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24小时

2022-04-22 01:43李浩然
躬耕 2022年4期

李浩然

早上六点钟,太阳还隐在市中心医院东面一片速生杨的背后,内科楼十楼02病床上的李金兴睁开眼睛,开始对着床头的胖女人范明霞喋喋不休。他说,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过,不要到我家来,被我老婆看见就麻烦了,咱俩都没好果子吃,她就是个炮筒子,逮谁轰谁。范明霞站起身,把脸凑到李金兴面前,红着眼圈说,金兴,你仔细看看,我是谁?李金兴皱着两条刚刚钻出皮肤的淡青色眉毛说,你是文丽啊,你虽然比以前胖了,也比以前黑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你,你的双眼皮深得能够夹断蚊子腿,我怎么可能认错。范明霞囤积的泪水掉下眼眶,她把手捂在李金兴额头,有点烫。她说,你发烧呢,量量体温吧。抹了一把泪,又说,我的双眼皮是割的啊,你忘了吗?

夹好体温计,范明霞按响了李金兴头顶墙壁上的呼叫器,不久之后,一袭白衣的张医生推门走了进来。范明霞小声对张医生说,情况比昨天还要严重,已经完全不认得人了。张医生看了一眼病床一侧的心电监测仪,上面流动着三条起伏不定的绿色波浪,张医生说,心率血氧呼吸都太高了,一会儿再抽个血,测一下钠含量,对了,体温测了吗?范明霞抽出李金兴腋下的体温计,递给张医生,张医生把体温计转到合适的角度,盯着看,38.7摄氏度。范明霞说,怎么办?一会儿给他开点退烧药,张医生说。

病房里一共两个床位,靠窗的一张躺着李金兴,靠门的一张躺着李金兴的儿子李悠悠。此时李悠悠侧着身子,头枕在臂弯里,轰轰烈烈打着鼾,有一串哈喇子从他嘴角努出来,奋力向下爬,爬到一半儿,被胡茬子阻拦,再也动弹不得。范明霞去推李悠悠,李悠悠肩膀抖了抖,聽不清嘟囔了句什么,鼾声又起。

范明霞只好掏出手机,走到病房外打电话,时间还早,走廊里见不到人,却充斥了各种声音,病人的呻吟,家属的劝慰,以及抽水马桶的呜咽。走廊靠东面的窗户敞开了一条缝,有风攀上十楼,从窗口灌进来,吹起范明霞打绺的短发。窗外不远处是几块排列整齐如同模具切割出的方型屋顶,再远一点儿是簇拥绵延到天边的鲜绿树冠。范明霞打通电话,说,小雄,到没到?电话里是一个急促喘息的声音,到了到了,进门了。范明霞说,记得买早点,一定要有小米粥。

范明霞把背贴在窗户上等了一会儿,看到张雄瘦削的身影从走廊另一头颠过来,手里提着两个包装袋。张雄脸上挂着一层汗珠,把包装袋举到范明霞眼前,说,舅妈,早点买了。范明霞说,嗯。进了病房,张雄跟进去,在后面带好门。

李金兴还在喃喃自语,李悠悠还在睡,换了个仰面朝天的姿势,嘴巴微张着,鼾声在舌根的压迫下变得短促沉闷。张雄把早点放在两张病床之间的方桌上,走到窗口去开窗,病房内的窗户是向上抬的,轨道生锈,异常沉重,费了好大劲,才抬起五厘米。

正在把小米粥往餐盒里倒的范明霞听到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张雄,说,别开窗了吧,你舅怕冷。张雄又艰难地放下窗,回身坐在病床前,手探进蓝色细条纹的被子,摸到李金兴的手臂,滚烫,说,还发烧呢?没人回答他。范明霞递过餐盒说,喂你大舅喝点粥吧。张雄接过餐盒,里面插着塑料汤匙,他提起汤匙,在小米粥里搅,剜出一勺,吹了两口气,又小心翼翼送到李金兴的嘴边,说,大舅,喝粥。李金兴说,吃过了。张雄茫然地看向范明霞,范明霞说,你什么时候吃的?李金兴说,就刚才。范明霞说,吃的啥?李金兴说,糖醋排骨。范明霞说,那是住院前吃的,听话,把粥喝了。李金兴说,事多!还是张了嘴。张雄顺利地把汤匙送到李金兴嘴巴里,倾斜,小米粥倒进李金兴口腔,李金兴喉咙滚动着,说,排骨汤没滋味儿,忘放盐了吧。

喝了十几勺,李金兴坚称自己饱了,肚子要爆了。范明霞说,就这样吧,肚子里总算有点食了。张雄才把餐盒放回方桌。范明霞说,小雄你吃了没?张雄说,在家吃过了。范明霞说,那你把包子递给我,我还没吃。张雄把方桌上的包子递给范明霞,隔着塑料袋,已经感觉不到包子的温度。范明霞伸出胳膊,隔着病床接过包子,问,多少钱?我给你。张雄说,舅妈,不用了。范明霞说,不能让你花钱,养家糊口不容易。张雄说,就15块钱。范明霞把包子放在身侧,取过手机操作,张雄听到自己的手机在裤兜里响了一声,掏出看,是舅妈在微信上发来红包,他没领,又把手机放回裤兜。范明霞说,领了。张雄说,知道了。

范明霞吃完包子,又把剩下的小米粥喝光,对张雄说,你帮你舅擦擦身子,张雄应着,从床下抽出塑料脸盆,里面放着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嫩绿色纯棉毛巾,去卫生间接了温水,涮毛巾,两遍,拧到半干,对折,再对折,撩起被子一角,露出李金兴瘦得麻杆一样的胳膊,他说,大舅,给你擦擦。抓起李金兴的手腕向上抬,李金兴不太配合,嘟囔着,擦什么?张雄说,擦擦腋窝,物理降温。李金兴腋窝里飘零着几根病歪歪的腋毛,毛巾贴上去,李金兴身子一抖,呲牙咧嘴说,烫!坐在另一张病床床沿的范明霞伴随着李金兴的痛叫蹭地站起身,又坐回去,说,忍忍,越来越娇气。擦完腋窝,张雄展开毛巾,反向对折两次,准备给李金兴擦胸脯。范明霞说,凉了吧,再涮涮。张雄俯下身,把脸盆拽到脚下,毛巾和手一起探到水里,水温流失,几乎和体温持平。范明霞问,水凉了吗?张雄小声说,还好。

李金兴端详着张雄,说,悠悠啊,刑警队咱不去,太危险,街道派出所可以试试,没什么大事儿,最多就是处理个打架斗殴,安稳。张雄说,大舅,我不是悠悠,我是小雄啊。李金兴说,你说你雄哥啊,他干不了警察,性格太柔弱。张雄说,大舅,我不当警察,我现在是做文案工作啊,你忘了吗?李金兴说,什么文案,悠悠你听我说,你一定要当警察,子承父业。张雄撤出毛巾——嫩绿成了墨绿,大舅,悠悠也没当警察啊,他现在在一家地产公司做销售顾问。范明霞说,小雄,别搭理你大舅了,鸡同鸭讲,糊涂得厉害。张雄说,比昨天还严重。范明霞说,是呢,我怀疑根本就不是血钠含量低的问题,可能是脑袋里的瘤子压迫住神经了,早知道直接去北京的医院化疗了,这可好,现在这样子,北京也去不成了。说着眼圈又红了。张雄把毛巾扔进脸盆,溅起几朵水花,说,舅妈,您也别自责了,谁想到病情发展这么快?

范明霞身后的李悠悠停止了打鼾,两条腿曲起,抻直,胳膊架在半空,搅在一起,随后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横过来,双手端平。李悠悠按下音量键,声音消失了,两根拇指在屏幕上翻飞舞动。范明霞拍着李悠悠的膝盖,似乎是对李悠悠,又像是对张雄说,熬了一晚上了,没睡多大会儿。李悠悠没理她,张雄说,让他休息吧,白天我盯着,您也睡会。范明霞说,我没事。又拍了拍李悠悠膝盖,回家喂喂毛毛。李悠悠用鼻子答应着,直到护士提着点滴瓶走进病房,才放下手机,翻身下床,一边穿鞋一边说,那我走了。

毛毛是条狗,买的时候说是博美,只有巴掌大,白白的圆滚滚的,像个球,越长越突破人对博美的认知,长到极限,不圆了,拉长,嘴巴也凸出来,身子加上尾巴足有一米。李悠悠的妹妹李然然给它拍了照,搜图,盯着图片说,去,被卖狗的骗了,这哪是博美,分明是银狐。说着要找卖狗的算账去,被范明霞拉住。

李悠悠的印象里,父亲一直是醉醺醺的,三天一大醉,两天一小醉,喝多后的连锁反应一定是和范明霞吵架,都是鸡毛蒜皮。这时候他们吵架的内容里还没有那个叫做文丽的女人,火药味还不太浓,一看到他俩吵架,年幼的李悠悠就躲进自己房间。

爸妈吵架他不理会,只要不牵连自己,让他无法忍受的是,李金兴除了在外面喝,还在家里喝,三五个朋友,围着茶几坐一圈儿,在客厅里吆五喝六,抽烟,行酒令,还说脏话。每逢这时候,范明霞就在厨房扒拉两口饭菜,吃完一抹嘴,出去打麻将,临行前嘱咐李悠悠好好写作业。

喝高兴了,李金兴会招呼李悠悠,儿子出来。喊上两三遍,李悠悠才磨磨蹭蹭出去,李金兴拍着身边的空位,命令着,坐下。他不坐,站得笔直。李金兴挥手,香烟夹在食指中指之间,烟头上的红色暗火随着手的挥舞游走,李金兴给他介绍着,这是王伯伯,这是张叔叔,来,给他们酒杯倒满。李悠悠不动,别人就劝,这么大孩子,回去写作业吧。李悠悠像是得了赦免,转身离开。

后来表哥张雄住进了自己家,李悠悠终于松了口气,李金兴喝酒不再喊他。

李悠悠十五岁那年,有一次,李金兴喝多了,闯进他的房间。当时他正在看一本从书店里租来的漫画书。他正看的入迷,想藏已经来不及,李金兴身子靠在墙上,一把抢过去,漫画书在他手里哗啦啦地扇动,酒气通过书页的缝隙朝他脸上输送,他听见李金兴说,初三了,马上中考了,你就看这些?李悠悠头低着不言语。李金兴不解气,把漫画书拍在李悠悠头上,我告诉你,你老爸上学时没你这么好的条件,晚上点一盏煤油灯,学到夜里12点,眼差点儿熬瞎,这样我才考上大学,我是全村第一个大学生,你就不能给老爸争口气吗?越说越激动,手上力度也越来越大,你哪里像我儿子?不长进,说出去我都觉得丢人。李悠悠觉得胸膛里有一股气体在膨胀,撑得他难受,还在继续胀,终于随着李金兴的拍打炸开。他挡开李金兴下落的胳膊,李金兴说,反了你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已经比李金兴高出半头了——抱住李金兴的腰,双臂发力,把李金兴摔倒在地。李金兴还在大声咒骂,他揪着李金兴的头发,我让你骂,往墙角上撞,我让你骂,再撞,火星迸射而出,红得耀眼,后来他知道,那是血。

李悠悠胸膛里那股气被完全释放后瘫坐在地上,李金兴则软塌塌地躺在他的脚边,直到打麻将归来的范明霞推开门发出一声惊叫,李悠悠才哇地哭出来。李金兴颤抖着右手在地板上轻轻拍了两下,说,没事没事儿,我装的。事后李金兴没有责怪李悠悠,而是半开玩笑说,多亏我这脑壳硬,不然可能被开瓢。说完还嘿嘿笑,好像在炫耀。

上了高中的李悠悠选择了住校,半个月回家一次,回家后从爸妈的只言片语里听到一个名字,文丽,这个名字总和“狐狸精”相伴出现。他看得出,父母在他面前竭力克制着,只要他一离开,马上就会大打出手。他懒得管她们,只怕影响到妹妹,妹妹还小,才上小学,好在看样子李然然活泼开朗,一点儿都不像他。

考大學时,他和李金兴几年来第一次吵起来,李金兴让他考警校,而李悠悠坚持学计算机应用,最后两个人急赤白脸,差点儿动手,李悠悠攥着拳头,拂袖而去,李金兴指着他的背影,喊,有本事你别回来。李悠悠说,你以为我稀罕回来?那天晚上他当真没回来,第二天也没回来。范明霞一边骂着李金兴一边抹眼泪,李金兴说,不用管他,成年人了,饿不死他,要真饿死了,他也不配做我李金兴的儿子。范明霞说,你以为你是谁啊?有得选的话,你以为他想让你当他爹?

到了第三天,李金兴也坐不住了,拉了一帮同事,旅馆、洗浴中心、网吧挨家筛查,终于在一家网吧里找到了李悠悠。当时李悠悠头发乱蓬蓬的,脸色蜡黄,眼皮耷拉着,在放映《大话西游》的屏幕前打着瞌睡,夕阳武士说,他的样子好像一条狗啊。

李悠悠被强制扭送去警校,不到一个月,辅导员给李金兴打来电话,问,李悠悠爷爷的后事处理完了吗?李金兴说,处理完了,十年前就处理完了。知道学校关不住李悠悠,他编了个理由跑掉了。李金兴索性不再管他。李悠悠在大学混了四年,不负所望没有拿到毕业证。

毕业后,李金兴在社区派出所给他找了个协勤的工作。李悠悠每天面对着迁户口补办身份证的群众们,因为不给人好脸色,甚至嘲讽丢了身份证的老大爷怎么不把自己丢了,而遭到无数投诉。所长终于忍无可忍,向李金兴反应,李金兴说,不要姑息,该罚罚,该停职停职。话传到李悠悠耳里,他不给所长惩罚自己的机会,直接一甩手,撂了挑子。自己找了个网吧的工作,当网管,干了半年,又跳槽去了郊区一家工厂做绘图员。一晃到了而立之年,却全没有成家的心,范明霞只好四处张罗给他介绍对象。起初李悠悠抵触,说还没玩够,不想结婚。架不住范明霞唐僧念经一样叨叨,耐着性子相了两回亲,和一家公司老板的千金对上眼,谈了半年,结婚,结婚半年,离婚。原因是千金小姐脾气太大,动不动就骂他,嫌他爱玩游戏。她骂,他不受着,反击,骂得更凶,你以为你谁啊?进了这个家门,最好把你千金大小姐的架子收起来,是龙你给我盘着,是虎你给我卧着。一来二往,终究闹到了民政局。此时李金兴已经查出患上癌症,无暇管他,范明霞劝他,他说,难道你想让我跟你和我爸一样?别扭一辈子还不如打一辈子光棍,起码痛快。范明霞就不再言语。

护士给李金兴输液,扎了一针,偏了,抽出针头,对张雄说,按住他胳膊。张雄说,要不输脚上吧,你看两只胳膊都是窟窿眼儿了。护士说,也行。退到李金兴脚旁,护士说,脚你更得按着,不然他踢我一脚我可受不了。张雄贴过去,按住李金兴露在被子外的右脚,脚底一层厚厚的脚皮,像即将脱落的痂。李金兴抖了抖腿,没能挣脱,说,小姑娘你是哪个科室的?上班为什么不穿制服?进来也不敲门!汇报工作还戴着口罩,成何体统?护士一边扎针一边笑,甭管您是多大领导,到了医院就得由我摆布,不服也得憋着,出去了还得谢我,气人不?李金兴说,没大没小!回去给我写个检查交上来!范明霞在一旁笑,张雄说,训人训惯了,从小我就是挨他的训长大的。护士说,这不巧了吗,我们干的也是训人的差事。

输上液,李金兴盯着悬在头顶的点滴瓶,眼珠钟摆一样,向上拨两下,又向下拨两下,说,这姑娘还行,白,文静,悠悠,她家是干啥的?张雄说,大舅,我不是悠悠,我是小雄啊。范明霞接过话茬,她爸是地产商,她妈开美容院。李金兴说,那还凑合,悠悠,我看可以,抓紧时间谈,差不多把婚订了,年底入洞房。张雄说,好,我抓紧。范明霞说,悠悠离婚他都不记得了。张雄说,还没半年,怎么就离了?范明霞说,管不了,你舅还病着,也顾不上管他。张雄不再说话,范明霞躺在床上,说,我先睡会,你盯着。张雄说,好。

李金兴闭了眼,嘟哝头疼,给我揉揉。李金兴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现在新长出来一茬,贴着头皮,柔软,稀疏,他的头顶有块蚕蛹似的疤,疤上光秃秃的,没长头发。张雄五根手指竖起来,以疤为圆心,掐李金兴的头皮。张雄瞟了一眼临床的范明霞,她侧躺着,背对着他,好像睡着了。

李金兴又自言自语了一阵,也闭了嘴,眼皮慢慢覆盖到眼球上,眼珠挣了两下,终不再反抗,定在上眼皮和下眼皮细微的缝隙里,死了一样。早上第一缕阳光从窗口斜插进来,薄薄一片贴在墙角。张雄看着李金兴隐在眼皮下的黑眼球,发现里面闪烁着两个亮点,后来他意识到是头顶日光灯缩在李金兴眼睛里的倒影,于是他关了灯,亮点消失了。

张雄掏出手机,上面有三个未接电话,一个是妻子,两个是他妈。他先给妻子回过去,妻子问他家里钥匙有没有留下,他说在门口地垫下面,妻子又问李金兴的病情,张雄说,很稳定。他再给他妈回过去,他妈开门见山说,你大舅现在怎么样?张雄说,还算稳定。他妈说,有什么事打电话。语气好像李金兴将不久于人世。他安慰妈,没事儿,能挺过去。他妈开始拉扯别的:你大舅待咱那是没的说,你上学,娶媳妇,都多亏了你大舅,这时候了,你可得好好照顾他。张雄低垂着头,眉心结了一个“川”字,手机挪开耳朵10厘米,嘴里应着,嗯,啊,知道了。

挂断电话,张雄顺手刷起朋友圈,满屏卖二手房的,卖家电的,卖祖传脚气灵的。他退出微信,打开体育网站,自己关注的一场篮球比赛已经进行到第二节。医院里没有无线信号,他只能看文字直播,通过主播的文字描述在大脑里填充画面,这让他想起上学时偷看武侠小说的情景。

张雄出生在农村。从小他的标签就是李金兴的外甥,而不是谁谁的儿子。李金兴是他们家的骄傲,也是全村的骄傲。作为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吃上“皇粮”的人,李金兴理应得此礼遇。李金兴给张雄树了一个标杆,戳在可望不可及的山巅上,够他追赶一辈子。在镇上工作的时候,李金兴经常来张雄家,他骑着摩托车,车屁股后面扬起的尘烟似统领着千军万马,刚拐进巷口,突突突的声音就弥漫了整条巷子。听到声音,妈妈说,你大舅来了。果然,声音越来越近,涌进大门,塞满院子。声音消失了,李金兴撩起门帘堵在门口,说,姐,小雄呢?妈妈背了手,从背后拎出张雄,说,他怕你。李金兴说,怕就对了。一把抱起张雄,走到院子一角的猪圈旁,猪圈里养着一头大黑猪,平时嚣张跋扈,但是见了李金兴后蜷缩在猪槽旁,瑟瑟发抖,李金兴说,它也怕我。

后来李金兴调到县城上班,张雄见到李金兴的机会少了,直到四年级时,李金興找到他家,对李金兴的妈妈说,让小雄去城里上学吧。正在写作业的张雄手一哆嗦。妈妈不说话,看着张雄,李金兴又说,去了好跟悠悠做个伴儿,我们没时间接送,小雄大了,可以带着悠悠自己上下学。张雄多希望听到妈妈说不啊,但妈妈还是沉默着。李金兴点燃一根烟,说,再说城里教学质量比家里好多了,我看小雄是个好苗子,别在家里耽误了。妈妈说,这倒是,次次考第一,跟你小时候一样,不过比你老实多了。李金兴笑笑,说,我从小就皮。妈妈对张雄说,小雄,跟你舅去城里不?张雄紧紧攥着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李金兴一只大手搭在他的头上,来回抚摸着,说,城里吃得好住得好,有啥不乐意的?

张雄就这样被李金兴“绑架”到了县城。舅妈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对他很亲切,只是经常和李金兴吵架,只要李金兴一喝酒就吵,而李金兴几乎每天都喝酒,有时候在外面喝,有时候在家里喝。在家里的时候,李金兴会叫他坐在身边,命令他挨个给桌上人的酒杯倒满。开始他不想倒,后来慢慢察觉,通过倒酒,李金兴对他越来越亲近,而对李悠悠越来越疏远,他觉得受到恩宠。倒完酒,回到他和李悠悠的房间,李悠悠多半躺在床上看漫画,他拉过书包,开始写作业。李悠悠似乎不太喜欢他,很少跟他说话,他以为李悠悠本身性格如此,也没太在意。直到有一天,他在学校看到几个孩子把李悠悠围在中间,李悠悠侃侃而谈在北京动物园的所见所闻,说自己坐在大象的鼻子上,大象鼻子一卷,他就到了大象背上。李悠悠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些,哪怕是吹牛。

李悠悠有把玩具枪,仿真的,可以用黄豆做子弹,据说能够打死麻雀,李悠悠跟他显摆,却不给他玩,摸摸都不行。他不争,努力摆出无所谓的样子。李悠悠在院子里朝着天上瞄准儿,说,要是能有只鸟就好了。可是天上静悄悄的,一只鸟也没有。后来李悠悠就把枪端平了,对着张雄,说,雄哥,你当鸟吧。不等张雄做出反应,李悠悠扣动了扳机。一颗黄豆打在张雄额头,疼痛由点及面,瞬间传遍整颗头颅。他的脑壳嗡嗡响,用手一摸,起了个乒乓球大的包,眼泪稀里哗啦就泻下来了。那一刻他唯一的想法是回家,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他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李悠悠吓傻了,呆立了一会儿,跑过来说,雄哥,我不是故意的。张雄擦干泪,说,没事儿。李悠悠说,不要告诉我爸妈好不好,我的玩具以后都给你玩。张雄说,我不玩你的玩具,也不会告诉你爸妈,你放心吧。

李金兴和范明霞下班回来,问起他头上的包,他说马蜂蛰的,说完瞄了一眼缩在沙发一角的李悠悠,李悠悠的身子在慢慢松弛,像一条冻僵的蛇在春光里复苏。虽然付出了些代价,但李悠悠此后把他当成自己人了,也算值得。两人一到星期天就把李金兴买来的学习机取出来,插在电视上打游戏,游戏卡是李悠悠跟同学借的,两人组队,张雄总当打掩护或者垫背的那个,而对打时他每次都故意卖个破绽,好让李悠悠有机可乘,一套组合拳将他打败。

慢慢的,他不那么想家了。李金兴每隔一周会带他回家一次,偶尔带上李悠悠,李金兴骑着那辆摩托车,李悠悠坐在前面,张雄坐后面。期中考试结束后,张雄考了第一,李金兴送他回家,路上说,为了奖励你,一会儿给你买个礼物,你想要啥就买啥。李悠悠问,那我呢?李金兴说,虽然你考得不怎么样,但你沾上了你雄哥的光,也给你买。到了镇上百货商店,李金兴停好摩托车,大手一挥,看上啥拿啥。李悠悠率先冲进去,一眼相中那台变形金刚模型,红蓝相见,是卡车的形态,张雄在电视里见过,知道它叫擎天柱。李金兴问张雄,你想要啥?张雄从柜台一头走到另一头,柜台后面的货架上摆着游戏机、冲锋枪、卡车模型、画板,还有文具,最后他停下来,手指顶在玻璃橱窗上说,我要这个。李金兴弯下腰,盯着他的手指,说,你想好了?可不许后悔。张雄说,嗯,我想好了。李金兴摇了摇头,对售货员说,变形金刚加上那支钢笔,多少钱?他能看出李金兴有些失望,但他不懂舅舅的失望因何而来,要知道,为了讨好舅舅,他可是放弃了自己喜欢的冲锋枪。

到五年级时,李金兴家里突然多出了一个女婴,范明霞说她叫李然然,是张雄和李悠悠的妹妹。这个从天而降的妹妹让他在李金兴家里失去了位置,他被送回老家,继续在村里上学,他很怀念那台学习机。

高考结束后,他主动找到李金兴,那天家里就他两个人,李金兴从熟食铺子买来烤鸽子、烧鸡、火腿肠,取出一瓶酒,说,过年我都没舍得喝,今天得喝。他笑笑,说,谢谢大舅。李金兴说,跟我客气个屁。张雄说,大舅,你说我报什么专业好?李金兴说,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张雄说,我想报政法类。李金兴说,好,有想法。

学校在省城,李金兴开车送张雄,办好入学手续,两个人在学校门口饭馆吃饭,点了一份服务员死乞白赖推荐的招牌菜,酱牛肉,李金兴尝了一口,皱起眉,筷子一頓说,差劲,也就骗骗学生。张雄也夹出一片,填进嘴里,感觉味道还行,但他说,确实一般。李金兴说,给你排雷了,以后吃饭别来这家。张雄说,知道了。吃过饭,两个人站在李金兴开来的黑色轿车前。九月初,白天还被夏天的尾巴占据,午后的太阳很大,车身反着白花花的光。李金兴从兜里掏出1000块钱,甩给张雄,说,花完了打电话。张雄接过来,点点头。李金兴说,那我就走了啊。打开车门,钻进车里,关车门,发动车,一溜烟开走了。等到轿车完全消失在视野里,他突然觉得鼻子一酸,忙躲进路边梧桐树的阴影里。

门被咚一声撞开,李然然顶着一头五彩祥云闯进病房,张雄手一颤,手机险些掉落,范明霞也从病床上弹起身,瞪着眼睛四下逡巡,最后定在李然然身上,说,你想吓死老娘?李然然穿着一件胸前印着骷髅头的肥大T恤,T恤下突兀地生出两条光腿,五彩斑斓的十指捧着砖头大小的手机,径直走到李金兴床前——李金兴还在睡,她说,老头儿怎么样?范明霞说,还那样。李然然说,这可咋办。范明霞说,听医生的呗,能咋办。又去拽李然然的T恤下摆,你穿成这样就来了?李然然说,啥时候了你还顾得管我?下面有短裤!酒吧忙到快三点,就睡了四个小时,哪有时间回家换衣服。范明霞说,你活该,放着学校的正式工作不干,死活要开酒吧,受苦受累怨得了谁。李然然说,我乐意,怎么了?范明霞说,那你就别发牢骚。李然然坐在范明霞身边,说,谁发牢骚了,说说还不行?头转了一圈儿,问,我哥呢?范明霞说,回去喂毛毛了。李然然说,看着吧,不到中午回不来,肯定在家打游戏呢!范明霞一掌拍在李然然背上,李然然身子前倾,吐了吐舌头,说,都让你惯的,娶个媳妇都守不住,半年不到就离婚。下巴点向张雄,你让他跟雄哥学学,踏实一点儿。张雄笑着说,人各有志。

墙角那片阳光像浸了水的油纸,逐渐铺张,逐渐沉重,不知不觉压到李金兴脚上,李金兴的脚抖了一下,输液的针管里涌进一洼血,触动控制身体的开关,李金兴全身抖动起来。他的眼睛睁大足有平时的两倍,眼球凸起似乎要挣脱眼眶;他的上下牙齿互相撞击,像是短兵相接的两军交战;他的双臂竖在半空挥舞,类似张雄看过的恐怖片里闻到血腥味的丧尸。张雄握住李金兴双手,连声呼唤大舅,范明霞从床上一跃而起,对李然然喊,快去叫医生!李然然才从惊恐中回过神,哽咽着冲出病房。

张医生赶来时范明霞和张雄正站在病床两侧,分别抓着李金兴两条胳膊。李金兴全身赤裸,被子滚到床下,身上漫着不匀称的红,脖子和额头上的青筋像盘结在岩石上的老藤,紧紧将他箍住,他嘴巴里呜呜呀呀的,低吼着什么。范明霞喊,老李老李!张雄喊,大舅大舅!李然然又哇一声哭了出来。绕过范明霞,张医生看了一眼李金兴,说,有没有筷子?范明霞甩着头,抖落几滴汗珠,说,有,在柜子里。张医生说,拿出来呀!范明霞回头看李然然,傻了?拿筷子啊!李然然抹了把泪,从门口储物柜里取出一双一次性筷子递给张医生。张医生拿着筷子,扒开范明霞,一手捏住李金兴下巴,一手把筷子一端塞进李金兴嘴巴里,再松开手,李金兴咬紧筷子,似有深仇大恨,要将筷子碎尸万段。

持续了一分钟,李金兴安静下来,又慢慢闭上了眼睛,筷子从嘴角歪倒,身上的红挥发干净,恢复了之前黄和灰斑驳相间的颜色。张医生向后退了两步,用手松了松被汗水浸透的口罩,说,癫痫,可能是肿瘤引起的,我先开抗癫痫的药,再抽血测血钠,抽完血去做脑电图。

送走张医生,范明霞对李然然说,给你哥打电话,让他快点过来。李然然说,要打你打,他不听我的。

做完检查的李金兴躺在病床上由范明霞、张雄、李然然和护士一路保驾护航返回病房,病房里像刚下过一场春雨般凉爽宜人。李悠悠半躺在仅剩的一张床上玩着手机,声音很大。听到开门声,李悠悠抬头看了一眼,然后直起腰,收起手机,问:怎么回事?

病床归位,护士重新把心电监测仪上众多由管子连接的磁片贴在李金兴身上,胳膊缠上血压计,左手中指夹上血氧测试夹,仪器上三条死寂的线段再度游动起来,护士说,数值还是偏高,有什么情况及时叫我,对了,癫痫再犯的话记得给他叼上筷子,别咬了舌头。

护士走后,范明霞抻过被子盖在李金兴身上。李金兴睁着眼睛,目光暗哑在眼眶里,他的嘴巴微张着,吐气悠长,吸气短促。李悠悠凑过去,再次问,怎么回事?李然然说,抽风了。李悠悠沉默了一会儿,说,可能快不行了。范明霞说,少胡说八道!张雄坐在床边,把被子提到李金兴下巴处,被角掖到脖子两侧。范明霞抬头看向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冷气从出风口滚出来,扫荡着整个病房。范明霞说,谁把空调打开了?李悠悠小声说,我,太热了。范明霞说,关上去,你爸怕冷。李悠悠想说什么,终究没开口,走到门口按下了空调开关。

范明霞取出张医生开的治癫痫药,倒出一粒,椭圆形的白色药片,牙齿那么大,说,给你爸喂药吧。李悠悠说,他现在这样,能吃得下?范明霞说,试试嘛。她从保温杯倒出半杯水,用嘴唇蘸蘸,温热,说,谁来掰着他的嘴?张雄到近前,掐李金兴的下巴,李悠悠按住李金兴的双臂。李然然说,轻点儿,别弄疼了。范明霞把药片塞进李金兴嘴巴,药片粘在舌尖,范明霞伸出小指,把药片向下捅,药片艰难地滚到喉咙,范明霞小心翼翼往李金兴嘴里倒水,水流稀薄,一半进了嘴,一半顺着李金兴下巴淌到脖子上。李然然扯了一截卫生纸,给李金兴擦拭下巴脖子。范明霞说,老李,吃药,咽下去。继续倒水。李金兴咽喉咕咚一声,喉结滚动,药片随着水滑进食道。

众人松了口气。李然然和张雄相对坐在病床另一侧,李然然手伸进被子,握住李金兴的胳膊,说,还是热,再给他擦擦吧。张雄又端出洗脸盆,去卫生间接水,返回放在李然然脚下,涮毛巾,拧干,递给李然然。李然然接过去,撩起被子一角,给李金兴擦胳膊,一边擦一边说,爸,你快点儿好起来吧。范明霞说,你那指甲上镶了那么多零碎儿,小心划到你爸。李然然说,那你来。范明霞说,还是你来吧,好好伺候伺候你爸,尽尽孝。擦完一只胳膊,送回被子里,再涮一遍毛巾,擦另一只,两只胳膊擦完,又擦胸口,擦完胸口,李然然对李悠悠说,哥,你给咱爸擦擦下身。李悠悠说,你这就尽完孝了?张雄说,我来吧。换过水,重新涮毛巾,被子揭开一条缝,手伸进去,开始一点儿一点儿认真地擦。李悠悠拍了一把张雄的肩,说,行了,你闪开吧,我来。张雄站起身,把毛巾给李悠悠,退到李金兴脚旁。

阳光已经由李金兴的脚部扩散到大腿,张雄站在光线里,似乎把阳光从李金兴身上挖走一块,在被子上呈现一片梯形的阴影。李悠悠眯缝着眼睛,一只手抬李金兴腰,一只手拿着毛巾擦李金兴屁股。李然然说,大腿也擦擦。李悠悠白了李然然一眼,没说话,照做。

范明霞看了看时间,说,中午了,谁去打个饭?张雄抢先说,我去吧。范明霞从裤兜里掏出饭卡,说,食堂就在内科楼对面。张雄说,知道。拿了饭卡,走出病房,在走廊里打开手机,领了红包,20块。

李悠悠把毛巾摔在脸盆里,扶着腰从凳子上站起来,呲牙咧嘴在病房里踱步,范明霞说,又腰疼呢?李悠悠点点头,李然然鼻子哼了一声。范明霞说,忍忍吧。李然然说,你看他,还不如雄哥,这是儿子,那可是外甥。李悠悠说,别说了,咱爸对他这外甥比对儿子还亲。李悠悠走了一个来回,补充道,他对所有人都比对儿子亲。范明霞说,你这是偏见。对别人,哪个不是看不顺眼劈头盖脸一顿骂?李然然说,就是!李悠悠嗤笑,然然,他最疼的就是你吧。

李然然的酒吧位于县城中心地带,原来是饭店,叫半年黄,到半年头儿上,果然应验,卷帘门紧闭,贴上了“转让”的告示。再早之前是美容院,也没撑过半年,本来挺红火,出了一次医疗事故。李然然说要把店面盘下来开酒吧时李金兴和范明霞极力阻止,李金兴说,那地方不好,我几次违章都是在那一片儿。范明霞说,一年房租八万,能挣上房租吗?放着好好的幼儿园教师不当,开什么酒吧。李金兴难得一次和范明霞同仇敌忾,接着范明霞的话茬说,主要是去酒吧消费的都是些什么人?李然然說,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酒吧是高级白领聚集地。多番规劝无果,李金兴只好拿出多年的积蓄,说,我就这么多了,你全拿去吧。说也奇怪,平时嚣张跋扈的李金兴,唯独在李然然面前会偃下气焰,像被拔了牙的老虎,范明霞在背地里说,这大概就叫一物降一物。

酒吧开起来,生意还不错,每天都是到凌晨两点才散场,李然然每每回到家,总看到李金兴身子歪在沙发里,抱着肩膀打瞌睡,吊灯开着,亮得晃眼,把他叫起来,说,爸,你等我呢?李金兴伸着懒腰,说,睡觉呢。李然然说,那怎么不去屋里睡?李金兴说,在哪都一样。

第三个月的一天,酒吧来了一男一女,从晚上十点坐到凌晨一点半,两个人安安静静的,待在灯光未及的角落,没惹人注意。直到临近打烊,闯进来个染黄头发的小伙子,目光在酒吧里搜索,落在角落里一男一女身上,箭步冲过去,挥拳就往男的头上锤,两人互殴起来,杯子碎了一地,酒水洒了一身。顾客纷纷躲避,李然然和几名服务生过去拉架,不但没把两个人拉开,还捎带着不知被谁的指甲在脸上挠了一道血印子。

正无计可施时,从外围挤进来个硬硬的人影,喝了一声,两个小崽子,要打跟我去公安局打,别在这捣乱。两个人停了手,看着面前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但脸上自带威严。李然然说,爸,你怎么来了?李金兴指了指手腕上的表,说,三点了,平时最晚两点半到家,我一猜就有事儿。黄毛儿舒了口气,说,我还以为警察来了呢。李金兴说,恭喜你,答对了,现任刑警队队长李金兴。

黄毛缩了缩脖子,说,恕我有眼不识泰山,告辞。转身要走,李金兴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指了指地上的碎玻璃渣子,这些东西不用赔吗?

坐在李金兴的车上,李然然说,爸,我第一次见你这么威风。

没过多久,李金兴嗓子突然哑了,哑得说不出话,李然然以为他抽烟喝酒太勤导致的,就劝他少抽少喝,也知他不可能把这两样戒了,只能从量上控制一下。李金兴点着头,呜呜囔囔的,不知道说的啥,随手从茶几底下取出一盒西瓜霜含片,在手里摇着,给李然然看。症状持续了半个月,一直不见好转,这天范明霞拉着李金兴要去医院检查,李金兴说,你别管我。声音粗重,病了这些天,他学会了鼻腔说话。李然然本来在睡觉,听到动静也从房间跑出来,说,爸,去吧,我陪你去。于是三人开着车,去了市中心医院。拍了片儿,医生把范明霞和李然然叫到办公室,让李金兴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候。医生关上门,对范明霞说,看着像癌。李然然感到手脚发麻,说,癌?范明霞胳膊圈过来,扶在她的腰上,她看到范明霞原本红润的脸上突然血色全失。医生点点头,说,再做个全身检查。话说到一半儿,门被推开了,李金兴脸上挂着笑,说,你们医生通知患者家属能不能换个套路?电视上都演腻了,你们还不腻?我啥病?直说吧。又对李然然说,你回家,我房间卧室立柜第三个格,靠左边位置有个小盒子,在最里面,不好找,盒子里有户口本和我的身份证,你帮我取来。李然然鼻子酸酸的,说,我不去,我陪着你。李金兴说,听话,没多大点事儿,路上开车小心。

李然然打开那个红漆木盒子,取出户口本,发现下面还有一个和户口本相似的本子,区别是,那上面写的是“收养登记证”。

她抱着户口本和收养证,趴在床上好好哭了一通,家里一个人没有,她可以大声哭,尽情哭。哭完了,她想,老头儿是不是故意的?她又把收养证放回去,揣上户口本,去了医院。路上,她看到一位老人拉着平板车蹒跚前行,车上放着个大铁笼子,笼子里装着三只白色的小狗,圆滚滚的,煞是好看,想,长这么大,没送过李金兴礼物,不如买条狗吧。

范明霞走到脸盆前,手伸进水里,水已经凉了,她去卫生间换了水,给李金兴擦另一侧身子。一边擦一边对李金兴喃喃自语,老李,你可得好起来,我伺候了你大半年,还等以后你能还回来。李悠悠说,看样子有点儿难度。范明霞瞪了一眼李悠悠,能不能盼点儿好?李悠悠说,我就纳闷了,他咋对你的,你都忘了?李然然说,哥,不说话能憋死你吗?李悠悠说,憋不死。轰然躺在另一张病床上,掏出手机玩游戏。

张雄打来饭,肉夹馍和鸡蛋羹,几个人吃了肉夹馍,喂李金兴鸡蛋羹,李金兴勉强咽下一些,再不肯吃,最后一口鸡蛋羹悬在口腔里,随着气息上蹿下跳。范明霞只好用手指把鸡蛋羹抠出,又喂了几口水。

范明霞从柜子里取出前天别人探视送来的牛奶,一人分了一盒,四人或坐或站,各自叼着吸管喝牛奶,吸溜吸溜的声音充斥着病房。李悠悠出了一头汗,起身来到走廊,对着窗口吹风。张雄把长裤裤管挽到膝盖,解开衬衣上面两粒扣子。范明霞说,热的话开一点儿窗吧。张雄说,不用。李然然说,确实挺热的。范明霞走到窗前,用力上提把手,提不动,叫张雄,你来。张雄说,没事,不热。李悠悠喝完了牛奶,走进病房,把瘪皱的空盒子扔进门后的垃圾桶,对范明霞说,我来吧。范明霞让开,李悠悠手扶着把手,把窗户扯开一条缝,风迅速涌进来,和闷热一阵交锋,热去了势,缩在病房角落里苟延。

范明霞说,都休息会儿吧,我守着。说着坐在李金兴床头的小凳子上,双臂支在李金兴枕头一侧,眼睛看着李金兴。李金兴闭着眼,喉咙里呜呜囔囔,像是积着很多话,却吐不出。李悠悠从柜子里取出泡沫垫子,在李金兴床尾靠墙铺开,一米宽,一米七八长,粉色,上面印着五个形态各异的美少女战士,又把空床上的被子拽过来,叠成长方形当枕头,躺上去,高举手机,打开手机游戏。李然然说,那是我的垫子。李悠悠说,心疼你让你睡床,垫子硌得慌。李然然说,那雄哥呢。李悠悠说,雄哥不睡,他晚上又没值班。范明霞说,净说屁话。张雄说,没事儿,我不困,舅妈,你去歇着吧,我守着。范明霞说,你去那张床上躺会儿,晚上有得熬,然然回家睡吧,晚上带饭来。李然然说,我不去,我得看着我爸。

话音没落,李金兴左肩抽搐了一下,眼睛陡然睁开,嘴角也向左边脸颊偏去,随后全身抖动起来。范明霞双手按住李金兴的肩,大声呼喝,筷子呢?李然然说,就在窗台上,张雄从窗台上取过筷子,趁着李金兴牙齿开启的瞬间插进去。李金兴咬紧筷子,身体像一台刚刚发动的老旧拖拉机,浑身战栗。李悠悠把手机扔到一旁,爬起来,抓住李金兴的脚,喊,爸,爸。李然然也哭喊,爸,爸。范明霞说,老李,老李,坚强一点儿,挺挺就过去了。张雄跑出病房,去叫医生。没人看到心电监测仪上的三条波浪线无序乱舞,几乎彼此相交。

血染红了筷子,向外扩张,继而染红苍白爆皮的嘴唇。李然然想去拔筷子,李悠悠拦住她,说,别激动,不让他咬筷子,他要咬舌头的。

这次持续不到半分钟,医生跑过来,李金兴已经恢复平静,只是圆睁着双眼,眼球一动不动,似乎冥神苦想着什么。筷子直直插在嘴里,像竖在坟前的墓碑。李然然掰开李金兴的嘴,抽出筷子,发现李金兴舌头上有个伤口——必然是被筷子戳的,说,雄哥,你下次插筷子能不能轻点儿?张雄张张嘴,想争辩,话到嘴边改了口,知道了,我下次注意。

李然然盯着李金兴的眼睛,说,妈,哥,爸一直没眨眼。范明霞抢上前,说,老李,你可别吓我。她看了眼心电监测仪,一切如常。对张医生说,没什么事吧?张医生说,你跟我出来一下,又补充道,顺便开点儿止血药。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病房,没多久,范明霞独自返回,神色黯然。李然然问,什么情况?范明霞不说话,从脸盆里抽出毛巾,盖在李金兴眼睛上,说,老李,歇歇吧。

李然然从柜子里重新取出一双一次性筷子,去掉包装,问范明霞,有纱布没?范明霞说,没,你要干嘛?李然然没回答她,说,我去护士站要。一会儿一手握着纱布一手提着筷子回到病房,展开纱布,缠在筷子一端,缠了几匝,看了看,又缠几匝,扯多余的纱布,扯不断,拇指上的假指甲飞了出去,在空中画了一道流光溢彩的抛物线,掉到地上。李然然小声骂了句。李悠悠说,笨。伸过手,给我。从李然然手中接過筷子,纱布叼在嘴里,一扯,纱布断开,两端在筷子上打个结,筷子成了棒棒糖形状。李悠悠左右端详着筷子,说,真别说,还是然然细心,这样就扎不到嘴了。

阳光拖拽着时间,以让人忽略的速度在李金兴身上攀爬,等人注意到它时,它已经覆盖了李金兴整个下半身,把他从腰间一分为二。几个人轮流守着李金兴,喂水,测体温。范明霞和李然然有几次揭开盖在李金兴脸上的毛巾,每次都看到李金兴圆睁着双眼。其间李悠悠拆下一根牛奶盒上的吸管,放在水杯里,拇指堵住吸管一端,再放开,水似乎被手指牵引着,从吸管里攀缘上来。他像一位科学家一样给大家演示自己的科研成果:就这样,把吸管放进爸嘴里,松开手指,水就自动流出来了,省得用勺子了,也不会流到嘴巴外面。得到范明霞的赞许后,李悠悠脸上布满笑意。

直到阳光爬上李金兴脖颈,他又抽了几次风,搞得大家手忙脚乱,好在持续时间越来越短。高烧依旧没退。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些不祥的预感,可是谁也不愿说出来。

张雄打来晚饭,天已经黑透,病房里亮着惨白的灯光,映得人脸上都没了血色。和早上一样,还是包子和小米粥,李然然说吃不下,范明霞强把包子塞到她手里,自己却不吃。范明霞把小米粥倒进餐盒,喂李金兴,粥在李金兴嘴里打转,却不下咽,范明霞急得拍李金兴的脸,老李,老李,吃点儿,不然身体扛不住。李金兴无动于衷。李悠悠说,算了,输葡萄糖和蛋白液吧。

到晚上十点,李金兴又抽了一次风,十几秒,反应也较为轻微,除了头部和肩膀,其他部位像是脱离了意志,一动不动。范明霞对大家说,晚上应该也没大事,我们分开值班吧,都守着谁也熬不住。众人同意。李悠悠自告奋勇值第一班,到凌晨1点,张雄第二班,1点到4点,李然然第三班,一直到早上。范明霞则全程陪护。李悠悠劝范明霞去休息,她不干,怕照看不到,万一有什么闪失。李然然躺在床上并不睡,把剩余九片假指甲依次掰下来,排列在枕头边铺好的卫生纸上。它们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九个指甲全部弄完,李然然包好卫生纸,托在手里,想了想,瞄着门后的垃圾桶掷了过去。张雄坐在垫子上,背靠墙壁,也没睡,跟妻子在微信上聊了两句,之后打开体育新闻,一条条浏览。范明霞和李悠悠坐在李金兴两侧,范明霞胳膊支在床沿上,手托着头,眼皮慢慢闭合,又猛地睁开。李悠悠把玩着棒棒糖一样的筷子,想到什么,起身走到柜子前,手探进柜子,从牛奶箱子上撕下一片硬纸板,用筷子没缠纱布的一端戳破硬纸板,插进去,硬纸板直抵纱布,又找出之前多余的纱布,绑在纸板外侧,将纸板牢牢固定在筷子上。李悠悠返回李金兴身边,把筷子插进李金兴嘴里,松手,使李金兴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在吹唢呐,李悠悠不由笑起来。范明霞问,你这是干嘛?李悠悠说,这样就算我们不小心睡着了,我爸抽起风来也不会咬着舌头了。范明霞说,胡闹,万一松了不会掉出来吗?李悠悠说,也对。一拍大腿,有了,用胶带把它粘在我爸嘴上。范明霞说,瞎胡闹!你爸憋气怎么办?李悠悠说,好办,在胶带上捅几个窟窿眼儿。范明霞说,纯粹胡闹!让人看到了笑话。李悠悠反驳,大晚上的,谁会来!范明霞取下筷子,攥在自己手里,反正就是不行,就人盯着!李悠悠不再争执,低头嘟囔,最不可靠的就是人,人会困,会乏,会走神。范明霞拍了一下脑袋,说,你倒提醒我了,还没给你爸吃退烧药。李悠悠说,他现在这样,饭都吃不下,怎么喂药?张雄放下手机,说,可以用退热栓。

淡黄色医用橡胶手套在四个人手中传递,最后落回张雄手上,范明霞说,悠悠,你来。李悠悠说,我没经验,让雄哥来。范明霞说,你是儿子,伺候老爹不是天经地义?李悠悠说,对,我是儿子,可我爸对这儿子还不如对外甥,从小他管过我?范明霞说,你有没有良心?你那脾气,你爸敢管你?可你上学,工作,娶媳妇,哪样不是你爸操心?李悠悠说,得了吧,哪一样是我自己愿意的?李然然从床上爬下来,哥,你少说两句吧。李悠悠又把矛头对准李然然,你也一样,咱妈让你考教师资格证,去教小学,你咋不去?李然然说,我连26个英文字母都认不全,考个屁啊,不都把学生带沟里吗?李悠悠说,咱爸就只知道抽烟喝酒,不对,还会搞外遇,咱妈就知道和咱爸吵架,平时不管咱们,到头来还那么多要求。范明霞说,最近两年不是好了吗?李悠悠说,是好了,可我们也都长大了,定型了。张雄戴好手套,说,别吵了,我来吧。范明霞说,我来吧。张雄说,舅妈,悠悠,你俩抬腿,我塞药。他们撩起李金兴下半身的被子,露出李金兴麻杆一样的双腿。

门砰地打开,张医生闯进来,火急火燎说,你们家属不看仪器吗?血氧太低了,幸亏护士台可以监控。四个人全都站起身,范明霞说,那咋办?张医生说,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吧。李然然哇一声哭出来,范明霞紧咬双唇,片刻说,还有没有办法?张医生说,可以打针,不过强行续命,几个小时的效力,起不到根本作用,你们家属可以协商下。范明霞身子晃了晃,李悠悠上前扶住,说,妈,镇静。范明霞脸色苍白,然然,你说咋办。李然然不说话。李悠悠对医生喊,你们是医生,不就是救死扶伤的吗?你们想办法,一定要把我爸救回来!张医生摊摊手,说,我理解家属的心情,有些病是医生也战胜不了的。李悠悠说,要不算了,已经这样了,别折腾我爸了,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吧。李然然突然跳起来,哭吼,一定得治!一拳打在墙上,拳头挪开,墙上多了一片刺目的红印子。范明霞颓然坐在凳子上,说,张医生,治,打针。李悠悠看向神色木然的张雄,说,雄哥,现在是二比一,你的意见呢?张雄眼皮跳了两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汇集,他说,我听大家的。范明霞说,打针,现在就打,别耽误时间了。

范明霞刚认识李金兴的时候,李金兴二十出头,留着板寸,面皮干干净净,乍一看还挺精神,仔细看觉得脸上带了一点儿戾气。当时范明霞在县五中教学,素以严厉著称,背后被学生称为母夜叉,自行车常常被放气,下班只好推着走,但仍然本色不改。最著名的案例是把一名早恋的女生骂哭,叫家长,连带家长一起骂哭,母女抱作一团,争着做自我批评。

那天放学后,范明霞照例推着自行车回家,刚进五月,气温火急火燎往夏天赶,有点儿热,她推着自行车,边走边擦汗,回家路过一座石桥,桥下面是一条河,雨季未来,河水细细长长一条儿,在桥下匍匐,岸两边有几名垂钓的老者,雕像般坐在夕阳的影子里。河两边没有高大的建筑物,所以风畅通无阻,虽然不大,但在炎热里更容易被感知。细细软软的风贴着她裸露在短袖衬衫外的胳膊卷过去,带给她一丝快慰的凉意,她不由停下脚步,歇一口气。最先贴着她的身子跑过去的是一名五大三粗的男子,她只看到背影,頭发纷纷扬扬的,花衬衫喇叭裤,就像电影里的小阿飞。看着跑过去的那个背影,她想,多亏你不是我学生,不然有你好果子吃。然后他就遇到了一身便装的李金兴,俩人对望了一眼,范明霞的目光驻在李金兴的脸上,而李金兴的目光已经落在范明霞的自行车上。李金兴突然开口,说,大姐,借自行车用下。不等答复,一把推开范明霞,抢过自行车,抬腿骑上去。蹬了两圈儿,跳下来,骂了一句,什么破自行车,扔下自行车,冲前面花花绿绿的背影喊了一嗓子,你他妈给我站住。背影在一片低矮的房子前一拐,消失了。范明霞一把抓住李金兴的衣袖,说,你也给我站住,大白天就明抢,反了你了。李金兴一甩胳膊,打开范明霞的手,说,没空跟你啰嗦,耽误我抓贼你负担得起吗?说罢迈开大步,狂奔而去。范明霞对着李金兴的背影骂了一句,神经病,李金兴没有理会。

一直在学校里说一不二的范明霞感觉受了奇耻大辱,这口气在胸口憋了三天,乃至茶不思饭不想,最后还是决定,必须报仇,不然真有可能憋出病来。她去了公安局,接待她的民警很客气,说,你怎么知道他是警察?范明霞有备而来,他说妨碍他抓贼云云,那不是警察是什么?民警说,你记得他长什么样子吗?范明霞说,记得,一米七左右,瘦,平头,眉毛很浓,鼻子很高,嘴唇像是刀子割出来的,很薄,对了,左边颌骨上有颗痦子。民警赞叹,好家伙,姑娘你这眼睛快赶上扫描仪了,你不来公安局上班真是公安局的损失。范明霞脸一红,说,我就有这本事,过目不忘。民警指着身后墙壁上一排照片,说,你看,里面有没有他?范明霞一眼看到身穿警服的李金兴,心想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穿上警服,英姿飒爽,照片下面写着,刑警队先进代表:李金兴。她伸出一根手指,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说,没有,可能他不是警察吧。民警说,你说的这人外貌和刑警队一个小伙子很像,你确定里面没他?你放心不要害怕,如果被我们查明,绝不姑息,一定让他给你赔礼道歉,还要给他处分。范明霞更加肯定,说,没有。

说完转身走了,心里那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泄了个干净。走到车棚里,推出自行车,好巧不巧,李金兴骑着摩托车查案归来,两人马上认出了彼此。范明霞没说话,低头想走,谁知李金兴把摩托车横过来,把她堵在车棚外,说,你干啥来了?给我告状来了?范明霞说,你管我?好狗不挡道,躲开。李金兴说,领导怎么说?有没有说要给我奖励?范明霞气得嘴唇直打颤,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你想我给你告状是吧?好,如你的愿。她把自行车靠在车棚的柱子上,拉上李金兴就往办公楼走。

范明霞对刚才的民警说,同志,就是他,就是他抢我自行车,还叫我大姐。李金兴梗着脖子,董局,你听我说,不是她拦着我,那贼跑不了。范明霞说,原来你是局长,那更好办了,你得替我做主。董局说,姑娘你先松开他。范明霞这才发现自己还攥着李金兴的衣袖,慌忙松开,衣袖上褶皱纵横。董局对着李金兴招手,说你过来。李金兴走到董局身边。范明霞说,刚才还说绝不姑息,现在就维护上了?董局说,现在说你和姑娘的事儿,你是不是抢人自行车了?李金兴说,我不是着急抓贼嘛。董局说,你是不是叫人家大姐了?李金兴说,叫大姐都不行?难道叫大姨?范明霞想发作,董局摆了摆手,她压制下怒火。董局说,李金兴,你不要跟我耍嘴皮子,我命令你,马上给姑娘道歉。

从公安局出来,范明霞感到一身轻松,骑着自行车,自行车活了,不用费力,自己往前走。虽然李金兴的态度一点儿都不真诚,但是看到他当着董局的面给自己道歉时,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要冒出火来的样子,她差点儿就笑出声了。学校离公安局不远,隔着一条马路,前行一千米左右,右拐,再骑一千米,右拐,再骑一千米,就到了公安局门口。她家在学校和公安局中间,但是不需要第二次右拐。学校边上有条小胡同,也不算胡同,规划的时候留出了一条路,左边的学校和右边的住宅区都想多占点儿地皮,各自向外扩张出半米,就把这条路挤得瘦瘦的,仅容一人通行,平时鲜有人走,地上扔着烂砖头,墙根遍布杂草和猫狗的粪便。这天下班后,范明霞心血来潮想要蹚蹚这条上班三年来从没走过的道儿。自行车照例被放了气,她推着车,侧着身子,躲避着脚下的猫屎狗粪,一路蹒跚,出了胡同口,一眼看到公安局的大门。正是下班时间,身着警服的警察们或推车或骑车三三两两涌出来,她站在胡同口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那辆摩托车。

她正想若无其事走过去,装作偶遇,蓦然看到李金兴身后赶上来一个女孩儿,个子不高,但是苗条,穿着半截裙儿,小腿细长,垫着碎步追上李金兴,在他肩上拍了一掌,蜻蜓点水似的,不等李金兴回头,迅速把那只肇事的右手藏到背后。李金兴扭着半边身子看她,两人相视而笑,李金兴说,文丽啊。文丽说,嗯呢,求你件事儿。李金兴说,什么事儿,除了办不到的都给你办到了。文丽说,没正形,我想去电影院看电影,本来约好了我表妹一起,可她突然有事,去不了了,自行车也被她骑走了,你能不能送我?李金兴说,能啊,没问题。说着,跨上摩托,拍拍后座,豪迈地说,上来。

范明霞吃多了糖醋蒜一样,胸口冒着酸水,直烧心。她知道,等文丽上了摩托车,可就不止送到目的地那么简单了。两张票,一个人,到了电影院门口,她一定十分惋惜地说,浪费一张电影票,等着李金兴自己上钩,不上钩再补一句,你有时间没?不如把票送你。她也是女人,女人最了解女人。她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扔下自行车,顾不得形象,一个箭步窜出去,说,警察同志,我要报警!李金兴愣愣地看着她,公安局门口所有下班的民警都看着她,她心一横,说,李金兴同志,你不能走,我就认识你,我要报警。李金兴双脚支着摩托车,说,咋了?她说,我——马上有了主意,我丢了钱包。

一个月后,范明霞和李金兴确立关系,又过了两个月,订了婚,十月一领证,年底办了酒席。婚礼当天俩人就吵了一架,拉开吵架日常的序幕。也不是大事儿,李金兴几个年轻同事,逗新娘逗得有点狠,开始范明霞没动声色,夫妻对拜的时候,范明霞刚弯下腰,一个小伙子窜出来,用力按下范明霞的头,范明霞的头和李金兴的头结结实实撞在一起,砰一声响,天摇地动,观礼人群发出哄笑,范明霞一把扯下红盖头,挺着身子四下张望,说,谁干的?无人应答,范明霞说,男子汉敢作敢当,是个男的你就站出来。李金兴用干咳提醒范明霞,范明霞不理会,继续用目光扫视人群。李金兴说,算了,都没外人,闹着玩呢,不就图个开心吗?范明霞说,我不开心他们就开心了?这安的什么心?李金兴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压低嗓子说,结婚呢,闹什么呢?范明霞说,一辈子结一次婚都结不痛快,那还有什么意思。俩人互不相让,眼看婚礼就要停摆,双方家长慌忙赶上来,打过圆场。

前面十几年两个人的吵架还是点到为止,看似声势浩大,实际上干打雷不下雨,无非都是宁折不弯的主,谁也不肯让步,直到文丽再次闯进他们的生活,才伤了筋骨。

李金兴结婚不久后,文丽嫁到外地,工作也通过关系调了过去,生个儿子,年纪跟李悠悠差不多。谁知前不久,文丽突然独自返回,一打听,原来是离了婚。刚一回来,就被人看到俩人大晚上共同出现在宾馆门口。范明霞听到些风言风语,质问李金兴,李金兴振振有词,她一个女人,刚回来没地方住,我给她安排个宾馆住下,怎么了?范明霞说,你也住下了吧?李金兴说,放屁,我哪天不回家了?范明霞说,你哪天回来早了?李金兴说,我那是有饭局。范明霞说,我又不跟着你,怎么知道是不是饭局?闹将起来,差点儿动手。

第二天范明霞找到文丽,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的嘴脸,张罗着给文丽介绍对象。文丽是个通透的人,知道范明霞犯了猜忌,以后便和李金兴故意保持着距离。如此一来,李金兴对范明霞愈加不满,甚至是范明霞割了文丽同款双眼皮也无济于事。

范明霞抱着李金兴的头,老李,你还没等到然然结婚,还没抱上孙子,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等我不行了,我还想让你来照顾我呢……李金兴像是没听见,安详肃穆地躺在病床上,他的眼睛还在微睁着,似乎有什么不舍,想最后留恋一眼人间。李然然上半身趴在李金兴胸口,一直呼唤着,爸,爸……后来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终于伏在李金兴胸口没了声音,脊背偶尔抽动,那头彩色头发在床上铺张开,像一朵漂浮在水里绚烂的花。李悠悠在房间里踱步,走了几个来回,坐到另一张床上,打开手机,关闭,再打开,再关闭,起身继续踱步,如此往复。张雄垂着头坐在垫子上,想着心事,后来身子放倒,双手枕在头下,闭上了眼睛。

窗外泛起亮色,光明正在驱散黑暗,李然然从李金兴的胸膛支起头,看到心电监测仪上的波浪线逐渐放缓波动,忙叫范明霞,妈,你看。范明霞还在抱着李金兴的头,低声倾诉着什么,听到李然然说话,身子一震,随着李然然的手指看向心电监测仪,李悠悠和张雄也都凑过来,瞪大眼睛盯着仪器上三条优雅浮动的线条,李悠悠眼睛里爬满红血丝,张雄眼角粘着眼屎。

李然然带着哭腔说,叫医生,再给我爸打针!范明霞无助地望着李悠悠,儿子,你说,咋办?李悠悠把手放在李金兴头顶的疤上,轻轻抚摸,妈,让我爸走吧。范明霞突然爆出一声:老李——疯了一样拍打李金兴的脸颊,力度越来越大:老李,你回来!你个没良心的,你给我回来!李悠悠抱住范明霞,说,妈,别这样,让我爸走得安心点。范明霞挣开李悠悠,跪在李金兴床头,手摸着李金兴的额头,由上到下,眉骨,眼睛,鼻子,嘴巴,老李,你安心走吧,不要记挂着,孩子都大了,会照顾自己,从前的事,我也不再記恨你,你安心走吧。

李金兴闭上了眼睛,范明霞感觉到手下皮肤的温度在慢慢流失。李然然哭哑了嗓子,声音丝丝缕缕,像两把刀子在空气中互相摩擦。终于,心电监测仪上的波浪线停止了起伏,归于平静。

张雄转过身,走出病房,关上门,隔断了病房里此起彼伏的哭声。他的脸对着走廊的窗户,窗外似乎有雾,灰蒙蒙一片,有风从窗口灌进来,很凉。他按下妈妈的电话号码,响了一声,接通,他缓缓说,妈,我舅死了。电话那头用沉默和啜泣回应着他。挂断电话,他看了眼时间,又抬头望向窗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早上六点钟,今天没有太阳。

责任编辑 李大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