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庆香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北京 100021)
虽然伽达默尔指出,“能够被理解的存在就是语言”[1],但彼得斯认为,由于人类各自经验的独有,且神经末梢是以自己的大脑为终端,大脑之间并无中央交换器,也没有无线接触,所有人类的经验不能像机器传输数据那样互相传递,因此“交流是没有保证的冒险,凭借符号去建立联系的任何尝试都是一场赌博”[2]3-4。文化内的人们的交流况且具有“交流的无奈”,那跨文化传播就更具有“不可通约性”的断裂。单波教授的专著《跨文化传播的问题与可能性》从“我能够交流吗”的自我反思出发扩展到人与社会、人与文化、人与媒介的多维互动关系,从文化与传播、心理、语言、伦理、新闻传播等不同层面探讨了跨文化传播中存在的问题及可能的路径。文化、心理、语言等种种因素作为跨文化传播中的基本问题成为学者的基本共识,但是这些宏观层面的差异在具体的传播实践中落地为怎样的障碍或冲突呢? 本文以“中国方案”的国际传播为例,拟对跨文化传播障碍及其具体表现和产生原因进行论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种文化培养一种价值观念和思维模式。文化是包括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习惯的复合体[3]。这说明,文化乃社会实践的总和。
“人的硬件的连接,受制于个人私密的经验。”[2]4追根溯源,跨文化传播障碍来源于三个基本层面:最底层乃为现实层面,即各个民族、国家在所处自然环境基础上所开展的不同社会实践和所进行的不同生活方式,如中国封建社会的裹足,菲律宾和中非某些部落的磨尖牙齿。许多各具特色的社会实践、生活方式往往演变成各个文化的风俗,而其开展的行为方式、规范程序又往往发展为各个文化的仪式。不同的社会实践与生活方式,无疑给不同文化的人们对之进行理解与认知带来了程度不一的难度,如藏族的丧葬方式“天葬”、印度不用厕纸的生活方式。
其次是心理和思维层面,即各个民族、国家在社会实践和生活方式等基础上所形成的不同价值观念和思维模式。由于人类对世界的认知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以自我经验为参照系的现象,导致人们的价值观念在本能上具有一定程度的自我中心主义,如由于中华民族最早诞生于黄河、长江流域,且在发展过程中形成严重依赖水的农耕文明,这使得生活于水中且主宰风雨的“龙”成为炎黄氏族部落的总图腾,从而使得龙在中国人的心里具有了尊贵与吉祥等内涵。而西方文明发祥于古希腊文化,但古希腊农耕条件恶劣,只能向海洋拓展,于是水中的鳄鱼、蛇、蜥蜴等进攻人类的兽类成了古希腊人的天敌。因此古希腊神话中“龙”是人神共同讨伐的对象。基督教的诞生更是把龙(即Dragon)与撒旦联系在一起,导致在西方人心里,龙变成了邪恶与罪恶的代名词,如二战期间,西方反战宣传漫画中的德国、日本法西斯都被冠以“dragon”;“9·11”事件之后,美国漫画也以“dragon”象征恐怖势力[4]。
当某种价值观念和思维模式形成之后,便会对人们的认知和思维产生强大形塑作用,导致人们的思想被框限,难于摆脱。因此,西方对“dragon”的观念会导致解码中国文化的“龙”时把它与“残暴、威胁”联系起来,即便拥有中国龙的外形,也会拥有西方龙的邪恶。
人类的这种以自我实践、自我观念作为认知基模来进行观照的现象,使人们表现出程度不一的文化中心主义,文化他者的刻板印象,思维也受到同质文化圈的理解限制,即面对某一事物、现象时,人们总是倾向于而且常常是不假思索地认为他人与自己具有相同的视角、相同的意思诠释[5]。如面对当前新冠肺炎疫情,一方面,秉持个人主义价值观的国家美国、英国等,因重视个人权利与需要,而采取相对宽松的防控措施;秉持集体主义价值观的国家如中国等,则认为面对疫情应以集体利益为先,而采取封城、强行隔离等严格的防控措施。另一方面,中国的严格防控措施遭到个人主义价值观的美国、英国的抨击,认为侵犯了个人自由;同样,美国、英国等国的做法也遭到集体主义价值观的国家如中国网友的批评,认为他们罔顾全国乃至全球的利益。
文化中心主义、刻板印象以及同质文化圈的理解限制的合谋导致对文化他者的妖魔化,如2020年2月3日《华尔街日报》的一篇评论的标题“中国是真正的亚洲病夫”,以及特朗普称新冠病毒为“中国病毒”,都是典型的对中国的妖魔化。
最表层乃为符号层面。文化不同,首先表现在语言等符号的相异。跨文化传播不可避免地要将双方语言进行对译。对译就意味着要将表达己方社会实践与生活方式的概念转为表达对方相关或相似社会实践与生活方式的概念,如表达吉祥和尊贵的中国“龙”,要转成英语,只能借助于英语中表达类似形象的“dragon”这一概念。这一转译导致中国龙的“吉祥与尊贵”之意被西方龙的“邪恶与残暴”之意所取代,从而造成概念的内涵错层与价值冲突。如果不用“dragon”这一概念,而如某些专家所言,用“Loong”表达,这又会造成对方因无以比附而难以理解。
总之,“人又无不受限于特定的文化思维方式、坚固的文化认同、对他者的恐惧、权力的欲望、支配与被支配关系中的快感与焦虑”[6]115。如此文化、心理、语言等种种因素成为阻碍跨文化传播的重要层面,但是认知图式的差异在具体的跨文化实践中呈现出哪些传播的障碍与理解的冲突呢? 我们的话语在他者的文本中究竟遭遇了怎样的协商、抵抗甚至颠覆? 下文以“中国方案”为例,对跨文化传播障碍进行深度剖析。研究以国内外主流媒体采用较多的Chinese solution和Chinese approach为关键词,利用数据库LexisNexis,综合国家/地区、报纸影响力、权威性等因素,以《中国日报》(China Daily)、《环球时报》(Global Times)、《悉尼先驱晨报》(The Sydney Morning Herald)、《埃及独立报》(Egypt Independent)、《韩国先驱报》(The Korea Herald)、加拿大《环球邮报》(The Globe and Mail)、《纽约时报》(The New York Times)、《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南非《商报》(Business Day)、《阿拉伯新闻报》(Arab News)、 土耳其《今日时报》(Today’s Zaman)、新加坡《海峡时报》(The Straits Times)、《印度时报》(The Times of India)和《泰晤士报》(The Times)共14家媒体的报道文本为研究对象,搜集2014年3月1日至2018年12月31日之间的相关报道146篇。之后,选取“中国方案”出现最多的经贸领域和外交领域的文本样本88篇,经过对文章一字一句地审读,排除相关度不大的样本后,得到相关报道67篇。借助框架分析,概括每篇文章中“中国方案”各自的内涵以及各媒体对该内涵的态度,揭示国内外媒体如何构建“中国方案”。
因语言、价值观念等所造成的跨文化传播障碍,在新闻的国际传播上具体表现为两种:符号内涵的错层与价值观念的冲突。自习近平2014年提出“中国方案”以来,中国媒体虽然在国际上进行了大量的相关报道,但通过对全球14家主流媒体的研究发现,“中国方案”的跨文化传播出现了明显的内涵错层与价值冲突。
对“中国方案”在经贸和外交领域的这67篇报道进行深度分析后发现,可以从两个角度对“中国方案”的内涵进行解读:一是基于概念范围的宏观、中观、微观层面;二是基于概念类别的理念式和经验式。
1.“中国方案”内涵:国内的宏观、中观VS国外的微观。对样本的文本分析发现,“中国方案”的内涵包括宏观、中观、微观三个层面。宏观层面主要体现为宏大理念,如人类命运共同体、繁荣创新互联、改革开放等;中观层面主要体现为某一领域的战略性规划,主要有“一带一路”倡议,中国的经济结构性改革,支持自由贸易、保护全球化,中国特色的公共外交,加强与非洲等地的对话与合作等;而微观层面则侧重于某一问题的具体举措,包括“一带一路”某沿线国家的基础设施建设,成立亚投行促进地区发展等。中外媒体对“中国方案”各个层面的内涵认知有不同特点(表1)。
表1 国内外媒体在“中国方案”内涵各层面的报道篇数及占比
对比国内外报道篇数及占比发现,中国媒体最为关注“中国方案”的中观内涵,而国外更为关注微观内涵;且国外媒体对于中国媒体在宏观层面的报道回应甚微,却对微观层面报道给予了高度回应;这些说明,“中国方案”在跨文化传播中存在一定程度的内涵认知错层。
2.“中国方案”内涵:国内的理念式、经验式VS国外的经验式。细读文本发现,“中国方案”内涵还存在理念与经验之别。理念式方案指针对全球问题和全球发展,中国向国际传达理念、思想,如人类命运共同体;经验式方案针对中国问题和中国发展,中国已取得成功的经验,如中国的高铁建设方案、与非洲开展各类业务往来等。表2反映了中外媒体对于“中国方案”的理念式内涵和经验式内涵的关注程度也有差异。
表2 国内外媒体对于理念式与经验式“中国方案”的报道篇数及占比
观察发现,中国既关注理念式内涵,又关注经验式内涵,而国外媒体主要关注经验式内涵,对理念式内涵则极少关注;同时还发现,在经验式内涵中,国内关注长期、宏观问题,而国外关注短期、细微问题,这也表明国内外媒体在内涵解读中出现了错层。
就理念式内涵而言,值得一提的是,“人类命运共同体”虽然于2017年3月写入了联合国决议,但根据样本来看,国际社会并未对这一理念进行关注。而且,针对“中国方案”一词的内涵,外媒认为,中国官方并未说明“中国方案”的具体内涵,且一直试图使用老套的诸如“共同繁荣”“创新、活力、互联、包容”等宏大而空洞的词来对其进行阐释,因而缺乏像美国民主价值观那样的接受度[7]。同样,针对“一带一路”倡议,即使在不少文章中被阐释为“合作”[8]“发展”[9]“连接”[10]“平衡、公正、包容”[11]等理念,但这些报道几乎皆为中国媒体报道,国外媒体对此几乎并无关注。国外仅有的少量关注也是来自同质文化圈的韩国,而《韩国先驱报》之所以对“开放包容的地区主义”持赞成态度,源于韩国一个对中国外交有深入研究和了解的专家对“中国方案”的解读。这说明,同质文化圈提供了实现内部互惠性理解的机会,同时,也成为与其他文化圈进行交流的障碍。
尽管国内外媒体在经验式“中国方案”的关注中体现出一致性,二者的关注点却不同。国内媒体在传播“中国方案”时,使用了“投资模式”“转型”“推动发展”等具有长期性的词汇,同时关注的是“扶贫”“援建”“绿化”“科技”较为宏大的事件。这些表述和关注点意味着这些举措作为中国长期以来具体实践的总结,是中国智慧的结晶,具有指导经济发展的作用。而外媒对于同样关注的投资领域,却体现为商品购买、公司收购等短期性、细微化的事件。即使是针对脱贫、科技发展等长期领域的问题,其关注的仍然是具体、细微的举措。
需要说明的是,在“中国方案”的国际传播中,尽管国内媒体既将“一带一路”作为理念进行了报道,又将之作为经验进行了传播,但外媒依然未对作为理念性方案的“一带一路”予以关注,而仅关注了其作为经验性的方案[12]。中外媒体对“中国方案”内涵认知中的错层现象,归根结底,在于中外文化价值观的差异。
“中国方案”在跨文化传播中,不仅出现了内涵错层,而且还出现了价值冲突。不同国家媒体对“中国方案”体现出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情感倾向(图1)。
图1 不同国家媒体对“中国方案”报道的情感倾向图谱
为更清晰地呈现国内外媒体价值倾向的不同,此部分借助框架方法,分析国内外媒体在“中国方案”解读中由于价值观差异而展现出的冲突性认知。
框架是人们用来认识和解释社会生活经验的一种认知结构,“能够使它的使用者定位、感知、确定和命名那些看似无穷多的具体事实”[13],包括定义问题、解释因果、价值评判及提供建议。在中国方案的解读中,总体来看,国内媒体报道框架多为“合作、双赢”与“可借鉴”,而国外媒体则将“中国方案”视为“干涉”与“扩张”。
1.国内的“双赢”“可借鉴”框架。“中国方案”双赢框架多以“互利合作”为核心。这典型体现在《中国日报》的报道Let'sMeet,Let'sTalk—WeAllBenefit(《让我们见面,让我们交流:我们都会受益》)中,它将“中国方案”界定为:“我们都会从中受益,这就是中国方案”[14],《中国日报》的ChinaReadytoDeepenEconomicCooperationwithGhana(《中方愿同加纳深化经济合作》)也指出,中方愿同加方“深化经济合作,扩大互利共赢”[15]。此外,还对“中国方案”为什么是双赢进行了解释,如XiConcludesMiddle EastTripwithPromotedTies,Cooperation(《习近平以加强联系、促进合作结束中东之行》)报道指出:习近平明确表示,中国不是在寻找代理人,也不是试图填补中东的任何“真空”,而是渴望建立一个“互利伙伴关系网络”[16]。《环球时报》的报道Europe,ChinamustComeTogetherforAfrica(《欧洲、中国必须为非洲团结起来》)也表示,中国在非洲的合作方案使得中国和许多非洲国家真正达到了双赢,即非方得到了铁路、卫星、联合培训项目、绿地投资、学校、医院、经济特区等,中方得到了土地、原材料、能源等[17]。
改革开放之后,中国经济持续、稳定、快速增长,部分国家为求发展开始借鉴中国方案。这是由于“中国方案”能够增加地区贸易总额[18],促进基础设施升级[19],创造税收及就业岗位[20]等,因而鼓动世界其他国家借鉴“中国方案”。如“一带一路”倡议体现了责任、合作共赢,为世界提供了中国应对当今挑战的答案[20];China’s“All-round,Well-offSociety”anInspirationforWholeWorld(《中国“全面小康社会”对全世界的启示》)一文中也报道:中国发展模式和国家治理方式对其他国家提供了启示。
总之,在对中国方案解读中,通过框架分析发现,国内媒体报道多为双赢、可借鉴。“双赢”既表现在主观愿望上,如上述的《中国日报》报道Let'sMeet,Let'sTalk—WeAllBenefit;也表现在实际效果上,如《华盛顿邮报》2018年5月19日的报道ChinaOfferstoBuyMoreU.S.ProductstoReduceTrade Imbalance(《中国提出购买更多美国产品以减少贸易不平衡》)。
2.国外的“干涉”“扩张”。与此相反,国外一些报道将“中国方案”界定为:中国对他国内政进行施压、干涉的方案或手段,如《纽约时报》的TheLandThatFailedtoFail(《那片成功的土地》)指出,开放作为中国方案,包括中国干涉其他国家政治[21]。虽然有些报道指出“中国方案”是国家主导下的市场经济或自由市场改革(改革开放),但认为中国向他国推行“中国方案”时却在干涉他国内政[22]。
当中国回应指责,推出“一带一路”倡议是承担大国责任,谋求共同发展时,外媒却又采用了扩张框架,如AsChinaMovesin,SerbsReapBenefits,WithaFewStrings(《附加几条条款,中国进入,塞尔维亚获益》)直接指出,“北京在巴尔干慷慨解囊不仅关乎生意,还关系到地缘政治”,并且认为中国在塞尔维亚的方案是“致力于将其影响力拓展至欧洲的中心”[12]。还有报道指出,“一带一路”倡议等项目不仅是一个经济发展项目,还是一个更加雄心勃勃的地缘政治战略,以求在全球范围内发挥中国影响力[23]。由于将中国方案定位为经济掠夺、政治扩张,因此有些报道举例说明中国方案实施中的近期缺陷,如工人权益受到侵害,雇主罔顾劳动法等,甚至预期将来的缺陷,如会导致环境恶化[12]。
虽然国外媒体尤其是西方媒体对“中国方案”持否定态度,但也有少数文章认为中国部分经验值得借鉴,如ChinaRules(《中国规则》)指出,美国经济需要借鉴“国家主导”的成分[24]。
总之,中国媒体在竭尽全力地传达“中国方案”的合作、双赢,而外国媒体则更多地宣扬竞争、对抗。下面的词频图(图2、图3)清晰地展示了这种价值观念的冲突。
图2 中国媒体的“中国方案”词频
图3 外国媒体的“中国方案”词频
霍夫斯泰德曾把由符号、英雄、仪式和价值观所构成的文化比喻为洋葱:符号是最外层,英雄处于第二层,仪式在第三层,价值观则是最里层,并指出跨文化传播就像剥洋葱一样,越外层越容易改变[25]。
根据全球14家媒体对“中国方案”报道可知,他们对“中国方案”以及中国形象的建构同样存在着“洋葱”现象。第一,事实呈现层面,处于“洋葱”的最表层。对“中国方案”表现在微观、经验层面的事实,中外媒体易于产生认同,观点基本一致,如中国消除贫困的成就(贫困人口数量的急剧减少),中国基础设施建设成就。原因在于事实就像符号一样显而易见。第二,因果解释层面,处于“洋葱”的第二层。对部分经验层面的“中国方案”的因果阐释,中外媒体还能保持大体一致的看法,但有些已经出现不协调,如外媒将斯里兰卡的汉班托塔港的亏损阐释为“债务陷阱”,原因在于汉班托塔港建设历程复杂,外媒未在充分调查基础上进行因果阐释。第三,价值判断层面,处于“洋葱”的第三层,中外媒体的认知出现明显的不协调,如将汉班托塔港的“债务陷阱”进一步阐述是中国进行政治、经济扩张。第四,行为建议层面,处于“洋葱”的最里层,在语义上常处于隐含状态,如西方个别新闻将汉班托塔港项目界定为“债务陷阱”,隐含着鼓动相关国家抵制这一项目(图4)。
图4 “中国方案”报道中的“洋葱”
总之,外媒对中国方案和中国形象建构存在“洋葱”现象,即外媒报道在事实呈现方面一定程度上追随着中国发展的步伐,甚至在因果阐释方面也有较小程度的与时俱进,但在价值判断及行为建议上却很少进行相应改变,往往停留在其原有刻板印象之上。
在“中国方案”的跨文化传播中,出现了符号内涵错层与价值冲突现象,显示了跨文化传播中意义的遮蔽与矛盾。在不同国家媒体的文本中,既显示了语言在交流与理解中努力的实践,更近一步印证了语言作为“文化身份、意识形态、权力竞争的空间,不再是反映客观世界和内心思想的透明的媒介”[6]145。这种跨文化传播中的遮蔽与冲突是如何造成的呢?
符号的表征对语境有着一定程度的依赖。霍尔根据符号表达对语境的依赖程度将文化分为高语境和低语境文化。由于高语境文化中的大量信息内化于个人及其背景之中,符号只表达少量信息;而低语境文化则大多数信息通过符号传达,因此当高语境文化的传者向低语境文化的受者进行传播时,一方面,其语境中隐藏的大量信息往往被忽视,只有少量的符号所表达的内涵被读取。另一方面,正如埃德兰·兰德的实验所表明,人的大脑具有提供缺漏信息即补足语境信息的能力,低语境文化的受者便会根据自身的认知来补足传播者通过语境所传达的那部分信息,造成高语境文化所传播的符号内涵的扭曲。高低语境文化的传播中的这种信息缺失与扭曲,造成了文化折扣。
中国是典型的高语境文化,而英美国家则是较为典型的低语境文化。因此语境转换所造成的文化折扣典型地体现在中国观念的跨文化传播过程中。“中国方案”在中国媒体报道中的概念内涵非常多样:既是路径,也是答案,还是方法;既是宏观政策、战略等,也是微观计划、策略;既是思想理念,又是具体经验。每篇文章中的“中国方案”具体内涵,需要根据上下文确认,这体现了中国典型的高语境特征;而国外媒体在解读“中国方案”时,或者翻译为“China approach”,使其具有“中国路径”的含义;或者翻译为“China solution”,它的内涵转变为“中国答案”。显然,这两种翻译都在微观的具体操作层面,从而导致“中国方案”在跨文化传播过程中丢失了它宏观的思想理念层面的内涵。
因此,有些中国观念、中国思想的跨文化传播,为了弥补这种语境信息的丢失或扭曲,中国媒体会较为主动地在翻译中增加语境信息,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文化折扣,如上述的“一带一路”倡议,中国媒体采用了“One Belt,One Road”这一翻译进行对外传播,便遮蔽了“丝绸之路”的历史语境与寻求共同发展的目的,造成国际媒体的困惑与误读。因而后期译文调整为“The Belt and Road Initiative”,并对此进行进一步解读(China's proposal to build a Silk Road Economic Belt and a 21st century Maritime Silk Road),以弥补“丝绸之路”的历史语境信息。
由于地理环境、历史积淀、文化氛围、经济发展,尤其是政治制度等的不同,导致各个国家的人民的众多认知或在事实层面或在价值层面存在较大差异,从而出现帕斯卡名言“在比利牛斯山的一边被视作真理的东西,在另一边就会被视作谬误”[26],如中美两国由于政治制度的截然不同,导致两国人民对资源配置的“国家主导”和“市场主导”两种方式具有不同的情感倾向。由于自由、民主观念在美国的根深蒂固,使美国民众对“国家主导”“一党执政”这一现象和言语表达具有本能的反感和排斥情绪。由于“爱屋及乌”作用,在“国家主导”和“一党执政”之下所进行的所有活动也被附上负面情感。研读文本发现,由于“国家主导”是经济领域的“中国方案”的主要特征,这是一些国家不认可“中国方案”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跨文化传播中,为了理解对方所传达的信息,传受双方不可避免地要调用自己文化的知识经验和价值观念,从而出现认知转译与认知搭桥,如样本中少见的一篇美国报道在探索中国经济成功的原因时,认可国家主导在中国经济发展所发挥的积极作用,为了便于美国受众的理解和避开他们对“国家主导”根深蒂固的负面认知,美国媒体将其转译为美国历史上有名的罗斯福的“新政(New Deal)”和“林登·约翰逊的伟大社会(Lyndon Society)”的说法[24]。“一带一路”倡议也是如此,尽管中国官方一再申明,中国媒体一再报道,“一带一路”是中国古代“丝绸之路”的现代复兴,旨在合作共赢、共同发展,“开放、包容和互利”是其标志。但这一倡议在跨文化传播过程中,西方媒体仍将之转译为“马歇尔计划”(Marshall Johnson's Great Plan)[11]。而马歇尔计划是美国为对抗苏联和共产主义国家,对欧洲资本主义国家进行经济援助、协助重建的计划。这一计划为北约组织的形成奠定了雄厚的经济基础,具有较强的意识形态色彩,并最终帮助美国实现了全球霸权。将“一带一路”倡议转译为“马歇尔计划”,其所具有的“意识形态”“冷战”“对抗”“霸权”等特性也随之被连带着附加在“一带一路”倡议之上。这使得“一带一路”倡议成了中国对抗美国、取代美国而成为全球霸主的证据。
需要指出的是,跨文化传播中的认知转译与认知搭桥不仅可能会造成价值变换,也同样会造成内涵遮蔽。同样,语境转换所造成的文化折扣不仅体现在内涵的缺失或扭曲,也表现为价值变换。在此不赘述。
“中国方案”是在中国崛起的语境下提出的政治话语,在国际传播与解读中必然受到政治意识形态或国家利益冲突的影响,这典型体现在《印度时报》和新加坡《海峡时报》对“中国方案”比较强烈的负面情感态度上,正如报道中所言“由于中国是一支强大的经济和政治力量,它的邻国担心并寻求联盟来抵御”[23]。但对具体传播实践的细致考察也显示出在政治意识形态与国家利益这些显在的因素之外,也在文化层面存在传播与解读的障碍和冲突,这些因素在一定程度上恰恰构成未来可以切实突破或改进的空间。
虽然“一个思想不能直接进入另一个思想”,即“思想之间的裂缝是自然中最绝对的裂缝”[2]3-4,导致“完美的交流”的不可能。但由于人们的许多社会实践、经验知识的对象存在会合点,尤其全球化增加了会合程度的提高,这保证了人们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可连接性”。思想上的“可连接性”又保证了一定程度上的交流“可通约性”。因此全球化时代的实践对象较高程度的会合是保证跨文化传播顺畅的客观因素。
虽然跨文化传播因语境转换、认知转译和认知搭桥而存在着符号内涵的错层和价值观念的冲突,但语言作为“理解本身得以实现的普遍媒介”,编码时尽量降低对语境的依赖,增加符号表达的精准度;尽量弱化价值观念的直观表述,增加其他文化的习惯表达,这也有助于达成跨文化的有效传播。
同时,交流的频繁、表达的借鉴也会减少跨文化传播中的“无奈”,正如习近平所倡导的“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阂,以文明互鉴超越文明冲突,以文明共存超越文明优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