昳岚
扳着手指数的日子是每一天的期盼,却没在意,启年是从猪的一声声嚎叫开始的。
嬷是年的第一个导演。首先,她把喂了将近一年的黑猪交了出去,早晨不再喂食,姨父就有了权力拖上长长的绳子走进猪舍……一旦听到猪叫的声音,我就开始心惊,既盼望吃上一年都吃不上的猪肝血肠,又惊悸猪嚎叫的声音,更不敢看姨父拿着尖刀捅进猪脖子的残忍,尤其被捅漏的猪脖子汩汩流出的血,使得猪嚎叫的声音由挣命到声嘶力竭,最后只剩下呼哧呼哧喷出的气沫,直至毫无声息,太让我揪心。我没了吃猪肉的期待。
嬷早就躲到南边的甸子上一个劲地走,她看不了喂了一年的猪被杀的残忍。她说自己是个骗子,一直骗着你猪灵,给你好吃好喝,就是为了杀你,吃你的肉。这跟黄鼠狼给鸡拜年有什么區别?可又有什么办法,都说你是一道菜,就怪你不该托生成猪。
可是,你可以换回一年的洋火(火柴)、盐和过年的嚼果,谁家不以你支付零用生活呢?得感谢你,用生命换给了我们春节和日子。
我离开炕上窗玻璃上哈出的圆圈,不愿看它被温度融化模糊的样子。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它射进来的热量化掉了玻璃上所有的图案,美丽的菊花、树林、烟叶、胡萝卜等奇特的冰窗花,都伤心地泪流满面。
猪停止了哭嚎,没了一点声息。它被抬到屋里锅上的搪板上,被滚开的开水,一瓢一瓢浇得鼓鼓,然后被刮得白净,挪到地上一张牛皮子上。随即它的躯体就被姨父彻底剖开,从上到下,敞开得一览无余,露出五脏、红肉白肥。这时候,我还是捂嘴的状态。到了大肠小肠倒出来被一一翻开,洗净,将一大盆加了肥肉碎块和盐的血,灌进一根根撑开口的肠里,我开始迷糊,开始恶心……
不看了。这些东西我大概不能吃了。
我跑到外面,冷空气嘎嘎嘎叫着立刻裹住了我的身体,一身冰凉,冻得脸清爽又疼。我使劲呼吸,把肺腔里的东西都呼出去,鼻子爽透,后脑勺迷糊感消失,荤腥味儿才离开鼻子和脑瓜。
结束一个动物的生命,供食很多的人,其中的喜庆和劫难,人们只看到了年。嬷嬷始终矛盾着。
吃猪肉的天气仿佛永远都是晴天,太阳也好像闻到了大锅里的肉香气味儿,温暖地看着满脸期盼的脸。请来的亲戚朋友都来了,他们从家里出来的那刻,就闻到了远远飘来的肉香味儿,并想象着屋里吃血肠、肥肉的情景而走进屋。那时候的西炕,格外温馨,难得化透的西窗射进阳光,暖洋洋地温馨着屋子,增加了空气里的肉香气氛。三面凹炕都已坐满。人们的脸上都罩着光,肉香已经滋润了他们的脸庞。等着吃肉是多么幸福!心都聚集在一个点上:要吃猪肉血肠啦!早饭就留的肚子,早就咕咕在响。
嬷就会把已经烀好的肝,先切下一个小角,递给不时经过锅台的我,那热乎乎的、解馋的就在手里了,从扁扁的角上咬上一口,米粒般的、面乎乎的,还有点牙上的劲道,很稀罕的口感。嬷又给我切了几块血肠,拿了一根肉骨头,哇!珍馐美味!看杀猪时的坏心情忘到脑后,就站在锅台后大口小口地嚼,吃得后脑勺发晕,眼睛眯眯,就直着脖子跑到外面,让那冷风使劲吹吹,醒醒脑瓜。
三面炕上都摆好了桌子,人们从往日的素菜咸淡中因肉而聚在一起。血肠、骨头、酸菜肉,这些形成巨大的亲和力谁还能记着往日的贫穷愁恼?都忘去,包括我早上的迷糊恶心,都被一扫而光。没有人能抵挡得了一年仅一次的杀猪菜的诱惑,“欻欻欻”的吃声,便不断从屋里传到院子,传到路上。
一位老爷爷出现在院外。他在几米距离的路上来回走了半天,被阿卡看见领进屋来。一碗菜,一盘肥肉、血肠,老爷爷“欻欻欻”的吃势比谁都响,那是他终于实现心愿的一次行走,冷一点算什么呢。他婉拒了阿卡继续给他添饭,用手在脖子上横着比画了一下表示饱足。阿卡又把他送了出去。后来听说老爷爷拉了好几天肚子。
?油又是嬷的一个工程。它散发出的独特香气,把空气分子都粘上了富的外衣,猪带来的年香,彻底赶走了往日的穷味儿。肥膘?出的油,可供一年的锅底抹油炖菜。
嬷把一大盆白色的肥膘切成小块放进锅里,白花花一大锅炖上好一阵后,不冒气了,发出“吱吱”的响声,说着水已?干的语言。嬷掀开锅,白色的肥膘都变成黄色的碎肉,不断崩出清脆的声响,油也不断?出,也不断被舀出装进大坛子里。最后,碎肉都变成金黄色的油吱啦,剩在锅底。我的口水不知积攒在口里咽了多少次了,嬷终于给我盛出小半碗。我端进屋里,放在炕沿上,站在地上用拇指和食指,一次捏出一点慢慢地吃,其他的三个手指翘得很高,并且一边推碗,一边顺着炕沿走上几步,看西窗上没有化掉的霜花,它们笨笨的粗线条,远远不如南窗的冰窗花美丽。
……低头再吃油吱啦,很快,香晕又覆盖了后脑勺。
接下来的日子不见了肉香。除了部分吃掉卖掉的都被阿卡埋到窗下。他从河里刨出来一爬犁冰雪,把肉埋进去,浇上水,冻成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