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兰 · 巴特的中性之欲与道家思想

2022-04-27 00:52刘蔚然
今古文创 2022年14期
关键词:无为巴特罗兰

【摘要】 “中性”是罗兰·巴特整个学术成就的主要部分。巴特把中性定义为“一切破除聚合关系的东西”,对他来说,“对于中性的思考是一种办法,为的是寻找——无拘无束的——在时代抗争中的自身风格”。道家思想和禅宗语言在营建中性的过程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从语言学和符号学的角度来讲,巴特试图用“道不可言”的思想来反抗语言的断言性和谓词化特性;从哲学和思想史的角度来讲,中性反对西方传统思想中的二元对立以及逻各斯中心主义;从社会政治的角度来讲,中性反暴力、反权威、反意识形态,显现出道家“无为”的哲学智慧。

【关键词】 罗兰·巴特;中性;零度:无为;语言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14-004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14.013

“罗兰·巴特具有强大的影响力,评点世间一切,并且以显著的先锋姿态极大地改变了人文学科。”乔纳森·卡勒在《罗兰·巴特》的前言中作出如此评价。尽管罗兰·巴特通常被定位为“文学评论家及符号学家”,但他的研究领域几乎涵盖了各个主要人文学科。日本学者铃村和成认为巴特是一个“难于定义的人”,他并非提出一套统一体系的哲学家或大思想家,但他却是具有独到创见的文评家、作家、符号学家和法兰西研究院的讲座教授。我国学者对罗兰·巴特的研究,从结构主义与符号学研究到写作理论、文本理论、神话学、摄影、流行文化等等领域,都有着较为深入的探究,但对巴特的“中性”思想的探讨却相对有限。

尽管巴特的学术生涯如此“多音交响”“多面向”,但其中仍有其协调一致的观点——“中性”。中性是巴特整个学术成就的主要部分,它被用于零度的相同层面。罗兰·巴特在法兰西学院以“文化符号学”为主题,以如何解构文本为主轴开展了三次讲座课程,《中性》是其中最突出的课程。巴特将“中性”定义为“一切破除聚合关系的东西”,“一种结构上的创造,即通过一个第三项,甩掉、消除或反制聚合关系的僵硬的二分法”。在课程的开始,巴特就提出“对于中性的思考是一种办法,为的是寻找——无拘无束的——在时代抗争中的自身风格”。巴特曾多次引用中国道家思想和禅宗语言作为论述“中性”积极作用的论据,道家思想在巴特营建中性的过程中起到极为关键的作用。

一、从“零度”到“中性”

“零度”是罗兰·巴特最引人瞩目的概念,但由于巴特在提出“零度”这个概念时并未给予太多的说明和相关的论述,因此出现了众说纷纭的解释。在《写作的零度》中,巴特从写作的角度重新梳理了16至20世纪的法国文学史,提出語言结构和风格构成了作家在进行写作之前的“自然环境”,并且通过语言被读者感知。在《写作的零度》中巴特第一次正式提到“零度”或者说“中性”这个概念,他提出“零度的写作根本上是一种直陈式写作……这种中性的新写作存在于各种呼声和判决的汪洋大海之中而又毫不介入,它正好是由后者的‘不在’构成”。巴特从语言学的角度认为“某些语言学家都会在对立的二项之间设定第三项,中性或零度之项”,将“零度”直接等同于“中性”。但是巴特在后来的文章中又放弃了语言的纯净化,并专门区分了零度和中性这两个概念。“中性”并不是一个具有严密内涵和外延的概念,因此想要理解“中性”,就必须打消“中性是消极的”这一先见理解,摆脱冲突性的、僵硬的二元思维模式,避开非此即彼的意指作用。

巴特对于“中性”这一概念的诠释是游离的。在《萨德、傅立叶、罗耀拉》一书中,巴特明确指出“中性”的积极作用,他认为“‘中性’处于标明与未标明之处,它的作用在于令那些语意上的滴滴答答削弱、和缓、并流畅……‘中性’是纯然质和结构的概念,它就是令意义、规范、正常状态‘偏离’的东西”。1975年,巴特再次定义“‘中性’不是主动式与被动式的中项,而是一种来来回回的运动,一种非道德的摇晃”。此时巴特的“中性”已经不再是抗争对立的第三项,是区别于“零度”的新范式的“第二项”,“中性”正式被引向文艺美学。罗兰·巴特的“中性”观念从《写作的零度》到在法兰西学院的讲座课程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从“中性”到“对中性的欲望”再到“中性之欲”,“中性”的内涵从“零度”、“风格的退场”变为区别于“零度”的新范式的“第二项”,再变为欲望的对象,最后成为欲望本身。巴特对“中性”的理解已经不仅是毫无感情色彩、摆脱语言秩序、对抗主流意识形态的写作,而是转向差异和杂多,转向对广阔现实的容纳和混同。巴特提出“在摆脱冲突性的二元思维模式以避开非此即彼的意指的同时,我希望依循这种细微的差异去生活”。在巴特不断修正对“中性”的思考的过程中,道家思想起到了一定的借鉴和印证作用。

二、中性之欲与道家的“无为”

巴特在课程之初提出,中性之欲首先是搁置各种范畴、法则、胁迫、傲慢、催逼……深入一步,拒绝单纯的话语抗争,并消解自身意向。巴特认为这种对于中性的欲望接近道家、禅宗思想。巴特在《中性》课程中所引用的是早期“道”者之思的老庄之学。老子学说主张将“天道”作为至高的依据,并推及于“世道”与“人道”,对世道进行激烈的批评。老子认为真正的圣人应当“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依照天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巴特将无为的深刻态度解释为不作取舍,无为“并不是生存意志的对立物,不是赴死的意志,而是消除、拨开生存意志,并使之改变方向”。巴特认为“无为”在西方十分罕见,整个西方世界把握、支配和强加它的真理,中性就是要在其中“寻找新的介入领域”,远离傲慢,脱离攫取意志,致力于生存意志,巴特称之为“睡眠的乌托邦”。正如《庄子·缮性》中所描述的境界:“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

无为是中国道家学说的根本观念。罗兰·巴特借用道家的观念来讲述中性的“弃绝”。无为分为两种:“一种是波动地、慌里慌张地、羞答答地、有节制地;一种是自若地、不妨说是平静地‘不作取舍’”。后一种极难达到,但巴特发现道家在一个概念上可与这种无为相结合——“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在外物的纷扰下仍保持宁静。中性之欲具有自我否定的特性,其着眼点不在于“为”,而在于“不为”。“无为”并非“无所为”,而是“为不为”,是一种积极的、带有抗争性的、以“不为”为对象的“为”。庄子的治天下之道强调自然,最好不从于事物,但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应该“游心于谈,合气于漠,顺其自然,而无容私焉”。在巴特的观念中,无为“并不是生存意志的对立物,不是赴死的意志,而是消除、拨开生存意志,使之改变方向”。对于他人的生存意志品评、分类就成为了傲慢与胁迫。为了奠定无为的行为本身,就需要弃绝身体,在“无忧”與“无动于衷”中得到彻底的休息和完全的静止。

巴特认为庄子的“撄宁”“用心若镜”和“应而不藏”都体现了中性之欲,并以此对抗西方文明中的狂热。“撄宁”在巴特看来即是在外物干扰下保持内心宁静,“用心若镜”即是对外物顺其自然而不趋从,并以此抵抗冲突。巴尔特的思想与老庄思想所具有的共同点是都反对世间无意义的、意志强烈的冲突,更反对政治斗争,认为人与人的冲突产生于无止境的欲望深渊。道家的“无为”之于巴特是想象性的乌托邦,他希望通过中性建立社会制度,以中性抵抗冲突,通过语言改造现实,并还原世界的多样性。道家“无为”的思想在营建中性中发挥了核心作用。

三、中性的语言观与“道不可言”

巴特的思想中包含最广的范畴就是语言,在后期巴特宣称放弃了符号学,回到了语言的前符号学阶段。巴特注意到语言天然的断然性和谓词化现象。语言的规范是一些强制性的法则,“是”这个词藏而不露地镌刻在整个语言里。“语言天然地就是断然性的:一个字眼一旦说出就肯许了所指之物……任何命题也都是断言性的(确认性的),而怀疑、否定的表达方式都得到过特殊的标记。表达断言却没有这种需要。”话语是用本质上均为断言的命题构成的,因而语言的断然性质从语言进入到话语,为使话语不至于陷入断言,“它就必须不断地跟语言‘打仗’”。为了打破这种断言的幻想,巴特引出《中性》这门课程的主题——整个中性就是要避开断言。躲避断言并非是拒绝使用断言,而是反对断言式的思想,反制“这就是”的形式。由此可见,中性并非是一个逃避的、含糊的、松懈的、冷漠的、缺乏对抗性的概念,而是反断言、反传统、反规约的、充满活力和战斗性的概念。

“认识中性容易:既认识又谈论中性难”。巴特难免接受自己处于一种“中性”和“非中性”两边游离的状态。巴特列举了恋人的情话、反证神学以及东方哲学这几种极限言语行为中对语言谓词化的超越,在富于东方哲学智慧的老庄和禅宗思想中找到了最好的论据。在讲述“回答”这一章节时,巴特曾提到禅宗语言:

师傅说:“万物归一,一归何处?”

“——狗舔锅里的沸水。”

“——你从何处学来此等蠢话?”

“——您何不问问自己。”

师傅于是感到十分满意。

这种偏离在巴特看来是一种“绝无寻衅之意的温和的游离,是禅宗用于达到悟振聋发聩的技巧:用最大的失礼来回答或应对每个问题”。禅宗语言带有一种超然的、彻底的潇洒自如,这种偏离的答非所问反而使师傅感到满意。禅宗传法的特质是“教外别传,不立文字”,不为文字所蔽,直接地以心传心。在禅宗看来,语言文字不具有真实性,并不能传达真正的禅意,禅悟的终极境界是一种纯主观的、难言的心理体验。巴特认为禅宗的这种“答非所问”是符合中性的语言,但禅宗语言和巴特的中性语言观存在着根本上的差异。禅宗强调的是本体的空无,取消差异性,一切归于“一”的世界。“拈花微笑”“以心传心”是佛教的传播方式和佛教真理的汇通方式,“本性自有般若之智,自用智惠观照,不假文字”。语言成为被否定的东西,在禅悟体验中破除语言文字的价值,打破语言的逻辑规则从而达到“无生”的最高境界。然而巴特的中性语言观却相反,他将一切形而上学拉回语言,认为语言之外不存在任何立足点,通过语言的“中性”,获得意义之外的许多可能,包括更多值的事物以及更多样的另类选择。

巴特在课程中提出应该建立一个课题——“作为符号的沉默”,并借用道家思想解释破除语言的沉默。“沉默:首先被假定为一件破除语言关系的武器”,在反制独断论的同时,不应制造同样独断的沉默。“我心里有话说”,这是一个内心沉默的问题,既然主体只是彻头彻尾的言语行为,那心里话的终极沉默就只能在人类经验的一个边缘区域里出现、摸索和提出。老子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就是一种完整的沉默,言说在某种意义上是沉默的跳板。“道”是老子思想的渊薮,其表达与“道不可言”密不可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老子“言道”的基本出发点是从“名”入手对“道”进行诠释,“道”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的恍惚境界,“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可既”。巴特在讲座中提到:“能指与所指物的分离:符号内部的分离。道家:大道之难”。这种片段式的写作是预留空间的,流动式的,多元的,多义的,是有转折的书写,是以语言为主体的写作。巴特在1974年写了一部自传名为《罗兰·巴特自述》,虽是自传但却没有巴特的生平经历和思想史,书中的巴特被分解为一些驳杂的、碎片状的细节和传记要素,片段的书写方式使得写作对象从断言中解放出来,以一种陌生的形式打破了寻常的逻辑。巴特完成了一种多重且流动的论述,同时也避免了文本的过度饱和,达到了“虚即实,实即虚”,非言非默,超越了意义,也超越了语言的境界。

“道不可言”符合了中性的语言悖论。《庄子·知北游》:“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如果道可以被表达出来,它就不是纯然的“道”了。巴特认为言语的实践与权势问题紧密相连,因而人们想利用某种破除权势的东西来回应独断论。真正的抗争应该发生的地点就在于作为一种权利的沉默——不说的权利,不听的权利以及要求享有安静的权利。中性主张这种缄口不语的权利。巴特在《写作的零度》中指出“现今作家依然受到过时的、古板的模仿,以及各种约定俗成、不合人情的语言禁锢的钳制……它们限制文学须依着旧惯例,而不是依着一种调和”。中性的语言观开辟了另一种新意及可能,平淡无味的作品反而包含着巨大的特异性和破坏性,打破既有的聚合关系的边界,透过高度的想象力投射到不为人知的语言世界。“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或许从道家智慧中可以寻找到巴特孜孜以求的、具有“现代性”的新文学。

“中性之欲”并不是要求颠覆现有的价值体系和意识形态,而是个体的生存状态。争斗往往起于价值观的冲突,巴特的“中性之欲”和道家思想则试着取消善恶的对立。但是人的生存和意义总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意义和价值无处不在、无法摧毁,是人的生存意志的外显,因此对“中性之欲”并不能真正获得,也未能使得巴特彻底消解意义的聚合关系。就如老庄所说的已臻齐人之境的“至人无己”,“中性”不是一个可以固定的状态,只能在生命中不断追求和体认。

参考文献:

[1]罗兰·巴尔特.中性[M].张祖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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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英)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9]黄晞耘.罗兰·巴特思想的转捩点[J].世界哲学,2004,(01):29-42.

作者简介:

刘蔚然,女,汉族,山西沁县人,海南师范大学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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