偿还

2022-04-22 01:43王清海
躬耕 2022年4期
关键词:伟民蓝蓝

王清海

你无力偿还

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

在你头顶寂寞地燃烧

——海子《询问》

大学时候,学校在省城的郊区,被几个没成为拆二代的村庄包围着。有些无所事事的村民,注意力都在学校的身上。就拿教学楼的玻璃来说,经常性地被乱石穿空,虽然一楼至六楼都装了防护网,但正在教室里上晚自习的时候,那种硬物不断撞击的砰砰之声,难免让人胆战心惊。所以,我们经常有身处敌区的感觉,在外面晃悠的时候,也是加着小心的。

孔蓝蓝和梁伟民是洛阳同乡,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兴奋得过了头,竟不顾学校历来的小心,溜到外面的玉米地里去柔情蜜意。不巧被当地的小痞子看见了,听说小痞子已经动手动脚了,幸亏那小痞子只有一个人,并且还是身体瘦弱型,反倒被孔蓝蓝起身飞踢,然后摁倒在玉米地里暴打一顿,打完后还朝他身上唾了两口。只是梁伟民吓得两腿筛糠一样一直在那儿抖,实在有失体面,直到孔蓝蓝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检查了一下服装,跨出玉米地的时候,梁伟民才如梦初醒地追了出来。

从那以后,她就不理梁伟民了。

梁伟民更喜欢她了。她越不理他,他越跟丢了魂似的。终于在一个深夜忍受不住了,他一个人爬上男生宿舍楼的楼顶,撕心裂肺地大嚎几声,准备跳下去,被尾随而上的兄弟们死死地摁住了。

梁伟民和我是上下铺,平日里再熟悉不过。

看得出来,他那天是真的不想活了。在那个深夜里,在别人都走了以后,这个因为一时懦弱而铸成千古遗恨的男人,不,小男生,才痛哭流涕地给我講了这段耻辱,在我听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他让我抽他两个耳光。

我抽了。手不疼。根据力学相互原理,他也不疼。但他仍痛苦地咧了咧嘴。

他说他真的是对当地的小痞子们很怕,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觉得他们是克星,忘记反抗了。我说,兄弟坚强点,爱情不会因为这段插曲而影响主旋律。心里在想,完了,这么一朵鲜花就要这么为他人而盛开了。

不过梁伟民为了红颜欲跳楼的壮举很快轰动了全校,孔蓝蓝对他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至少愿意跟他一起出现在学校的超市里,凡是她目光所及,梁伟民都慌不迭地拿起来,点头哈腰,极其殷勤周到。

当我读到孔蓝蓝的诗,禁不住睁大了眼睛仔细打量,婀娜如三月柳,浅笑如二月花,怎会是玉米地里打退侮辱的悍妇?

人抬首,月如钩

桃花缤纷,往事依旧

抚大地为琴

扯几缕清风作弦

满腔心事尽奏出

一江春水东流

——孔蓝蓝《春夜》

她很恭敬地拿给我,说,王社长,这首诗可以发在咱们的社刊上吗?

那时候的学校,诗风虽还不是很凋落,但也和大形势一样,走着下坡路。校团委的蓝雨诗社一直是不温不火,比起校广播站记者站,其人气其影响力都差很远。偌大的学校,总共才二十多人愿意参加,并且还有几个是报了名不来参加活动的。像孔蓝蓝这样的美女如此忠诚地热爱人类心灵的栖居之地,让我这个当社长的莫名地心潮澎湃。

我说,写得不错,但是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诗嘛,是要脱离凡尘的,它虽从尘世中来,切莫染尘埃。她就支起脑袋,坐在我面前,听我神吹海侃,窗外送进一阵风,她的长发纷乱处,淡香扑面。

此后经常跟她在一起谈诗论文,骨子里的书生意气在她面前暴露无遗。如果十年后的今天回忆起从前,回忆起曾说出的让现在的自己觉得可笑脸红的语录,几乎绝大部分都是在孔蓝蓝面前说出来的。

因为那个时候我觉得她是我的红粉知已。仅仅是知已而已,没有别的什么。所以她和梁伟民复好,我没觉得什么,毕业分别,没觉得什么,后来,她们结婚了,我也没觉得什么。

倒是经历一段感情波折之后,她忽然打来的电话,让我觉得有了什么。

因为我一听到她的声音,就觉得什么都可以说,说什么都不怕,听什么都好听。这种无隔阂的交流,忽然让我觉得,这个女人,是我丢失了多年的珍贵。

我说梁伟民怎么样,你们两口子怎么这么多年都不跟我联系,怕我跟你们借钱吗?

他出国了,孔蓝蓝说,约旦,去了五年了,除了刚去的时候在死海拍过一个浮在水面上的照片发给我,再没有联系过。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惊慌地问。

孔蓝蓝说,没有出事,问过跟他一起出去的人,他过得好着呢,不愿意回来不愿联系而已。

我骂梁伟民是个混蛋东西,出国不跟哥们讲一声也就算了,丢下老婆几年不管是怎么回事啊。

孔蓝蓝幽幽叹道,我们离婚后他出的国,我们没有关系。这些年我一直是一个人,跟以前一样,本想抓住青春的尾巴再折腾一下,却把幸福赔上了。所以听说你离了,我就给你打个电话。我们算是同命吧。

“是的,离了。” 我苦笑着说,“拖了很久,最后是法院判的,东西都给她了,房子、孩子还有舆论,我就一个人在大街上,除了手机和口袋里的100元钱,什么都没要。”

“为什么要离呢?”她问。

“可能,我不太理性,总是把现实想得很完美,你们呢?为什么离了呢?”我问。

“不为什么,离了就离了呗,而且到现在也剖析不到你的深度,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很理解你的。”孔蓝蓝又笑了。她的笑声很温暖。

一个笑声温暖的女人,是很诱人的,像是寒冷深夜的热被窝,极端饥饿时候的鸡腿。

我是很喜欢吃鸡腿的,梁伟民也是。毕业时候,学校给每个毕业生加了一个鸡腿。梁伟民和我就端着饭缸,蹲在学校的篮球场上,他眼泪汪汪地把鸡腿给了我说,你总说你是游鹤之命,将来要漂泊四方,兄弟的鸡腿你吃了吧,好好补补腿,漂泊的时候不要忘了兄弟。他说得冠冕堂皇,没想到命运却给我们开了一个大玩笑。注定要漂泊四方的人,在一个小县城里一待就是十年,而给我补腿的人,却在异国他乡杳无音信。

初春的夜,花没开,柳微绽绿,很静,迎面驶过的车轮声,仿佛都是静的一种。人们都还缩在各自的小空间里,宽阔的大街上只有两排路灯散漫地黯淡着,隔夜尿水一样的光泛着泡沫泼在路面上,白天平整的路面显得心事重重。

孔蓝蓝的电话让我怀念起从前,有大学时的孔蓝蓝,也有我的前妻阿江,还有梁伟民等等许多人。那些怀旧,默声老片一样的过往,像是儿子满月时候的柔嫩小手,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挠啊挠,痒酥酥的,楼下蛋糕房买的仿冒稻香村的一样酥,却又永远不知道里面夹的是什么甜腻的馅。儿子很喜欢那种糕点,我经常买给他吃,如今他会自己挑选零食了,却连爸爸也不肯再叫一声。

这大概是因为我和阿江,越来越僵的关系。

我们第一次吵架是因为她弟弟买房子,我不肯借钱给她家。往前细算算,也不算第一次吵架,只能说是第一次吵得比较凶。

我们的账户上静静地躺着一笔闲钱,有一大部分是阿江攒的,但我不愿意借,我承认,这样做是因为我不喜欢她。她比我挣得多,也很漂亮,她嫁给我,我也承认,是因为她喜欢我。我娶她,是因为男大当婚,一个女人无条件的喜欢,能满足一个男人的成就感和对于婚姻的渴望。当然,是我这种既想浪漫,又没有好的工作,高的收入,又没有英俊的外表和涂了蜜的嘴巴,本以为零落成泥已碾作尘,偏有了人喜欢,心中窃喜着对方是被什么迷了心窍。

婚后却还是不喜欢。我总觉得自己的一生,不该由她陪我到老,而我,也没有找到什么人可以陪我到老。

我说,这笔钱,我想留着出本诗集,我想当个诗人,这是我一生的梦想和追求。

阿江说,出了诗集就是诗人吗?

我说,至少我现在是这样认为的。

阿江说,可以缓一缓吗?或者压缩点费用,给我弟弟一点儿,他急用,你是他亲姐夫,这事不能不管。

我说,每个人都该自己去奋斗,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行。

阿江说,你这样,只是没把我放心上,你一直都没把我放心上,我说的话,你从来不听,我做的事,你从来不问,我家的事,你从来不管。

我说,你是独立的,没必要在乎我。

阿江哭了。然后带着儿子住进了娘家,那个时候,儿子两岁,等她在家住了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那笔钱已经没有了,变成了堆满客厅的诗集。

那上面都是我最爱的诗,纵然没有字字滴血,也是我逐字逐句打磨的。看着那些字句披荆斩棘庄严地出现在尘世,我每读一次,都忍不住泪流满面。

但我不敢给阿江看,觉得她读我的诗,如同看到了赤裸的我。虽然婚后我在她面前无数次赤裸过,但那只是肉体,我的诗,才是我的灵魂,里面有我深藏于心底的隐秘。

我为什么可以拿着诗集到处送人,可以在公开场合大声朗读,却害怕阿江看到我心底的隐秘?这个问题,直到我们离婚,我也没有明白。

阿江在回家后看到客厅里的诗集,淡淡一笑,就去厨房做饭了,然后对我说,恭喜。

我的脸红了。

此后,我们再没有谈论过那本书,虽然那些书从客厅挪到卧室,又挪到杂物间,最后当废纸处理过一大部分,但她从来没有再提过那本书。

儿子三岁的时候,她因为我抱着电话和一个女网友聊个不休而暴怒,我确实和那个女孩子聊到了情爱,但是,那只是虚拟的,我们从没有见过面,我也从来没有打算和她上床,因为我有老婆,我坚定地认为,身体不接触,就不算出轨。而阿江,又一次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并且一住就是大半年,我在她上下班的路上见过她几次,远远地打了招呼,我承认,我的心里并没有感觉,跟大街上走过的熟人并没有两样。

而就在那年,广东一个诗人自杀,我们在网上聊过多次,网络可以快速地让不相识的两个人无话不谈,我自认为跟他很熟悉了,我了解他的生活状况写作状况,却没想到他以这样突然的方式与世界告别。写诗的有过好几个自杀的,那种精神上的挫败,比物质上的挫败更让人绝望。我给他写了一首诗:

理想的峰顶你需要弯下腰去柴米油盐

而这之间的距离太长

长得你不敢面对

是因为这样吗?文字的腾达与辉煌

买不了一块地板砖

房奴, 一个让你直不起腰的称呼

足以磨灭你所有的灵感

你没看到吗?多少人就这样卑微地活在世间

也许,你还能就此写出诗篇

闪烁着理性的光芒流向远方

可是,你自己却已看不见

——王只留行《悼念一个诗人》

写完这首诗后,我决定与阿江分手。她接到我的電话,冷笑一声,挂断,不置可否。我也觉得有些唐突,并没有觉得是个错误。我还是那种想法,人在世上,物质的身体,承载着精神的重量,总要为有所活而活,而我跟阿江在一起,我不知道为什么活。

此后的几年,我反复提过离婚,以至于亲戚朋友看见我像看见了怪物,而我的儿子,也不喊我爸爸,我问为什么,他说,懒得喊。我说,你这么小,不懂。他说,那你知道我不懂的是什么?我说,你不懂我的感情世界。儿子说,懒得搭理你。

好吧,这么小的一个小孩子都懒得搭理我。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我反复提离婚,终于还是离掉了。

这场婚姻没有爱也没有恨,分手的时候,我心里平淡得像没有发生过,觉得只是曾经相熟的两个人变成了陌路而已,而阿江,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说,房子上还有你的名字,孩子也还跟着你的姓,你在这个世上,并不是了无牵挂。

桃红又是一年春。孔蓝蓝说。

我说你别逗了。桃子成熟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春天的时候,红的是桃花,应该改为桃花红又是一年春,严重的用词不确切。

她在电话那头咯吱吱地笑了,说,你难道不知道这首诗?我当然知道《庆全庵桃花》,知道桃红是桃花红。可我不想跟孔蓝蓝在一起背诗,在我眼里,她就是诗,我只想跟她谈论与诗有关的生活。阿江一直想跟我谈论生活,可我就是想背诗。唉呀,要是这么想的话,我也觉得自己很奇怪,奇怪又有什么呢?只要孔蓝蓝高兴就行,我想她这个时候一定是笑得花枝乱颤的。

大学时我为了印证花枝乱颤的美丽,在一个春天跑进一家桃园摇动满树的桃花,让梁伟民给我照了张像,桃花刚如雨般落下就听到了不知从哪棵桃树下冒出来的骂声,吓得一溜小跑,跑回学校的时候发现梁伟民刚才竟然没有摁动快门,弄得好不失落。不过身上落了花瓣沾了香气,加上怦怦跳的心脏带来的血液冲刺快感,还是让我觉得花枝乱颤是很美。

梁伟民这个人吧,办事就是容易丢三忘四。但是上下铺睡了四年,离婚这么大的事,总不能忘了通知我吧,偏就没有通知我。

我挂断孔蓝蓝的电话后,靠在路边的柳树上,开始给能够想起的人打电话,电话有很多成了空号,能联系上的,开头第一句也是大惊失色地说,你重归地球了?我这才想起,不是别人不联系我,而是我好久都没有联系过别人。

高兴的是,竟然从别人那里知道了梁伟民在约旦的电话。那个别人就是宿舍里的老三,当时梁伟民他们两个整天横眉冷对的,没想到他竟然有梁伟民的电话。

他出国的时候我帮的忙。老三告诉我。

那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吗?我问。

不怎么样,只是心死了,不愿意回来。他说。

为什么?

因为你。

因为我?

“是的,因为你。”老三犹豫了一下,说,“孔蓝蓝喜欢你,一直都是。他很喜欢他老婆,特别喜欢,觉得那就是他的生命。他们离婚后他想远远地走开,就当自己死了。”

我兴奋的心情顿时降到了冰点,望着那一个长长的异国号码,颤抖的手竟不敢拨出去。

抬头看看天,污浊的空气后,月光苍白而微弱。我仿佛又听到了十年前梁伟民在六楼上那凄怆的嚎声。

我曾经想过,怎么过都是过,在哪待都是待,现在忽然觉得这种想法多么可耻,真应该把自己送到监狱去,在那里也是待,在那里也是过。

找了个小餐馆,喝得天旋地转,然后木着一张脸横行过大街小巷,中间仿佛看见几个熟人,但是没有人跟我打招呼,原来,这个世界,只有我自己才认识自己。我到一个僻静角落里,狂呕了一阵,像个孕妇。只是她怀的是对新生命的渴望,而我,是向往一种新生活。

幸福的生活。

呕吐完,捂着肚子,给孔蓝蓝打了一个电话,说:“明天我去洛阳。”

“4月20号才牡丹花会呢,现在还早了点啊。”她说。

“我明天去。去看你。”我说。

当我这么告诉孔蓝蓝的时候,她表情严肃地告诉我不要辜负每一次花开。那大片大片的牡丹花开了的时候,那种喷薄欲出的感觉,不身临其境是感觉不到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坐在洛阳一家火锅店里,店内热气蒸腾,她的脸上泛着红晕。

没有见到她,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十年来,她变化这么大,变得我都不敢认了。以前那个红润的孔蓝蓝,如今用她自己的话说,像闹了很多年饥荒没吃过粮食一样。

瘦得可怜。她说她从没减过肥,也想胖,怎么吃都不会胖。

这倒让我羡慕。我望望自己日渐挺起的将军肚,将眼睛瞟向窗外,却在玻璃里看见鬓角夹杂的几根白发,止不住一阵失神。

“怎么了?”孔蓝蓝关心地问。

“老了。”我叹口气说。

“是啊,转眼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她说。她下意识地掏出化妆镜看了看。那用化妆品雕琢过的脸庞,难掩岁月的痕迹。

“青春不在了。”她收起镜子感叹地说。

“青春不在了。”我悲伤地说。

在四十多岁的人面前,我们这么说话,人家会笑我们。可是,青春真的离我们远走了。那么无情,那么毫不留恋。我们是多么热爱他啊。可他就这样抛弃了我们。尤其是还没来得及咀嚼出青春滋味的人,尤其是那些走过了青春还一事无成的人。

“年少轻狂,幸福时光。为我们在一起的青春岁月干杯。”她说。

“难得重逢,别说这种沉闷的话,我们挡不住时间,但是能改变自己。为我们还能老黄瓜刷绿漆装嫩一段时间干杯。”我说,“以后不让人看身份证了,只告诉别人,我22岁了,大学刚毕业。”

这句话其实是梁伟民的名言。大学时候那个教俄语的教授都四十多了,还总想跟我们穿一样的衣服,想把自己往十七八处打扮,他每买一件少年款,梁伟民都要跟大家说,瞧,老黄瓜又刷绿漆了。

这个时候自己忽然说出这句话,忽然想起这个人,觉得很不舒服。

孔蓝蓝倒是笑了,笑得很生动。看来,她是不知道这句名言出自何处,没有想起那个煞风景的人物。

此后,她便一直欢笑。只在领我游白园的時候,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秋夜长

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

萧萧暗雨打窗声

——白居易《上阳白发人》

她背诵着这几句,神情凄然。白少甫的墓很大,在白园林木的深处,孤零零地立在那里,能让我看出生机的,只有几株淡黄的迎春花。

“你觉得他孤单吗?”孔蓝蓝问。

“呵呵,几千年了,不要感伤古人了。”我说。

“我觉得他很孤单。纵然千古流芳,纵然后人无限怀念,不过无知觉的一堆土,堆大与堆小,又能代表什么,生前不能幸福,死后又能有什么?”她说,“我来龙门很多次,从没进过白园,我怕这里让我想起一个人。”

她这次是真的伤感了,眼圈微红。风轻,她淡淡的声音显得很重。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他,走路,吃饭,睡觉,喝茶,聊天,觉得到处都是他的影子,好几次在街上看到与他背影相似的人,我都一阵失神地张望,每个夜里,我都反反复复地背着这几句诗,伴我从黑走到明,知道我为什么这么瘦了吗?相思苦。我觉得很痛苦,最痛苦的是这种想念还没有办法表达,不能告诉任何人。他结婚了,我也结婚了,我告诉自己,时间能冲淡一切,可是没想到时间却阻止不了这种想念,越来越强烈。我知道身边的人很爱我,可是,没有办法改变对那个人的爱,白居易是他最喜欢的诗人,他曾说过,如果来洛阳,一定要先来白园,在白少甫的墓前深鞠躬,缅怀这位写出老百姓心声的诗人。”

“我知道他一定会来的,所以,我在等他,等着跟他一起来白园,我要在这里告诉他,我喜欢他,很多年了,一直喜欢他。我要和他一起,向这位伟大的人鞠躬,让他见证我们平凡而幸福的爱情。”

我无语。

脑海中翻腾着挥斥方遒的年代里,一次次告诉诗社里的人,多读读白居易的诗,不管是题还是韵,不管是思想还是做人,他都是我们的楷模。

我是应该向楷模鞠躬的。而且,是晚了十年。

我放下肩头的挎包,折了一支迎春花,放在白少甫的墓前,然后退后几步,拉着孔蓝蓝那让我心颤的温热潮湿的手,向着一个遥远的年代,弯下腰去,低下頭去,向着一个本以为已经逝去的爱情,靠近了去。

白园里泉水叮咚。那支迎春花绽放得幸福而灿烂。

孔蓝蓝说我们又相见以后,觉得屋子里都是阳光。她哼着歌儿,像一只小鸟,在屋子里飞来飞去,收拾那乱得一塌糊涂的屋子。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从这个屋子穿梭到那个屋子,看着她把欢乐洒在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等着她忙完,静静地偎依在我的身旁,像个孩子一样纯真地望着我,眸子里一片清澈,看不到俗世的烦乱和欲望,觉得真是梦一样的现实。

我情不自禁地搂紧了她消瘦的肩,那种单薄让我感觉到了这些年相思对她的煎熬,一种温热的情愫水一样漫过全身,就温柔地将刚刮过胡子的下巴压在她渴望的红唇上。

谁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那纯属胡扯。这一刻,我希望能成为永远,我希望与她天天在一起。穷的时候可以骑着自行车驮着她去菜市场讨价还价买小白菜,富的时候可以与她开着大奔环游世界。

有人说这样是不是太过份了,环游世界坐飞机多好,开大奔干什么?

但我拥着孔蓝蓝那火一样的身体,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我被幸福冲昏了头脑,冲昏的头脑里还有这样的逻辑,我已经相当理智了。

如果有一天真的遇到一个你爱的也值得你爱的人,他(她)不可能不在意你的过去, 更不可能不关心你的未来。 如果他(她)只注重与你卿卿我我的现在,他(她)在玩你。

我们不是在玩,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们开始计划起未来。

未来我们需要在一起,永永远远。那种孤枕难眠寂寞听风雨的日子我们过够了。人只能活一辈子,一辈子又该有多少年?我们都三十多岁了,余下的日子说是风华正茂,其实已经是残年,得好好珍惜了。

每个晚上,她都和我依偎得很紧。她说要听着我的呼吸感受到我的体温才能入睡,我其实也是,望着她睡熟以后,才能踏实入睡,真的睡得很踏实,连梦都没有。只在一夜,忽然觉得身边没了她,猛然惊醒,见她仍在身边甜甜入睡,才又安心睡去。

她现在在大学里教书,教学区生活区,每天都很规律地在这两个区域里活动。我发现她很乐意把我带到人前去,会很夸张地给别人介绍我的诗歌,听到她的朋友对她说难怪给你介绍了那么多你都不乐意,你等的人还真帅之类的话,她都会娇羞地低下头。

我喜欢她这种古典式的羞涩,更喜欢从一个遗忘的角落里被推到人前去,我一下子发现,自己原来也很重要,原来也很风光。有时我会忍不住望一下镜子里的自己,发现短短的几天,年轻了很多,舒展的额头灿烂的笑容,真不像我自己了。

她的学校很大。从东边的大门步行到西边的生活区至少要四十多分钟,她走路的时候喜欢慢悠悠的,说以前总是喜欢这样,好打发时间。我说现在可别这样了啊,得回去做饭呢,我都饿坏了,要不然你一个人在这儿慢慢晃悠我先回去做饭去。她不依。非让我陪她慢慢走。

说这样有情调。那天真是饿坏了,实在陪她情调不起来。正发愁着,看见地上有半个坏苹果,就说:“你看,你们学校的人真不讲卫生,随手乱丢垃圾。”

她说也真是的,就弯腰捡了起来准备丢到垃圾桶里。

迎面来了一群叽叽喳喳说笑着走路的学生,有几个还跟她打起了招呼。我大喊一声:“老婆,别人丢的苹果就不要吃了,家里有。”

于是那群学生都把目光集中到她手里的苹果上。她臊得满脸通红,扔掉苹果就向我扑来,我拔腿就跑。

四十多分钟的路一下子变成了不到二十分钟。从时间效率上计算,是相当节省的,但是扑灭孔蓝蓝的怒火又花了将近一个小时,还不如在路上晃悠呢。

“饿坏了,累坏了,起来做饭吧。”我推推孔蓝蓝说。她也赖在床上不愿意起来,刚才那阵狂风暴雨,让她发丝凌乱,更加娇柔可人。

“还是我去做吧。”我穿上衣服下了床,准备做几道好菜好好表现一把,刚打开冰箱摸出几个西红柿,手机响了。

如果喜欢哪一首歌,千万别把它设为铃声,再动听的歌声成为铃声,用不了几天,听见这首歌就会觉得极端烦,再找不着一点儿感觉。

手机铃声是扼杀音乐的最好办法。

这首我曾经最喜爱的歌成为我的手机铃声后,已经让我非常烦了。此刻看见这个号码更是烦。

谁在那儿歌舞升平呢,不接电话?

阿江。

接啊。

算了吧。

我挂断了电话,但是电话又响了起来。又挂断了,又响了起来。我只好接通了电话,阿江说,儿子天天嚷着头疼,她束手无策,很害怕。这是所有离婚后的男人,经常会出现的画面。

人只能活一辈子,总不想留下任何的遗憾,但总是被这种那种遗憾填充着。

我还是想念儿子的,虽然我每涌起这个念头,都会对自己说,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时间是朝前走的,我一天天衰老,儿子一天天长大,这些会过去?不会的。从血脉里刻出的东西,是无法忘却的。

还有诗歌,我总认为,这是血液里最纯粹的声音。而正是有了尘世的纷扰,血液无法纯粹,我在听的时候,听到了各种声音,蓝蓝的心跳,阿江的脸庞,儿子的呼唤,哪个声音是属于诗歌的?我不知道,觉得都是,觉得又都不是。

孔蓝蓝没有阻止我,甚至提出了跟我一起回去。我很感动,但还是坚持一个人面对。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是又回去了曾经的生活。

等我回去的时候,已经找到了病因,额窦炎,住了半个月院,缓解了些。我陪了他几天,他依旧不喊我爸爸,不过我能感觉得出来,他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那些晶晶闪亮的光,如同我在渺茫文字里,忽然间感到的颤栗。

时间是公平的,在哪里用得多,就会回报在哪里。我回想跟阿江在一起的那些年,时间都用在了字里行间。

余下的日子里,我想把时间用在孔蓝蓝身上。我看着病床上的儿子,给孔蓝蓝打电话,说,我要把你失去的欢乐全部找回来,人只能活一辈子,我不想你有遗憾。我们已经失去那么多年了,得珍惜剩下的日子。

毕竟,我们早已错过了风华雪月的年纪了。现在我们的生活里应该只有生活,除了生活还是生活,大多数的人都是这么过的,我们是在这个年纪还要为了感情改变生活的少数。

孔蓝蓝在电话里冷冰冰地说,你别来了,我们不合适。我说,这才不到一个月,生气了?她说,没有生气。我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有出事,只是我仔细想了,我们在一起不合适,这些年我一直是一个人,习惯了一个人,我渴望谁走进我的生活,但又怕谁走进我的生活,我放弃了很多,所以我不甘心得到的还不如我所放弃的,我以前真的很喜欢你,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真的喜欢的是谁?我本来觉得这些话说不出口,可是如果不说,会更对不起你。”她说。

“你是觉得我收入低,还是这些年变丑了,还是我们脾气性格有什么合不来的,说出来,我可以改的。”我说。

“不是,不是这些原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就是觉得我们在一起不合适。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我很喜欢你,现在仔细想想不是,真的对不起。”她说。

“你在耍我?你不要这样行吗?我真的很喜欢你的。”我恼怒而又无奈地说。

“真的对不起。”她也很无奈地说,“可是感情这种事,你知道的,是不能勉强的,尤其是像我们这样以感情为生命的人,勉强了感情,时时刻刻都会不快乐的。你不会想让我再过以前的那种日子吧。”

我无语,我痛苦。我给她打电话,我给她发短信,告诉她自己有多喜欢她,在最绝望的时候,甚至打算从单位的楼顶上跳下来。我不折不扣地成了十年前的梁伟民。

可她仍不理不睬,只在有一天回了一条短信:你爱的不是我,你真正爱的是你自己,你在乎的是你自己能不能得到,而不是别人的感受,如果你真爱我,请不要再打扰我,给我平静的生活。谢谢。另外,你的寻死觅活与我无关,我只会视为一种要挟,一种手段,会让我对你不齿,请自重。

我去了洛阳,在她学校门口站了很久,没有再去打扰她。我想,这个时候的离开,也是一种爱的付出,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我的离开能让她幸福,我不会打扰她,永远。

牡丹花开了,绚丽灿烂,身临其境,我真的找到了那种喷薄欲出的感觉。我静静地坐在白园的牡丹前,坐了好久好久。然后回了南陽,我不想再问什么?世上本来就不该有那么多为什么。但我还是很想她,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一个人想念另一个人,满腔愤恨也不行。

白色黯淡的屋顶

倏然飞起的鸟鸣

浓绿遮蔽的光影

不死不活的天空

仓惶无奈的车声

冰冷沉闷的路程

弯腰捡钱的老翁

负重急行的学童

冷入骨髓的夏风

昨夜麻木的钝痛

——王只留行《买油条的路上想你》

我开始在一个公众号上,写些自以为是的情诗。那个公众号有很多人关注,诗,从来都是生命的一种,痛快活过,苟且活过,真实活过,也虚幻着活过。那段时间我的脑袋很麻木,每写一句,都感觉是从我的身体里抽走一根神经。

也就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我的诗忽然火了,被很多人到处转发。也带火了我的诗集,那些诗集在我离婚的时候,放在我曾经的房子里。我又重新回去的时候,它们依旧被放在老地方。

阿江看着我长长一串发货的地址,说,这些纸,终于变成钱了。

这是诗集。我说。

钱是纸做的,诗集也是纸做的,这世上最贵重的,终究是纸。她说。说完开始帮我发货,那天忙到很晚,我没有离开,她也没有赶我离开。

在我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是幸福的,我的幸福在于,我的诗集变成了钱,而有很多诗集,还是纸。

在我清空诗集以后,我决定,以后不再写诗。不要问我为什么,诗人的决定,永远都是诗意。不写诗,也是一种诗意。如果非要追问为什么,就是对诗意的破坏。我想保留,最珍贵的那份,不被人理解,也不被破坏的诗意。

我走到白河桥上,拨通了那个长长的异国号码。

梁伟民,我最亲爱的兄弟,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你的媳妇不爱我,我不必对你有负罪感。

桥上车流如织,河边行人悠闲,个个满面带笑,笑得我也一身轻松。

我仿佛看到梁伟民站在水面笑着说:“山之南水之北为阳,洛水之北,自然就叫洛阳了。南阳洛阳差了一个字,一个字够多少风流才子吟风弄月一辈子,诗人啊,并不是你知道的我们不知道,也并不是我们不知道的你能知道。”

那个时候,我们刚进学校。那个时候,我们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更不知道人间还有这么多情仇纠缠。

那个时候,才是毫无疑问的时候。

从开始懂情的那一刻,人的心伤痕累累。厚厚的血痂掩盖了往日纯情,哭与笑成为脸上的动作而不是心里的感觉,无奈的除了身体还有灵魂,痛苦的便不只是生活,而是生命。

那个电话没有打通。我又打给老三。他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叫我以后不要再搭理他。他挂断电话后,又打了回来了,说,我还是跟你说一下吧,梁伟民死了,在知道你去洛阳后自杀了,都怪我,我不该给他说。我想死,又舍不得,你再给我打一个电话,我就死给你看,不是,我就死给自己看。孔蓝蓝去约旦清理的遗物,回来后就跟谁都不再联系。

一阵风刮过,我没抓住手机,它掉进了水里。像多少年来无数人的喜怒哀乐一样,转瞬没了踪迹。

责任编辑 李大旭

猜你喜欢
伟民蓝蓝
那一片红
读月
源远流长
轻轻的走近你
为罕见病患者提供健康保障
雷鸣Thunder
蓝蓝:故乡,从这里到这里
蓝蓝(节选)
在艺术实践中探索和创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