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健玲 郭美华
《周易》是中华经典,“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炉火,皆可援易以为说”(1)[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商务印书馆1931 年版,第2 页。。复卦是其中非常特殊的一卦,卦、爻辞所示需要占断的问题几乎每问皆吉,说明当时人们认为“复”合乎规律。宋代理学家刘子翚曾云:“大《易》之旨,微妙难诠。善学《易》者,以《复》为先。”(2)[宋]刘子翚:《屏山集》,《文津阁四库全书》,商务印书馆,2005 年版,第126 页。可见,他视复卦为《周易》之门户,是学人进德修业的首选入门功夫。学界对复卦的含义及精深哲理已经有比较充分的探讨,对其美学意蕴的研究尚有空间。《易》理与文艺之“艺理”可实现“会通”,复卦蕴含的美学思想对山水画艺术精神有多个方面的影响。
已有研究认为石涛的“一画”指太极(6)张乾元先生曾撰文指出易学思想影响下“一画”的几种含义,一说特指太极,一说指伏羲画卦这一创举,一说指八卦与六十四卦中的一爻。详见张乾元《“一画”论内涵》,《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 年第1 期。,实际上“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7)本文所引石涛画论均依据[清]石涛著,周远斌点校纂注:《苦瓜和尚画语录》,山东画报出版社2007 年版,下文不再标注。这个命题显然受到伏羲“一画开天”画卦之法的启示。“伏羲画卦,先从天地之心画起,故先画一阳爻,以其相生,于是而有偶,又乘之而为四象,又乘之而为八卦,又乘之而为六十四卦。皆一画之生,而此心之用也”(8)[元]金履祥:《仁山文集》,《文津阁四库全书》,商务印书馆2005 年版,第574 页。,这里“一画之生”吸收了复卦的美学精神,“一画”指向“一阳”,即天地之心,有创生之意。为了强调“一画”的本原地位,石涛在自己的画论体系中独辟《一画章》,从多角度阐发“一画”要义:“盖自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太朴”即宇宙自然混沌之态,天地初开时先有根本的“天地之心”,艺术理论建立之初亦先有“一画”,它是绘画中最根本的元素,蕴含各种绘画形象产生的可能性,有一阳才能生出偶,进而演变为多,掌握“一画”的规律,万物虽繁,众画可从“心”而表现出千变万化之形态。再如:“立一画之法者,盖以无法生有法,以有法贯众法也。”从无到有,从有到多,“一画”犹如“一阳”,有创生意义,指代不为任何先行法则所羁束的绘画创作原理。
除《一画章》,石涛还在其他章节反复重申这一核心艺术理念:“一画落纸,众画随之;一理才具,众理附之。审一画之来去,达众理之范围,山川之形势得定。……善操运者,内实而外空,应受一画之理而应诸万方,所以毫无悖谬。”(《皴法章》)“一画”处于主导位置,众画处于随从位置,以一统众,犹如一阳为主导,众阴为陪衬。乾为阳,为刚健;坤为阴,为柔顺。这是《易传》一以贯之的思想。“内实外空”的技法亦可能对复卦阴阳关系有所取鉴,一阳潜藏于内,有“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彖传》)的品德,可以定山川之势、应万方之变。用皴法表现山川要遵守一画之理,甚至一切绘画技能的培养,都需树立“一画”理念,领悟“一阳”之旨。“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能知经权而忘一画之本者,是由子孙而失其宗支也。”(《兼字章》)以家族谱系的序列看,“一画”为宗祖,犹如复卦“天地之心”,有源头与创造义。“一画”论贯穿石涛绘画思想体系之首尾,是其艺术精神的内核,亦是其对古典美学的独特贡献。“一画”对初九阳爻“天地之心”内在精神显而易见的借鉴,可证复卦蕴含的美学思想对石涛有影响。而石涛对“一画”的解读,使“天地之心”从抽象的哲学用语发挥出具体的艺术理论,又是对复卦思想精神的完善。
此外,《苦瓜和尚画语录》整个体系与《周易》自《乾》《坤》天地展开、至《既济》《未济》收束的体系暗合,语言略显晦涩,而论述极富哲理,于绘画之事面面俱到又浑然一体。石涛还多次借鉴《周易》言辞阐释画学理念,“笔与墨会,是为氤氲。氤氲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氤氲章》)巧妙化用《系辞》中的“天地氤氲,万物化醇”,不仅借阴阳二气交融缠绵之意形容墨附着在笔上的状态,而且再次重申“一画”与“一阳”相似的开天辟地精神;“蒙养”取自蒙卦,“蒙者蒙也,物之稚也。物稚不可不养也”,道出创作中鸿蒙恍惚、天然真实的精神状态。可见,石涛不仅深得复卦的美学精髓,对《周易》整个思辨体系亦能融会贯通,具有良好的易学修养,易学精神无形中参与了石涛艺术世界建构与艺术理想实现的全过程。
“师造化”是中国美学的重要原则,天地运行,生生不息;人法天地,奋斗不止。复卦生生不息的精神为古代艺术家提供了创作源泉——不仅要从蓊郁葱茏的春夏景物中取材,表现万物的活态;而且要从腐朽枯槁的秋冬景观中妙悟,表现生命绵延不绝、“春风吹又生”的内蕴力量。
以五代时期的著名画家关仝为例,《宣和画谱》著录他:“尤喜作秋山寒林……其脱略毫楮,笔愈简而气愈壮,景愈少而意愈长也。而深造古谈,如诗中渊明,琴中贺若,非碌碌之画工所能知……今御府所藏九十有四:秋山图二十二 秋晚烟岚图二 江山渔艇图二 江山行船图二 春山萧寺图一 秋山霜霁图四 关山老木图一 秋山楼观图四 秋山枫木图一 秋山渔乐图四 秋江早行图二 秋峰耸秀图二 群峰秋色图三……”(11)俞剑华注译:《宣和画谱》,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 年版,第177-178 页。可见,御府所藏关仝九十四幅作品中近半数画面为秋景。而他画秋山,尤为偏爱枯木、硬石、寒林,《图画见闻志》载其作“石体坚凝,杂木丰茂,台阁古雅,人物悠闲”(12)[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中华书局1985 年版,第39 页。。流传至今的画迹《关山行旅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近有枯枝、远有寒山,令观者感到深沉宁静、气韵萧森。以关仝作品为代表的苍古画境也一直令后代画家津津乐道,董其昌云:“枯树最不可少,时于茂林中间出,乃见苍古”。(13)[宋]董其昌:《画禅室随笔》,严文儒、尹军主编:《董其昌全集》,上海书画出版社2013 年版,第114 页。唐志契云:“写枯树最难得苍古,然画中最不可少。即茂林盛夏,亦须用之,山水诀云:‘画无枯树,则不疏通’,此之谓也……其枯枝古而浑,乱而整,简而有趣。”(14)[明]唐志契:《绘事微言》,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 年版,第19 页。
思之不免心生疑窦,北方冬季的树木光秃丑陋,全然没有参天大树的挺拔傲岸,为何画家却如此赏识,甚至追捧?一方面,这些景物展现了自然生物在秋冬季节特有的屈曲盘旋、枯朽遒劲之形态,好似人之暮年,饱经沧桑而归于平淡,表现出老成持重之美。另一方面,画中景物看似死寂,其实一山一水、一花一木都有“复”的潜在力量。荒寒的原野、劲拔的树木、姿态各异的枯枝,寂寥凝重的气氛里蕴藏着耐人寻味的隽永哲理:“一阳”柔韧坚强,生命无往不复,万物生生不息!这正是复卦生生精神赋予中国画的隐形力量与延展空间,指导画家们在枯朽中找希望,在拙陋中见美感,微妙地化有限为无限,在方寸景物里绵延出无尽的趣味。
朱熹对复卦蕴含的生生精神也提出深刻见解,其云:“枯槁之物,谓之无生意,则可;谓之无生理,则不可”(15)[宋]朱熹:《朱子语类》,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189 页。,“以阴阳之气言之,则有消有息;以阴阳之理言之,则无消息之间。学者体认此理,则识天地之心”(16)[宋]朱熹:《朱子语类》,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2392 页。。不仅揭示了生死交替的“生气”是表象、生生不息的“生理”才是实质,而且体现出伟大思想家对生命价值的充分尊重,在他赤诚的诗心里,光芒有光芒的美丽,黑暗有黑暗的诗意,万物的萌动与繁荣、枯朽与衰亡皆包含着“一阳”的生机,审美世界不分三六九等,启示画家挣脱“生气”而表现“生理”,拓展艺术题材,升华艺术精神。
历代艺术家通过参研复卦生生不息、循环不止的奥秘,不仅总结出艺术创作的规律,而且学习到艺术鉴赏的方法,找寻枯寂中复生的能量,体味融合天人与时空的往复之美。在宋元山水画中,荒寒、苍古等几类典型画境的形成与发扬也表明画家们之所以偏爱秋冬枯朽景物,是因为其中裹挟着新生的力量,是“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的希望感,是“一阳”终将来复的含蓄蕴藉、静水流深的美。
美学研究涉及自然美、社会美、人生美等若干方面,《周易》自汉代被官方确立为儒家经典,讲述仁义道德、君子修身便是题中之义,“复见天地心”作为宇宙论,揭示了天地之生机,儒家哲学认为“生”即是“仁”,“复见天地心”作为修养论,则揭示了天地之仁德,“复,德之本也”(《系辞下》),复卦具有德性价值。
易学史上对复卦卦德的阐释代不乏人。朱震解释“复”的道德意义建立在人对自我行为充分判断的基础上,“有善必自知之,不善必自知之。修其善、去其不善,则复矣”(17)[宋]朱震:《汉上易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版,第257 页。,认为完善道德品质,除恶向善即为“复”。来知德再次肯定“一阳”作为“天地之心”的主导地位,“一阳”是性善之端,决定了六爻的复善之义,其云:“一阳之复,在人心则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性善之端也。故六爻以复善为义。”(18)[明]来知德:《周易集注》(又名《易经来注图解》),九州出版社2004 年版,第330 页。陈梦雷是从“天地之心”在于动的角度,解释动态的“一阳”为人善念之萌动,“天地之一阳初动,犹人善念之萌,圣人所最重”(19)[清]陈梦雷撰:《周易浅述》,九州出版社2004 年版,第161 页。。概而言之,初九爻是“复”的根本,是“仁”与“善”的喻象。五阴凡与初阳相得者均获“复善”之吉:六二比初,有“下仁”的美称;六四应初,有“从道”的佳誉。“天地之心”系此“一阳”,它不仅化育万物,而且教养万物,使之从善如流。“一阳来复”预示刚德渐长,是君子有为之象,在道德功能上兼有敦促作用与纠正作用,提醒君子察微善辨,在纷纷扰扰的世事中守护真心、完善人格,复卦蕴含修复德性、复归于善的伦理道德之美。
这种德性之美启发艺术家在创作中注重学养品性、追求圣贤气象,呈现美和善的有机统一。苏轼画学的重要特点即重画外之陶养,轻画中之技巧,重性灵之宣泄,轻图像之制作,他提出“文人画”概念,不仅把诗文、书法技巧用于绘画,而且把人格信念寄于绘画,形成与以往的匠人画大相迥异的独特审美趣味,抒发真情真性,讴歌人生理想。米芾以书法盛名,论画时亦结合书法创作观念:“余又尝作《支许王谢于山水间行》,自挂斋室。又以山水古今相师,少有出尘格,因信笔作之,多烟云掩映树石,不取细,意似便已。”(20)[宋]米芾:《画史》,中华书局1985 年版,第38-39 页。他师法山水、不落俗套,不求画技精湛,但求画境高雅,“信笔”“意似”等表达,字里行间流露出个人学养与气质的自信,洋溢着德性幸福。
艺术主题的选择体现创作主体的情思,某类主题的凸显则昭示着此一文化环境中大部分人的思想倾向。文人读《易》是有宋以来山水画的一个重要画题。如南宋刘松年所作《秋窗读易图》(辽宁省博物馆藏),描绘了一位高士揣摩《周易》的情景。图中茅屋简易、松树挺拔、水漾微波、远山渺渺,主人公静坐凝思,童子立于一旁,环境安宁,颇有优雅、闲适的美感。《松窗读易图》《静窗读易图》《寒窗读易图》等画题也很常见,图中或雾气濛濛、群山环绕、松树参差,或空山瑟瑟、泉石激流、墨松秀雅。这类画卷的构图多是辽阔的山水树木之一隅置有带窗小屋,人居茅屋中品读蕴含宇宙哲学与人生至理的《周易》。主人公既能透过小窗欣赏山水松林之自然趣味,激发地理上的辽阔想象;又能通过一部经典领略伏羲、文王的圣贤气象,唤起对历史的深刻记忆。这种审美意识颇能体现对复卦德性之美的追求,在艺术表达过程中涵养个人心性、追忆民族文化,复美善之德、扬君子之风。
不仅创作,艺术鉴赏也注重绘画的伦理道德价值。郭若虚云:“窃观自古奇迹,多是轩冕才贤、岩穴上士,依仁游艺,探赜钩深,高雅之情,一寄于画。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所谓神之又神而能精焉。”(21)[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中华书局1985 年版,第29-30 页。画家的人品、气韵,应该合乎儒家“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的士人准则。甚至认为绘画自古有劝诫人尚贤的教化功能:“《易》称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迹而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又曰:象也者,像此者也。尝考前贤画论,首称像人,不独神气骨法衣纹向背为难,盖古人必以圣贤形象往昔事实含毫命素制为图画者,要在指鉴贤愚,发明治乱。”(22)[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中华书局1985 年版,第12 页。
朱熹集理学之大成,欣赏绘画的视角自然包括对艺术家心性修养的评骘,把绘画艺术美学价值的高下系于作者的道德品质诸方面。他观苏轼的《枯木怪石图》,赞叹:“其傲风霆、阅古今之气,犹足以想见其人也。以道东西南北,未尝宁居,而能挟此以俱,宝玩无斁,此其意已不凡矣。且不以视王公贵人,而独以夸于畸人逐客,则又有不可晓者。”(23)[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3971 页。对苏轼的学识、人品极为赞赏。又在《跋吴道子画》称:“吴笔之妙,冠绝古今,盖所谓不思不勉,而从容中道者。”(24)[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3955 页。朱子由作品揣摩艺术家的性情,感受到画作中从容不迫、至真至诚、合乎道义的圣人境界,“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礼记·中庸》)。种种评价均由画作论及画家的气质、胸襟、责任,这种理想人格并非其他,正是儒家主张归复的仁善之心、“天地之心”。
复卦蕴含的吸纳天地精神的道德之美,不仅体现在文人对诗、书、画等高雅艺术的审美趣味中,而且广泛融入世俗生活,他们以“复”为书斋命名,欲诚意正心而思考家国历史、担负社会责任,欲涵养心性而追求完美无缺的圣人气象。刘子翚有《复斋铭》,朱熹有《复斋记》《复斋偶题》,杨万里有《复斋记》。虽然这类文字多是应景,但文人与书斋须臾不离,以“复”为书斋命名透露出复卦对文人日常生活的深度浸染。朱熹还曾饱含深情写下《复卦赞》,浓墨重彩地慨叹:“此天地心。盖翕无余,斯辟之始。生意蓊然,具此全美。其在于人,曰性之仁。敛藏方寸,包括无垠。有茁其萌,有恻其隐。”(25)[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4001 页。宋代以来艺术家、批评家论艺常常与论品相联系,这种思维习惯与评价模式或多或少都受到复卦重德、复善思想的影响。
高怀民先生曾指出,易有伏羲易、文王易、儒门易、道家易(26)高怀民:《先秦易学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年版。该著分章论述各个阶段易学之特点,这几支互相竞逐交错,构成了整个中国易学史。,儒家奉为“六经”之首,道家尊为“三玄”之一,《周易》为儒道共宗的观点实为学界共识(27)陈鼓应:《易传与道家思想》,台湾商务印书馆1994 年版。陈先生此著提出《易传》的哲学思想属于道家,相关研究在当时打破了学界公认的看法,推翻经学传统旧说,此说至今仍存在激烈的讨论。。儒家将“天地之心”理解为运动不息的生物之心,而道家理解为尚静贵无的体物之心,一动一静截然相反的解释,足见复卦本身的思想含量。
王弼精研《易》《老》,注解复卦包含着道家贵静尚无的思想,其云:“复者,反本之谓也。天地以本为心者也。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然则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寂然至无是其本矣。故动息地中,天地之心见也。”(28)[魏]王弼:《王弼集校释》,楼宇烈校释,中华书局1980 年版,第336-337 页。“复”就是返本,本体心灵虚寂纯一、寂然至无。《老子》云:“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此处“静”是寂静、宁静,“复”是根本、本质,老子静观万物生长,由静到动,复归于静的过程,从而领悟到了性命之常。《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云:“言吾以见万物无不皆归其本,人当念重其本也”(29)王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中华书局1993 年版,第62 页。,把“复”解释为万物作息的本质规律,其特点在于静,“观复”即心灵极静、清明的状态。王弼的阐释为复卦蕴含的美学思想展开一个新维度,即静心观复。
在老子看来,人有着与生俱来的“诗性智慧”(30)意大利思想家维柯提出一系列以“诗性”命名的概念和范畴,用充满诗性的历史主义和人文主义反驳以笛卡尔为代表的启蒙知识,他认为初民富于创造且不事鉴别,具有人最纯真的想象和激情,这种“诗性智慧”是人类思想与审美的源头,理性主义不过是诗性内在流露出来的产物。“在世界的童年时期,人们按本性就是些崇高的诗人”,“用诗性文字来说话的诗人……表达最强烈的感情,所以浑身具有崇高的风格,可引起惊奇感。”详见[意]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97 年版。,人类改造自然推进文明的过程伴随着天性的受损,人类物质文明越发达,物我相见时人心越受外物的牵制。故主张“涤除玄鉴”,“用其光,复归其明”(《老子·第五十二章》),使心灵清明如镜。“观复”的美学境界启示艺术家复归自然,消除人与自然的距离与隔阂,玩味与表现山山水水的“此中真意”。郭熙云:“人需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31)[宋]郭思编:《林泉高致》,中华书局2010 年版,第81 页。可见山水画的价值除了为山水传神,更重要的是培养、满足人的“林泉高致”,培养“观复”的审美胸次,空明的灵府成为万象的家园,心目所及,皆是本来面貌,愈能深入透彻地体验物之真、善、美、全,从而恰切地付之于笔墨,这是艺术家对道家“观复”精神的深切体会与执着追求。
庄子继承老子的艺术哲学思想,通过栩然化蝶、濠梁观鱼等故事,传达心灵虚寂、超越外物、静观世界的艺术精神。徐复观先生对庄子艺术精神的中核——“心斋”“坐忘”的解释,本质上离不开复卦“寂然至无是其本矣”的境界。他指出:“心斋、坐忘,正是美的观照得以成立的精神主体,也是艺术得以成立的最后根据。达到心斋、坐忘的历程,主要是通过两条路。一是消解由生理而来的欲望,使欲望不给心以奴役,于是心便从欲望的要挟中解放出来;这是达到无用之用的釜底抽薪的办法……另一条路是与物相接时,不让心对物作知识的活动;不让由知识活动而来的是非判断给心以烦扰,于是心便从知识无穷的追逐中,得到解放,而增加精神的自由。”(32)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年版,第43 页。庄子绝对赤诚的艺术精神与王弼注复卦寂然至无的心灵境界异曲同工。
荡去世俗的尘埃,使人心“复归其明”是复卦审美思想与道家艺术精神的旨归,也是中国画意在表现的最深的心灵世界。苏轼的题画诗《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33)[宋]苏轼:《苏轼诗集》,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2 年版,第1522 页。展现了“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庄子·达生》)的艺术心灵,心与天地同宽广,人与竹亦有平等的情感交流,此竹自有一番与众不同的境界。艺术创作是非常复杂而独具个性的活动,表现主体的内在情思,其心胸、气韵无法从他人处习得,绘画是心得画迹,唯有内心“寂然至无”,心与物深度融合,才能在画面上流露出宛然神气。董逌论画极富哲理,提倡作画“知其本心”,《书伯时县霤山图》云:“伯时于画,天得也。尝以笔墨为游戏,不立寸度,放情荡意,遇物则画,初不计其妍蚩得失,至其成功,则无毫发遗恨。此殆进技于道而天机自张者耶!”(34)[宋]董逌:《广川画跋校注》,张自然校注,河南大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337 页。他崇尚自然天成,放任真心,以寂静的“观复”之心笼罩全景,领略自然生命的律动与天地万物的情意,由技而进于“道”,表现绘画的神韵,以我观物、以物观我,往复相融,从而发其神秀。他们的绘画思想应得益于复卦的美学意蕴与庄子的哲学思想。
复卦蕴含的静默、观复思想更重要的美学价值在于它导向一种普遍的审美胸次与人文修养,帮助人们安顿生命、慰藉性灵。人在世俗中无法避免激烈的竞争、残酷的决斗,久而久之必然厌倦。修养“观复”的审美心胸,则可借山水之姿逍遥、娱情,借山水之境自喻适志,回复山水草木乃至宇宙大化,在物我之间建立起彼此往复、互动共感的审美关系,减轻现实中的疲惫,享受精神上的超脱。沈宗骞云:“笔墨之道本乎性情,凡所以涵养性情者则存之,所以残贼性情者则去之,自然俗日离而雅可日几也……欲求雅者,先于平日平其争竞躁戾之气,息其机巧便利之风,揣摩古人之能恬淡冲和,潇洒流利者,实由摆脱一切纷更驰逐,希荣慕事……画虽艺事,古人原借以为陶淑心性之具,与诗实同用也。”(35)[清]沈宗骞:《芥舟学画编》,山东画报出版社2013 年版,第63 页。将诗、画并举,概之以一切文艺,都能给予生命和心灵自由的空间。山水画接近自然,超逸脱俗,能够引领人从现实的小我抵达宇宙的大我,帮助人把瞬间的美感扩展到整个人生,体味更遥远更伟大的存在,如庄子一般实现艺术人生化、人生艺术化。
复卦预示阳气回复、生机更发的取向,犹如描绘了一幅微阳初动,春回大地的图景。揭示宇宙循环不止、生命剥落不尽的自然规律,道出宇宙“天地之心”创生万物的精神,生命“一阳来复”生生不息的精神。这些美的精神既通于儒家心性论推崇的圣贤境界,又融汇道家注重内心体验的超越精神。山水画家借鉴复卦的美学智慧,描绘美景、表达真情、修养心性、寄托理想,升华至无往不复的美学境界。
研究复卦蕴含的美学思想,回看千百年来它对古代艺术的影响和启示,绝不仅仅是一次审美观赏,更是一种美学反思和探索,寻求一些建设现代美学的思维方式或理论语言。多年来美学理论都是中国文艺的薄弱环节,国内的研究很大程度都在向西方取经。现在提倡弘扬优秀传统文化,鼓励理论创新,应当充分挖掘中华文化中的优秀资源,建设具有本民族文化特色的美学理论。本文仅以复卦为个案,做一次继往开来的反思与展望:
其一,复卦对生生精神极为重视,这里第一个“生”作动词解,即创造、涵育之意,“生生”即孕育生命、涵养生命。对生命的看重实际是一种关于永恒的价值评判,经典有生命,艺术有生命,生命的价值是永恒存在的,应当时时刻刻予以关注,否则我们的审美就是虚假的。文学、艺术、美学应当聚焦于生命,将生命的价值置于高位,生命才是美的源泉,而不是物质和技术。
其二,复卦卦辞“反复其道,七日来复”,还包含极而复返、圆形循环等意义,可以从美学乃至文化角度展开多种解读。荀爽曰:“复者,冬至之卦”(36)[唐]李鼎祚:《周易集解》,中华书局2016 年版,第163 页。,冬至日是一年里昼最短夜最长的一天,象征黑暗向光明的转折点,古人称冬至为“一阳来复”,有的地方写作“一阳来福”,寓意经过漫漫不断的艰难困苦之后,事情会迎来转机,逐渐往好发展。这显然包含了对复卦美学内涵的取鉴,也证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些思想和精神在今天仍然有生命张力与文化价值,中外学者都可对之作出具有时代特点和民族特色的诠释,以此促进文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