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我们视线外的天地绝不仅仅是有规律地日出月落,它永远是无边无际,等待我们尽兴认识,闯荡未知的空间。所以,随着经历的丰富,每一个人都需要考虑怎样收缩自己的天地,聚集一些变冷的目标,增添一些从冰凌雪山上冒出来的鲜嫩知识。
每一棵草都有它奇特的心事,何况今天人们只能弃斤论两获取的珍贵补品冬虫夏草!我要用记忆客观呈现一个真实故事。我相信不同年龄的读者,能从这个似乎黑白颠倒的故事中找到有益的营养。
回到60年前昆仑山下的格尔木。现在的格尔木,柴达木盆地新兴的城市,是从北京、上海、广州、西安、成都乘坐火车到拉萨的必经之地。可是,当年它只是一个不足二三万人的戈壁小镇,主要驻扎着军队,人称“兵城”。零零散散的藏族帐房和蒙古族毡房,点缀在蓬荒的戈壁滩上。格尔木的风沙极大,日夜不休。不是有这样的顺口溜嘛:“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遍地是黄羊,风吹汽车跑。”
物资的极度匮乏,颠覆了人们对事对人对一些问题的固有认识。冬虫夏草成为上不了席面的草,甚至不如一棵普通的草,不能说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反正无天可言。今天让我回味那个年代在格尔木的见闻,我会毫不含糊地说:饥饿的味道真痛苦。
那是年轻人难以想象,而老一辈人都不愿意回首却不得不提的饥荒年代。我们的口粮从原先的35斤减少到30斤。粮食少了,肚皮撑不起来,还得照常地执勤训练,怎么办?我们部队指战员便利用执勤的空隙时间组织起来,到格尔木河畔的荒滩上挖一种叫蕨麻的根,捣碎磨成粉状,与面粉掺和在一起,做成面条或馒头充饥。每个兵都担负着分配到的挖蕨麻任务。节假日我们就分散在郊野寻麻挖蕨。不久,格尔木唯一的百货商场前的弹丸场上,就出现了卖蕨麻根的小商贩,多是些老头儿老太太。这些平時不惹人注目的野草根,陪伴我们走过了那个饥饿年代。
正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在百货商场前的场地上,遇到了卖冬虫夏草的那个藏族女孩,她看上去十四五岁,在为数不少的卖蕨麻根的人中猛乍乍地出现一个卖冬虫夏草的姑娘,格外惹眼。那些虫草像冬眠的小蚕儿,有眼有鼻,还有几根细胡须。围观看热闹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姑娘不歇劲儿地用不熟练的汉语叫卖着:“两毛钱三根!”也有人砍价:“一毛钱三根怎么样?”他们只是说说,并不摸腰包,耍笑姑娘哩!
作为文学青年,卖虫草的姑娘引起了我的格外关注。当时部队正进行冬训,一连三天我在保养车之余,来到商场门前观察卖虫草姑娘的动静。她的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招引来几个买主。也有人留步,弯腰捏起放在藏式提花长垫上的虫草,捻一捻,还放到鼻尖上闻闻,又放下,走人了。后来,来了一个买主,他穿一件翻毛绒领呢子大衣,围了一条花格围巾。他二话没说,弯腰买了一根虫草,掏出钱,用手指掸给姑娘,还多给了两毛钱。
我其实一直想买姑娘的虫草,但不知为什么却没有勇气当第一个买主,为姑娘解围这像结了冰的僵硬局面。那人买了虫草后,每月只有6元津贴的我也买了一根。
我们总是在四面罩着铁丝网的军营里忙碌着,常常来不及回顾往事,七年的高原生活犹如闪电般撞了一下我的腰,瞬间就从身旁闪走了。我买的那根虫草一直舍不得吃,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吃。直到1965年我调到北京,它还一直在一个信封里包着。每过些日子我总会打开看看,也好让它见见阳光。我到北京的第一个冬天,也许是第二个冬天,那虫草好像睡着了,渐渐变得硬实。下了一场雪,天气干燥得很,虫草无法吸收水分。后来的某一天,我猛乍乍地看到放虫草的墙上爬出了一只小毛虫,蠕动了几下就僵着不动了。许是死了,我才不得不扔掉了它。摔在地上的虫草断成两半,比它完整时更加坚挺。我请教别人后才泡酒吃了它!我猜想,虫草在忍耐,忍耐原本属于它的春天。
今天,我重新拾起冬虫夏草当年在市场销售凄惶衰败的景象,当然不仅仅是要记蕨麻根的救命之恩,还要追悔人们对灵丹妙草的冷落。我怎么能忘记一位哲人的话:“落后永远表现的是愚昧。”对,又不对!在国人饥肠辘辘亟待温饱之时,人们对高贵的冬虫夏草不屑一顾,是人性的明智选择。此时,它高贵的价值像离开土地的花朵,已经成为最后的表达。
记不得是在一个早晨还是黄昏,我驾驶着军车从格尔木河上驶过,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鸟贴着水面从河流上飞过,我看到被哪个阔人扔进河里的冬虫夏草,被它伸出的爪子很轻巧地衔起远飞了。有个人把衣角挽进裤腰去追赶那只鸟,还是没有追上。河流的上游下游陷入少有的安静。格尔木不是天上无飞鸟吗?那是一只乌鸦。乌鸦算不算鸟?我不知道。
我确实认为乌鸦的动作也算一抹亮色呢,想想也是。
几十年来,我在脑海里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乌鸦叼去冬虫夏草这个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