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璇
温庭筠和韦庄都是花间词派的重要词人,温庭筠是花间词风的典型代表,韦庄虽然使用花间词主题,但词风清新舒朗,被视为文人词的先声。二者活动年代相近,在词史上常被相提并论,多数对于二者词作的分析都是针对他们的创作流派和词作内容,而对他们词调的研究却并不多。
词的曲调虽然在五代之后渐渐失传,但是在温、韦之时依声而作才是当时的主流,他们在作词时对于词调的选择必然经过精心考虑。因而对温、韦二人的词调研究也应当在其词学研究中占据一席之地,从词调出发对二者特色进行对比,也有助于对其异、同有更深入的了解。
一、温庭筠与韦庄用调的数据统计与分析
(一)温庭筠用调的数据统计与分析
温庭筠存词69首,用调共19調。其中《菩萨蛮》在《花间集》中传14首,《全唐诗》中传15首,今从《全唐诗》作15首。
兹将数据统计如下:《菩萨蛮》15首、《杨柳枝》8首、《南歌子》7首、《更漏子》6首、《酒泉子》4首、《定西番》3首、《河渎神》3首、《河传》3首、《荷叶杯》3首、《清平乐》2首、《归国遥》2首、《女冠子》2首、《遐方怨》2首、《梦江南》2首、《蕃女怨》2首、《新添声杨柳枝》2首、《玉胡蝶》1首、《诉衷情》1首、《思帝乡》1首。
依据明代以来小令、中调、长调三种体式的分类,温词都属于小令。
19调中沿用前人词调的有7个:《菩萨蛮》《归国遥》《酒泉子》《杨柳枝》《河渎神》《荷叶杯》,皆源自唐教坊曲名;《梦江南》原名《望江南》,见于《教坊记》及敦煌曲子词,来自民间。
温庭筠自创词调的有12个:《定西番》源自唐教坊曲名,用作词调名创自温庭筠;《更漏子》最早见于《花间集》,因温词中多咏“更漏”,后以名调;《新添声杨柳枝》应是温庭筠及友人裴諴自创;《南歌子》原为唐教坊舞曲名,但传世的杂言单调以温庭筠所作最早,故也归为自创词调;《女冠子》原是唐教坊曲名,但其“小令始于温庭筠,长调始于柳永”;《玉胡蝶》也分小令、长调两种,同《女冠子》相似,“小令始于温庭筠,长调始于柳永”;《清平乐》,唐教坊曲名,又名《忆萝月》《醉东风》,始见于温词;《遐方怨》,原唐教坊曲名,单调始自温庭筠;《诉衷情》,玄宗时教坊曲名,《白香词谱》云“本调为温飞卿所创”;《思帝乡》,又名《万斯年曲》,原唐教坊曲名,温庭筠始创为词调;《河传》,又名《水调河传》,调名始于隋代,词体创自温庭筠;《蕃女怨》,《词律》云“此词起于温八叉,余鲜作者”。
王易《词曲史·具体》中评:“温庭筠《金荃》一集,新声杂起,巧丽绵密,迹象纷纶……转换迅速,间叶短韵,所谓尽其变是也。”又《白雨斋词话》卷七:“《河传》一调,最难合拍。飞卿振其蒙,五代而后,便成绝响。”胡国瑞评温庭筠《荷叶杯》:“这类词调,虽然形式新鲜,但比较难于运用,所以后来的作者很少采用到的。”夏承焘《唐宋词论丛》:“《定西番》三首,每首八句,而拗句占其四……其肆奇于词句,则始于飞卿。”
上述都反映出温庭筠善依据曲调而巧妙地对词句进行处理,合乎音律且多“句秀”。一些被认为难于运用的词调在温庭筠处也并未见困难,运用时也可谓驾轻就熟,如《荷叶杯》和《河传》都各有3首存世,共占其存世词之8.7%。其中也有五代后词调之音律大多失传的原因,宋人便不复可作或作不如前辈,有些词调鲜有人问津了。
(二)韦庄用调的数据统计与分析
韦庄词现存54首,用调22种。
兹将数据统计如下:《清平乐》6首、《浣溪沙》5首、《菩萨蛮》5首、《天仙子》5首、《归国遥》3首、《河传》3首、《谒金门》3首、《定西番》2首、《应天长》2首、《荷叶杯》2首、《江城子》2首、《喜迁莺》2首、《思帝乡》2首、《诉衷情》2首、《上行杯》2首、《女冠子》2首、《怨王孙》1首、《望远行》1首、《更漏子》1首、《酒泉子》1首、《木兰花》1首、《小重山》1首。韦庄词也都属于小令。
韦庄词调中属于沿用前人的共有14种:《酒泉子》《菩萨蛮》《归国遥》《荷叶杯》,属于原唐教坊曲名;《浣溪沙》原唐教坊曲名,词调平韵最早见于韩偓;《天仙子》,原唐教坊曲名,本名《万斯年》,李德裕进,属龟兹部舞曲,此词有单调、双调两体,单调始于唐人;《谒金门》,唐教坊曲;《清平乐》《河传》《定西番》《思帝乡》《诉衷情》《女冠子》和《更漏子》为温庭筠所创,韦庄沿用。
可确认为韦庄自创的词调有6种:《喜迁莺》,最早见于韦庄词;《应天长》,《钦定词谱》卷八云“此词有令调、慢词。令词始于韦庄……慢词始于柳永”;《上行杯》,原唐教坊曲名,创自韦庄;《江城子》,唐词单调,以韦庄词为主,余俱照韦词添字,至宋人始作双调;《望远行》,唐教坊曲名,令词始自韦庄;《木兰花(令)》,始于韦庄。
此外还有《小重山(令)》,以薛昭蕴《小重山·春到长门春草青》为正体,《花间集》中韦庄列于薛昭蕴之前,韦庄之词或早于薛昭蕴,然不可确证为韦庄所创;《怨王孙》是《河传》变调,《钦定词谱》云“《河传》唐曲,今存者二。其一属南吕宫,前段仄韵,后段平韵;其一属无射宫,即《怨王孙》曲”;《河传》为温庭筠所创,《怨王孙》不可确证为韦庄始创,兹二调姑且存疑。
二、温韦词调特色比较
论存词数量,温庭筠现存词作69首,韦庄现存词作54首,温庭筠多出15首。就词调数量和创作情况来看,温庭筠用调19种,自创的有12调,占总数的63.2%;韦庄用调22种,比温庭筠多3种,但能确证他自创的只有6调,占比27.2%。韦庄活动年代在温庭筠之后,温庭筠的词调早已流传,故韦庄词中多有采用温庭筠的词调,达7调之多,占其所用词调的31.8%。虽不能直接就这些数据对二人词作数量和用调差异下定论,但仍具有参考意义。
温庭筠每调平均作词为3.6首,用调最多的是《菩萨蛮》,达15首,比第二多的《杨柳枝》多出7首,其最出名词调也是《菩萨蛮》;韦庄每调平均作词为2.5首,用调最多的是《清平乐》,达6首,只比第二多的词调多出1首,相比之下韦庄词作用调更平均。
从上述数据来看,温、韦的词作数量和用调数量相差并不大,但在词调的选择和用调的偏好上却有显著区别。
温、韦二人在词史上常被相提并论,二者活动年代相近且同属花间词人,但其风格有同有异,异同之大小前代评论家多有述评。他们的创作主题都属于花间词的范畴,温庭筠代表了花间词所为人共称的浓艳特色,而韦庄则被认为是开创了有别于温庭筠浓艳特色的舒朗、清新之花间词风。就个人风格言,唐圭璋《词学论丛》:“唐、五代词中,温飞卿多用景语结,韦端己多用情语结。”温庭筠寓情于景,韦庄则善于抒情。
从唐到五代,词的创作大体还是依声而作,原唐教坊曲演变而来的词调在温、韦所用词调中占比分别36.8%和31.8%,欧阳炯《花间集序》中:“名高白雪,声声而自合鸾歌;响遏行云,字字而偏谐凤律。”说明了以温韦为代表的花间词人很注意创作的合乐可歌,二者都注意词调的音乐性与用词的关系。
(一)温庭筠用调特色
温庭筠的词极富音乐性,且用字十分严格。从流传下来的词调看,温庭筠所用的词调,不论是沿用或自创,大都是来源于教坊舞曲;内容方面也是“作为樽前清歌之用,以歌伎的口吻,结合着客观景物的描叙铺陈,唱出绮情闺怨,离愁别恨”。温庭筠所作的小令,由于要合乎音律,对于入声字的使用格外注意,“至飞卿以侧艳之体,逐管弦之音,始多为拗句,严于依声。往往有同调数首者,字字从同;凡在诗句中可不拘平仄者,温词一律谨守不渝”。如《菩萨蛮》中“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两句用了五入声字;又《南歌子》7首,“每首五句二十三字,共一百六十一字无一字平仄不合”,足见其用调用字之严。
唐圭璋先生还总结了温词在音乐声律上的另外两个重要特色:“促节繁音,变化多端”“曲调奇特有独创之处”,这在前述第一节温词所用词调之难度中也有提及,他乐于使用难调,可能是因为这能显示出他作词技巧之高超。
温庭筠之词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词旨与调名贴合”:《女冠子》述道情,《河渎神》咏寺庙,《更漏子》写夜长难寐,《定西番》写边塞穷愁,《梦江南》写天涯离恨等。其内容与词调之名联系紧密,一读即可看出。此时的词作尚未发展成文人词,温庭筠也并未属意在词中寄托个人身世之感怀。这些词作皆为歌伎传唱而作,不离闺情,因而内容也就能与调名高度贴合。
(二)韦庄用调特色
韦庄词有一部分和温词一样是用于歌楼传唱,而另一部分词中则为他自己感怀身世,加入了对自己人生经历的抒情,已有了后来文人词的雏形,这自然使得韦词的内容与词名并不那么贴切。
故而韦庄的用词也不及温庭筠那么严格,韦庄词有用韵灵活的特点:隔句用韵、谐句用韵以及在选用韵脚时注意平仄的搭配,“以平声韵脚为多,因此,词作的句子皆有抑扬顿挫的节奏感,并且情感较温婉谐和”,这种特点也有利于韦词表情。据学者统计,韦词多以平声入韵,且绝大多数是同调相押,“韦词各部共押81次,其中平声47次,占58%强,平声同调相押30次,占平声韵的63.8%强”。
韦庄的用调还有一种音乐上的通俗化趋势,一是因为他运用白描手法抒情,他接受了从《诗经》以来的民歌中的白描手法。这使得他的部分词作具有民间文学的特点,如《女冠子》“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一句,开头毫无修饰,流露出民间文学的朴素;又如《思帝乡》“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夏承焘先生评此词“这是文人词中描写爱情极突出的一首,十分像民歌……这样真率抒情,像元人散曲,很明显是受民间作品的影响”。二是体现在韦庄词作中的口语化用词上,如《天仙子》其二中的“惊睡觉,笑呵呵”,《菩萨蛮》其四中的“遇酒且呵呵”等,都反映出韋庄对大众生活的贴近。
韦庄词对于民间文学的学习不止于此,他“朝通俗化方向开拓从而达到与俗调音乐相合的另一表现,是借鉴和吸取了民歌的‘联章’手法”,在同调的两首或多首词中表达同一主题,一首词就如一首乐曲,词的联章即是乐曲的组曲,这是韦庄词作的合音乐性在形式上的体现。
三、余论
温、韦虽然在词史上常被相提并论,通过对其词调特色的分析,可以看出区别是十分明显的。二者对词调的运用都是调情与词意融合,兼顾词的审美性与调的音乐性。此外,他们都不满足于对现存词调的使用,大胆创新词调,并为后人所沿用。
在选用词调进行创作的基础之上,他们各自形成了独特的词风,温庭筠词句秀、“密而隐”,韦庄词骨秀、“疏而显”。正是由于他们对词调与词作关系有着熟练的把握与运用,才能将自己的个人风格充分发挥出来。温、韦都是词史上无可替代的篇章,并非寥寥几语就能概括的,只有深入地对二者词作、用调及表情进行研究,才能体会到二位词人的异同,体会到其伟大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