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雪莲
1
青稞是大麦的变种,俗称裸大、元麦。青稞是具有浓郁高原特色的农作物,适宜生长在海拔4200—4500米的青藏高寒地区,耐寒性强。
天祝藏族自治县地处青藏高原、黄土高原和内蒙古高原的交汇地带,气候清凉,适宜青稞生长。河沿台村位于天祝县西北部的磨脐山下,早年是种植青稞最多的地方。长年生活在高原上的藏族称青稞为“乃”。据说,历史上西周人称大麦为“来”,同藏语中的“乃”是一个意思。
有一个流传在四川阿坝藏族地区的民间传说,说布拉国的人们吃的是牛羊肉,喝的是牛羊奶。布拉国王子阿初想让国人都吃上粮食,就到山神那里去要种子。山神告诉他,粮食种子在蛇王那里,并给了阿初一颗风珠。阿初从蛇王那里偷到青稞种子,蛇王发现后将他变成一条黄毛狗。黄毛狗借风珠神力,逃到娄若国,与土司的三女儿俄满,一起播下了青稞的种子。
藏族人民爱狗,护狗,这我是知道的。因为狗帮他们看护牛羊。看了这个美丽的传说才知道,原来他们认为是狗送来青稞种子,为他们送来了粮食。据说,藏族人民每年收完青稞后将所做的第一碗糌粑,先喂给自家的狗。
青稞分为白青稞、黑青稞、墨绿色青稞。河沿台种的是白青稞。
2
五娘折回来的青稞,每一粒裸籽都饱满圆润,身长肚鼓,晕染了磨脐山的墨,吸足了龙滩河的水,在河沿台清凉的土地上恣意生长。只待一场秋风过后,它们就成熟了,籽儿必将脱离颖壳,把一片金黄透亮呈现在金秋的河沿台,惊艳这个安静的小山村。
河沿台肯定不会为此而受到惊动。河沿台见过比青稞更加光灿和丰饶的东西——黄金。因此,河沿台面对所有艳丽的金黄的东西都安之若素,比如大片的油菜花,比如成熟后的麦子和青稞,比如东滩工业园区门口盛开的万寿菊。相对这些而言,河沿台更喜欢一场不期而来的雨。
雨果然来了。我和五娘坐在老房子的廊檐下听雨。
雨声里,河沿台万籁俱寂,四百亩青稞在下滩地里眯着眼睛,张开小嘴,面朝天宇。
这样的河沿台,才是我的河沿台,才是四十年来夜夜入梦的河沿台啊!
雨声里,五叔头上顶着一片硕大的大黄叶子从门外进来了。大黄叶子黑绿、挺括,茎脉暗红,比荷叶窄而狭长,雨水顺着隆起的那根茎脉在他的眼前滴落。
五叔听见我回来,从王三爷的葬礼上跑了回来,胸口的纽孔系着一小绺红布条儿。八十多岁的王三爷是前天晚上去世的。
五娘说,前天下午,我还跟王三爷在他家门口“抬杠”着哩,王三爷嚷着要我做青粮食给他吃呢!
河沿台的老人去世,都要在屋里停放五至七天。头朝南,头前供一只装满五谷的大碗。粮食一定要攒得高高的,中间插上三炷香。
能在河沿台生存并成熟的五谷,只有青稞、麦子、豌豆、麻籽,凑不够,再加一把买来的小米或黄米。
王三爷终是没吃到五娘做的青粮食。五娘一边使出全身的力气搓着那些浑圆的青稞,一边铿锵地说,是他这个老汉没口福!
3
青稞是空心茎,茎秆比小麦粗。茎节维管束密集,彼此交错,形成实心的横隔。横隔处容易折断。小时候,我们会折一截四五寸长的青稞茎秆,在横隔的前端开一个小方孔,做鸣笛吹。邻居张三娃手巧,能做出好几个孔来,吹出悠扬的曲调。
我坐在老屋的廊檐下,在记忆库里搜寻折青青稞的影像。五娘才不会刻意去听雨声,对她来说,下雨跟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听它做什么呢?她要给我做青粮食。
我在出發前就发语音给她,说我要回家吃青粮食,让她等我一起去地里折青青稞。
她说,丫头,雨不让我等你啊。
此刻,我们河沿台,无论你多大,回到娘家,你就是丫头。这一声呼唤,引出我内心喷薄的雨水。
下滩地四百亩青稞,全是我堂叔种的,他还种了大片大片的油菜和豌豆。他是个能下苦的人,也是个有眼光的农民。他家的磨房和榨油房一年四季都在转动。
下滩地是河沿台最平整最丰饶的土地。小时候,我为我们家没有一块正宗的下滩地而自卑。我家有四块地,一块是房背后的自留地,一块是下滩左边的窝窝地,紧跟着一块梯田地,还有一块是能滚翻牲口的阳洼地。这四块中窝窝地最好,长出的油菜籽能卖个好价钱。梯田地适合种麦子,够我们娘儿仨吃一年。阳洼只能种豌豆,开出红色、白色的豆花儿,芬芳了我整个童年。自留地的土豆花也漂亮,结出的果实像绿色的山楂,十几垄土豆,也是我们一年的口粮。
五娘抬起头笑道,我偷折了你国叔叔的青稞,刚走到村口,就被他碰到啦!
五娘的抬头纹怎么就那么重了呢?看得我心里“噌”地疼了一下。一绺白发从抿得很紧的发髻中垂落下来,在她又黑又小的脸颊边晃荡。
4
“人间有了青稞粮,日子过得真甜美;一日三餐不愁吃,顿顿还有青稞酒。”藏族民谣,都这么朗朗上口,韵味无穷。
我们家没种过青稞。
我妈是尖山台长大的,海拔比河沿台更高。那个年月,不熟麦子,只饱青稞,她吃怕了青稞面。
青稞面发青发黑,口感粗、涩、微苦。做面食,没有碱揉不到一起;做成馍,拿在手里沉得像个石头,吃多了容易积食。
麦子成熟的香味,从河沿台出发,路过崔家坡洼,路过马莲滩,在去往尖山台的路上,被龙滩河水截留了。
我妈嫁到龙滩河东岸的河沿台,就是为了吃麦子。她连一粒青稞种子都不肯撒到属于她自己的土地里。如果在麦子地里发现了一株青稞,她也会把它归到草里,早早地刈除。
我妈老了以后,最爱吃青稞面,隔一段时间,她就开始想念尖山台的青稞。她的梦里,全是尖山台,尖山台的松树林,封冻的龙滩河,套子口成千上万的松果,一院子的劈柴,还有鱼儿梁上一大片一大片随风摇曳的青稞。成熟的青稞,垂着谦逊的头颅,在她的梦里,被她童年的风吹拂着,摇曳着,拔节、分蘖、灌浆、变黄……
这个季节,她应该在想念尖山台的青粮食。
《本草纲目拾遗》中记载,青稞下气宽中,壮筋益力,除湿发汗,止泄。
河沿台人哪里知道这个?
从前吃青粮食,是因为口粮断了,新粮还长在地里。庄稼人只好去折刚刚灌浆的青稞——生产队的时候偷队里的,包产到户后就折自家地里的。折回来,搓了皮,炒熟,拌上青盐水,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你一把,我一把。青稞特别能给人饱腹感,抗饿。灾荒年,青粮食是救命粮,帮妈妈喂饱她残疾的老父亲和年幼的弟弟,还有后来面黄肌瘦的我。
5
尺把长的青稞穗子被我一个一个捊整齐,用剪刀将尖锐的芒“咔嚓、咔嚓”一一剪去。这声音跟雨声一唱一和,把五娘的声音稀释得忽远忽近。
五娘今年54岁,她的声音跟年龄不相符,脆脆的,像七月下滩地埂子上的蓝铃铛花。
剪掉麦芒的青稞放在五娘手边,五娘抓住秆儿,摁住青稞头,在簸箕里开始揉搓。簸箕也老了,被岁月的烟火熏出厚厚的记忆色。
尖锐的青稞芒在她掌心里乖驯地收敛了锋芒,包裹得紧紧的皮也被她粗糙的双手一一脱了下来,青稞面露羞色,抱着浅绿色紧实的身子,怯怯地看着飘着雨丝的河沿台的天空。
老房子是爷爷在的时候盖的,我小时候来得不多,但记忆还是很清晰。雨天,爷爷坐在炕上,挑起木格棱的窗子,用一根小木棍支住,让亮光和雨声进到屋子里来。三个姑姑在窗下绣花,“鱼儿戏莲、喜鹊登梅、富贵牡丹”,艳丽又繁复,都是农家最爱的。
五娘嫁到我们家,一次也没有在堂屋的那个炕上安静地坐下来绣一次花,她不是在厨房里烟熏火燎地做饭,就是在院子里喂猪喂鸡。那个跟她年龄差不多的簸箕的纵横沟壑里,写满了她嫁到贾家三十多年的光阴。
能吃上青粮食了,那就是夏天结束了!雨声渐密,气温急剧下降,我进屋加了一件衣服,还是坐回老屋的走廊里。新房子是六弟在世时盖的,五间封闭式的平房,两大间,一小间,宽宽的走廊里都能支一张床。一间大的做了堂屋,我们哈溪话称为“书房”,实际上大部分人家里面连一本书都没有,就是客厅兼主卧的意思。另外一大间,本来是要留给六弟做客厅的,小间做新房。只可惜,这两间屋子,至今空空的,再也等不回来六弟和他的新娘。
六弟在家时,走路、干活都离不开手机,五叔看见就骂他。他嘿嘿地笑着揣兜里,背过五叔又掏出来了,回消息。五娘问他,手机里有什么呀?他摸一下五娘的头顶笑着说,我的这个尕妈妈呀……他个子又细又高,比自己的母亲高出一大截。五娘听着那怜惜的口气,开心得没了眼睛。
他去新疆打工,几个月后,他的一位女同学来河沿台亲戚家玩,气咻咻地跟她的姨娘说,贾福福那个人真不靠谱,电话不接,微信不回,是不是死了!她姨娘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看着远方说,可不就是死了么!
五娘在大铁锅里炒青稞,绿色的珠玉在锅里奔涌翻滚,香味渐渐地溢出天空去。
雨渐渐小了。
6
搓干净的青稞,每一粒都是一颗月亮撒下的绿色珍珠,长而圆,发着青幽幽的光泽,单个来看,有遗世独立的孤傲;躺在古董一样的簸箕里,你挨我挤,却也多出来一份低于尘埃的喧嚣和热闹,不由得让人满口生津。
炒至半熟,五娘示意我尝一下——她总是无条件地信任我,从我还是个读初中的莽撞少年时。那个暑假,我手起刀落,给尚是新嫁娘的她剪了一个超短“娃娃头”。村子里有人夸好看,有人说胡来。五娘开心地顶着一头短发出来进去忙活,快乐得像个孩子。
她去领结婚证,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官名”,是五叔帮她现场取了一个,可惜户籍警上户口时,五叔五娘都不在家,爷爷报上的仍然是她的小名。无论哪个名字,几乎沒人叫,她是老五家的、五嫂、五娘,现在已经升级为五奶奶了,只有我记得,她有个好听的名字。
五娘化了一小碗盐水,倒进炒熟的青稞里,铁锅“哧啦”一声欢快地笑了,一片迷蒙的白雾把五娘笼罩在中间,矮小的她朦胧又美丽。
真香啊!我不顾铁锅和青粮食烫手,抓了一把,放在手心里,左掌在上,右掌在下,相互对搓,几只零星没被五娘搓下来的青稞皮轻轻下来了,憨厚地挠着后脑勺,抱歉地笑了。我嘟起嘴,摇着头,轻轻呼出一口气,皮皮们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仰起头,把一把青粮食全丢进了嘴里。弹性十足的籽粒,几经咀嚼,一点一点溢出纯朴、原始的香味儿,从嘴巴直抵心肺。
雨停了。我捏着一把青粮食走出院子,站在台坝上看远处的磨脐山。轻纱笼罩的山脉下,松柏暗绿沉沉,高低不平的庄稼黄一块、绿一块,鸟儿低低地飞翔,马蹄在草地上无声跑过,夕阳的余晖洒满整个村庄。
那个藏族民间传说中王子阿初跋山涉水,历经千难万险,终于从蛇王洞府的宝座下偷出青稞种子,并在回国途中一路撒下。从此,几千里地就有了能抽穗结粒儿的青稞了。
我想,阿初王子,一定是经过了我的河沿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