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治德
在巴渝古代模糊的地理学里,东起南川西至江津接壤黔北高原的山区,统称大娄山余脉。大娄山是渝黔山际分野线,龙头昂起在金佛山,龙尾扬在四面山,面向长江河谷的北坡,一波一波的崎岖,就是大娄山向巴渝涌来的余脉。
娄山北坡是夜郎竹国的北疆,漫长历史的贫瘠山区。古夜郎国崇拜竹,娄山北坡常见的瘦南竹和用瘦南竹编织的娄背篼,是夜郎故国向巴渝大地恒久摇曳的两面旗帜。
南竹生长在当风的娄山贫瘠北坡,没有肥硕的叶片和粗壮的躯干,也没有翠叶茵茵含露欲滴的娇态。躯干金黄坚硬,竹径最大也不过二三寸,短枝苍青。竹叶稀疏着,淡绿的叶片泛着浅黄,在风中发出一种干燥的脆响。
早寒年头,娄山北坡农历十月就风雪载山。大雪压顶,瘦南竹宁折不弯,主干剧烈爆鸣,齐腰斩成两段。依然站立着的一截,断口处裂开,亮着一条一条的竹剑,怒指飘飞大雪的铅色天空。
风雪载山是对万物生灵的一种进化鞭笞,岁月里南竹主干越来越纤细,竹枝越来越稀少以抵抗积雪的落脚。这样的竹子,以“瘦”见精神。冰雪消融,总是由这瘦身一族,最先给千山万岭捎来春意。
瘦南竹是娄背篼的上乘原材料。娄背篼的制作者是南竹篾匠,其工具是四把刀子。刀有砍刀、剔刀、剖刀、起刀,各司其责。南竹砍倒,剔除竹枝,剖成竹片,最后使用起刀。起刀轻便,刃薄如纸。起出的黄篾磨去棱角,讲究圆润,就像铁丝;起出的青篾讲究平滑;青篾再细分,成为青篾丝。晾干除去水分后,忙活的篾匠出现在丝丝绿影里。
一只娄背篼,娴熟的篾匠也要两天才能编完。成型未上襁的娄背篼,可以柔软地压缩。襁是一块块精工削制的南竹硬片,兩端削出尖,在水里浸泡后再用火烤。上襁完成,娄背篼就如加入了钢筋,毫不变形。娄背篼高达六七尺,人背着它,在头上耸出一座山峰。背着装满货物的娄背篼走下山来,就像一朵蘑菇云缓缓降落。山里人称它为“大脚菌背篼”。大脚菌是山珍,称谓抖露的是大山风味故园深情。
娄背篼背负着希冀,走向巴蜀大地,从出发到宿营,之间是若干朝代。湖广填四川,娄背篼队伍走成巴蜀遗民回归故园的先行者。抗战时期,娄背篼队伍给重庆驮来了由巫家坝机场转运来的军需给养。娄背篼里立着的一只南竹筒,就是水壶。一块垫在肩上的百纳土蓝布,就是洗脸帕和睡毯。娄背篼汉子张扬着大山的俭约、大山的狷傲,几只娄背篼一靠拢,就做了过夜的栈房。他们渴了喝,饿了吃,困了和衣卧,自由自在,挥洒着与山俱来的秉性。
这样的一群人,走进陌生的巴蜀大地,总是招惹陌生的眼光。被大山大江袒护的巴蜀人,偏偏造出了两个词汇:“娄”是“脏”的代名词,“娄背篼”是窘迫潦倒的写照。个中原因,不得而知。但请勿相忘:娄山瘦南竹和娄背篼,是夜郎国的两面旗帜。
编辑/杨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