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红
(邯郸学院 地方文化研究院,河北 邯郸 056005)
思想政治教育是解放军的优良传统,是保障军队战斗力的重要手段。以往学界对解放军思想政治教育史研究多停留在宏观层面,着眼于制度、运动等大的主题,很少有论著开展微观和个案研究。①如王树荫著《中国共产党思想政治教育史(第二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年版)一书,在第三、第四、第五章都设专节介绍了各个历史时期共产党对军队的思想政治教育。在邯郸学院藏“太行山文书”的“个体文书”中,②邯郸学院藏太行山文书包括个体文书、家族文书、村落档案、教育文书、日用文书和工商业文书六大类型,其中个体文书主要包含个人的传记、笔记、日记、作文本、来往书信等。有一本《甄剑锋自传》(以下简称《自传》),详细记述了军队基层干部甄剑锋从出生至1953 年的人生经历。③《自传》为软皮横格本,尺寸171*123mm,包括封皮1 页,有字正文33 页。封皮印有红色图案,图案下方印有“北京市民向人民的队伍朱总司令献花”字样。正文字迹为钢笔蓝墨水书写,总计15267 字。本文拟以甄剑锋参军前后的成长经历为个案,剖析1949 年前后解放军基层干部在成长历程中所经历的思想政治教育形式及其效果。
甄剑锋,原名甄子美,1928 年8 月16 日出生于河北省邢台市的一个小商人家庭。他8 岁丧父,母亲改嫁后,随继父生活。全面抗战爆发后,因其继父被人告发吸食和贩运毒品,全家两次遭难。但是即便如此,甄剑锋仍得以在邢台的教会小学读书,并于高小毕业后入邢台县立初级农职业学校读书。后因家境败落辍学,考入伪邢台车站做练习生。
1945 年9 月,邢台解放。1946 年1 月至3 月,甄剑锋参加了铁路工会训练班,并在3 月间加入中国共产党。训练班结束后,甄被分配到大陈庄车站任站务员。内战爆发后,甄剑锋被调回邢台,分配到北关小学当教师。
1946 年底,甄剑锋跟随129 师3 纵副司令员郑国忠参了军,①《自传》所记“郑国忠”应为“郑国仲”。据星火燎原编辑部编:《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帅名录(第三卷)》(解放军出版社2006 年版)第239 页记载:“郑国仲(1913-1992),湖北省黄安(今红安)县人……解放战争时期,任太行纵队第三支队支队长,晋冀鲁豫军区第三纵九旅旅长、纵队副司令员,第二野战军十一军副军长。”被分配到中原野战军三纵山炮营二连任文化干事。半年之后,被调往旅供征粮队协助工作,并随军挺进大别山。1948 年1 月,甄被提拔任供给部支部书记,随部队进行了十八天急行军和化整为零的分散活动。
部队下大别山后,他随军转战中原一带。大约在1948 年4、5 月间,甄剑锋因在宿营时丢失行李和挎包,在支部大会上受到党内警告处分。后来甄被调任旅宣传队分队长,在此工作1 年多。其间,部队解放浙江,驻扎在龙游,帮助成立市政府。甄被抽调到地方,始任市政府秘书,继任公安干事。地方机构健全后,甄又回到部队,继续在宣传队任分队长。
1949 年7 月,甄剑锋被调到九六团一连任副政治指导员。在进军大西南过程中,甄分工负责连的党政工作,掌握部队思想情况。在白马山长坝战斗中,因未带掉队战士及时赶往前线,在营党委扩大会议上甄被指为右倾怕死之人;同时因打骂战士,受到记过处分。部队在大兴场休整期间,甄带领部分战士协助地方政府剿匪。1950 年2 月,部队开赴邻水县城。甄剑锋与一连副连长雷相六一起被抽调执行支援十八军入藏任务,因转战千里,连队战士无一掉队,受到上级嘉奖。4 月返回邻水后,甄被调到邻水县警卫营,担任政治干事。
1951 年2 月,部队将出川开赴机动位置,甄剑锋被抽调回师政治部,任文化科干事。9 月下旬,甄被调到炮团,任俱乐部主任。1952 年12 月部队开赴朝鲜,炮团先驻西海岸永柔一带,后开赴“三八线”;停战后,又转至白峰,执行修建任务。其间,甄剑锋带领俱乐部随部队行动,并组织了大量的文艺活动。同年9 月,甄剑锋被调往师司令部工作。
纵观甄剑锋1928 年至1953 年短短25 年的人生经历,可谓十分丰富。尤其是他参军后,经历了挺进大别山、转战中原、南下、解放大西南、抗美援朝等一系列大事件。其间既从事过后勤保障工作,又从事过文艺工作,还在一线作战部队担任过指导员;既受过嘉奖,又受过处分。可以说,甄剑锋是一名由城市小知识份子成长为部队基层干部的典型代表。《自传》最后列出了每个时期每个事件的证明人,②《自传》最后写道:“在供给处筹粮队和任文书时,师后简耀斗科长,葛武胜付政委,贺万祥、李梦祥等同志都了解,党内警告处分他们也都在场,并且葛付政委宣布给的。在宣传队任分队长时期,田政委、蔡科长、关群、马保全等都了解,并一起生活或工作。在九六团任付政指,孟政委、傅天顺、姜九志、马洪飞等都知道。在邻水警卫营时期,石春喜、关群等亦都知道。在师政文化科时,张振山最清楚,另外杨扬、吴悦天等都知道。在本团任俱乐部主任及现职,本团机关干部都知道。”可见它不是甄剑锋为保存个人经历而写,而是给上级党组织写的个人材料,所以《自传》对甄剑锋参军前后各个时期因各种事件引起的思想波动交待得尤其清楚。因此,正可以之为个案,深入研究1949 年前后军队基层干部在成长历程中所经历的各种形式的思想政治教育。
日常潜移默化式的思想政治教育就是将思想政治教育孕育于日常生活之中,在日常学习和交往中对受教者实施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方式对青年人尤其有效,很多优秀青年便是通过这种方式走上革命道路的。如宋任穷便是在金江高小读书时受到在该校任教的陈昌、夏明翰等人引导产生进步思想,后又在同学熊振华的谈话影响下加入共青团的。[1]7-11杨尚昆是在其四哥杨闇公影响和指导下加入共青团和共产党的。[2]14
甄剑锋最早接触革命道理,是1946 年初在铁路工会训练班学习期间。“在学习中由于赵东海同志和校部的赵同志(我们都叫他赵委员,即常委)帮助,经常给我讲革命的道理,所以我进步较快,到三月间就由他二人介绍我加入了党的组织。”[3]15甄剑锋后来萌发参军的念头,也是受到身边师友的影响。1946 年暑期,甄剑锋到女子完小参加集中学习。“在这里我认识到第二完小的付校长李树堂同志(他原是老五旅的队伍股长,是个老党员,冀中人,在四五年复原到邢台任付校长的),他是我们的小组长。他经常给我讲战斗故事和革命道理,使我得到了极大的启发和帮助,从此也滋长了参加军队的念头。”[3]16-17
参军后,甄剑锋初下连队,便受到山炮营二连积极向上的集体氛围的影响,思想较为稳定和乐观。“从此我便开始了新鲜的军事生活,由于上级和大家同志的喜爱和帮助,所以精神非常愉快,工作也积极,经常教歌子,帮战士们写信,帮助指导员写报告。”[3]20后来甄剑锋因在旅宣传队受到批评,精神萎靡,乃二下连队任九六团一连副政治指导员。在这里,他受到连长、指导员的耐心帮助,思想迅速愉快起来,工作也较为顺利。
当我到一连后,各方面都能得到帮助,更加自己思想上愉快了……开始在工作中由于没作过,故处理问题有些不大胆,逐渐熟悉后,就又产生了急燥、考虑问题不全面、处理问题不冷静等缺点,幸得连长、政指的耐心帮助,所以使我逐渐提高,因此我的工作情绪始终保持了正常,互相间也处理得融洽。[3]23
从以上分析可知,甄剑锋所经历的日常潜移默化式的思想政治教育包括个人施教和集体影响两种类型。在个人施教的情形下,一般是师长和朋友通过个人的人格魅力和言传身教,使受教者的思想在不知不觉中受到熏染,从而使其思想在短时间内得到升华,能够收到迅速脱胎换骨的功效。上文所举甄剑锋经历的前两次教育当属个人施教。以第一次教育为例,从甄剑锋以往的读书和工作经历来看,他此前应该并未接触过进步思想。而在1946 年1 月至3 月短短两个多月时间,他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可见赵东海和赵委员这种师友间的潜移默化式的教育对他影响之深刻,竟然能够将一个毫无思想准备之人迅速改造成一名共产党员。
上文所举甄剑锋所经历的后两次教育则属于集体影响。一个团结的和谐的战斗的集体,无疑会缔造出一种积极的愉悦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中工作和生活,个人心中的阴霾自然而然会被荡涤,精神也必然会变得轻松和愉快。甄剑锋的经历表明,集体影响可以收到寓教于氛和不教而教的效果。
面对面说教式的思想政治教育一般是针对个体或某个小群体以谈话的方式直接做思想工作。它是各级党组织最常用的思想政治教育手段,部队各级党政组织也不例外,且常常以上下级谈话的方式来进行。
《自传》一共记述了三次上级领导对甄剑锋的谈话,第一次是 1949 年春。1948 年冬,甄剑锋从供给处支部书记调往旅宣传队任第二分队长,在工作中与宣传队队长梁桂芬不和。一次,梁桂芬抓住甄剑锋私下看望生病女队员的问题,在支部会上批评甄剑锋“有腐化的企图”,并报告给上级组织。在这种情况下,作为上级领导的旅直工科单科长和政治部田主任找甄剑锋谈了话。对这次事件,甄剑锋在《自传》中写道:
这时队里吸收了一部分流亡的男女学生,其中有个女学生叫马暑光的病了,我在看她,并在她们住的屋里随便东拉西扯的谈了会儿话(那时我是二分队长,她在一分队,我们全住在一个楼,我住屋紧挨着她住的屋),可是就因为这次谈话,梁队长便硬说我有腐化的企图,并在支部会上进行了批评,接着田主任、单科长(现在九五团政委,原任直工科长)又给我谈了次话,关怀地教育了我。虽经过这次谈话对我的精神上有所安慰和鼓励,但终因我休养性差,过分的愤恨梁队长那种诬良为恶的抱服行为而病倒十几天,从此我便滋长了坚决要求离开宣传队的念头。[3]22-23
对于这次谈话,虽然甄剑锋在《自传》中用了“关怀”“精神上得到安慰和鼓励”等词语,但这些词语应该只不过是他为敷衍上级审查《自传》所用的障眼法,事实上甄剑锋内心对这次谈话有抵触情绪。可以说,这次上下级的谈话在思想政治教育方面是不成功的,它与前面梁桂芬在支部会上的批评一起伤害了甄剑锋,以至于他因内心的苦闷而抱病十余日,最终使他黯然离开宣传队。如果《自传》对这次事件起因的描述完全属实,则梁桂芬纯粹是借题发挥。而从《自传》所记“关怀地教育了我”等话语可以看出,田、单两位上级领导也基本上认定甄剑锋有一定“企图”,那么这次谈话便是他们在未搞清楚事实的情况下强加给甄剑锋的。即便是《自传》对事件起因的叙述有轻描淡写之处,但因甄剑锋的行为并未造成什么不良后果,也不宜大张旗鼓地处理。总之,这次谈话有小题大做之嫌。这个事件也预示出以上下级谈话的方式对被认定犯错误的个体进行思想政治教育,既要对其所犯错误的原委调查清楚,以免形成冤案;又要在谈话的过程中掌握一定分寸,以免过分打击和伤害被约谈者的自尊心。
《自传》第二次记述上下级谈话是甄剑锋刚刚到邻水县警卫营任职时:
当我调警卫营工作时,思想上曾认为吃不开了,正规军不让咱干,把咱往地方上推,咱是怕死的干部有没有啥等,但经王教导员谈话中指出开辟与建立地方武装的重要性后,便全部打消了以上的错误认识及思想,接着便愉快的到职工作。[3]27
这次谈话应该是主管领导对新入职干部开展的一次例行谈话,竟然纠正了一个基层干部的错误思想,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自传》第三次记述上下级谈话是甄剑锋担任炮团俱乐部主任之后:
五一年九月下旬,我被调到炮团任俱乐部主任职务。虽然当时不愿坐机关的思想仍未除掉,但全团的文化工作重担全部放在自己肩上,且又是个新单位,所以便又鼓起劲,经过了一个短的时间后,基本上摸熟了此项工作。更由于上级及时的对我进行教育、谈话、鼓励、启发,以及部队是新的,一切工作都容易看到成绩,所以越干越有劲。[3]28
《自传》这次记述的上下级谈话指的不是某一次谈话,而是在开展工作中上级对下级的多次谈话,并且是针对做好新工作的一系列谈话,谈话中包含的内容和寓意也较为丰富,总体效果也较为明显。
思想政治教育运动是针对某个群体集中开展的大规模的思想政治教育活动。它解决的不是某个个体的思想问题,而是在群体中普遍存在的思想问题。《自传》记述了4 次范围大小不一的思想政治教育运动。按照其发生的时间顺序,这些运动依次为“三查三整运动”“1950 年整风运动”“三反运动”和“两查一评”,其中“三反运动”是在党政军机关中开展的,①三反运动是1951 年底到1952 年10 月,中国共产党在党、政、军机关中发动的“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运动。“整风学习”是在全党全军开展的,①1950 年整风运动是中共中央针对党内存在的领导干部居功自傲、命令主义作风以及一些人的贪污腐化、堕落颓废、违法乱纪等问题开展的一次整风运动。“三查三整运动”是在全军进行的,②三查三整运动是1947 年冬至1948 年夏解放军利用作战间隙开展的新式整军运动。三查三整即查阶级、查工作、查斗志和整顿组织、整顿思想、整顿作风。“两查一评”是专门针对甄剑锋所在部队开展的。
按照时间顺序,《自传》对上述几次运动分别记述如下:
1.三查三整运动
到四八年元月份(大约是)……后来部队到杨家河后,又积极的参加了三查三整运动,更由于自己的清白,便大胆的领导着支部向当时供给处的指导员赵玉的腐化等行为进行了激烈的斗争,赵终于被撤职。[3]21
2.1950 年整风运动
我又被调到邻水县警卫营任政治干事……特别九月间(于大竹)经过整风学习后,不仅澄清了自己不安心机关工作(觉得不如部队好,有职有权)等混乱思想,提高了思想觉悟,同时对营首长不团结、闹义气等个人英雄主义等问题也进行了有力的帮助。[3]27
3.三反运动
一九五二年六月份,部队在河北之廊坊,进行了伟大的三反运动,从开始酝酿和文件学习阶段我就在思想上进行了斗争。关于自己的贪污应表示啥态度,最后我决定了要打头炮,坦白错误,抛弃了怕丢人、受处分的思想。当时我曾这样想,如欺瞒组织,将来一经揭发、查实,其不要更丢人,受更严重的处分。再说一个革命干部、党员,也不应该有这样不忠实的行为呀!所以在谈到我的问题时我便在第一次的自我检查中(军人大会上)向党向群众具实的坦白了我的贪污手段及经过(计现金十九万,其他物品约值两万多的罪恶),③甄剑锋贪污的款项是以第一套人民币币值计算的。依照1955 年第二套人民币发行时与第一套人民币的1:10000 的法定兑换比值,甄剑锋贪污的额度相当于第二套人民币21 元多。1956 年部队最低级别副排级(24 级)的月工资为45 元,甄剑锋贪污的款项不到军队最低月工资的一半。经群众的讨论、上级的审查后,认为属实,即以坦白从宽的政策,没有给予处分。此时我因沉重的思想包袱得到了解决,所以便愉快而积极的参加了打虎队,更由于上级的鼓励和群众的支持,后段曾领导着打虎队向严重的大贪污分子进行了日以继夜的毫无任何顾虑的激烈斗争,直到甄别定案为止。[3]28-29
4.两查一评
部队在五二年十二月赴朝后,我团便奉命在西海岸永柔一带配合友邻卅八军执行反登陆的防御作战任务。初期由于任务繁重紧迫(曾几次说敌要登陆了),思想和行动都注重在如何作好构筑工事、打好仗方面,所以没有闹过什么问题,但到三四月间因没有打起来,所以思想上便产生了麻痹大意、满不在乎的想法,更由于情况的逐渐好转,所以接着又产生了地位思想和不愿长期坐机关思想,这些问题虽没有公开的闹情绪、影响工作,但在战斗意志和积极工作方面都较前涣散了许多。不过,因为类似上述的坏思想在部队中严重而迅速的滋长,所以上级便在四月间进行了两查一评的政治学习,因此使这些严重的和平麻痹思想与一切个人问题,都通过这次学习及时地得到了改正,我当然也不例外的放下了思想包袱,而投入紧张的筑城任务中。[3]30
从《自传》对三反运动的记述中,可以看出1949 年前后一场思想政治运动的全过程。这样一场运动一般分为酝酿阶段、进行阶段和收尾阶段。酝酿阶段就是运动的开始阶段,一般组织学习文件和进行自我反省;进行阶段是运动的深化阶段,一般多以会议的方式开展,内容以批评和自我批评、检举揭发和交待问题为主;收尾阶段则为运动的结束阶段,内容一般为甄别问题,分别处理,给出结论。因为这种思想政治运动都是集中开展,参加人数众多,很多时候呈现出疾风暴雨之势,个人的思想问题在其恢弘气势之下很难遁形,所以在这种运动中一般暴露问题比较彻底,解决问题也干脆利落,因而效果较为明显。从《自传》的记述可以看出,甄剑锋每参加一次运动,其原有的思想包袱都能顺利放下,原有的思想问题都能够得到根本解决。由此可见,只要能够坚持以思想政治教育为目的,有较强的针对性目标,把握住一定的“度”,采取正确的稳妥的方式,做到有始有终、慎发控收,思想政治教育运动也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思想政治教育模式。
综上所述,《自传》总共记述了1949 年前后甄剑锋经历的三种思想政治教育模式:日常潜移默化模式、面对面的说教模式和大规模的运动模式。尽管这三种模式形式各异,适用范围也不尽相同,但是它们交相辉映,共同铸就了解放军基层干部思想政治教育的摇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