿不同的是,温斯洛已经是心智成熟的成年人,经历过现实社会中的种种复杂局面,按常理而言应已经形成了稳定的自我认同,进入象征界。但使得温斯洛身处与幼儿类似的想象界阶段的缘由,在于温斯洛此时的身份仍是新诞生的产物。温斯洛本名汤玛斯·霍华德(Thomas Howard),还是伐木工人的他曾谋杀了一位同事,即真正的温斯洛,为了逃避杀人的指控,霍华德将温斯洛的名字和身份占为己有,接下了离群隐蔽的灯塔看守工作。正是基于对这个新身份的期许和认同,温斯洛起初严苛遵守《灯塔管理人手册》的条例,他拒绝来自威克的劝酒,并指出看守灯塔的职责应由两人轮换担任。在这想象界中,温斯洛再度成为处于镜像阶段的幼儿,通过对合格灯塔管理人进行想象性的认同,他的自我也由此形成。可见,温斯洛的主体意识从形成开始就已经具有强烈的“他者”性,这种理想化的自我形象引导主体向非自我的“他者”过渡,这一过程的成败因而对主体自我意识的最终成熟与稳固具有决定性的作用。

而威克对轮换看守灯塔的否定,标志着镜像阶段的结束。温斯洛被迫从想象界进入拉康所谓的象征秩序(the symbolic order):那个已经事先给定了的包含着不同社会角色和性别角色的结构,以及构成着家庭和社会的种种关系[4]。拉康称这个镜像阶段末尾和之后主体经历的时期为俄狄浦斯阶段。在俄狄浦斯阶段中,父亲的形象意味着存在着两性之别,以及不同性别角色和社会角色在家庭和社会网络中承担的不同职责,所处的不同地位。这些秩序是已经决定下来的,只有当幼儿意识到并接受这一秩序时,幼儿才能真正地社会化,他接受父亲的话语权和地位,由菲勒斯(phallus)所象征着的父亲的权威成为一种隐喻,成为父亲一样的人,幼儿便能在象征的秩序中获得权威。在《灯塔》中,威克作为年长和有看守灯塔经验的一方,将自己视为灯塔真正的管理者,给温斯洛安排的都是清理水箱、修理屋顶、打扫房间、运送煤炭汽油等杂活,甚至将顶层通向塔灯的楼梯上锁,不给温斯洛任何接触塔灯的机会。威克就连夜晚也在灯塔顶层度过,喝得醉醺醺的他凝视着明亮耀眼的塔灯,称其为美人(To ye,me beauty)。温斯洛渐渐觉察威克对灯塔的痴迷,夜晚他曾经见到威克在灯塔顶层全身赤裸。在这个仅由两人构成的象征秩序中,威克无疑占有着父亲兼上司的角色,温斯洛只有服从指令的选择。

从黑格尔的主奴关系的理论出发,拉康否定了自我是生物性的存在,而认为自我是一种对自我的意识,产生于他人的承认。主人之所以有主人的自我意识,是通过奴隶的存在。主体不是生物实体,而成为一种与“他者”的关系,“他者”对于自我的形成至关重要[3]。无论是家庭的自我还是社会的自我,温斯洛的主体意识都需要借“他者”形成,他获得承认的唯一来源成了威克。然而这个“他者”极其危险,因为其性质极为具象,范围也极为狭窄,温斯洛搭建在“他者”之上的自我也因此极为不稳定。温斯洛若承认威克的角色和与其关系将意味着其主体意识顺利建构,而温斯洛对威克角色和关系的排斥也将导致其主体意识的崩塌。

随着剧情推进,尽管有片刻和缓,温斯洛与威克间的矛盾还是愈发升级,他发现威克在日志中详细记下温斯洛的失职之处,甚至写下建议无薪解雇温斯洛,温斯洛的怒火徹底点燃。这一真相的揭露不仅使得温斯洛的“好工人”的自我认同彻底崩塌,就连他以为的两人间的人际联系也由此被证明为虚假,他向威克祈求一次登上灯塔的机会,只换来威克的拒绝和嘲讽,温斯洛的主体意识彻底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条件,即“他者”的承认,其社会化进程遭到反噬,最终他将威克打得半死,甚至让威克学狗吠,牵着威克让其像狗一样爬行,用暴力完全掀翻了威克的权威,温斯洛最终杀死了威克。然而威克的死亡并不意味着“他者”及其隐喻的一切秩序终于对温斯洛失去效力,在拉康看来,主体永远不可能回到原初和谐的本真状态,不可能摆脱“他者”的控制[5],温斯洛的主体意识从诞生至崩溃都逃不开“他者”的存在。

2 欲望“能指”的虚空性

从语言的角度,拉康用“所指”与“能指”一对概念对人的欲望进行了重写:从想象界到象征界,幼儿从完满的想象世界被放逐到空洞的语言世界,其空洞性在于语言是一个无穷无尽的区别与不在的过程:一个能指只能指向另一个能指,这条没有尽头的能指链分割和区别同一,意义(或所指)将被生产出来,但却没有任何物或人能完满地在于此链之中,各个符号所指的实在事物不存在,词语只是由于其他词语的不在和被排除才具有了意义[4]。

拉康认为“能指不是呈现对象存在的符号,而是代理消除这一主体本源性行为的事物,通过在可能的维度中赋予没有之物来发挥功能。它本身不能描述任何确定的意义,只不过是空虚的缺失、被打开的空无,是通过从自己中排除自己再盒套盒式地把自己送给其他的能指、送给未来,从而成为能指的某个东西。[6]”欲望正是这种从一个能指到另一个能指的无穷运动,“欲望是缺乏的换喻”[7],所有欲望都源于缺少,这一本源性丧失发生在人与母亲身体的分离之后,人只能无休止地寻找种种替代性的对象,来满足这一无穷渴望。欲望在拉康看来即由一个能指代替另外一个能指,所指则隐而不见[8]。

在《灯塔》中,温斯洛的原初欲望的统一体以多种形象出现。首先,温斯洛在床铺内发现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美人鱼木雕,在威克发现之前将其藏进衣内口袋,从此充满性诱惑的美人鱼影像多次在电影中闪现,从此成为温斯洛欲望的能指之一。其次,威克对灯塔的独占与痴迷,使得灯塔对温斯洛的吸引力也与日俱增,登上灯塔成为温斯洛欲望的最重要表征。在影片结尾两人的打斗中,占上风的温斯洛将不堪还击的威克击倒在地,这时温斯洛眼中的威克突然变成被他杀死的真正的温斯洛,两人再度扭打起来,接下来,真正的温斯洛又变成了诱惑的美人鱼,亲昵地抚摸着温斯洛,正沉迷之时,美人鱼又变成了海怪一般的威克,怪物长着威克的脸,身体却如海洋生物般奇特,狞笑着用粗大的触手勒住温斯洛的脖子,惊醒的温斯洛奋力反击,幻象终于消失,威克终于变回奄奄一息的战败方。

这一多重畸变正是影片的高潮,温斯洛欲望的能指一一出现,被杀死的温斯洛、诱惑性的美人鱼、邪恶强大的海怪,死亡、性与征服的统一最大限度地指向那个无法实现的欲望,然而能指只是空洞的符号,一个能指的意义无止境地延迟搁置于另一能指[9],真正的欲望实现是无法企及的,温斯洛的一切反抗和追求最终指向虚空。温斯洛終于登上灯塔,眼前光辉的塔灯像生物体一般迷人,他试图接触塔灯,却只陷入莫名的巨大痛苦,最终失控跌下塔楼。温斯洛最终在灯内见到的是什么,电影并未明说,电影结尾的他躺在海岸奄奄一息,像俄狄浦斯般双目残毁,又像普罗米修斯般被海鸟啄食内脏,普罗米修斯因违抗宙斯的命令被罚,而温斯洛违抗的是海神波塞冬一般的威克。

3 结语

电影的叙事就如同一场换喻过程,对温斯洛而言,苦苦渴望已久的灯塔并不是那个能带来圆满的存在,而不过是另一个标志着差异的空洞符号,原始的缺失驱动温斯洛用替代对象暂时满足自我,而替代对象一一穷尽后,真正的欲望对象仍无法企及。温斯洛始终被“他者”和欲望“能指”所主宰,而当主体意识崩塌加上欲望对象穷尽时,其命运也不可避免地回归那个指向虚空的悲剧结局。

引用

[1] 方汉文.哈姆雷特之谜新解:拉康的后精神分析批评[J].外国文学研究,2001(1):1-6.

[2] 张德明.《红与黑》:欲望主体与叙事结构[J].国外文学, 2002(1):91-97.

[3] 周小仪.拉康的早期思想及其“镜象理论”[J].国外文学, 1996(3):20-25+85.

[4] 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80.

[5] 胡亚敏,肖祥.“他者”的多副面孔[J].文艺理论研究,2013, 33(4):166-172.

[6] 拉康.镜像阶段[M].王小峰,李濯凡,译.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2:106.

[7] 拉康.拉康选集[M].褚孝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1:561.

[8] 黄汉平.拉康的主体理论与欲望学说[J].文学评论,2010(3): 194-199.

[9] 赵伟.拉康的欲望理论新探[J].理论月刊,2011(10):58-61.

作者简介:于田田(1999—),女,山东聊城人,硕士研究生,就读于天津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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