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勇
在红色经典的创作中,出现过诸多“三部曲”式的系列作品,如梁斌的《红旗谱》《播火记》《烽烟图》等,其中“三花”系列便是较为典型的代表。《苦菜花》《迎春花》《山菊花》是冯德英创作的有关山东胶东地区人民群众抗战对敌的系列故事,其中《苦菜花》的社会影响力、艺术感染力以及读者认可度最高。
《苦菜花》讲述的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山东昆嵛山地区,以王官庄的冯大娘、冯秀娟、姜永泉、冯德强等为代表的一大批贫苦民众,在中国共产党的坚强领导下,团结一心,克服困难,彻底粉碎了日寇和伪军一次次疯狂的围剿和扫荡的故事,展现了在艰苦卓绝的对敌斗争中,一代代革命民众不断成长,一群群抗战力量不断壮大的壮阔画卷,奏响了一曲曲荡气回肠的革命赞歌。
阅读《苦菜花》你会发现,该著作基本无《林海雪原》式激烈的战斗场景的描写,也少有如《红岩》式英勇的战士在敌人严刑拷打中烈火永生细节的叙述,那么作为红色经典的代表作《苦菜花》的成功之处何在呢?何以流传至今呢?我觉得《苦菜花》作为红色经典代表作的主要特色,是因它全面展现了中国现代革命的取胜之秘钥,那就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广大军民鱼水一家亲的深情厚谊,以及以此生发出强大的斗争意志和爱国情怀。
我一遍遍地被《苦菜花》里那些无名的民众所感动,他们没有知识分子运筹帷幄的深厚理论知识,也没有冲锋陷阵勇士的壮实身躯,但是他们却有一颗火热的抗敌之情和拳拳的报国之心。这一类人物的最重要代表自然是母亲冯大娘,她本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村家庭妇女,如果没有这场旷日持久的民族革命战争,她可能也就在缝缝补补中度过清贫的一生,她的命运与旧中国农村的民众如出一辙,就“像牛马一样地劳动着。赤着双脚,在荒芜嶙峋的山峦上,踏出一条条崎岖的小道。他们用麻袋将粪料一袋一袋扛到地里,用泥罐子提水,浇灌着青苗”。(《苦菜花》P2)这虽然不是专门对母亲冯大娘的描写,但是却依然客观反映了她真实的生活状态。
是什么改变了母亲的生活状态及命运走向呢?是那如火如荼的革命激情,是那百折不回的英雄气概。母亲在投身革命之前,也如广大旧中国女性一样,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惨淡生活,被动地接受着命运的安排:
母亲,她今年39岁,看上去,倒像是40岁开外的人了。她的个子,在女人里面算是高的,背稍有点儿驼,稠密的头发,已有些灰蓬蓬的,在那双浓厚的眉毛下,一对大而黑眸的眼睛,陪衬在方圆的大脸盘上,看得出,在年轻时,她是个美丽而和善的姑娘。现在,眼角已镶上密密的皱纹,本来水灵灵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只剩下善良微弱的接近迟钝的柔光,里面像藏有许多苦涩的东西一样。(《苦菜花》P4)
母亲以近乎绝望的情绪出场,在她的心中虽有万般苦楚,但却无法找到革新的出路,自己丈夫受到迫害后,也只能选择让他亡命天涯,自己忍辱负重地带着一家老少在迷茫中度日,在苦痛中生存。当她得知自己的女儿拿起了那把已经生锈的猎枪,决心投身于反抗敌寇的队伍之际,作为母亲的她不是没有担心。但家仇始终像梦魇一样萦绕于心,自己丈夫被地主恶霸王唯一、王竹等人逼迫离家出走时生死离别的场景,更是形成了悲惨了回忆。对反动阶级的仇恨使母亲暂时放下了母性中儿女亲情的牵绊,虽然“她的心灵深处产生一种连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感情”,但她依然用伟大的母爱战胜了恐惧、打消了顾虑,最终成为一名坚定的革命者。無论敌人对她进行肉体上的严刑拷打,还因是失去孩子后撕心裂肺的悲痛,都无法扭转她走向革命道路的正确前进方向,她最终享受到身心解放带来的欢愉与喜悦。在《苦菜花》中,母亲冯大娘形象的寓意,已经不仅仅只是转化成为一名意志坚定革命者如此简单,她已然成为同类阶层民众奋起抗争的强大精神动力及象征,尤其是:
战士们用枪,用手榴弹,用刺刀,用枪把子,用双手,用牙齿,用为祖国牺牲的决心,用青年的热血,用青春的生命,用母亲给他们的一切,又打退了敌人的进攻!(《苦菜花》P226)
母亲是《苦菜花》所塑造的中国万千民众中从绝望走向抗争,从悲苦走向革命的典型人物,在她的影响和鼓励下,德强、花子、秀子等一大批被压迫者都坚定走向了革命的道路,成为中国革命与历史的伟大推动者。
作为红色经典代表作的《苦菜花》,除了按照写作要求构思与描述如火如荼的抗战场景外,也叙写了诸多男女间交往及情感变迁的场景与情节,并得到了众多读者的赞誉,我同样也认为,《苦菜花》的爱情描写在红色经典书系情感表述中是较有特色的一部作品。
首先,《苦菜花》男女情感的描写涉及了较多的层次与样态。譬如在《苦菜花》的爱情描写中,既有姜永泉与冯秀娟、纪铁功与赵雪梅等为代表的自由恋爱式的新式爱情;也有杏莉母亲与长工王长锁等冲破封建婚姻牢笼,追求自主婚姻解放的情感;还有母亲冯大娘与丈夫冯仁义、七子与七子妻子等一批相濡以沫的旧式婚姻。
革命体裁的作品中可不可以写爱情故事?对于此问题长期以来是存在着争议,其实应该说两者并不矛盾。在艰苦的革命斗争中,剔除杂念全心保家卫国是必要的,但在烈火奔离中淬炼出纯真的爱情之晶也是必然的,《苦菜花》就为读者提供了此种写作的可能性。七子是《苦菜花》中所塑造的一位坚定共产党员的代表,在他的身上我们除了展现出共产党员面对生死考验的忠贞意志及坚定信念外,也同样真正展出患难夫妻情感的坚韧长久与执手之约。七子夫妇有共同的生活经历,相似的人生悲苦,因此“从他们结合的那天到现在,两个人从没吵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七子虽力大如牛,性子刚直,可是对待女人,却软绵绵的像个老妈妈”,他们两个“互相体贴;都是一样的心肠,互相疼爱”。(《苦菜花》P66)在日常生活中建立起的情感,当面临生死考验时便幻化成强大的精神动力与情感默契,甚至是共同赴死的决绝意志,生命的最后时刻当“七子把手榴弹送到妻子跟前,七嫂子就在丈夫手中掀开它的盖,拉出它的弦,两人用全力使劲拥抱在一起,手榴弹紧挤在他们的心窝上。夫妻对视了一眼,像是互相最后记住对方的模样,听着哧哧的导火线的燃烧声,他们紧闭上了眼睛……”(《苦菜花》P88)。七子与七嫂子间的夫妻情感,可能并不能用自由婚姻一类的标准来界定与认知,但是他们却是达到了两性间情感的最高境界。
其次,对世间男女双方爱情情感感性激越与理智辨识的动态阐释,也使《苦菜花》成为红色经典文丛中一簇艳丽盛开的花朵。革命加恋爱的描写往往是被固化于“红色经典”中写作模式,青年男女只有抛弃世俗的杂念才能萌生出革命纯真的爱情,此种爱情被贴上了纯之又纯的标签,任何男女间世俗的举动都被排斥于外。《苦菜花》的写作就突破了此种模式,在对姜永泉与冯秀娟等革命青年爱情的描写中,既有他们间激情情感火花的点燃与奔突,也有理性爱情火种的探究与沉思。纪铁功与赵星梅是一对相恋已久的恋人,但残酷的战争使他们被迫分开,天涯一方的思念只能将对对方的相思寄托于繁重的革命斗争活动之中,终于他们克服了万般阻拌,跋涉于千山万水后的相见,定会点燃了青年男女的情感火苗:
纪铁功紧紧地搂抱着她那窈窕而健壮的腰肢。他感到她的脸腮热得烤人。她那丰满的富有弹性的胸脯,紧挤在他的坚实的胸脯上。他觉得出她的心在猛烈的调荡。
此时任何的亲热之举都在理解与接受的范畴之中,但是他们却止步于此了,当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特别是思索着不可预测的民族战争的局势时,“沉默使纪铁功冷静起来,他找到克抑炽烈的情感的力量。他慢慢松开手,又抚摸着她那柔软黑黄的头发”。理智战胜了感性,意志代替了激情,他坚定认为“现在咱们加倍工作,熬过艰苦的时期,胜利是属于咱们的!星梅,到那时咱们该是多么幸福啊!”在他们二人间的对话与行动中,我们深深感受到爱情并不仅仅只是二人爱巢的构筑,更是对社会与民族责任的担当与落实,至此他们也近乎达到了中国文化体系中“发乎情止于理”的情感境界。
在革命中培养与建立起的纯真爱情是《苦菜花》着力讴歌与展现的情感主线但是经过革命洗礼与熏陶而转变的旧式爱情,也同样值得同情与尊重。因此,《苦菜花》中所描述的杏莉母亲与长工王长锁之间情感的转变便具有了现实的意义。杏莉母亲是旧中国受凌辱、被压迫女性的代表,当她奉父母之命嫁给地主王柬芝后也就意味着她必将陷入生活的绝境之中,而与长工王长锁的偷情,并生下了私生女杏莉,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肉体与欲望得到满足,但事实上却加速了他们精神世界接近崩溃的边缘,特别是在王柬芝发现了二者之间的秘密后,更加使他们背负了沉重伦理的罪责。是革命给了他们重生的勇气,是抗争给了他们涅槃的机遇,他们在种种试错后,终于勇敢地救出了深陷囹圄,奄奄一息的冯大娘,借此他们本已扭曲的灵魂得到了救赎,本是畸形的爱情也逐渐得到了社会的认可,作品也通过他们的描写强化了中国共产党领导抗敌斗争,拯救民众的革命性命题。
《苦菜花》对爱情的描写是非常成功的,它将男女两性情感的置于革命战火的考验之中,从而超越了一般世俗的规约与羁绊,而让读者感受到历经沧桑后的爱情与情感,不再轻易悲伤、不会轻言放弃的真正意义与价值。
文学是具有话语蕴藉的审美意识形态,是高度凝练的语言艺术形式。《苦菜花》中延续了红色经典写作模式,也即是自然场景与社会风貌描写高度统一的创作方法,让读者在阅读中既有深入激烈场景的沉浸式感受,也有徜徉于祖国大好河山的豪情兴奋。
作品开篇的“楔子”运用了如同诗画一样的语言描述了一年四季季节轮回的美景,“春天,大地从冬寒里复活过来,被人们砍割过陈旧了的草木茬子,又野性茁壮地抽出了嫩芽”;“夏天一到,这青山一天一个样,经过烈日的暴晒,骤雨的浇琳,那草木就蹿枝拔节很快地长起来,变得葱茏青黑了”。春夏秋冬景致的轮转变幻,一方面带给读者阅读体验的兴致提升,另外一方面也为后续国破家亡残酷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并做了适当的铺垫。
如同“楔子”一样,《苦菜花》中有关自然环境的描写大多是采用的借景抒情,以景寓意的方式和手法。在自然景物描写中,多使用形容性词句,描绘出一幅幅可感可近的景致,再辅之以拟人化的手法,将景物风光与人情冷暖有机结合,达到了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写作效果,如:
风可真大,掀起一层细沙般的雪粒,摔打到光秃秃的枝干丫杈的大树上,白水条似的树枝发出欲折的呼救的哀鸣。只有那苍郁的松树上,虽然结满冰雪,但松针抖掉雪粒,露出葱绿的锋芒,无论多大的严寒,也冻不死它坚韧旺盛的生命。(《苦菜花》P99)
与对作品自然环境描写认知较为全面不同,在过往的阅读中,对于作品命名为《苦菜花》的解读略有不足,我认为此部的作品叙事技巧与篇名有着深邃的象征意味。而在作品中也多次提及了这株读者们并不太在意植物,但在《苦菜花》中它却时时出现在情节最关键之处,既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也发挥了深刻寓意的效果。
当娟子与姜永泉新婚之时,娟子唱了一首有关苦菜花的山歌:
苦菜根苦开花香
你虽家穷长的强
荣华富贵我不要
一心给你做新娘
鲜花开满青山岗
一朵赛过一朵强
问我爱的哪一朵
那花开在你心上
苦菜開花黄又黄
你我情深意又长
吃苦受罪心里甜
苦菜花儿万年香
(《苦菜花》P318)
当母亲的女儿嫚子被残害致死时,苦菜花的意象出现了:
嫚子头上那朵枯萎了的苦菜花,由于她的血液的浸泡,似乎又复活了生命力,花瓣儿又都伸展开了!
(《苦菜花》P249)
当母亲面对艰苦的环境,需要振力前行之际,苦菜花成为一种依存的动力:
母亲眼前还是夹在杂草中的那棵还未开花的鲜嫩的苦菜。苦菜虽苦,可是好吃,它是采野菜的姑娘到处寻觅的一种菜。苦菜的根虽苦,开出的花儿,却是香的。母亲不自觉地用手把苦菜周围的杂草薅了几把。她自己也不明白她这样做,究竟是为了让采野菜的女孩子能发现这棵鲜嫩的苦菜,还是想让苦菜见着阳光,快些长成熟,开放出金黄色的花朵来?!(《苦菜花》P127)
当革命取得胜利时,面对欢庆的场景,苦菜花又一次出现了母亲的视野之中:
母亲注视着女儿手中的花。鲜红被雨水沐浴得更加娇媚鲜艳,在朝霞中放着异彩。在母亲眼中,最吸引她的不是那粉红色的月季花,暗红色的芍药花,而是夹在这些大花中的金黄色的苦菜花。看着看着,母亲觉得眼前一片金光,到处都开放着苦菜花。(《苦菜花》P474)
无论是悲欢离合,也无论是喜怒哀乐,苦菜花总是如影随形地出现在革命者的视野之中,在它花开花谢之际总是关乎着人间悲欢离合的万种情感,在此生长过程中,也寓意着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事业历经万难险阻,尝遍苦涩艰难,必将在祖国大地绽开金黄的花朵。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郭沫若纪念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