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增喜
米尔恰·伊利亚德素以宗教史研究著称于世。不过,在他看来,任何宗教现象均奠基于一定的神话想象,而任何神话叙述必包含着宗教观念;哪里有宗教,哪里就有神话,反之亦然。因此,神话学研究是伊利亚德宗教史研究当中不可或缺的构成部分,他常常将世界各地的大量神话素材吸纳到对宗教史的追索中,反过来又将宗教史考察而来的结论运用于对神话故事的阐释和演绎,对当代西方神话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熔炉与坩埚》虽篇幅较小,却旁征博引,内容丰富,洞见迭出,颇能体现伊利亚德思想的若干侧面及其一贯的跨学科研究特色。
伊利亚德在前言即已声明,《熔炉与坩埚》主要关注的并非传统冶金术或炼金(丹)术的具体操作过程、技术有效性等,而是技术背后的“精神世界”;这个“精神世界”是由一系列宇宙生成论、自然观、神话、仪式、象征等组成的神话—宗教体系。虽然人生而为“技术人”,但人同样生而为“宗教人”,其任何传统技术层面的发明和应用,都离不开神话—宗教体系的支撑,从而也脱不了神话—宗教体系的局囿。譬如,在早期的冶金术中,我们可看到前现代人对于天空、大地及其间万物之神性的崇拜与敬畏,以及因之而来的千姿百态的神话、仪式、禁忌和象征体系。在更为高级的炼金(丹)术看似旨在寻求完美物质(哲人石、黄金、仙丹等)的实验操作中,我们仍可洞悉物活论、生机论、大小宇宙一本同源论等神话观念的深刻烙印。二者在某种程度上有着相同的实质:取代时间的工作,加速矿物生长的进程,借此来抵制世俗时间的侵蚀,乃至征服时间。进而言之,基于神话观念的联结,不论是冶金术还是炼金(丹)术,都拥有“世俗与神圣”的双重维度,世俗层面的操作是与神圣层面的种种体验联系在一起的,世俗的实用性劳动因而面向神圣的宇宙“开放”,被赋予“圣礼的价值”。就此而言,熔炼工、炼金(丹)师表面上在炼“矿”,实际上也是在炼“人”,以熔炉或坩埚等有形手段去干扰、改变、超越宇宙间的无形秩序。它既可能是一场精神与身体的冒险,也可能成为一种“对抗时间”的入会式自我救赎。
当代科技史家常将现代化学追溯到傳统炼金术,认为传统炼金术是现代化学的前身、萌芽,与现代化学科学之间存在某种连续性,可称为“原化学”。伊利亚德在书中质疑了这一观点。在他看来,炼金术留赠给现代科学的最大遗产不是技术层面的实验手段或态度,而是“转化自然的梦想,还有控制时间的雄心”。从该角度来说,这也是传统冶金、炼金(丹)神话在现代科技文明中最后的遗存。但二者之延续性也就仅限于此,其间断裂尤为分明。伊利亚德认为现代科学唯有剥夺大自然的神圣属性之后,才能成就自己;科学现象只有以圣显的消失为代价才能得以揭示。
换言之,现代科学与传统炼金术的断裂首先发生在观念(价值尺度)层面:大自然被去圣,成为僵死的、机械的物质客体。这一断裂为现代人迎来了实验科学和工业文明的伟大胜利,但其代价是高昂的。现代人在破除传统神话,剥除大自然神圣性的同时,也就斩断了他与宇宙神圣层面的线索,使现代劳动沦为纯粹封闭于世俗时间之内的劳作,而现代人则不得不将自身的存在同化于世俗的时间,完全接手了时间的工作,并因而成为时间的猎物:
在历史上,人类首次承担起“比大自然做得更好”的艰巨使命,现而今这一使命不再拥有圣礼的维度,而正是这一维度在其他社会里使劳动变得可以忍受。恰在这种世俗化的劳动中,在纯粹状态的劳动中,在按小时和能耗单位来计数的劳动中,人察觉到时间之绵延的贪婪本质,它那十足的沉重与缓慢。
由此来看,伊利亚德绝非一位深缩于象牙塔的学者。在他那充满神话碎片的宗教史叙述中,在他那明显忽略具体时代、地域语境的综合性阐述中,饱含对现代人精神境遇的关切。虽然现代人创造了惊人的物质成就,但劳动的世俗化却成为敞开在现代社会身上的一道伤口,而面对世俗时间的无可救赎之境,更成为每一个现代个体心灵之上的暗伤。如何疗治这些创伤?伊利亚德的态度并不明朗。他一方面坚信超越自我、开放存在乃是人性固有的渴望,承载神圣叙事的传统神话不论怎样退化,总会在现代文明中遗留下隐秘的踪迹(如该书中的冶金、炼金神话),另一方面又认识到神话的隐退、非神圣化的进程是不可逆的,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未来会出现再度神圣化。坚信神话之不可或缺,又意识到神话化之不可再,这一心态既令伊利亚德的“学术性”引发过不少争议,又使其能够在后现代生存语境中反复地荡起回响。
20世纪90年代以来,伊利亚德的多部代表性巨著已被陆续介绍到国内,对国内宗教学、神话学、民俗学、艺术学、文学等众多人文学领域产生了重大影响。《熔炉与坩埚》中译本的出版,当能进一步深化国内学者和读者大众对伊利亚德的认识,推动相关学科研究的发展。
(作者系云南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