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博
地里的苞米秆哗啦哗啦晃动起来,如一道水流向地头倾泻而来。水流很短,很短的水流到了地头,摇晃了几下,渐渐停止。苞米叶子的缝隙里漏出衣服的斑驳颜色,一个女人在苞米秸秆后喘息了两声,一只穿布鞋的脚伸了出来,灰白的鞋面上沾着几点泥土,落地的时候,女人狠狠地拧了几下。女人抬起头,看看天。天真是蓝,蓝得像口大染缸,那颜料仿佛要溢出来一样。几片白云休闲地滑过去,像一只大羊带着几只羔子在吃草。女人的眼睛被阳光晃得有点花了,便侧过脸,抬手揉了一下,接着张嘴啐了一口。她把背后的袋子放在地上,使劲地拍打着衣服,衣服上没有什么东西,不过被她狠命地一拍,倒是飞起了些许灰尘,轻飘飘地散去。
女人姓杨,名字叫桂珍。别看桂珍是个农家妇女,可那脸蛋那身段绝对上得了台面。虽然生了一儿一女,虽然风吹日晒,但那皮肤不但白皙而且也很紧致。人们说,白瞎桂珍了,要是碰上张艺谋,嘿,那我们二佐屯就保准儿出了大明星喽!
桂珍背着袋子走进家门,她把袋子从背上滑下,顺势倒在地上,几个苞米穗子从袋子里面滚落出来。桂珍看着躺在地上的苞米,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在灶台上拿下一个搪瓷盆,放到苞米边上,顺手拿起一穗苞米,开始扒皮。起初,她扒得很慢,一下,一下,生怕弄坏了似的。扯着扯着,她突然凶狠起来,快速地撕开,接着咬牙用力,把根撅掉。玉米叶子散落一地,紧接着,她开始摘黏在玉米身上的须子。不一会儿,一滴泪水掉在光溜溜的玉米棒子上。一滴、一滴,落到玉米棒子上,泪珠粉碎,飞溅起来。桂珍只是落泪,没有哭声,连抽泣一下都没有。
外屋里弥漫着青苞米的味道,那乡野气息和粮食的醇香顺着门缝钻进了里屋(东北把房子分为里屋和外屋。里屋日常起居,外屋做厨房)。里屋炕上躺着男人,一条腈纶毯子盖在身上。光头上留着几道细微的黑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剃头的手艺不娴熟,推子来回推动形成间隙而留下的。嘴唇和下颌的胡子很短,也不齐,是用做针线活的剪子剪的。面色很白,在光线的照射下,泛着青色。这是长时间躺在炕上缺乏日光照射造成的。他的眼角有了几丝鱼尾纹,鱼尾纹的褶皱里有点湿润,显然是他刚刚掉下了泪水,因为泪水在眼角和耳唇之间明显有条略微倾斜的垂露竖。男人微闭着眼睛,睫毛有些干燥,应该是上火引起的。要不是病态,他应该是个很精神的男人。很精神的男人显然被土炕吸去了精神,他的骨架子似乎散了,他无力地瘫在土坯搭成的炕上。炕下有一个长洞,叫攮洞子。攮洞子是南北方向的,向东又长出几根小洞,排列得很整齐,像极了躺在上面这个男人的肋骨。攮洞子和这些小洞负责把炊烟排向墙外高出房顶的烟囱,也为土炕送来温暖。
男人叫永强,姓王。永强躺在土炕上大半年了,他的脊梁骨摔断了。永强听见门响,知道桂珍回来了。他吸了吸鼻翼,闻到了苞米的味道,轻轻地叹了口气。
外屋的锅盖响动了一下,发出颤巍巍的嗡嗡声,靠在了厨房与炕间隔的墙上,铝锅盖把墙中间的玻璃窗遮挡了一部分。接着是往锅里添水的声音,永强知道桂珍开始烀苞米了。铝锅盖从玻璃窗移走,卧在铁锅上。然后是撅苞米秸秆的声音。咔吧,咔吧,每响一下,男人的眉头都不由自主地皱一下,心也跟着收缩一下。他想,去年的时候,也是烀苞米,女人弯腰往锅里放玉米,他蹲在灶坑前撅柴火,当然是苞米秸秆。桂珍弯腰在灶台上忙乎着,身子一仰一合,两个乳房垂下,轻轻晃动。蹲着烧火的永强看着看着,一阵燥热,猛地蹿起来,一把抱住桂珍,桂珍吓了一跳,接着笑了起来。永强把她抱进了西屋,西屋是个仓房,堆些粮食袋子,装着苞米粒子,他们就在苞米粒子上完成了一次宣泄。永强说,咱俩和苞米这么有缘呢,在苞米上干啥都来劲儿。桂珍说,不行了。永强说,啥不行?女人晃了晃身子,说潽锅了,潽锅了。永强紧紧地箍住她,喘着粗气,说潽就潽,现在着火都不好使。
外屋的锅盖被热气鼓得上下煽动,蒸腾的热气四处喷溅,发出嘶嘶的响声。桂珍提上裤子从西屋跑出来,一看锅台上满是水流,便拿起笤帚扫。这时,里屋传来婴儿响亮的哭泣。桂珍喊永强,死鬼,你倒是出来呀!靠在麻袋上的永强说,你急个啥?桂珍放下笤帚,走进里屋,嘴上骂道:缺德玩意!
二佐坐落在小兴安岭余脉的脚下,地形属于丘陵漫岗,主要的农作物就是苞米。漫山遍野的苞米把田野染绿,疯长起来,形成无边的青纱帐,整个二佐就像被成块成块的翠玉围在了中间。等秋风吹过,玉米变黄了,那玉块就和金砖一样,在太阳下闪着亮光。男人们和女人们夹着镰刀,把金砖一点一点地削下来,整个地被分割成一道一道的,像什么呢?永强想,嗯,有点像老婆裁的一件黄布吧。旋即永强又摇摇头,他笑了,老婆做多少衣服能用这么大的布,一辈子加一起也用不了啊。永强只是一笑,然后就弯下腰,使劲地拽着镰刀。不一会儿,他回过头,擦着汗,看桂珍也撵了上来。桂珍的头发低垂着,随着胳膊的用力在甩动着。永强再看,甩动着的还有桂珍的两个乳房,颤颤的,一挺一挺。永强又笑了。
永强和桂珍都是二佐的,他们高中没毕业就回家务农了,尽管学习成绩不错,但念书是要耗费一大笔钱的,对于二佐这个靠天吃饭种地挣钱的村子,一般人家是承受不起的,何况桂珍的父亲体格还不好。于是,桂珍的母亲就发誓,桂珍要找汉子,最要紧的是体格,像牛犊子才好呢。永强和桂珍的文化水平最接近,长相英俊,最主要就是体格健硕,真像个小牛犊子。于是,俩人偷偷好上了。
两人偷偷好上的时候,生产队还没有解体。那天下午,也是割苞米,永强和桂珍垄挨垄。队长是啥人,什么事情能瞒过他,分垄时就把他俩排一块了。永强不时伸过镰刀帮桂珍搂下四五棵苞米,他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下午三点多一点,大雨不期而至。雨点浓密地落下,苞米在秋雨中瑟瑟发抖,雨点击打在苞米身上,发出哗哗地响动。队长喊了声收工,人们便像兔子似的蹿出了地,向沉浸在蒙蒙雨气的屯子跑去。永强不急,他招呼一下桂珍。桂珍更不急,她可不想跑,她愿意和永强多待一会儿,最好就在苞米地里避雨。
眨眼的工夫,人们全跑光了。苞米地里就剩下永强和桂珍两个人,像被落下的两棵苞米秸秆。两棵苞米秸秆走到了一起,扭在了一处,然后轰地一下倒在了苞米秸秆的铺子上。
永强喘着粗气,雨水滴答,雨水里面有他的汗水。桂珍涨红着脸,闭着眼睛,胸脯一鼓一鼓的。永强用头摩擦着女人的胸脯,他觉得女人的胸脯好烫,他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更烫。
永强和桂珍平躺着,任雨水冲刷。看着身边那些儿苞米在雨中跳着舞,他们在想,人类就是在苞米的播种、耕耘、收获中,体验着生命和生活的庄重与快乐。
永强和桂珍走进洞房的时候,桂珍已经开始吐酸水了。她是二佐第一个带着身孕走进婆家的。当然,人们背后的话语比那天秋雨还要密集。但是,桂珍和永强都不在乎。桂珍蒙着红盖头走下马车踩上高粱袋子的一刹那,故意把胸脯挺得老高,那一对山峰依旧颤颤的,像两个成熟的苞米穗子在苞米秸秆上摇摇晃晃,仿佛马上就要折掉似的。站在两旁看热闹的老爷们儿心里痒酥酥的,老娘们儿则眼里露出一点火,心里骂着骚货、狐狸精,想着日后如何看住自己的老爷们。
其实,他们都错了,桂珍绝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婚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桂珍大叫一声,身子骨像一摊稀泥一样在潮湿的褥子上四下滑开。接生婆说了句,丫头片子。不过丫头好啊,丫头是妈的小棉袄啊。桂珍轻轻地摇了一下脑袋,她有些不相信。自己怀着的时候,没少吐酸水啊,酸儿辣女嘛。再说,永强抱着她使劲的时候还说呢,没举行婚礼就有了保证是带把的。
永强进屋来,说没事桂珍,咱再要,边说便把冒着热气的鸡蛋放在炕沿上。接生婆毫不客气,抓起一个鸡蛋,用手指一捏,鸡蛋皮碎裂开,她麻利地扒了皮,把滚圆润泽的鸡蛋按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想得挺美,计划生育呢。永强摩挲一下桂珍的脸蛋,捋捋她湿漉漉的头发,笑着说,现在松多了,咱这背旮旯,谁管?接生婆咽下最后一口鸡蛋,接过永强递来的十块钱,用手抻抻,叠好,小心地揣进裤兜,又按了按,说,嗯,大侄子,依你三婶的经验,看你媳妇的大屁股和肚子的纹线,下一个保准是小子,要不也真白瞎这块好地喽。桂珍羞答答地叫了声,三婶,说啥呢。然后抬手指了一下婴儿,示意永强抱过来让她看。接生婆说,你还害臊了?嘿嘿,她乐了一下,心里话,满二佐就你主意正,腊月门子上花轿,苞米刚蹿缨就下崽了。
永强躺在炕上,闻到了苞米烀熟的香味,屋里也飘进来丝丝热气。桂珍走进屋,说有尿了吧?男人嗯了一声。女人开始给男人接尿。女人掀开毯子,为他接尿。女人怎么摆弄,男人一点感觉也没有。还是在哈尔滨住院的时候,男人手术后第一次醒来,女人为他接尿,男人说你咋不动手呢?女人的手使劲攥了一下,男人还催,但只说出了几个字,就张嘴哭上了。女人说,你都尿出来了,就是慢。男人说,我说的不是……我闻到尿骚味了,可我……咋没感觉了。女人嘴唇一紧,眼泪止不住了。医生已经和她说了,你男人下肢失去知觉了,包括那方面。医生说完,叹了口气。医生已经有一把年纪了,从医这么些年,这样的病例见多了。
桂珍端着尿壶从炕上下来,经过男人头顶的时候,永强突然说,你别总出去掰苞米了,你一出去,我心里难受巴拉的。桂珍一怔,尿壶差点洒了。她侧过身,把脸贴在永强的脸上。永强伸过胳膊搂住她,用嘴拱她的胸脯。桂珍调整了一下姿势,永强的嘴挨上了桂珍那凸起的柔软的滚烫之处。
他们两个人的眼泪同时滴落下来。
半晌,永强侧过头,长出了一口气,说你愿意掰苞米就去掰吧,谁让我不能掰了呢!桂珍身子一颤,右手一抖,尿壶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屋里立刻弥漫起一股尿骚味。桂珍抱住永强的脑袋,整个身子压上去,呜呜地哭了起来。女人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一座山耸动,像是要坍塌的样子。永强任凭山摇地动,僵硬着身子,如死去一般,似乎连呼吸也没有了。桂珍哭了一会儿,咬着牙说,永强,你别瞎想,我杨桂珍对得起你,对得起你们老王家!
那是分田到户的第二年,永强和桂珍把苞米上场,脱完了粒,入了西屋。永强真是一头牛,二十多个袋子,自己扛到屋里,还码了五个高,就是五个鼓鼓的苞米袋子摞在了一起,每个麻袋足有一百八十斤。永强涨红着脸,看着归了仓的苞米,骂道,妈的奇了怪了,今年咋没人来收呢?我就不信,苞米会没人要!
还真让永强说着了,一秋天没人进村收苞米。等枯黄的树叶子换成洁白的雪片的时候,桂珍说,苞米必须出手了,要不腊月前买籽买肥就得抬钱。永强挠了挠脑袋,说出去转转,看谁有门路。
永强回来了,脸上带着喜色。桂珍猜到了,也把脸蛋笑成了花。谁要苞米,啥价?永强心满意足的样子,说有人要是有人要了,可有一样,得自己送。方台子供销社收,两毛六一斤,照去年少一分。永强叹口气,说有人收就不错了,明天二孩去定一下,妥了后天就卖。车呢?桂珍问。用二孩的呗,人家连运费都不要,就说吃一盘猪肉芹菜馅的饺子就行。再说,没有二孩他舅,就那个供销社大肚子经理,咱上哪儿去卖呢?桂珍不愿意自己的男人和二孩走得太近,因为她觉得二孩有时候看她的眼神不咋对劲。桂珍眨巴一下眼睛,嘴一张,又马上闭上了,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桂珍接到男人出事的消息,天都快黑了。通向方台子的公路上,一辆四轮拖拉机扎在沟子里侧翻着。永强已经被送到县医院了,桂珍是在去医院的路上路过出事地点看到的,她们车的后面跟着一台四轮子,是来拖二孩这臺车的。据说二孩腿别折了,而自己的男人被射到粗大的榆树上,腰椎严重受伤。接生的三婶把着桂珍,解释着,腰椎就是大梁骨,就像咱家房子的大杔。你说,这大杔要坏了,房子不就趴架了!桂珍一下号上了,说三婶你嘴可真刁啊,咋不往好了说呢?三婶啧啧两下,说桂珍,你以为三婶嘴上没有把门的,瞎咧咧,不会顺情说好话?你以为我不明白话到舌尖留半句,积点阴德?我是给你先打上预防针,省着到时候你冷不丁一下子激着,容易过去,不死也得疯喽,真要那样可咋整哎!三婶说完,拍打着桂珍的后背,也抹上眼泪了。
桂珍到了医院,一下子瘫坐在地上,眼前一黑,失去知觉了。永强由于脊椎受伤导致截瘫,怕是起不了炕了。三婶一阵乱叫,医生跑过来,说你喊破了嗓子顶什么?说完转过身招手,让人帮忙把桂珍抬进了医务室。
桂珍醒来时,那往日里清澈如水的眼睛变得浑浊起来,她抓着三婶的胳膊说,我刚才掉进苞米地了,那苞米一颗一颗像扎枪扎我呀,把我的心都扎透了,那血呀比南沟子的水还多呢。三婶安慰她,好孩子,你做梦了,做梦就是瞎胡扯,别信,啊!桂珍四下瞅瞅,突然挣扎起来,一边挣扎一边哼哼呀呀的,看样子她要坐起来。三婶扶起她,坐好后,桂珍拢了拢头发,喊了几声永强,然后继续说道,她被苞米扎的时候,永强就躺在她身边呼呼睡呀,她拼命喊他救人,永强一点反应也没有。我那个气呀,我说我白跟你在苞米地里滚了,永强龇牙咧嘴,说你没看见我大半个身子被苞米埋住了?我起不来了!说完,永强哇哇哭,我也哭。三婶摇晃着桂珍,说了一声“苦命的孩子”,也忍不住号啕大哭。护士长走过来劝她们,别太伤心了,哭坏身子,那个躺在床上的病人谁伺候?再说医院里全是病人,你们把人家心脏病整犯了,吃不了兜着走!这一哄一吓,三婶和桂珍都忍住了哭声,只是一个劲儿地抽噎。
医院不是长住的地方,需要钱啊。再说医生已经下了断言,病人的病就这样了,回去养着吧。
桂珍和永强回到了二佐,把丫头送到了爷爷家。她要干地里的活,还要伺候病人,实在没精力,再说孩子在跟前也不方便。姥爷姥姥拉着闺女掉眼泪,多大的年纪呀,这不是要守活寡吗!爷爷奶奶更不用提,拉着孙子,竟给桂珍跪下了。闺女啊,我们给你磕个头吧。不用提伺候我儿子这茬儿,咋回事我们心里明镜似的。你早晚得向前迈一步,可眼下你将就两年吧,等孩子大一大你再迈那步,我看我儿子挺不了几个月呀!桂珍一下子急了,她跳着脚说,爸呀妈呀,我没承想你们二老说这话呀,不早吗?再说了,我还没往那上寻思呢,我干啥要给别人当牛做马呀?兴许永强哪天就站起来了呢!他就是躺着一辈子不起来,躺一天我陪一天,不用你们管!你们一趟也别来!桂珍越说越激动,有些歇斯底里,公公婆婆吓了一跳,但是心里那个乐呀。婆婆吩咐,咱家屋里那白面都给儿媳妇背去,听见没?公公回过神了,哎了一声,急忙向仓房跑去。
永强治病花了不少钱,有人提议找二孩要。谁让他和你男人喝酒了,灌了那么多猫尿还开车,要不能在大坡子溜车!桂珍摇摇头,说二孩腿也折了,再说也没要拉脚钱,咋张嘴?算了,认命了。
桂珍伺候永强的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别说永强那一泡尿和那一泡屎有多难堪了,就说这176斤的体格吧(每年卖粮永强都要称下体重,每次上下都差不上几斤),翻一次身都让她出一身透汗。永强也知道,后来肚子难受就憋着,结果拉了一炕。桂珍哭了,第一次伺候男人的时候哭了,她说你这不是心疼我,你这是害我。永强不吱声,咬着嘴唇,然后猛地张开,大喊:你让我死了得了!桂珍知道他心里难受,便不作声,低头收拾炕,给他换褥子和被。
熬过了冬天,桂珍走出院。街上的柳树透出了绿色,那枝条在微风中摇晃着,像女人的头发。桂珍忽然觉得自己的头发有些长,嗨,她都忘记自己还是个女人了。桂珍停下来,伸出手把头发挽起来,系在脑瓜顶上。这时,道旁跑来一只惊慌失措的母鸡,她身后不远处,一只大公鸡低着头,張开翅膀,快速地倒换着爪子,它在追前面这只母鸡。母鸡飞也似的跑,但哪里跑得过大公鸡。没跑多远,母鸡一下子蜷缩在地上,尾巴翘起来。大公鸡雄赳赳地扑上去,用嘴鹐住母鸡的头,美滋滋把整个身子压了上去,母鸡发出咯咯的叫声。桂珍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脸一下子红了。突然,一阵四轮子的突突声传来,她慌乱地捋了捋头发。
二孩开着四轮车过来了。这是出事后第三次看见二孩。头一次是二孩给她家送点猪肉、粉条子,还有两只小鸡。正好桂珍的母亲在屋。第二次二孩扛来一袋面。桂珍说啥也不收,二孩硬把面扛进了西屋。桂珍跟着走进去,拽着面袋子说不能要。二孩顺势抓住桂珍的手,桂珍一哆嗦,除了炕上躺着那个男人,还没有其他男人碰过她。尤其是这么长时间了,她好像忘了男人是啥滋味了。二孩的手轻轻地揉搓着,鼻孔里喷射出火辣辣的气息。桂珍觉得有一股潮水自下而上漫过她的全身,她要被淹没了。突然,她下意识地哼了一声,仿佛缓过了一口气,猛地抽出了手,狠狠地瞪了二孩一眼。面袋子从二孩的肩头滑落,二孩慌忙走了。桂珍还想喊二孩把面扛回去,里屋传来咚咚两声敲击炕沿的声音,只听永强一字一板地说,收下吧,收下!
二孩开着四轮子,见桂珍在道边站着,先是一愣,然后马上踩了刹车。知道桂珍找车翻地起垄,便说正好,今年我给你代耕,钱好说,你愿意给就给,不给就拉倒。桂珍摇摇头。二孩说,咋的,给我个赎罪的机会不行啊?再说了,整个奎县,你去哪儿能找到女人代耕的!
桂珍想了半天,点了点头。二孩叫女人坐在车头的翅膀子上,带她去认地。桂珍指着边界,对二孩说,从这往南,一共32垄。二孩点下头,开始倒车。桂珍自顾走了,走了很远,她回过头来,望见一辆四轮车在她的苞米地上爬着,车上坐着那个人弓着身,身前面的烟囱冒着一缕一缕的黑烟。
永强不同意桂珍种地。桂珍争辩,说不种地咱们吃啥喝啥?永强说,女人天生就不是种地的。那女人天生是做什么的呢?女人天生是伺候种地的。桂珍笑了,说她托生错了,没那个福分!不种地,咋办?扎脖?喝西北风?永强慢慢闭上眼睛,问,二孩给代耕?桂珍点点头,嗯了一声。永强轻轻地摇晃了一下脑袋,叹了口气,我这辈子就毁到二孩手里了!
二孩每天开着四轮子拉着桂珍轰隆隆地从街上跑过,车后带起一阵烟尘,缭绕着许久才散去。有人对二孩媳妇努嘴、翻眼、递脸色。二孩媳妇先是一愣,等明白怎么回事以后,竟然笑得前仰后合。她恨恨地说,他敢!然后又幽幽地说,切,他小子有那个福吗?屯子人都把眼睛瞪得溜圆,仿佛不认识她一般。哎哟,这二孩媳妇,平时针扎火燎的,上真章就是个棉花包!叫我说她就是个二百五,八分熟!
天越来越蓝,云彩越来越白了。街上柳树的叶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的时候,风变得凉爽起来。开始扒苞米了,天不亮,桂珍就下地了。她一个人扒,扒到天黑,二孩开车来把扒好的苞米棒子装上车。那时还没有收割机,这个活就靠人工。桂珍这些地就靠她一个人慢慢扒,父母那里也都种地,就是帮她也得把自己家的收拾完。
天拉下幕布,黑色弥漫开了,苞米地一片苍茫,没割倒的苞米站立着,在桂珍的两边立起一道墙。桂珍劳作了一天,困倦和疲惫像蚂蚁爬进她的体内,在骨缝中停留,岂止是停留,还张开小嘴啃咬。桂珍的眼皮也沉重起来,像一块厚重的帘子一点一点地垂下。终于,她慵懒地躺在了苞米铺子上,双手叠加抱于胸前。
两道光柱伴随着突突声射来,随着车身的颠簸而略有晃动。车在桂珍的身边停下,二孩跳下车。他走到桂珍身边,弯下腰,伸手按了按桂珍的鼻子,桂珍轻轻嗯了一声,顺势翻过身子,双臂打开,接着是一片均匀的呼吸声。二孩俯下身,把脑袋凑上去,他的心跳加快,像敲鼓。二孩慢慢将嘴伸过去,快要接近桂珍的脸蛋了,刚要张嘴,脖颈猛然被凉飕飕的手臂扣住。手臂是桂珍环绕上去的。桂珍闭着眼,使劲箍着二孩,猛地抬头把嘴戳到二孩的脸上,二孩觉得一阵滚烫。二孩慌乱拱起身,使劲儿挣脱了桂珍的搂抱。
桂珍问,你咋了,我要给你了,你为啥又不要?二孩嗫嚅着说,想起你男人了,我都对不起他一次了,不能再对不起他。抱你,就行了。桂珍愣怔片刻,大喊,我不稀罕!
二孩说,赶快装车吧。苞米铺子响动起来,桂珍站起身,夜色笼罩,她的脸色显得朦胧不清,但在装苞米穗子弯腰直身的俯仰之间,分明能看到她的面庞上有晶莹的亮点。
苞米穗子从地上跃起,啪啪地落入车厢中。装满后,桂珍坐在车的翅膀上,看着二孩手握着方向盘把车带出苞米地。他们都没吱声,木然地坐着,二孩甚至连脸都没扭转一下。突然,桂珍轻声地说,停车。二孩仿佛没有听见。桂珍伸出手,使劲打在二孩的肩膀上,依旧轻声地说,停车。二孩把车停稳,桂珍跳了下去。二孩侧头看着桂珍。桂珍挥手,你先走吧。那你呢?我办事!
四轮车轰轰地开走了。桂珍跟在车后,她的肩头耸动着,泪水在脸上奔流。很快,四轮子走远了,不见了,淹没在浓密的夜色里。
桂珍慢慢地向前走,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声巨响,脚下的地仿佛也颤抖了一下。她停住脚步,片刻,心一沉,拔腿就跑,边跑边小声嘀咕:二孩。
二孩呀——撕心裂肺的哭喊让整个二佐一阵摇晃。二孩的媳妇抱着二孩,头向后慢慢地仰着,这慢慢仰着的过程就像一根无形的线使劲地拽着人们的心脏,就在人们感觉线要断了,心脏要掉了的时候,二孩媳妇的脑袋突然收回,好比一件东西要掉下山涧又被人拼命拉回一样。就在二孩媳妇脑袋弹回,垂到胸前的一刹那,那句撕心裂肺的“二孩呀”如同一个二踢脚猛烈地炸响,瞬间蹿到天空。
二孩在桂珍下车后,开着车往回走。他的脑子里想着桂珍为啥下车,下车后做啥呢?接着是他扛着面粉走进桂珍的西屋,再接着是他被桂珍箍在苞米铺子上的情景。突然,永强出现了,开着车,满嘴喷着酒气,突然,车失控,一下子扎进了沟里。二孩大叫一声,接着是一声轰响。当然,这不是二孩的幻觉,是真实的状况,二孩的车射进了二佐的南桥里。
二佐的屯南有道乌龙沟子,很宽,也深,人们叫它南沟子。南沟子在二佐的屯前飘过,像一条玉带,不,彩带。春天,沟子两边的雪斑驳着,慢慢融化。小草拱出地皮,沟里的水清清凉凉地流着。夏天,屯子里的孩子爱在沟子里扎猛子,跟前的水里趴着母猪他们也不在乎。秋天,沟子两边的草渐渐枯黄了。冬天,水结成冰,孩子在上面打出溜滑。二佐人喜欢这条沟子,哪家没吃过沟子里的小鱼,谁家的牲畜没喝过沟子里的水?可今天,人们开始讨厌甚至憎恨这条沟子。恨着恨着,人们在心里开始鄙夷起桂珍来。最后,鄙夷一下子变成了憎恨。败家娘们儿,我早就知道,那大奶子大屁股,一瞅就是个扫帚星,谁沾上她谁倒八辈子血霉!
桂珍抱住二孩媳妇,俩人哭了,没有惊天动地的声音,四目相对,互相拍打着,那泪水就如同南沟子的水,静静地淌呀。哭着哭着,桂珍说,二嫂,你别听别人嚼舌头,我二哥是个好人!二孩媳妇拍了桂珍一下,我知道他们没少埋汰你,可我明白咋回事。你二哥和永强那次把腿摔坏了,肾也坏了,他那股脉慢慢地没了!呜呜!咱俩的命咋这么苦啊!
永强躺在炕上也知道了二孩出了车祸,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二孩的消息是他妈告诉他的,桂珍一句也没透露。妈说,你好好养病,别瞎寻思。然后把二孩媳妇说给桂珍的话重复了一遍。永强瞪了瞪眼睛,想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伸出手使劲拍了拍炕面。
二孩死后,桂珍的地没人给代耕了。桂珍找了一家又一家,每亩地多出十块钱也没有找到。有一家男人刚有点活心,老婆在外屋用水瓢使劲地敲着锅沿,于是,男人摇了摇头。
桂珍从这家院子走出来,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桂珍的眼睛有些发花。她使劲地睁着眼睛,向远处望去。那一片片田野里的残雪还没有化净,桂珍知道残雪里、黑土上那一垄垄苞米茬子在笔直地站着,它们的命运是被旋转进泥土里,或者被烈火吞噬。但桂珍感觉这些苞米茬子在她的眼前一下子蹿了起来,成为一片苞米的海洋,齐刷刷地向她扑来——桂珍一下子被苞米吞没了。
晚饭的时候,桂珍特意炒了两个菜,把婆家和娘家人聚一起,决定自己买一台四轮子。她算了一笔账,一年下来几家人的代耕费是个不小的数目,不如凑钱自己买。爹和公爹都不吭声,桂珍的弟弟说,买可以,钱呢?桂珍说,现在信用社可以贷款,我去办。
桂珍和弟弟把通红的四轮拖拉机开进屯子的时候,人们在院子里大街上都把脖子伸得老长。他们的目光随着四轮子向前奔跑而拉长,他们的心思也随着四轮子马达的突突声四下飘荡。白胡子的马三爷干咳两声,嗯,女人哪,相夫教子,锅台转,天道不可逆哟!
日子一天天流逝,苞米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一转眼,桂珍的大闺女都上初中了,住校了。这年,长岗乡政府与建三江农管局签订了开荒种水稻的协议。包村干部各家宣传,动员群众去建三江种水稻。村里人摇着头,故土难离。再说,种了一辈子苞米,整啥水稻?好事能轮到咱?桂珍却第一个报了名。她说,第一口饭,肯定香!
三江平原的腹地,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像硕大的地毯铺展到天边。桂珍收拾好碗筷,背着永强出来晒太阳。永强的鬓角已经白了,腿也有些弯曲。他的体重急剧下降,现在也就有百十来斤,但精神状态还好。桂珍说,永强,这几年咱们种水稻不说发了,可兜里鼓溜了。咱们二佐有不少低洼地,适合旱改水,种苞米瞎地呀。我想好了,咱们回二佐,把洼地都种上水稻,那样乡亲们的兜也都能鼓溜!永强使劲地点点头。
一阵风吹过,稻子弯下腰,像大海的波浪翻卷着向前涌去。桂珍出神地看着稻子,突然,这些稻子变成了一棵棵苞米,迎着阳光、迎着清风,漫山遍野。他们黄黄的,排列成一个个方阵,气宇轩昂地向桂珍夫妻弥漫过来。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