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民国词人高毓浵及其《燕赵词征》稿本考论

2022-04-18 13:39于广杰
关键词:词学燕赵词人

于广杰

(河北大学 燕赵文化高等研究院,河北 保定 071002)

高毓浵(1877—1956),字淞泉,本名令谦,字浣卿,号东岑,别号潜子,直隶静海人。光绪甲午(1894)举人,癸卯(1903)成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兼任京师大学堂教习。1907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回国后讲授西方文化、历史。辛亥革命后,曾短暂任江苏省督军公署秘书长,最终流落草野,辗转于北京、南京、上海等地二十余年。此时他多与晚清遗老、名流唱和。在上海时参加了夏敬观等人主持的沤社(1)顾国华编《文坛杂忆》(上海书店2015年版,第139-140页)引周退密《上海之词社》条:“上海第二次的词社结集,是在民国十九年,取名沤社,此社由新建夏敬观(剑丞)、闽县黄孝纾(公渚)发起的,社员数目比舂音社多出不少,有朱古微、潘兰史(飞声)、程子大(颂万)、林铁尊(鸥翔)、吴湖帆、陈彦通、龙榆生、林子有、赵叔雍(尊岳)、姚景之、冒鹤亭(广生)、王尊农、刘廉生、杨铁夫、袁帅南、徐绍周、许季纯、陈君任、袁醇士、叶恭绰、高潜子、郭啸麓、洪泽丞、袁伯夔,而先叔父亦在焉。此社时间较舂音社为长,称为沤社者,亦以朱古微字沤尹,故崇奉之也,约有七八年。”,并参与虞社雅集(2)程癯鹤、陆孟芙《虞社小史》(《常熟文史》第40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9年版,第739页):“戊辰(民国十七年)秋,由陆醉樵召集社友会议,决定推钱南铁为主任编辑,陆醉樵、蒋瘦石为编辑,朱轶尘为发行,旗鼓重新,骚坛生色。当时除与全国各地的诗社,经常取得联系,互通声气、互相酬唱还有许多前清遗老,以及当世名流都相率入社,如奉贤朱遁叟、如皋许情荃、歙县吴东园、金山高吹万、六合张海帆、无锡邹酒匀、天津高潜子、贵阳陈庸庵、彭泽高印佛、青浦徐慎侯、武进郁景溪、岳阳李澄宇、杭县沈简子、昆山胡石予、太仓许瘦蝶、广东谢星岛等。邑之著名作家孙师郑、宗子威、杨云史、杨无恙等亦有作品寄来,文风之盛,可谓压倒一时。”。在北京参加了郭则沄主持的蛰园诗社,参与组建北京国学讲习所,担任古文文学讲师,与友人创办《国学书院丛刊》,刊发国学研究论文。1929年至1934年间,应邀任《静海县志》总纂。高毓浵秉儒者之行,博学多才,诗词书法俱臻妙境。以文自守,性好吟咏,张謇《赠直隶高潜子》:“客箧新诗至,佳篇颇不群。因知高顾问,增重李将军。远致怜芳杜,清恩缕彩云。今人方尚武,寂寞自雄文。”[1]293其词不苟作,窈思曲折,能达其状物之妙。著述有《读左传随笔》一卷、《春秋大事表补》二卷、《潜子文钞》四卷、《潜子骈体文钞》四卷、《潜子诗钞》十六卷、《微波词》一卷,辑《燕赵词征》。

一、高毓浵的词学思想

高毓浵有《潜公词话》稿本。近年高氏族人曾将此稿本影印数百册流传,杨传庆据此本整理成上下二卷,名《潜公词话》,收入其《津门诗话五种》一书中。高毓浵词话的篇幅不大,共计五十五则,内容却比较丰富,涉及词人词作、词坛轶事、词调格律和声情等多方面内容,呈现出颇具特色的词学思想。具体表现在两大方面。

其一,尊词体,以清丽婉约为宗。咏物、言情是南宋以来词家的看家本领,晚清民国词人受时代和词坛风气的影响,咏物寄兴,有出蓝之誉。高毓浵记述词人、摘录佳作以晚清民国词人为多,且对词作有简单的鉴赏评语,精切允当,可以看出他深得词中三昧。如论祥符周星誉《洞仙歌》十首“柔情绮思,细腻风光,漫唫数过,荡魄摇魂如入巫山十二峰也”[2]305。不仅指出周词情思柔婉绮丽,状物细腻明艳的特征,对其清艳迷离的词境也深有领悟。论郭频迦《桂枝香》咏鸟词“如许小题,刻画玲珑,有神无迹,真绝唱也”[2]308。又论彭孙遹《晏清都》咏萤火“巧极天工”“传神”,直追史达祖。由此可见他对清季民国词坛咏物之风的回应。他认为好的咏物词要能在自然之中见工致和真情,神行无迹,以淡宕窈渺为上。从《潜子词钞》来看,他擅作咏物词,《浣溪沙·物幻八咏》《减字木兰花·柳絮》等词均能曲尽物态而离合自然,神味悠然绵渺。他对词写闺情也有独特见解,说“闺中情态慧不如憨,薄妒微嗔皆含妙趣”,并举李后主“烂嚼红绒,笑向檀郎唾”[2]312,《菩萨蛮》“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以为佳例。他认为男女闺中情态有很多种,其根本还是要借“憨”表现出两情相悦之“真”与“趣”,这样才能有摇曳生姿,缠绵悱恻之致。高毓浵所选的词人作品,多是清丽窈邈之作。如他特别欣赏女词人吕碧城的工丽;吴萍香词缠绵幽怨;梁鼎芬词的恍惚迷离,不可指实;陈克明《一半儿》(美人八咏)的工丽协调,尽态极妍;易顺鼎《八声甘州》(六忆词)的秾艳。即使考证词中所用地理名词,也究心于岳州小乔墓,辽萧太后梳妆台等古今艳迹,与黄庭坚词中“新妇滩”“女儿浦”相类,在咏史或写景中增添了浓浓的儿女情味。由此可见高毓浵对词清丽婉约特质的体认,是与晚清民国词坛主流观念相一致的。故而,他论袁枚仄韵《满江红·我负卿卿》抒情写恨自然深挚,没有软媚之致,但这种风格是“诗人之变态,非词家之正则”[2]341。郑板桥词以超逸为宗,很见才气和清思,却并非“正宗”。需要指出的是,高毓浵并不拘囿于门派之见,在论词时秉持一种博观慎取的开放态度。他对番禺经学家陈澧的词,颇能赏其《甘州·渐斜阳淡淡下平堤》之清隽,而对经学大儒俞樾也能从其不求词工而别饶风致的《钗头凤》诸词中见出词家真趣。

其二,重声律,以能入歌为准绳。高毓浵参与上海沤社雅集。他记述余姚词人谢抡元,学词于朱祖谋,高氏寓居上海时曾与其交往,读其词甚多。谢抡元(1872—?),字榆孙,浙江余姚县人,其父精岐黄术,榆孙幼承庭训,锲而不舍,医学造诣日深。精诗词,善书法,著有《絸庐词》一卷。又述吴兴林鹍翔,号铁尊,与高毓浵进士同年。学词于况周颐、朱祖谋,为入室弟子,官瓯海道尹,1921年曾与同人举词社瓯社。又述歙县洪汝闿,著有《勺庐词》,高毓浵说“辛未(1931)秋,余归自皖,与君同舟数日,别后匆匆,不知踪迹,越年余,乃重逢于沤社,知有文字之缘也”[2]326。从其交游来看,高毓浵流寓南方的时候,与当时主流词坛的词家多有交往,于晚清四大家之朱祖谋、况周颐,及其再传弟子都有过文字之交。这些记载既是我们考察民国词坛词学传承的重要资料,也可以据以阐述高毓浵词学思想的来源。

高毓浵受常州词派词学思想影响甚深,但更重词的艺术性。他认为内容意趣要与词体的审美特质相应,语言声色要与选用词调的声律相协调。在此基础上,寄托身世之感,吟咏生命之思,撷取生活之趣,以我为主,出以真情,均能使词作声情相称,真力弥满。所以,高毓浵与沤社词人唱酬颇多,却并未完全受他们词学思想的影响。如沤社雅集尝以《莺啼序》命题,他认为“《莺啼序》是最长之调,昔时海上沤社曾以命题,而作者无事可叙,率多杂凑可厌”[2]341。他对晚清四大家的“四声之说”也有微词。他说:

词家四声之说,始盛于王半塘,其后朱古微、况夔笙复起而扬其波,一时学词者咸奉为玉律金科,按照清真、梦窗等词,字字推敲移换,填词已苦,如砌墙之砖,然拘于尺寸,而又限于无色,故此派词皆奄奄无生气,但求四声不失而已,而实则四声亦不能尽合,往往以他声注为作平、作上、作入,是不唯作泫自蔽,而又自乱其例也。且宋词刻本多不同,或有讹脱,亦不尽知,以讹传讹,尤为可笑。……盖词调重在音律,能入歌曲方为正宗,即平仄亦非至要,况四声乎? 不能订其工尺,不能施于管弦,而斤斤于四声以相訾謷,甚无谓。[2]351

民国词坛的四声之争比较复杂,主张严守声律的词人,要求严辨四声,尤其是“上”“去”“入”,甚至在平声分阴、阳的基础上,对仄声的“上”“去”“入”也细分阴阳,以合于“五音”“六律”。字声的讲求促进了民国词律学的研究,但在创作领域,也确实造成为了声律精工而遗失词的生气、精神的弊端。而主张词体革新的词人,则要求突破词律的限制,更加自由地抒情写物。一些畏声律之难的词人,又多以此自护其短。所以在创作中又不免叫嚣流宕,丧失了词的语言声律之美。而高毓浵论四声从音律入手,以“能入歌曲”为词律之正,对很多固守词律的见解,有破执之功。由此也可以见出民国词学在声律研究方面的复杂与丰富。高毓浵的声律观念,与其选入《燕赵词征》的词家顾随立论点虽然不同,却有相通之处。顾随认为词是入乐的,应该有音乐性、音乐美。格律作为词句音节之美的重要体现,乃是有法之法,“不是不随人意志为转移的规律。律是人为的,律不能为人服务时,人应当打破它。律是形式,一切形式都是为内容服务的。当形式不能为内容服务时,人应当改造他”[3]3293。如此才能在无法之法的词美层面更上一层。然而,词调千余,声情各异,有悲壮激越、清新婉媚,词家抒情,也应该在选声择调的时候细加推敲。所以,高毓浵对不同风格词作的欣赏有其词体观念的深刻影响,也有对不同词调声情特征的深刻体认。如论“长调仄韵《满江红》,音节最为悲壮,略近于诗”[2]340“《洞仙歌令》音节柔媚,最宜寄托闲情”[2]329,由此亦见出他选声择调的精审和本色。

二、以词写心:高毓浵的创作与风格

高毓浵词作丰富,据其词稿统计有193首,目前尚未有人整理。其词在用调、结构、语言方面多从南宋诸家张炎、周密、吴文英、姜夔、李清照入手,上追周邦彦、苏轼、柳永,合南北宋词家之长,再上窥五代词之天真自然、婉约清丽。对于当时愤世叫嚣、口号宣传一类的追求所谓创新的词是持反对意见的。其词以咏物、题画、酬唱、闲情为主,格调清丽深婉,在梦窗、白石之间,主要是以词写心,用自己的语言写独特的生命感受,比较真挚自然。咏物词体物幽眇传神,不粘不滞,往往有寄寓身世之感。尤其是咏现代新兴事物,如《醉花阴·消夏四咏》分咏“电器风扇”“玻璃雨衣”“冷气室”“冰结凌”,非常具有时代特色和词史意义。题画词以题写当代画家作品为主,摹写画面,以画观人论世,解析绘画笔墨技法和艺术渊源,颇中肯綮。如《换巢鸾凤·题淑园偕隐图》《龙吟曲·题张善子画虎》都很有特色。书写闲情之作,多寄寓兴亡之感,对时局民生、国家前途、个人命运都有深刻体察和思考,思致深挚,笔力周赡。如《画屏秋色·感怀》将漂泊无主的乱世悲怀写得淋漓尽致。

高毓浵的词艺术水平很高,堪与晚清民国专力为词的名家比肩。然自民国以来的词家选本中,仅林葆恒《词综补遗》收三首,杨子才编《民国五百家词钞》(线装书局2008年版)收一首。林葆恒谓高毓浵“好吟咏,词不多作,然窈思曲折,能达其状物之妙”[4]1188。其《天香·咏桂》:

碧叶裁琉,黄英缀粟,何年折自仙府? 捣麝成尘,煎龙出脑,散作一庭香雾。商飚荐爽,问几日、吴刚停斧? 素魄还延晓月,金精更滋秋露。 回思广寒旧梦,向蟾宫、一枝分与。才博素娥微笑,玉霄难住。此日樨禅悟了,忆忉利、天宫灿金布。寄语淮南,小山休赋。[5]

上片从部分细节入手,摹状桂树如琉璃一样碧绿的叶子,如金粟一样的花蕊,如麝香、龙脑一样浮动满院的香气。与萧萧的秋风、皎洁的月色、清冷的秋露徘徊宛转,为桂树的芳姿馨香传神。下片引嫦娥、吴刚月宫的典故,为桂树涂上了一层浪漫超尘的气息。而天上琼楼的寂寞与对仙娥的眷恋二种情思重叠融合,即使淮南小山的殷勤招隐之赋,也难解、难逭这份深深幽情。而这份幽情,都是由桂树生发出来的,从多个侧面,构建了一个以桂树意象为中心的清丽芳馨的境界。咏桂树而不著象,情思缠绵,淡宕传神,确实是状物写情的行家里手。

高毓浵喜填《满江红》调,有十首之多。《满江红》有平韵、仄韵两体。仄韵起于柳永,此体尤以押入声韵为宜,声情悲壮激越,自岳飞《满江红》后多写家国之怀。他在上海期间曾因生活窘迫,靠卖文字贴补日用,因填数首仄韵去声《满江红》自题书法“润例”三首,以抒悲慨,颇寓游戏笔墨的自嘲之意;又用此体题三世同堂照相,写海上归乡,沉郁中寓洒脱,声调清丽流美。其中尤以《满江红·吊古战场》最为本色,其词曰:

一片荒原,送多少,死生豪杰。只满目、寒烟萧瑟,夕阳明灭。古渡乱鸦饥啄肉,长途瘦马蹄沾血。吹西风,草木有余腥,声呜咽。 千古恨,封侯业。万人冢,无家别。看鹬蚌纷争,有何忠烈? 梦里妄谈龙虎气,人间未了虫沙劫。问男儿,应事苦从军,冤难雪。[5]

高毓浵此词凭吊古战场,发思古之幽情。上片三句直接切入,荒原战场,豪杰化作茫茫草莽。后九句写眼前古战场的景象,融入了对昔日战争残酷血腥场面的想象,虚实相生,自然形成了古昔变迁的苍茫悲怆之感。下片抒情,着重于战争本质和对生命创伤的反思。战争造成了大量的伤亡,一将成名万骨枯,个别人物的荣华富贵与万千家庭的生离死别形成强烈的对照。战争本身的意义,正义与否,忠烈还是奸佞,从历史长河中反思,又有哪一场不仅仅是利益的争斗。而“从龙从虎”的朝代更迭,终难免“化虫化沙”的杀戮劫难。“虫沙劫”用周穆王南征,一军皆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的典故。那些慷慨热血的好男儿,又怎能在战争荣辱的表面下,洗却生命凋亡的无奈和冤屈。此词作于民国军阀混战的历史背景中,感慨古今,忧思甚广。尤其精警的地方在于对普通士兵悲剧命运的关注和省思,揭露了当时战争毫无正义而徒然杀戮的罪恶。其《法曲献仙音·频闻北警,枨触予怀,拈送春为题,倚声寓意》:

鸟语东风,蝶翻南圃,又是一年春去。炉惜余熏,盏留残醉,依然别离情绪。渐镜里朱颜改,霜添鬓如许。 去何处? 渺天涯、绿杨芳草。 千里远、愁听五更杜宇。花事过荼䕷,怕封姊、消息无据。庭院深深,飏茶烟、帘外微沍。讶繁香尚在,一片夕阳浓树。[5]

这首词与《满江红》一刚一柔,一古一今,写出了因北方战乱流寓江南的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感。“讶繁香尚在,一片夕阳浓树”,以草木无情,夕阳西下,鲜明地刻画了末世的悲凉。其他词作如《扬州慢·忆旧京》《花犯·正残秋寒烟弄暝》也与晚清民国的诸多词家一样隐喻时事,寄寓身世之感,而与宋末、清初词人的家国之痛异代同悲。其不同之处在于,高毓浵等晚清民国文人面对千年巨变,内心深处应该更加沉痛和无奈,词中也多了一种无可奈何的默默忧伤。

三、高毓浵《燕赵词征》及收录词家考述

高毓浵对晚清民国词学的又一贡献是编纂了《燕赵词征》。《燕赵词征》是一部燕赵词人作品选集,燕赵词人的辨别以籍贯为标准,收顺天、直隶、天津籍词人词作,不分卷。篇幅不甚大,仅收词家10人。卷首列词家姓名,简要介绍生平仕履。卷中先注明词人词集,下注词人籍贯姓名。小楷精写,清雅可观。此选不见诸家著录,高毓浵遗集诸稿中也无相关记载。所以我们无从确考其编选的时间、背景等相关问题。从《潜子词话》来看,高毓浵记述的晚清民国词人不限地域,而以词坛前辈和词社唱酬的诸家为主。燕赵词人仅及陈云诰、顾随二人,《燕赵词征》中其余诸家均未提及(表1)。

表1 《燕赵词征》收入词人词作

苏耀宗,字孟宾,号钝禅,直隶交河(今河北泊头市)人,光绪丁酉(1897)举人,拣发广东知县,与巨鹿高月卿等人交游,著有《忏余词》一卷。除高毓浵所选之词外,又有《浣溪沙·紫箫声馆天津竹枝词题词》一首,收录于冯文洵《丙寅天津竹枝词》中。其词曰:

十载乘槎沂析津。海天风物逐番新。劫灰尽化软红尘。 得鹿谁醒蕉底梦,警鸿难写镜中春。浩歌一曲一伤神。[6]149

高毓浵词稿中有《喜迁莺·送苏孟宾大令耀宗捡发广东》:“波涛如雪。望岭海南天,烟云起灭。捧檄毛公,乘风宗子,不负今生功业。报国宁论下吏,入世何妨豪杰。期有日、把桑榆收补,金瓯完缺。 握别。留片语,相赠临歧,大器须盘错。剑尽五洲,杯倾三岛,今日舞台奇绝。莫道中原气尽,终觉古人福薄。再相见、有经过胜迹,开樽重说。”[5]这首词是苏耀宗赴任广东知县时,高毓浵送别之作。上片表达了对友人报国之志和救世豪情的赞誉勉励之意,下片写乱世离别的感慨惜别之情和对重聚的期盼,足见二人相知之深,感情之厚。

陈云诰(1877—1965),字紫纶、璜子,号蛰庐,河北易县人,为易县首富。光绪二十九年(1903)癸卯与兄子纪同举进士,散馆授编修。经济文章,并誉河北。宣统三年(1911)任奕匡内阁弼德院参议。辛亥革命后,课徒鬻文字自给,识者重之。陈云诰笃于师门风义,清亡后曾为座师溥良(启功祖父)在易县修建宅第安居,颐养天年。陈云诰与溥心畲、傅增湘等交游密切。今存溥心畲手稿除有《赠陈紫纶太史》诗外,尚有溥心畲于1938年春与陈云诰的书札三通(3)曹旅宁《溥心畬别传》(暨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89页)载:其一札:“西山深处雨后生荆蘑,极鲜肥,正东坡所谓萝菔胜鸡豚也。初生,山人覆之以笠,虑牛羊之践履也。昔在西山,夏秋之季日日食之,今不尝此味已十余年矣。昨忽有卖者,顷筐买之,驰献左右,亦野人之芹也。”其二札:“拙辑《灵光集》已脱稿,愿以余生卒成是书。昨作序文一首。又升文忠公孤忠亮节,没已数年,而山无坠泪之碑,墓无表忠之观。若无述作,何以垂后。乃为作神道之碑。居忧之中,悲惨枯涩,诚不可已而后作,非骋藻修辞可比类也。谨上所缮写拙作,即求教正。”其三札:“不孝不能以礼。节哀居幽,病嗽数月方起。小祥之后,亦以卧病未能趋谢为罪。悲练即逝,忧禅将及,日月有时,奉安无日。四郊多垒,玙璠可雩。此诚椎心泣血而无计也。昨仁先侍郎见访,不孝交游中,惟敬执事及仁先、一山而已。方今礼乐凌迟,纪纲沦灭。若无斯人,吾谁与归。敬上藤萝饼一盒,此先母所喜食也。荐新之后,敬制并奉献扇一叶并上。”。1931年7月5日,41位清代翰林在北平傅增湘宅邸藏园合影留念,题名“蓬山话旧图”,陈云诰与其中。1946年春举行蓬山话旧第十二集,并在藏园摄影留念。1951年7月被聘任为首任中央文史馆馆员。1956年,同张伯驹、溥心畲、郑诵先、郭风惠、章士钊等成立中国书法研究社,任社长。陈云诰长于诗词、史学、尤善书法。其书结体苍健雄壮,古朴庄重,将魏碑的某些特征融于颜书,而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蜚声书坛。

查尔崇(1862—1930),查恩绥长子,字泃生,一字峻丞,号查湾、梦苏居士,顺天宛平人。附生,光绪十一年(1885)举人,盐运使衔四川候补道,赏戴花翎。四川全省保甲局总办,河南开封电报局总办,津浦铁路总公所文案,湖北全省模范大工厂督办,河南税局局长,直隶全省烟酒公卖局局长,简任职苏州关监督。民国时期参与郭则沄主持的天津须社雅集,与南北客居津门的遗老名流交游唱和。善诗词,工画山水,《词综补遗》小序谓“性好诗画,词特婉约,能使人回肠荡气,盖天资尤胜”[4]1289。著有《查湾诗钞》,今未见。其《查湾词》亦未见诸家著录。《全清词钞》《词综补遗》《清词玉屑》《烟沽渔唱》共收录其词79首。

王桐龄(1877—1953),字峄山,直隶任丘(今任丘市)赵北口村人。少攻举业,入直隶莲池书院,得中秀才。1902年进入京师大学堂师范馆(北京师范大学前身)学习,1904年因成绩优秀被派往日本留学,就读于日本第一高等学校第一部,1912年东京帝国大学史学科毕业,成为中国第一个在国外攻读史学而正式毕业者。同年回国,任北洋政府教育部参事秘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教授。1921年任史地部教务主任。北京高等师范学校改为师范大学后,1926年为史地系教授,讲授《中国史》《东洋史》。1930年为史学系教授,1932—1937年为文学院历史学教授,1934年曾到日本考察。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北京师范大学迁往西北,王桐龄未随学校迁移。抗战时间,王桐龄生活在沦陷区的北平,日本人强迫他出任北师大校长,他严词拒绝,过着兼课糊口、隐居译书的生活,表现了坚贞不屈的民族气节。1946年北师大迁回北京,王桐龄回校任教授,于1951年退休。他从事历史教学近四十年,为中国的历史教育事业作出了贡献。王桐龄论诗贵自然、尚通俗、重趣味,别具一种朴素真挚、平易诙谐的情韵。他说:“诗贵自然”“陶诗自然,杜诗工整,韩诗雄健,白诗平易,各自有其特色。强陶以为杜,强白以为韩,则灵者板,活者犯,自然者勉强,平易近人者变成刁钻古怪,未见其可也。作事宜吃力,作诗不宜吃力,二南、十五国风、竹枝词、村歌、山谣,各自有时佳处,不必改二南十五国风之诗为大雅、三颂,改竹枝词为庙堂之诗也。”[7]4自题《碧梧存稿》说:“俗语变新词,闲情逗幻思。爱谈孩子话,惯作女郎诗。可使儿童笑,能令老妪知。自成一机杼,不拾古人遗。”[8]146他以为诗词创作要自成机杼,不因袭古文。主张化俗语为新词,写闲情而能驰骋想象,有稚子语言的天真挚朴,多情女子的娇痴缠绵。有诙趣而寓幽思,自然明白,通乎俚俗。高毓浵《燕赵词征》仅收其发表在1930年第53期《辽东诗坛》上的词作3首。今人王存诚《韵藻清华》也仅辑录他发表在1930年《清华周刊》的7首词。其词情深语淡,有清疏内敛之气,与其诗歌风调相同。

谢良佐(1892—1970),字稼厂,又字绍贤,武清人。毕业于天津法政专门学校,与李大钊同窗。1920—1931年间,任吉林审判厅律师。九一八事变后迁居北京。庚子年(1960)春,自选其词百数十首请溥僡选校并序,成《稼厂词》一卷。溥僡《稼厂词序》曰:“吾友谢子稼厂,深于词者也。历数十年,即颠沛疾病,未尝暂辍。其为词主气格,严声律,无浮辞,无细响,不尚涂泽,不为矫饰。惟以辞藻达性灵,不以性灵徇辞藻。凡所作不必皆工,而皆有其声音形貌。方之古人,求其不似处不可见,而求其似处亦不可见也。”[9]1034

寇梦碧(1917—1990),名家瑞,字泰逢,天津人。曾任天津教育学院及天津大学讲师,天津崇化学会讲师,天津市文化馆特约馆员、中华诗词学会顾问。有《六合小溷杂诗》《夕秀词》。其词学吴文英,自谓“予耽倚声,初师觉翁,中年而后,拟以稼轩之气,遣梦窗之辞”[10]3。20世纪40年代,与词友在天津结梦碧词社,任社长。推崇常州词派意内言外之旨,他说“予生丁桑海之会,既非古人所历之境,自非古人所为之词,或病其沉晦,则亦不复计焉。夫水楼赋笔,几换斜阳,词固当因世而异。苟无新意,纵或雅正典丽,奚足取焉”[10]3。他的词抒发了家国沧桑之感,寄托了对祖国的忧思忠爱,也体现了晚清常州词学在民国的新进展,是沦陷区词坛的重要代表。1950年,张伯驹倡为庚寅词社。社友多为京都耆宿,如叶恭绰、夏枝巢、关颖人、高潜子、梁启勋、陈莼衷、汪曾武诸公,年龄多在七十岁以上,“只有周汝昌、寇泰逢、孙正刚三君皆三十余岁,颇受诸老辈期许”[11]89。周汝昌先生许为“梦窗复出”“词心才笔,志节言馨,实过古之骚人”[10]2。寇梦碧《夕秀词自序》说,生平作词不下两千阙,但《夕秀词》只收了二百阕左右,十不余一,散佚的作品比较多。而《燕赵词征》所收寇梦碧的9首词,《水龙吟》为《夕秀词》未收之作。其他8首虽收,但结集时多有修订,故与高毓浵所收词作不尽相同,应是早年词作的原貌。寇梦碧说自己三十岁左右的作品多绮语债,“本无冬郎香奁之寄托,差免山谷琴趣之淫哇”[10]3。总体来说,主要有四类作品:“魂牵曼睩,目送芳尘,一也;扇底邀歌,钗边醉,二也;吟侣征题,闲情偶记,三也;雕琢妍辞,自赏馨逸,四也。”[10]4《燕赵词征》所收诸词多为闲情绮思,偶有寄托,即是其早期的作品。

宋元以来,文人开始注重编纂乡帮文献。其文化意义,首先是阐幽表微,表彰地域先贤。正如刘世衎《贵池先哲遗书序目》所说:“所以景仰前贤,嘉惠后学,乃士大夫乡里所应为之事也。”[12]与高毓浵同时稍早的“河北派”诗人群核心人物纪钜维,亦尝究心畿辅诗歌的整理,欲编纂《畿辅诗征》,后因年老力弱而作罢。当徐世昌开晚晴簃诗社,编选有清一代诗歌的时候,纪钜维因其畿辅诗学的宏富广博成为重要的成员,而《晚晴簃诗汇》也以畿辅诗家的搜集最为完备。他在《寄闲堂诗草序》中说:“文字显晦,名之彰不彰,固有幸不幸耶……余悲其一生苦吟而名将翳如,择钞其诗若干首,并钞四家诗数首,仍附卷末,以贻武强贺性存葆真。俾持示州人,谋所以广其流传,庶不至终于泯也已。”[13]又《与贺性存表侄札》曰:“仆所欲集乡人遗诗,意在阐幽表微。”[14]对于中下层文人来说,生前宦途不显,文学不彰,死后埋没荒草,作为有独立人格精神和自觉生命意识的文士来说,是莫大的不幸。故而编选地域性的文学选本,确有阐幽表微,传载先贤的文化价值和意义。其次是出于对乡土桑梓敬爱眷怀的“敬乡”之情。元代婺州兰溪人编《敬乡录》十四卷,录其乡贤诗文。而民国永嘉黄群辑乡贤著作,亦以《敬乡楼丛书》为名。“敬乡”者,本《诗经·小雅·小弁》:“维桑与梓,必恭敬止。”[15]293方志中《艺文志》、郡邑丛书的编纂,“皆以见本乡人杰地灵,文物之盛,寄托桑梓之情也”[16]5。阐幽表微之义与敬乡之情二者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表现的是士人对家乡风土人情、才贤文化的深沉热爱,构筑的是家乡人杰地灵的文化理想。所以,《燕赵词征》的编纂应是高毓浵敬乡之情和阐幽表微之义的集中体现。

自金元以来,燕赵故地成为畿辅首善之区。南北各地的文人才士辐辏京师,燕赵文化慷慨尚气、朴茂贞刚的精神与尚正统、崇雅正、重功利的京畿文化交融并行,使燕赵大地的文化风气浓厚起来。燕赵本土文学随之发展繁荣,千年来名家辈出,在当时全国的文坛格局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像江浙、湖湘、两广、关中一样,以表彰燕赵地域文人文学的别集丛书、诗文选本不断涌现出来。词作为小道末技,清代以前尚未引起文人编选地域性词选的兴趣。清代词学中兴,大江南北涌现了不少以词名家的文人,即使不专以词名家,文人们也有很多以能词为士林风雅,论词、校词、选词之风更是方兴未艾。以地域为中心进行词集的编选起步较晚,至晚清民国也兴盛起来。如朱祖谋编《湖州词征》、周庆云《东瓯词征》、薛钟斗《东瓯词征》、陈去病《笠泽词征》、夏承焘《永嘉词征》、夏令伟《佛山词征》、赵藩《滇词丛录》等。这些地域性词选,由词坛耆宿、词社领袖主持编选,成为晚清民国词学繁荣的一个重要标志,也发展成寄托桑梓之情,表彰先贤,以见人杰地灵、文物之盛的新文化形式。惟燕赵词学金元明不彰,据现代学人整理的各大断代词集统计,不足八十家。清代燕赵词人渐多,晚清民国时期,京、津等地更是成为全国词人活动的中心区域。故而,燕赵词家编选燕赵词人词集,也有表彰燕赵词学,以备一方风雅,并与当时全国词坛交流共进的意义。

从《燕赵词征》所选的十人来看,陈云诰因其政治影响力和书法成就名传后世,其能词之名实少人瞩目。未及百年,苏耀宗、查尔崇的词集散落不传,谢良佐《稼厂词》深藏图书馆中,流布不广,其生平资料也难以查考。王桐龄的史学著作,除民国时期刊印的数种外,新时期以来并未再版,据隋树森所述,其诸多学术水平甚高的译稿,仍淹没故纸堆中,没有得到重视和整理,遑论其诗歌和小词。实则,王桐龄的词别有情趣,是民国词坛追求自然通俗、情致趣味一派的重要代表,而其以词学资料论证史学问题的多则词话,在民国的词论也别树一帜。高毓浵的三个女儿,生平不详,《燕赵词征》著录的词集已无从查考。惟顾随、寇泰逢作为现代词学大家,受到学者的推重,其词集、词学著作相继出版,为燕赵词学在现代词坛上争得了一席之地。所以,不论是从高毓浵出于敬乡之情阐幽表微,还是出于师友亲情有意摘录,《燕赵词征》的编纂规模虽小,但确实留下了一部可贵的燕赵词学文献,为我们研究晚清民国时期燕赵词人的创作、词学思想提供了重要的资料。而查尔崇、王桐龄、顾随、寇泰逢诸人的词集多有词家著录,或已经被整理出版,经细致校勘,收入《燕赵词征》的作品有不少与现版本所收词作不同,或词调名不同,或词句不同,或有误字,或有词集中未收之作。《燕赵词征》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校勘本,具有一定的词学文献价值。高毓浵、王桐龄、顾随、寇泰逢又均在词学思想方面多有建树。四人论词宗旨不尽相同,但在重意趣、尚情致、尊词体方面却声气相通,体现了燕赵儿女慷慨悲壮而又真挚沉郁的精神才情。以这几位词人的作品为切入点,我们也可窥见燕赵词风忼爽质朴、清丽雅健的特征,从而发现晚清民国词学多元而融合的发展侧面,对深入研究晚清民国词坛活动和词学思想具有重要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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