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红
(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南岛语系①南岛语系,也称马来波利尼亚语系(Malayo-Polynesian)。在婆罗洲岛上,包括了马来语系(Malayic)、比达友语系(Bidayuhic)、和达满语系(Tamanic)等。史诗传统是全球九大史诗演唱传统之一。如果以政治行政区进行划分,伊班(Iban)族群主要散居在婆罗洲(Borneo)的砂拉越②砂拉越(Sarawak):也译作砂劳越、砂罗越、砂朥越、沙劳越、沙捞越。简称砂州。2005年,马来西亚华语规范理事会(语范)统一规范,认为“拉”更接近原文的发音。当地主流华文报章媒体一般采用“砂拉越”为译音。和沙巴、文莱、印尼的加里曼丹,并和其他马来族、华族、比达友族、普南族等民族共同相处。相传中,伊班族在早期是个没有书面文字的民族③地方传说中每一民族都有一套书写识字秘诀,一次发生了洪水泛滥,每一民族都仓促渡河逃生。这时,马来人将秘诀塞进衣领里,华人则藏在汗衫中,而伊班人身无寸缕就将秘诀放在围在腰身的细布上,万万没有想到一游到对岸时,“秘诀”全都湿透了,无从辨认。伊班族只好将它放在太阳底下晾晒,可是一不留神,竟被鸟儿所衔着走了。从此,这一民族就不识字了。,全靠记忆进行日常的口语交流。[1]126伊班族群早期形成的鲜明族群特色和思想体系,产生了这一族群的独特口头传统和史诗文化。
截至目前,西方人类学家和当地学者对伊班口头诗歌传统关注较多。他们倾向于民俗民族志的研究,并对该民族口头传统有概括性的描述。民族志材料虽然对英雄史诗有零散的介绍,但主题的研究却不多。1962年,当地著名伊班学者本尼迪克特(Benedict Sardin)最早收集并系统性地梳理了伊班族的各种口头诗歌文本,并与西方人类学家建立了研究团队。1989年,美国人类学家麦斯威尔(Allen R.Maxwell)在砂拉越进行田野调查的总结中指出,砂拉越伊班族拥有极为丰富的口头传统。他大致列出了当地史诗的几大特点:(1)史诗是史诗艺人从记忆中创作,是有特殊韵律的口头诗歌,并为在场的观众演唱;(2)一般来说,史诗的文体属于诗歌体;(3)史诗文体特别长,从8千到2万行不等;(4)与伊班的其他口头文类相较之下,史诗的语言更简洁明了;(5)史诗包含有丰富的民族纪实。[2]169
2013年,伊班学者澈马林(Chemaline Osup)和马来学者诺丽亚(Noriah Taslim)收集了砂拉越英雄史诗,在马来西亚理科大学出版了《伊班人民的史诗——阿勇英雄史诗》(Ensera Ayor-Epik Rakyat Iban)一书,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伊班族群的口头传统,高度认可了这一民族的丰富口头传统是人类重要的文化遗产。本文以这本学术著作所收集的史诗文本为案例,并尝试对相应的问题进行探讨。下文简称此文本为《阿勇史诗》[3]。
婆罗洲伊班族的独特生活方式,孕育了各类口头作品。和许多早期的民族一样,伊班族的口头传统都是为了满足日常祭祀所需,并和神灵崇拜相关。伊班族在各种仪式中念诵的只字片语,逐渐演变成仪式中长串的祝祷词、祷告词等。另外,伊班族也发展了具有休闲性质的世俗文类,所有的口头文类总称为口头诗歌传统(Leka Main)。Leka在伊班文里有几个意思,可以表示谷梁、坚果、果子或者种子等。[4]103Main是动作的意思,Leka Main直译为:种子的动作,也可译成为病人唱诵的曲子。[4]111)伊班族的经济活动主要以种植谷粮为主,日常生活都围绕着稻米来进行。他们将心目中最重要的“稻米”比喻成说唱艺人——通灵说唱者的稻米。显然的,口头诗歌传统和说唱艺人在族群里的关系就不言自明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伊班文Leka Main可译成为病人唱诵的曲子,史诗早期的功用是否承载着治疗的功用,后来才被细致地分类呢?这一结论值得日后细细地追溯。
1976年,文森(Vinson Sutlive)将伊班的口头诗歌传统分为四大类:历史文类、宗教文学、神话传说和非宗教性质性。2006年,当地学者澈马林将伊班的口头诗歌传统主要分成两大类,一种是可在休闲时唱诵的世俗(Leka Main Sekular)文类,另一类则是神圣(Sakral)的唱诵文学。口头诗歌传统大致可分成26项不同项目的口头文类形式。[3]21由此可见,伊班族的说唱艺术已经发展成一个较为成熟的系统。这些分类有助于加强人们对口头诗歌的关注。
婆罗洲伊班族居住在长屋(rumah panjai)里(图1、2),那里是祭祀社交的中心场所,为族群提供一个开放的学习继承史诗传统的机会。在迪瑞·菲丽门(Derek Freeman)的研究里[5]2,长屋一般会有10多个房间,每一座长屋的房前都带有屋顶和空旷的长廊,俗称供活动之用的长廊。①该书作者主要考察位于砂拉越加卜省(Kapit)的叼河流域长屋(Rumah Tungku Sungai Tiau)。长屋设计主要分成4部分,分别为:房间(bilek)、屋檐(sadau)、长廊(ruai)、露天阳台(tanju)。水源处是不同族群争夺的资源,长屋也以附近的河流来命名。②比如在砂拉越美里地区的美当河流域长屋区(Rumah Panjai Sungai Medang),在砂拉越加帛的阿萨河流域长屋区(Rumah Panjai Sungai Asap)等都以河流名来命名。长屋是伊班族群的重要象征,河流则是他们主要的活动范围区域。由此,各长屋的语言、习俗皆有所异同。作为文化和精神堡垒的场域,长屋使得大自然、族人、祖先等产生亲密的关系。伊班史诗文化即是在如此的人文环境中产生和传承的。
图1 伊班族居住在公共区域宽敞通透的长屋里
图2 长屋的外观③2011年5月2日,笔者前往砂拉越美里(Miri)当喀(Sungai Tangap)河流域长屋区考察所拍摄。
伊班史诗(Ensera或者Sera)是讲述英雄各种功绩的故事,而和它较为相似的是伊班班顿短诗。然而,它和一般的马来班顿又有相同。从广义上讲,伊班口头诗歌大都以有规律的短诗来呈现。因此,民间会出现混淆的现象。伊班本民族对相关神话都是以“故事”的形式来呈现,所以就统称英雄史诗为“故事”。伊班史诗以简洁明了的语言来唱诵或讲述史诗故事,其中有一些散文诗、对话和解释。很显然,这是建立在史诗传统上进行的改编。对于本民族民众而言,它是可以被称为神话、长篇历险故事(saga)并以唱诵方式来讲述的史诗故事。其次,当地学者称伊班史诗一般讲述像著名英雄柯林和女英雄古芒等的故事。
倾听伊班史诗可作为农人的消遣方式,也是他们夜间的娱乐方式。史诗可由熟练或半熟练的史诗艺人来演唱,气氛相对轻松些。换言之,史诗演唱不需要巫师、巫医、通灵说唱者来进行特殊的仪式。然而,史诗艺人需遵守特定的唱诵规矩与忌讳,如演唱通常要求在晚间进行并在天亮之前完成。他们也不能忘词,一旦忘词了就会招惹恶灵。这是由于伊班族群通过各种唱诵,由神人邀请神灵来到人间赐福,必须确认过程百无一失。
早期,传统的伊班长屋社群较为封闭,族人也时刻提防外族的侵略。长期居住在森林区域,也让他们将自身的居住地,视为本民族的中心点。伊班史诗里展现了神话思维的浑融性,叙述了神幻始祖和神祇相应的典范行为。神幻时期的人物,比如始祖、造物主、文化英雄,都具有神幻时期的神秘性。在伊班人的信仰里,他们现在仍然住在天界,而非在尘世。旁澔丽宝(Panggau Libau)是个接近天堂的地方,这一处介于土地和天空之间,也是两界沟通的重要牵线地方。这个地方住着半神半人的神人(Orang Panggau),由柯林(Kling)或者蛇王所带领和统治。柯林英俊好看,身上长着许多像飞镖状的羽毛,有尖锐刀子似的爪子,身体时刻燃烧着烈火。族人相信神人就住在长屋里,燕子需要两天的时间才能从一端飞到另一端。澈来礼(Chelali Laling)的河水流经天堂,这条河具有治疗的功效,患者只要在水里洗个澡就会复原。在这所谓天堂的地方,农作物非常丰盛,族人都丰衣足食,不论猎人还是渔人都收获满满。重要的是,族人非常英勇,每逢出征战斗皆旗开得胜。[3]42
原本,半神半人的天神和人类同居住在一个地方,后来他们搬迁到天堂,人类再也无法以肉眼见到他们。即便如此,人们常会邀请神人下凡,参与庆典共同赞颂天神们。英雄史诗即是描述了神人们如何与怪兽和鬼灵搏斗的故事。伊班族的四大著名史诗:《瑟吉史诗》(Ensera Bujang Segi)、《邦盖史诗》(Ensera Panggai)、《马邦史诗》(Ensera Mabong)以及《阿勇史诗》(Ensera Ayor)[3]43-45,最长的伊班英雄史诗可达3万行,需要好几个晚上来唱诵。唱诵英雄史诗可促进天界神灵和人间友好的关系。和世界上很多的神话传说一样,这些神人英雄也会出现在不同的口头文学中,呈现出连贯的传统文化。
在伊班族的民俗信仰里,人们试图通过祭祀崇拜来解决生活中关于死亡、生存与永恒等一系列根本性问题。伊班人相信鸟神就是他们的祖先,也相信万物有灵,他们崇拜各种大神、小神。在日常编织和祭祀庆典活动中,他们崇拜神灵(Petara)、鬼魂及亡魂(Antu)、各种动植物的灵魂(Samengat)。这些神灵都形成了一个系统的族谱体系①比如鸟神之王色嘎朗(Singalang Burung)表示大地、大地稻谷之神布朗干纳(Sempulang Gana)表示农业耕种、柯林(Keling)表示英雄气概、色美鲁卡(Semerugah)表示土地、舍楞盘代(Selempandai)表示创造复原、安达马拉(Anda Mara)表示幸运财富等。,每一位的神灵都有自己的伴侣和家庭谱系。这些符号渗透到族人的日常生活里,生活有任何需求都得预先向鸟神请示,以避免日后招惹恶灵来侵犯。由此,每一位神明都有许多的故事和传说,族群的所思所想也在各种口头文类中有所体现。
在《阿勇史诗》中,“神明相助参会初见生父”篇里描述了当时阿勇参与了由领导征战的英雄杰农(Jenung Sabung Bebiau)举办的年度犀鸟祭(Gawai Kenyalang)庆典。②犀鸟祭(Gawai Kenyalang):是族人在出征战士们凯旋归来的酬神庆典。庆典上必须要有精美的犀鸟雕像。当天庆典中,族人相信犀鸟战神使者的象征可以让其灵魂抵达敌军部落,削弱敌人作战能力。犀鸟的鸟喙可啄出敌人眼睛。第二天,待良辰吉时,族人要将两头猪(既英雄生父和侍从)宰杀进行献祭仪式。所谓的吉时,即祖先鸟王色嘎朗(Singalang Burung)飞来的时间。[3]131对于他们来说,鸟神拥有大地创造者、文化英雄、始祖等多重的身份。族群相信鸟神每年都会出席他们的庆典。在伊班人的信仰里,虽然见不到祖先的神灵,也没有特殊的祭祀场所,但是他们会以各种方式出现在族人的梦里。其中,祂曾以满身刺青,秃了头的老者形象出现。[6]164另外,在《阿勇史诗》“氏族长征震慑敌人”篇里,弟媳布埃(Bungai Nuing)和弟弟普噶(Pungga)则充当着征战时观察敌方,传达讯息的鸟神。
生活中,伊班族以献祭(miring)仪式来解决各种民生问题、挑战和纷争。然而,这种仪式必须在有先兆的前提下才能进行,这些征兆包括梦中提示、各种鸟类、动物或生物的提示等。言下之意,这些仪式其实是希望这些“超能量”能在农业耕作、健康等各方面帮助族人,扶持族人过上和谐安乐的生活。萨满将在仪式前进行准备工作。①首先,妇女会摊开草席(beranchau tikai)示意着仪式准备开始。第二天,妇女会编织饭团(puang)。第三天,妇女准备好所有祭祀用品。第四天,妇女们梳理猪毛(Nyugu bulu jani)。第五天,族人将9只猪的内脏取出分配放置在特设的盘子上。最后,萨满将请求预测的结果。这种献祭仪式一般持续几天[7]100-107。各地的献祭仪式有些异同。比如:庆祝的天数不同,有些地区将猪禽的血放在盘子上献祭,猪禽则在献祭后分发给参会者等。由于猪禽和人们有着密切的关系,它们也逐渐演变成为献祭仪式的符号。猪的内脏是参会天神们的旨意,如果用以请示的内脏没有出现异常,就寓意着天神将赐福并应允了此次的请求。
另外,伊班族群普遍相信灵魂崇拜。《阿勇史诗》开篇中描述了英雄就为了给爱妻采摘酸果而侵犯了“酸果树精灵”,触犯了禁忌并误入陷阱。这飞来横祸让他和侍从沦为苦干20年的奴隶猪。这一处情节深刻地描绘了族人的民间信仰,即使贵为英雄也难逃恶灵的陷阱和惩罚。
早期,伊班族群在“出征战斗”出发前唱诵起英雄史诗,起着激励族群的社会功用,也多少反映了当时社会的价值取向。如今,当开始唱颂某史诗,族人会在走廊上挂起秋千吊椅(wa'),歌手在众人面前摆动身子唱起英雄史诗。现在,唱诵活性态的史诗从某一层面上来讲,也成了刺激族群社会经济的活动。因为听众会一边倾听史诗演唱,一边编制草席篮子,纺织布匹或者手工制作捕兽器或捕鱼器。[3]26唱诵史诗不仅是一种表演形式、自我娱乐,而且也是教育族群的工作。史诗里的信仰、表演、娱乐三位一体性,其功能性质也形成了史诗艺人的特点。
2007年,史诗歌手金布(Jimbun a/k Tawai)②Jimbun a/k Tawai:现为退休人士。金布先生为土生土长的伊班族,出生于砂拉越斯里阿曼(Rumah Rabar,Ulu Engkari,Lubuk Antu,Sri Aman)。他是一名伊班文学热爱份子,早在1991年他已出版了《阿勇:伊班经典英雄史诗》一书(Ayor:Ensera Klasik Iban.Kuchig:Klasik Publishing House)。此次的录音是他在自己家中(Taman Bayu Sri Aman,Sarawak)一个不太正式的环境下背诵的《阿勇史诗》,史诗唱诵得完整且精彩。他先后在砂拉越古晋和马来亚大学接受高等教育,现为当地伊班语的传播者和推广者。2017年为砂拉越州民俗理事会会长。先生在砂拉越斯里阿曼的家中唱诵了史诗内容。他虽然不是专业的史诗艺人,却可从容流畅地唱诵各种文体,算得上是跨文类演述的歌手。口头文本根据现场录音内容,现场记录,笔译录音誊写本时将过渡的诗章(canto)以号码为标记,这主要是易于辨认。他所唱诵的这一部经典史诗,深受伊班社会的喜爱。此诗属征战型,也具有传记型性质的结构特征。而此史诗文本是属于口头文本(oral text)还是源于口头的文本(oral-derived text)还需要进一步确认。另外,砂拉越的伊班语大概可分成北东(Betong)区和砂马拉汉(Samarahan)区,史诗歌手金布的演唱语言风格,也该详细地分辨。史诗遵循着系列母题,文本会出现大同小异的情况,小异即是史诗艺人“再创造”的创编。从文本收集情况来看,史诗的权威版本和标准本较难寻获,这也是和族群部落生活有关,此诗是当地学者澈马林采集了不同版本的史诗后,认为是较为完整的版本。
下面,笔者就根据源自砂拉越斯里阿曼(Sri Aman)的伊班文史诗文本《伊班人民的史诗——阿勇英雄史诗》,简略地翻译成中文,展开叙述。
《阿勇史诗》这一部史诗主要叙述了英雄阿勇神奇的一生,其生父率领着他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的场景。作品具体开始的年代不详,此民族的口头传统观念里,史诗是以诗歌的语言在唱诵(dikanaka)的形式中,将故事(jerita)传承给下一代,其中会有散文式的解说和众人的对话。此刻,史诗艺人唱诵的节奏和书面文学可谓跨越了藩篱,产生一种传统诗歌里的创编。这里产生的相互影响和借鉴对话,由长屋的族人全程参与,过程中创造并丰富了口头诗歌传统的意义。文本在运作过程中形成了一种多元化的续承。其中,每一诗章都可以被看成一篇独立完整的章节。[8]110全诗约4000行共17篇诗章:(1)序言;(2)上天赐予的孩子;(3)养父林中寻柴木;(4)准英雄学习自立;(5)准英雄盟友助成长;(6)林中捡拾榴莲香;(7)准英雄林里寻柴木;(8)准英雄水中捕鱼获;(9)初显英雄本色招妒忌;(10)捣米季节庆丰收;(11)田园里追逐竞赛习武;(12)准英雄迷失森林中;(13)准英雄威武镇敌除恶;(14)神明相助参会初见生父;(15)归故土家园见爱妻难相认;(16)氏族长征震慑敌人;(17)英雄蜕变成美男子,荣誉归家园。
通过以上诗章顺序的排列,可做出如下几点归纳:
其一,史诗的故事范型明确,伊班史诗的几个要素即一个普世性的母题系列,序列如下:(1)不平凡出生,奇特的长相;(2)父母遗弃;(3)不平凡的成长;(4)异于常人的英勇,受女性的喜爱;(5)将降伏妖;(6)创立功业;(7)出征战斗变为俊美男子;(8)成婚。
其二,史诗的主题鲜明,这首英雄史诗展现了该民族的英勇事迹、反映了该民族的英雄气概。英雄长征战斗(ngayau)的场景交织着与少女结识的场面,也详细描述了该民族捕鱼、森林采集与收获、打猎、种稻、庆典仪式等的真实生活场景。
其三,史诗内容表达丰富,在起承转合中体现了饱满丰富的情感。史诗在开篇描述了准英雄悲戚的身世、被人领养的温暖、也描述了他在为了无辜女子被送去献祭时提出抗议并与对头打斗的激烈场景、以及在森林里各种滑稽有趣情节。这些不仅展现了英雄史诗气势的基调,也不失阅读趣味。诗歌在叙事技巧上营造了高潮迭起的节奏,主要体现在几个场景的细节上:英雄父亲和妻子相认,但又不能留下团聚;在激烈打斗中并以母亲的信物战胜敌人;战胜敌人后,英雄卸下丑陋的外貌,惊艳了族人。
另外,族人非常重视自己的尊严,他们必须时刻维护好自己的颜面。“长征战斗”是最能体现这一信仰的活动。这样的活动不是经常发生,却是英雄视为毕生光荣的行为。史诗里反映了族人间友善要好,排斥残暴的特点。这可以从准英雄在被人寄养时,族群女性将他视如己出等细节可看出。
征战和婚姻是史诗中最基本的故事范型,伊班史诗故事性较强,在解释文化传统时,若只局限于人生的两个大礼—征战和婚姻两个小章节的描述上,那未免太过可惜。史诗的文化语境是建立在本土的文化基础之上的,同时也结合了民族的历史语境,并不做孤立的观察和解释。这种英雄事迹是一则长篇的叙事诗,将神话、信仰和英雄事迹一起表现,这些元素均与原始公社时期广泛流传的民间故事相关。下面,笔者以文本的诗句为基础展开相关分析。
《阿勇史诗》主要围绕着几个主要人物展开叙事,阿勇不平凡的出身,是故事的初始母题,预示了史诗内容的方向。英雄阿勇的生母古芒(Kumang)在怀孕时期,一直想要吃酸果,丈夫柯林(Keling)和侍从拉扎(Laja),便进入森林寻找酸果,却一去不复返。生母古芒因为伤心过度,使得尚在母体内的阿勇容貌奇丑无比,甚至不像个普通的人类。古芒觉得甚为耻辱,便将阿勇弃之森林。随后,弟媳布埃和弟弟普噶(Pungga)收养了这名弃子,并取名阿勇(Ayor)。20年后,在神明的指引下,阿勇拯救了父亲,并随父征战。最后,准英雄阿勇斩杀了敌人,并与父亲、族人回到家园。
在人物塑造方面,此史诗采纳了“对抗格调”的人物设置。准英雄阿勇是活在半人半神领域的英雄,从小他就拥有烧掉森林,点起浸在水里的木头等各种特异的能力。恶魔一方卢噶(Rungga)也遵循了“黑白形象”的体系[9]24,坏事尽干,他乔装成树灵,将准英雄的父亲柯林和侍从囚禁20年。另外,伊班史诗中的女英雄,一般会表现出某些短处或行为出现偏差,需要从男英雄的行为事迹中得到启示和帮助。在译文里,生母古芒因羞愧将婴孩丢弃在森林中,但最后,丈夫和孩儿“征战”胜利,她由此得到启示而醒悟并深感后悔。其中,译文里阿勇英勇的表现如下:
作为文化英雄,阿勇在全史诗中的“游走探险”(Bejalai)就好比伊班族男孩的成年礼的历险记。Bejalai直译是走路之意,伊班族男孩可以是为了物质上的利益或社会地位的提升,到某处游走探险。现实中,这种旅程可以持续3个月甚至好几年①他们到的地方可以是婆罗洲的小岛、马来亚半岛、印度群岛等。他们靠砍伐木材、收集藤条或者桃木(Jelutong/H.Dyera costulata)兜售给华族商人为生。1951年的记录报告中,旅居在砂拉越的欧洲人,都会被伊班年轻小伙子请求将他们带回国。,在伊班的习俗里,只有经历过游走探险的男子,才能刺上该部落的刺青。[5]221-223
伊班史诗为历经“游走探险”的英雄写下神圣的文化业绩。在“准英雄学习自立”篇中,准英雄阿勇便开始游走,并经历了几个重要的过程。其文化业绩在“寻找人生意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斩杀敌人、维持族群民族尊严等”环节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这种本土的“游走探险”与其独特的文化土壤有着深厚的联系,从民族自身的传统来解读此史诗文化现象,更具意义。伊班族群重要的民族文化和民俗的特征表现,在以下诗章中得以描述和体现。
首先,“神明相助参会初见生父”这一章节,描述了准英雄阿勇在行走了七天路程之后,参与了犀鸟祭庆祝大会。[3]128庆祝会在传统的长屋举行,入屋前人们在附近的河边洗澡除尘。另外,人们在庆祝会竖起柱子,告知族人庆祝会正式开始了;他们在公共区域举行了献祭仪式。
其次,在同一诗章中,阿勇与20年前误入陷阱的生父和侍从见面,当时父亲因冒犯了“酸果树精灵”,被锁在铁笼里,成为日夜干苦力活的猪。在神明的指引下,昔日英雄与儿子在献祭猪禽仪式上见面,他由此在逃亡脱险后获得救援,归返人间。当时他们以手脚环(engkerimok)来揭示二者之间的某种关系,父亲在回忆中陈述了20年沦为奴隶的沧桑经历。在和阿勇相处了3个月之后,他取得了阿勇的信任受邀到其长屋做客。
再次,译文中,英雄在见到爱妻时,双方难以相认,最后是在开启屋内的藏物,用特殊的收藏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夫妻相认后,由于相貌和20多年前差异太大,因此即使夫妻已相认,丈夫也不能贸然留下。他尊重族群的文化习俗和规矩,以客人的身份重新邀请媒人前往妻子的住处——第77号房间说媒娶妻。离开前,他们互赠信物——可绣花用的骨针(sulat),可带上战场的刀套(burai semban)和腰带(nyentaga)等。伊班族群一般以强弩择偶,以此考验求婚人的意志力。英雄遵照了族群的两个规定,第一:猎取敌方人头、第二:将头颅置放入大米桶里,并盖上大铜锣。[3]146在《阿勇史诗》中,英雄和侍从为了两位“前妻”,也是未来的爱妻,愿意接受第二次的婚姻考验,带领族人参与“出征战斗”。这是史诗核心的动态描述,具体反映在两个方面:(1)于他而言,遵纪守法是维护族群团结的不二法则。凭借以往的赫赫战绩,族人定会对他的回归表示热烈的欢迎,然而为了满足再次娶妻的条件,他选择了发起征战。这一细节充分展示了英雄勇于担当,不畏惧艰难的重要特质,展现了公社时期氏族团结族人的重要性。译文中有一处非常形象的表达:“就像蛇头动一身,蛇尾卷一窝。”长屋的男子都愿意跟随英雄,加入长征活动。[3]149这充分传达了族群社会重视纪法,团结一致的特点。(2)在失散20年后,父亲带领儿子经历类似“成年礼”的人生磨练,并在重要关头以妻子的信物—神奇槟榔石子解救了儿子,由此重建了三人的联系和关系。准英雄阿勇借助家族力量构建了自信并获得家族认同感,游走探险阶段的结束,标志着他已成人。
总的来说,阿勇参与的节庆盛典气氛已展现了浓郁的族群文化特色。《阿勇史诗》通过民族的“游走探险”和“出征战斗”凸显了伊班族各种文化英雄的气质。通过各种仪式以及特殊的物质,我们可以很好地了解族群文化。丑态乔装、离散聚合,实际上是一种磨练。在译文里,即使是最著名的神人英雄都必须遵守政法,传承族群传统,这是重返家园的条件之一。族群拥有诸多各种约定俗成的规定,其中世代相传的神灵信仰是维持伊班社会纪纲的重要因素。
1.特性修饰语
诗章中往往会用特性形容词对某一人物加以描述,这些神灵名和特性都是伊班族较为熟悉的故事套语,或者族人皆知的别称。这些特殊形容词类似于名号,这些修饰语是恭迎主角登场的说唱程式,在唱诵过程中起到提示的作用。词语主要以偏正式结构为主,一般情况下,定语较长是为了凸显名号的独特性。同时,形容词是用以形容对象的本性和技能,逐渐就成为这些神人的一个标签了。在《阿勇史诗》中,比如:创造土地者的神明(Seremugah ke ngaga tanah Petara)、创造水源的神明(Seremugah ke ngaga ai Petara)、鸟神灵——颈部带点的风筝(Lang Singalang Burong sangkut Lang Ilik Perintik Rekong)、手持大叉巨胃男士(Bujang Serampang Makai Besai)等。
2.程式叙事
伊班族民间的口头诗歌,都是在文字不盛行的年代发展起来的艺术表达模式。他们相当依赖口语表达,并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诗句通常是重复性和稳定性的词组,人们根据某些模式化的格式进行记忆。史诗艺人所唱诵的那些规模宏大的叙事诗歌,与简单的重复性诗歌是有所不同的,是探讨伊班史诗中程式化概念的依据。译文中,约每隔五六句就有一处是出现两三句的重复、有押头韵或押尾韵、有隔行的重复等。记录和统计这些重复性的诗句,是计算重复程式频率的重要依据,相信这也体现了一定数量的创编内容。现将相关诗句举例如下:
Ngiga ka kamu dua tanah endur bumai寻两地来耕种,
Ngiga ka kamu dua sungai endur mansai寻两河来捕鱼,
Ngiga ka kami dua pengkalan endur sangkai[3]144寻两处来歇脚。
Seduai iya ya bakah sirih ke pulai ke taking就像槟榔回到果蒂,
Baka burong pulai ke sarang就像鸟儿回到巢中,
Ngagai bini seduai[3]160丈夫回到妻子身边。
Nyau enda berasai meh sida 夜里他们酣睡入梦,
Mimpi ikan,mimpi gemian 梦见鱼儿、梦见马鲅,①马鲅(gemian):砂拉越河流域可见的鱼只,学名为Polydactylus luparensis。
Mimpi semah mimpi tapah 梦见河鱼、梦见叉尾鲇,
Mimpi sibau mimpi kemayau 梦见野红毛丹、梦见酸果,②酸果(kemayau):印尼加里曼丹森林可见的野果,学名为Dacryodes rostrata f.Cuspidata。
Mimpi lensat mimpi memekat 梦见冷刹③冷刹(lensat):马来群岛可见的果树,马来名为langsat,国内称凉刹、龙宫。学名为Lansium domesticum。、梦见秘密,
Mimpi nengkadah bulan 梦见抬头仰望月儿,
Mimpi nengkadah awam 梦见抬头仰望云彩,
Mimpi nengkadah bintang 梦见抬头仰望星星,
Mimpi nengkadah larang[3]161梦见抬头仰望君王、富裕和永生①伊班语的larang是民生禁止的事情,在他们的文化里可以是一些较于奢侈的愿望,小民的愿望如富裕、权利和永生。这种期望是族群对生命的寄望和信念,在民间文学中普遍存在。。
3.问答方式
伊班史诗的演唱单调且冗长,史诗艺人一般需要在重复问答中吸引观众的注意力。这种“对答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文本与演唱者之间的联系,对于观众而言,这无疑是最直接的互动,是吸引他们继续听下去的动力。对于史诗艺人来说,这是他缓冲喘气休息的小片段,也趁此能思考下一段的内容。在译文中,约每45句就有一两个问句,一般是设问句,对于这些问句,史诗艺人心中都有答案,在问答环节,也可能出现答案不同的情况,但一般改动不大,仅是起到提示互动的作用,诗句如下:
Munyi sangap anak mit nyabak[3]69是婴孩哭泣的叫声嚒?
Mit amat ma dik Ayor[3]83怎么就这么一个小篮子啊?
Ayor tak mudah bendar berapi ngena nya[3]92阿勇就是阿勇,这还有谁呢?
Kapa meh[3]98做什么呢?
4.特定连接词
出现在《阿勇史诗》中的特定连续词有:“现在”(nya baru)、“因此所以”(nya alai)、“如果”(enti)、“如此”(pia)等。这些连接词作为新段落的开始,也连接了下一段的说唱内容。作为开始,演唱艺人一般会以重音进行强调,以吸引在场听众的注意。译文中,除了重复性叙事外,一般间隔了20~30行才有一个特定连接词。也就是说,唱诵者用一小段来说明某个事件后,才进入下一个事件或事物的描述。这种集体创造的“程式”属于口头诗歌的样式,伊班英雄史诗也不例外。
5.“离题话”
史诗艺人在原述史诗时调用了赞词、歌谣、神话、比喻其他民间文类,整编的内容是一个杂糅的体裁,其中在主要情节中有“离题话”的部分。这部分主要讲的是在各种场合对历史事件或历史传说进行述说、吟唱或回忆。在译文中有一个例子:将日本哨兵的头颅砍下,这和咱们的头颅没啥两样啊?史诗中描绘的情节往往是有历史基础的,这一离题话诗句,也成为英雄史诗的素材。
一般来说,伊班英雄史诗属于中篇或长篇的叙事诗,讲述半神半人的超凡主人公,在经历了一番磨难后,从艰巨的正义事业中获得成功。史诗使用各种的比喻修辞,对族群献祭仪式的细节、对打斗和武器等情节进行了别具风格的描述。伊班史诗所使用的分析方法,都基于这些相似的程式化主题,从某一个层面上来讲,它可作为接轨和可比较的史诗传统,甚至可以和其他的史诗建立起相似的亲属关系。或许,鉴于早期某种文化传播现象,伊班史诗与其他史诗系统中具有类似的谱系现象和相似的本质与共同性。其中,伊班史诗中描述的武力娶亲习俗,与古罗马盛大婚礼的要求相似②“510【婚礼的】第三个隆重点也由罗马人保存住了,就是要娶一个妻子要有某种武力的表示。”参见维柯著.新科学[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第239页。;另外,在史诗《奥徳赛》中,英雄奥德修斯长期失踪,人们坚信他已经死去,在其英雄父亲经历许多磨难之后,准英雄已经长大成人,两人便联手对付敌人,这一情节与《阿勇史诗》的故事架构有相似之处。
伊班史诗将神话传说与信仰融为一体,比如在史诗中,人们信仰鸟神和“梦中征兆”,而《奥德赛》也以鸟神作为神圣的梦中预言。在《奥德赛》第19卷,奥德修斯为宙斯献祭上肥美的佳品,并求得了宙斯的帮忙,祂派遣了两只老鹰将鹅群全都杀死。神鸟老鹰的到来是一个美好的征兆。[10]312-318显然,这些细节和伊班《阿勇史诗》献祭和鸟神的信仰有相似之处。关于鸟神崇拜的共同性,1961年,西方学者弗里德曼(J.Freedman)提出是印度商人和旅者将雅利安人的信仰带入马来群岛的假说。但是,他也质疑这有可能是东南亚在地化的表现,因为当地早已存在鸟神崇拜的考古材料[6]165。这种探讨也不无可能,只是其内容和形式存在异同,是值得我们深入探究的。
另外,史诗中包含大量在地化的族群文化知识,是伊班族公社时期社会生活的一个缩影。虽然如今“游走探险”和“出征战斗”的活动已经不复存在,却在该民族的文学作品中留下深刻的文学记忆。史诗的叙述语言中,突出了故事的结构层次和诗歌的本质,诗中的互文性使用了重复、引用、用典等各种技巧,民族文化等也都在诗中有所体现。《阿勇史诗》对英雄武力进行了反复描写,超人的武力是作为衡量英雄的首要条件。这不仅符合远古民众对英雄的想象,也遵循了这一民族的生活经验。随着挑战逐步加剧,英雄的搏斗受到强大的责任感的召唤,将个人生命也融入了集体利益上,表现了伊班英雄可贵的精神内涵。由此可见,伊班英雄具有了高尚品质,史诗中也肯定了人的尊严、价值和力量。
和许多的民族史诗一样,伊班英雄史诗也面临消失的困境。学者澈马林提及伊班的丰富的口头传统,是提供人类学家研究伊班古代社会生活的重要素材。因此,应呼吁人们积极进行抢救性的保护。[11]132-140当地华族①砂拉越的华人作家如:梁放、田思、沈庆旺等在各自文学作品中对土族文化有所体现。也曾以他者的视角来书写土族的文化。[12]273-294然而,伊班口头传统和文本功能紧密结合,一旦某项社会活动不再举行,该文类也随之消失。笔者就丰富的英雄史诗数量而言,虽然其语域复杂,却是研究马来群岛创世神话、早期社会关系、民间故事、民族信仰、民族物质等极为重要的资料宝库。事实上,英雄史诗仅属于伊班口头传统的一小部分,唯有通过全面了解此民族的口头诗歌传统,方可对伊班英雄史诗的考察提供启示作用。
综上所述,对于南岛诗歌语系而言,作为伊班族的重要史诗之一,伊班史诗《阿勇史诗》完整地保存了诸多信息。史诗中的诗句词汇广泛地表现了族群的精神信仰、民族精神、生活场景、节庆仪式等基本的生活面貌。《阿勇史诗》仅是伊班文化中相对具有代表性的一个史诗口头传统,本文也仅属于简要的论述,当地还有许多的英雄史诗等待被关注搜集、记录整理、翻译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