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类型、游戏化叙事与技术意识:从《独行月球》看华语科幻电影的发展路径

2022-04-29 14:07陈婷婷
电影评介 2022年21期
关键词:科幻电影华语科幻

陈婷婷

自《流浪地球》(郭帆,2019)以过硬的艺术品质以及近47亿元的超高票房提振了①华语科幻电影的士气后,中国科幻电影就走上了一条快速发展的车道。2020年8月7日,国家电影局、中国科协印发《关于促进科幻电影发展的若干意见》[1],提出将科幻电影打造成为电影高质量发展的重要增长点和新动能。在这些被称为“科幻十条”的政策措施生效两年之后,《外太空的莫扎特》(陈思诚,2022)等华语科幻电影与观众在电影院见面。《独行月球》(张迟昱,2022)在开心麻花经典爱情喜剧的基础上结合了科幻电影的时空处理方式与视觉要素,并具有明显的游戏化的叙事特征,在大众接受与电影语言探索的路径上显示出了华语科幻电影的有效探索。

一、科幻类型:叙事时空处理与视觉要素

“科幻电影的编剧导演,虽然不是科学家,通常也不被列入‘懂科学的人之列,但他们那些天马行空的艺术想象力,正在对公众发生着重大影响,因而也就很有可能对科学发生影响——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也许现在已经发生了。”[2]在开心麻花之前创作的轻喜剧电影中,科幻元素往往只是作为部分活化叙事的机制或对喜剧剧情的点缀出现,并未显示出对当代科学共识基础的结构或解构,更不进入时空维度中的科学革命场域。这不是以轻喜剧见长的开心麻花电影团队首次接触科幻题材,但却能称得上是一次首次达到类型片标准的成功尝试。在《夏洛特烦恼》(闫非、彭大魔,2015)中,对中年生活十分不满的夏洛通过“穿越时空”回到学生时代,重新追求初恋秋雅,在“穿越时空”的情节设置中依然重复的是青春片中的中年危机主题与怀旧风格;《羞羞的铁拳》(宋阳、张吃鱼,2017)中堕落的拳击手艾迪生与心怀正义的记者马小为了抢夺一段假赛证据,在楼顶天台僵持之际被一道闪电击中,奇迹般地互换了身体。“互换身体”这一关键要素与其说是一种科学成果,不如说是叙事作品中象征“交换视角”与“相互理解”的契机与寓言,两人逐渐理解对方、鼓舞扶持,过程完整,铺陈圆熟;在《我和我的父辈·少年行》(沈腾、2021)中,开心麻花团队再次使用了以科幻要素制造反差与喜剧感的惯用做法,将时空穿梭与仿生人融入一段父子亲情中。尽管叙事时空的尺度仍在小家庭内展开,但这些影片显示出开心麻花团队秉承中国电影学派的创作理念,致力于尝试将喜剧类型融入科幻类型电影创作,同时反映出中国当代社会的精神价值的努力。

《独行月球》标志着这一努力的最新成果。通过精妙而宏大的叙事时空处理首次将之前的“科幻色彩”与“科幻元素”放大为完整的“科幻类型”。故事讲述一场陨石灾害导致宇航员独孤月一人孤身滞留在月球基地中,地球也遭到小行星撞击,人类文明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独孤月在绝境中遇到同样被遗留在月表基地中的金刚鼠,与爱人马蓝星通过远程通讯试图返回地球,却在关键时刻牺牲自己以拯救人类文明的故事。在空间维度上,《独行月球》接续了太空科幻中常见的太空宇航员空间,突出了渺小的人类个体与无边无际的陌生星球尺度上的对比。导演设计了一系列表现独孤月在月球上独行、在太空中漂浮的镜头,展现出了宇宙的宏伟、浩瀚与永恒;而在时间或历史维度上,正是独孤月这一平凡而渺小的人类个体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在整个人类文明面临巨大危机直接挺身而出,发挥出了巨大作用。大与小、瞬息与永恒之间的对比制造出强大的心理张力,这恰恰是科幻类型在时空处理上的目标之一。“科幻就是科学领域的边缘、异类。它解构了科学的中心,用他者的知识替换当代科学的共识。而恰恰是这种边缘性的发生,使我们能对天才思想、社会主流、科学革命的结构、权力场等概念做更深刻的理解。”[3]其中通过背向绕月行走以获得太阳光、借助袋鼠的生物动能脱困等天马行空却在科学上可以解释的做法,彰显出了《独行月球》在类型上的成熟。

相较于其他类型影片,科幻类型影片对于视觉形象与画面描绘都有着更高的要求,相似的叙事时空也为《独行月球》带来了与《流浪地球》十分相似的场景空间与视觉要素。“这种解决办法不是来自过去,而是来自未来,而且自己谈论未来,招呼充满希望的未来,继续呼吁更美好的未来。”[4]《独行月球》中的大部分叙事都是在太空中展开的,片中有许多表现月球基地内景、月球外景、太空飞船内景以及星空浩瀚的镜头,因此导演在制作上采用了实拍加场景虚拟制作,最后通过电脑特效合成的虚拟技术[5]。无论是月球表面的科学基地还是太空飞船中的空间,场景均以洁净的白色调为主,这也是科幻类型片中的惯例;而数字化的数码合成制作技术的引入,在制作帧率与画面质量表现上给成片中的画面表现带来了很大提升,月球场景逼真而生动。与同一类型相比,《独行月球》的创新之处在于结合了开心麻花常用的喜剧元素,例如基地中搭建了飄满黄白两色纸条,甚至写有挽联的“地球灵堂”,严肃科学的宇宙空间与民俗化的仪式风格相冲突,具有强烈的喜剧感与荒诞感。地球上的场景则以月球护盾计划的指挥中心为主,几十名身穿实验服的技术人员坐在一排排电脑前紧张地工作,墙壁屏幕上安装了巨大的显示器,随时投影出太空基地中的场景——两者之间由星际通信连接。这样的场景在《星际穿越》(克里斯托弗·诺兰,2014)《火星救援》(雷德利·斯科特,2015)等太空探索影片中都是常见配置;类似的视觉要素在新媒体时代来临后的警匪片、灾难片等片种中亦有涉及,其中的“指挥中心”象征着强有力的人类文明与技术支撑,以及指挥员与作战者之间的责任或情感联系;而在外行动的听命者则往往具有强劲的行动力与过人的牺牲精神。

二、游戏化叙事:画框分割与游戏形象的肉身

伴随着新媒体融合趋势的加强,数字电影中游戏化特性的发展已经成为一个重要课题。在电影发展的胶片阶段,受限于胶片设备剪辑与修改的难度以及游戏本身的性能和市场受众,游戏化叙事这个概念尚未建立。在数字电影逐渐开始进入电影领域时,从小接触电子游戏的“新世代”也进入到了电影业。于是,新的电影创作者不断从电子游戏和动漫这些体裁中汲取设计手段,以灵活多变的新形式取得满意的叙事效果。在《独行月球》中,叙事的游戏化趋势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是在剪辑上主动将不同镜头通过画框分割的方式放置在同一画面中;另一方面则体现在主要角色的身体上。

首先,《独行月球》中多次使用了传统电影中难得一见的画框分割。在独孤月和金刚鼠为了争夺食物和领地展开对决时,画框分割采用了电子游戏常用的上下分屏方式,将一人一鼠的动画风格的头像与漫画网格背景,以从左右方向推入的方式,分别置于上下两格中;加上十分夸张、漫画化的“VS”字样,仿佛是格斗游戏一般;这样令人激情澎湃的开场方式,也以欲抑先扬的方式与之后独孤月的惨败形成了鲜明对比。在月球基地与地球指挥中心取得联系后,影片节奏陡然加快,在叙事空间距离遥远的前提下,导演同样利用数码技术制作的分屏镜头将位于不同空间中的、心系对方的马兰星与独孤月二人分别放置于画面的左右两端;此时一脸茫然的金刚鼠忽然从中间画面中心的垂直线条中出现并插入,将两人分隔开。在同一个画面中分享心灵的象征立刻变为一出男女主人公想互传心意时,却被第三人阻挠的恋爱喜剧。菲利普·罗森在阐释安德烈·巴赞的摄影影像本体论时,将时间问题定位为“摄影机前事物对摄影机的时间性关联”,“照片影像或电影经常提供给观众一种绝对粗暴的认知,影框中的客体,在过去的某个时间曾经出现在摄影机存在的空间之前,在框架中的可见性是在不容置疑地过去中显现。进一步说,客体在镜头前的‘在场,延续了一定的时间”。[6]画框分割手法分解的并非只有画面,还有摄影机镜头创造出的“现实”。既然画框是对某一时间毋庸置疑的画面与现实,那么多个确定性现实的同时在场则反而带来了不确定性。无法断定确切的现实,让电影的本体由摄影影像变成数字化的电影媒介本身。

其次,金刚鼠这一形象与其说是拟人化的角色,不如说是游戏化的角色。金刚袋鼠刚子是这部电影的“黄金配角”,在最大程度上增强了独孤月“独行月球”的喜剧效果,同时不会削弱“独行”的孤独感。金刚鼠拥有超过普通袋鼠的智慧与人性,在影片中与独孤月化敌为友,最后惺惺相惜,让观众看到了独孤月在爱情的痴狂外对友情的真挚,使得月球“独角戏”中的独孤月更加立体。“救袋鼠我就会死,那要死一起死”的场景感动了无数观众;在独孤月牺牲自己时,金刚鼠也露出了哀戚的表情。这样的“默契”显然不是一般袋鼠能做到的。同时,金刚鼠也保存着兽性,例如对食物的贪婪、跳跃和拳击的动作,以及牵引载具的能力等。袋鼠的动物印象没有成为影片叙事的障碍,电影创作者利用袋鼠的人性与兽性合理地创造出了这一游戏化的动物,从而加强喜剧效果、推动故事发展、优化叙事方式、增强影片的表达能力。观众群体的共识恰好可以成为影片设定的留白部分,叙事过程中应该凸显出重要的内容,并且较好地与电影内容本身相结合,让游戏性叙事自然地融入到观众的观看过程中。

最后,独孤月的身体也是游戏化的身体。在独孤月在与金刚鼠对战的过程中,他一开始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很快就能毫无障碍地恢复;在一次大战中被打掉的牙齿也可以在后续的镜头中看到复原。按照传统的电影的看法,这一镜头毫无疑问属于“穿帮”;但在《独行月球》中,观众会默许这种刻意夸大的喜剧效果:在独孤月多次被陨石砸中或击中,身体向迪士尼动画中的人物一样旋转着飞出很远,或从山上像橡皮一样反弹着摔下,最后却都能毫发无伤地出现在镜头中。这种夸张的、完全超出常人生理极限的动作并非建立在现实世界与摄影机的现实法则基础上的,而是建立在数字媒介世界与动画作品的描绘方法上的。只有在以数字的加减决定“人物”身体与健康的数字媒介中,损伤的身体才能通过数字的累加复原。在电子游戏中,数字的累加可能要依靠道具的使用;在影片中,数字则隐藏在不可见的时间之中,主人公的身体状况伴随时间流逝自然地恢复成之前完好无缺的样子。“要能集中到某个具体的人身上。研究人体之间的区别——为什么这个人体区别于那个,绘画和变换的能力。创作漫画和恰当地突出人物间区别的能力和知识就是你一直在做的。千万别把绘画当成画地图,我们的动画不是线条而是‘尸体。那么我们就应该理解‘尸体的现实情况。”[7]反复的损伤必然会在人体上造成不可逆的伤害,而电影中损伤的可逆正是由于身体的“游戏性”或“数字性”,即“非人”的身体。

三、从《独行月球》看华语科幻电影中的技术意识

如前所述,《独行月球》在制作上将简单的情感命题放置在全人类生存的背景下,将科幻类型中的时空处理与视觉要素引入了喜剧类型之中,显现出强烈的电影技术意识。如果说开心麻花团队之前处理类似题材时大多体现小成本电影的“手工业意识”或“轻工业意识”,那么将个人情感与浩瀚无垠的太空尺度相联系,则称得上电影技术意识的产物。电影本身作为一门文化产业,并非传统意义上大量消耗能源资源的“技术工业”,但近年来的华语科幻电影却在数码媒介的基础上创造了另一种与摄影机实拍画面联系更小,成片效果更加奠定在数字劳动上的“电影技术工业”。《独行月球》的叙事便紧密依赖着电影技术工业的技术支持,尤其在主要角色的外形与动作都要利用后期完成的情况下,数字虚拟技术在人物与空间场景中的创造力就更加重要。就《独行月球》制作的工业水准而言,金刚鼠的毛发质感与细微表情、独孤月坐着月球车横贯月球的场景,已经充分体现了影片成熟的视觉特效,为民族电影工业作出了有益探索。当下高度发达的数字电影工业以智能化、自动化、贯穿交互和非线性的集成化制作手段,代替了传统的单线电影制作流程,大大提高了影片制作效率;而相应的技术涵盖了数字场景搭建、数字空间可视化、虚拟现实摄影、CG虚拟角色开发等实践环节的数字生产管理流程。

数字化与技术化也是近年来华语科幻电影中越来越明显的发展趋势。在开心麻花团队的影片中,《独行月球》与《夏洛特烦恼》《羞羞的铁拳》《我和我的父辈·少年行》也组成了一个独特的IP序列,观众从中可以看到华语科幻不断从“软科幻”到“硬科幻”的历史变迁。或者说,这些出现于《流浪地球》之后的影片,在整体上也构成了一个整体性的华语科幻电影序列。“艺术与现实、新媒体与传统文化、制作技术和创作目标,都自觉或不自觉地产生了大量新的应对方式,这些变化必将为我国民族动画创作带来新的增变和推动力量。”[8]

结语

一直以来,科幻类型影片的创作发行都集中在欧美、日本等现代技术与电影产业均十分发达的国家。自《关于促进科幻电影发展的若干意见》发布以来,华语科幻电影已经在数字影像技术逐渐成为动画片主流制作手段的时代,不断借助科学技术的升级,向观众展示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视觉景观与动人故事。《独行月球》在爱情喜剧的基础上,结合科幻片的类型要素,有效扩展了影片时空范围的边界,以绕月行走、拟人袋鼠等许多别出心裁的设计取代了一般电影中关于科学知识的共识;在表现手法上,《独行月球》同样呼应这一拓展性的主题,着力从电子游戏和动漫等新媒体技术中借鉴,以灵活多变的表现形式取得满意的叙事效果。从《流浪地球》开始,华语科幻电影就显现出了中国文艺血脉中特有的革命浪漫主义,它指引出中国电影亟待完成的诸多任务,并作为未来的解决办法而发挥先导作用。

参考文献:

[1]国家电影局官方网站.国家电影局、中国科协印发《关于促进科幻电影发展的若干意见》[EB/OL].(2022-08-13)[2020-08-07]https://www.chinafilm.gov.cn/chinafilm/contents/141/2533.shtml.

[2][4]江晓原.外星文明与时空旅行:在科学与幻想之间——兼及一系列科幻电影[ J ].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06):50-56.

[3]吴岩.科幻文学论纲[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21:315.

[5][德]恩期特·布洛赫.希望的原理[M].梦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51.

[6][美]菲利普·罗森.变化的木乃伊:电影、史实、理论[M].明尼阿波里斯: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2001:29.

[7][英]理查德·威廉姆斯.原动画基础教程[M].邓晓娥,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6:10.

[8]刘帆.超能力崇拜、童心叙事与重工业意识——评《外太空的莫扎特》[ J ].当代电影,2022(08):19-22,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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