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
没有比蚂蟥更恐怖、更恶心的动物了。
柔弱无骨,却暗藏杀机。软塌塌,湿漉漉,冷冰冰。长不过三厘米,状如初春的柳叶,深褐色的身体上带着墨绿的条纹,波浪一样在浅水里诡异地游弋,尺蠖一样在水草和软泥上潜行,两个充满攻击性的吸盘,首尾呼应。
在水乡顽童的梦魇里,它们就像是吸血鬼一样的存在。
双抢时节,稻田一边抢收成熟的早稻,一边要赶在大暑前在刚收割完的稻田里插上晚稻的秧苗。那时,家家户户最欠缺的就是劳力,十来岁的孩子下田插秧割稻那是常态。那天,我被母亲从床上拉起来去扯秧,天还没亮透,东山顶上的天空刚刚显出一线鱼肚白。扯秧是插秧的第一步,就是把稻秧从苗田里扯起来,扎成一把一把,然后抛在耕耙好的水田,再按一定的行间距均匀地插下去。秧苗根部带着沉沉的泥巴,必须要洗干净了才能用稻草扎成把,插秧时才能均匀地分开。为了洗秧把,秧田里事先要囤上一定深度的水。
那个朦朦胧胧的清晨,我带着六月的残梦,挽起裤腿,扑通一声,踏进我家的秧田。秧田里洗秧把时发出的吧嗒吧嗒、哗啦哗啦的声音,此起彼伏,把一个清新的早晨搅得浑浊不堪。等到太阳出来了,收走了田间氤氲的水雾,我才觉得腿肚子上有点痒,用手一摸,摸到了一条软乎乎、滑溜溜的东西,妈呀,蚂蟥!我丢掉扯了一半的秧把,惊慌失措地跳到了田埂上。低头一看,顿时汗毛直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鲜嫩的小腿成了蚂蟥饕餮的餐盘,黑乎乎的蚂蟥横七竖八地吸附在小腿上酣畅地享受着大餐。七条,八条,也许更多。有的吸足了血,身体被吹气球一样撑得滚圆,褐色的身体被涨成了暗红。其中一条吸得过饱,竟然皮球一样从我小腿上滚了下去。那一刻,我感觉身体被那些螞蟥吸干了,一种濒死的绝望和空洞的恐惧自心底升起,身体似乎要瘫软下去。母亲冲过来,及时扶住了我,围着我的双腿使劲拍打,直打得我双腿麻木,那些蚂蟥才极不情愿地离开双腿。母亲说,不能硬扯叮在腿上的蚂蟥,越扯,蚂蟥叮得会越紧,弄不好会扯下一块皮肉,留下疤痕。蚂蟥虽然被拍掉了,可被叮咬的地方血流不止,不一会儿,双腿就血淋淋的了。母亲拿来几根扎秧的稻草,绑在小腿伤口上止血,可依然有血从创口丝丝缕缕地流出来。
我的双腿就像一个憋了一肚子伤心事的小姑娘,一直抽抽搭搭,眼泪一样的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止住的。多年以后一次体检,医生告诉我,我的血型很“吃香”,特别招蚊子。我想,同是吸血虫,也应该特别招蚂蟥吧。
二狗儿是玩水的能手,四五岁时就学会了狗刨。他家靠近湖边,他爸养鸭,家里还有一条小木船,二狗儿经常撑着小木船帮他爸赶鸭子。那个闷热的夏日午后,我们剥光衣服,玉米棒子一样赤条条地从二狗儿家的小木船上一头扎进湖水里……游累了,就趴在船舷边休息。
“快看,二狗儿叮蚂蟥。”军军指着二狗儿语无伦次地喊道。
二狗儿一个激灵翻身上船,一边在自己光溜溜的身体上到处瞧,一边问:“在哪呢?在哪呢?”
我们都责怪军军搞恶作剧,破坏了大家兴致。军军委屈地说:“真有蚂蟥,在二狗儿的屁眼里。”
我们一起望向二狗儿滚圆的屁股,屁股缝里果然夹着一条蚂蟥。蚂蟥的身体一截露在外面,另一截已经钻到了他的屁眼里。二狗用手一摸,吓得大叫。军军试着用手扯了扯蚂蟥,扯不掉,又怕把蚂蟥扯断了,那一截会钻到他肚子里去。于是,大家学着大人的样子,帮他用手拍打,对准蚂蟥的位置,我们轮番啪啪啪地拍打二狗儿的屁股。他原本白皙的屁股被我们拍得苹果一样红彤彤的,蚂蟥依然纹丝不动。二狗儿发出绝望的号叫。
我们把小木船推向岸边,二狗儿的爹娘听到叫喊从屋里跑出来,急得团团转。他娘往他屁眼里灌煤油,又抹锅底灰,撒盐,蚂蟥还是不肯出来。他爹点了一支烟,猛吸几口,掰开二狗儿的屁股缝,用燃烧的烟头对着蚂蟥摁下去,二狗儿连声大叫:“烫,烫,烫!”被烫的蚂蟥身子猛地一缩,终于像一溜稀屎一样从屁眼里滑落下去。
从那以后,二狗儿恨透了那湖,好多年都不敢下水。
我大概七八岁时,张爱国招呼我们提了木桶去大湖边的沼泽里捉鱼。湖边的沼泽地里有很多水坑,大概是大人们挖藕后留下来的。张爱国说,他亲眼看到水坑里有鱼在跳,里面应该藏着大家伙。
我们拨开半人高的茭瓜丛,来到一个大水坑边,扒光了衣服,露出黑不溜秋的身体。几个小赤膊佬用泥巴在水坑周围拦了一围小坝子,站在水坑里用木桶往外舀水。随着水坑里水位的下降,我们真的看到了鱼,翻着白肚子的是鲫鱼,露出黑色脊背往泥里钻的是财鱼。我们欢天喜地地把鱼往木桶里捉,不大工夫就捉了小半桶。
“蚂蟥!”张爱国突然惊恐地大叫一声,鬼一样从水坑里弹了上去。我们跟上去,在他身体上到处找蚂蟥,没有看见。他把双手捂在两条腿中间,绝望地喊道:“这里,在这里。”我们掰开他的手,一条两三寸长通体酱油色的家伙桥一样搭在他的裆部,一头扎在大腿根处,一头吸附在他的小鸡鸡上。“牛邋遢,不能扯。”有人喊道。牛邋遢是一种体型巨大的蚂蟥,是一般蚂蟥的三四倍大,吸盘有巨大的吸力,连牛皮都吸得穿,是水牛们的宿敌。这种蚂蟥叮咬后,不能拽扯,否则就会扯下一大块皮肉,伤口很难愈合。我们想去帮他拍打,可他那个被叮的部位实在不方便下手拍。看到他捂着裆部像猴子一样在草地上蹦跳,我们既觉得好笑,又替他难过。眼看着血不断地被牛邋遢吸进肚子,那罪恶的褐色肚子被渐渐撑大,张爱国一脸煞白,眼泪汪汪的,嘴巴里发出绝望的嗷嗷声。我们围在他周围,除了同情、恐惧,还有极力憋住的笑,无计可施。
“八爷,八爷!”有人朝着湖岸上大喊。看湖的八爷挽起裤腿,朝我们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他掰开张爱国的双手,跺着脚,摇晃着他长着稀疏白发的脑壳,发出一阵孩童般的大笑。笑够了,他老不正经地弹了弹张爱国的小鸡鸡,又扯了扯吸得半饱的牛邋遢。然后,他从腰间拔出那根老烟袋,伸出小指头从烟袋锅子里抠出一坨烟屎,糊在牛邋遢两端的吸盘周围。正在像饿极了的婴儿吸奶一样贪婪吮吸的牛邋遢,突然被烟屎熏得不行,立刻松口,从张爱国的小鸡鸡上滚了下去。
我不知道那条蚂蟥在张爱国的身体和心灵上是否留下了后遗症。
后来上了中学,才知道蚂蟥的学名——水蛭。
它是雌雄同体的冷血环节动物,繁殖能力很强。生存能力和再生能力也不一般,湖沼、稻田、沟渠、污秽的坑塘等都是它理想的生活场所,凡有淡水的地方都能生存,分布世界各地,种类达300多种。如果将其掐断,会从断部再生成新的蚂蟥,一条变两条,两条变四条,细思极恐。它们以吸食动物血液和体液为生,尤嗜吸人、畜血液。蚂蟥吸附到人、畜皮肤上后,吸盘里会迅速分泌一种叫蚂蟥酸的液体,能腐蚀皮肤形成小孔,便于吸盘深入皮肉吸血。这种液体中含有一种阻止血液凝固的物质,所以被蚂蟥叮咬后会血流不止。蚂蟥酸还有麻醉作用,难怪,蚂蟥附体后会无知无觉。
今年夏天,我带女儿回老家,为了让女儿认识蚂蟥,证明蚂蟥是多么的令人恐怖,我和女儿找了几条水沟,察看了几片水田,竟然没有寻到一只蚂蟥。也难怪,如今农药、化肥已经普遍运用于农业生产,还有工农业“三废”的排放,哪里还有蚂蟥的生存之所。随之减少的还有我们在小时候野外水域司空见惯的鱼虾、龟鳖、黄鳝、泥鳅……农药、化肥是把双刃剑,一方面能够增加农作物产量,使农业产生更大的效益,一方面,又严重地破坏了自然生态的平衡,造成了近些年野生自然物种的锐减。
去年,邻省文友邀请我过去游玩,他特意带我到当地的一个养殖户家里去看看。那是一个安静院子,依山傍水,除了种植的各种花草,院子里还有十多个用帆布围起来的方形水箱,因为太阳太毒,上面也用遮阳布盖着。朋友神秘地让我猜一猜,看看里面饲养的什么东西。我把龟、鳖、鱼、虾、泥鳅、黄鳝、牛蛙等能想到水生食材都猜了个遍,朋友依然笑着摇头。老板笑着走过来,掀开一个水箱上的遮阳布。天哪,竟然是蚂蟥!咖啡色的、墨绿色的、深褐色的,一池子蚂蟥挤挤挨挨,在游弋、蠕动、翻滚。我头皮发麻,恶心反胃,深埋在心底的恐惧感奔涌而至。我迅速退出院子,蹲在地上好一阵才缓过神来。
饭桌上,老板非常自豪地给我们讲起了蚂蟥经。他说,蚂蟥自古就是一种名贵的药材,早在《神农本草经》中就有记载。其干制品炮制后入药,对治疗中风、高血压、清淤、闭经、跌打损伤等有功效。自古以来就有一种以捕捞蚂蟥谋生的行当,近些年,野生的蚂蟥几乎绝迹了,这种以捕捞蚂蟥为生的职业也就随之消失了。科学家发现蚂蟥制剂在防治心脑血管和抗癌方面具有特效,导致蚂蟥更加金贵起来,为人工养殖提供了广阔的市场。蚂蟥用开水烫死再晒干,一公斤市场价在1000元左右。野生蚂蟥一公斤被炒到2000元,可惜,有价无货。
我聽得发愣:过去那些被人们视为祸害,令人恐惧而避而远之的动物,摇身一变,竟然成了价值千金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