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王国华,河北阜城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曾获第五届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散文金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第八届深圳青年文学奖、第六届深圳十大佳著奖。已出版《街巷志:行走与书写》《街巷志:深圳已然是故乡》等二十余部作品。
五指耙
急雨刚停,似在酝酿下一场。空氣中弥漫着甜甜的气味,潮得用手可以拧出水。大片的草滩上,每个草叶擎着一颗珍珠,亮晶晶,一晃就掉下一个。
大团大团的乌云从山那边滚滚而来。乌云都镶着金边儿,虽细却耀眼。偶有一团停下来,跟山峰混站成一排。山亦黑,辨不清谁是山谁是云。一只鸟飞过,黑灰的云和山成了背景,幕布上的鸟惊慌失措,倏忽逃离。天高云近,隐隐闷响,整个世界都在不安的动荡中。
更远处,水面缥缈,不大也不小。那是龙的身子。
近处,四个面积相若的小湖,外加一个大其几倍的湖面。零星的雨点落于其上,打出一个个小坑。说是湖,其实是五个水洼,小者几十平方米,大者几百平方米。一阵大雨即可将它们填平,彼此连上。但来过此地多次,大雨天未见此场景。干旱季,亦未见小湖露底儿。五个湖,是整条龙的五个脚趾头,一直各自独立地存在着。我为之命名,按次序分别为大脚趾、二脚趾、中脚趾、四脚趾、小脚趾。名字将其钉在地上,谁也跑不掉。那条龙到死都不知是我在保佑它。成语日画龙点睛,钦定眼睛为最贵者。殊不知龙的身体上,每个鳞片都是眼睛,少一片即坍塌。反例如行人,鞋子里多一粒沙即一瘸一拐,无法继续行程。此处明晃晃的五个脚趾,紧紧扣住地面,令龙身安稳,气息均匀。波纹层层,轻拍堤岸。
它趴着。似睡着的婴儿。草木深深的羊肠小路上,落满黄白相间的鸡蛋花。风一吹,花朵翻一个身,离水面更近一步。芦苇在湖边摇摆,侧身幅度再大一些就够到了它。
万物自觉不自觉地相互连接之时,乌云还在运动。天空一亮一暗,一明一灭。终于,雨落下来了,啪,啪啪,啪啪啪,先缓后疾,不如刚停的那阵雨猛烈,却更稳健。
雨水弥漫了天地间,龙身轻轻晃动,越摇越烈,越摇越烈。终于,五个脚趾松开,我见一条龙摇摇摆摆升腾起来。那眼,那身,那鳞片,分毫毕现。脚趾勾住一团云,龙头枕住一团云。乌云裹着它,从东向西,由西往东,来回游弋。云从龙者,非携其走,而令其动。湖水岂是湖水,瞬间露出活物本色。
一小时后,雨又停,鸟鸣声轰然四起。翅膀们在空中扇作一团。
乌云带它到天空溜达一圈,最终还要落在地上,继续扮演湖水。
五指耙运动公园内,有无边的树林;有一名为“岭南庭院”的建筑,亭台连廊,小桥流水,花叶连绵;有一高处观景台,名松韵楼;有龙舟展览室,有儿童游乐场。中间大水,名五指耙水库,似与天蓬元帅有关。源自何时,有何来历,皆无考处。此时此地,人造的俗物均可被藐视。我眼里,只有一神性毕露的无名大水。若命名,则为五趾龙,和云,和雨,和天地其牛共存。
高生水
出门左拐,沿西乡大道辅道步行约一公里,乃一立交桥。桥旁一块三角地,傲立三棵高大的凤凰木。每年五月,凤凰花开,溅得天空红一块蓝一块。三角地对面一块杂草丛生的荒地,看不出多大。夏天,一棵紫薇树抢镜,风一吹,脆弱的花朵纷纷落下,在野草尖儿上颤颤巍巍。冬日稍冷,可见荒地边上有几株朱缨花,花朵呈绒球状,圆润,深红,触手可及。
我曾凑近那块荒地。树下,散布着零星的干瘪的粪便,不知是出自人,还是出自狗。小心翼翼深入,见一小水沟,尽管是臭水,也举荐出茂密的草和灌木。蚊子们闻风而来,迅速在我脖子上和胳膊上叮出无数个小红包,越搔越痒。妻子远远望着我,说,赶紧回来,小心蛇。
此处真的发现过蛇,而且是一窝。本地媒体曾当重要新闻报道过。这么深而密的草丛,这么疏松的土地,这么隐秘的一汪水,这么温润的气候,蛇们不在这里繁衍生息简直辜负了上天一片心意。但一想到蛇们花花绿绿正从四面八方爬来,长短、粗细不等,有的昂着头,有的潜伏在草根,有的爬在树梢,阴森地看着我,不由头皮发麻,迅疾退出。
但对这汪水总是念念不忘。它嵌入我的每一个周末,已成为身体中的一部分。离得那么近,每天看,每天看,也看成大河了,恰如学射箭的纪昌,苦练扩视本领,终于见微如著。怕它发生变化,又坚信它会变化。身体是不可避免地老去,细水却有多种可能,一是消失,一是改头换面,老树新芽。约两年前,写过一篇名为《我的脚下有条河》的文章,文中提到,附近一条河水从马路下面穿过。少年时在河边捕鱼捉虾的温铭池老人说,这条河叫作咸水涌(读作“冲”)。而我此处看到的这汪水,就是咸水涌的最上游。
前一段时间,见工人在附近忙碌,知道是奔这条河来的。这些年,眼看一块块野生的土地被涂脂抹粉,穿上西服,打上领带,成为完善市容的一份子。我对此并不抵触,甚至有些欣喜。若总没人来管,没准儿还要投诉呢。人类的想法,应该跟隐藏在野地里的蛇、老鼠、刺猬等想法正相反。我并不认为一定是动物的想法对,也不一定是人类的想法对,这中间应该有一个平衡点,平衡点在何处?问一问死气沉沉的河水,唯它清楚。
一年过去,荒地变了模样。河流修缮一新,两边铺好柏油小路,置上栏杆。虽长不过二三百米,却给城市又添一条景观“河”(我还是大大方方地称其为“河”吧)。栏杆高逾半腰,几于颈齐,厚而结实,试以手推,感觉对面一个人在推自己。从早到晚,已经总是有人在那里散步。河水清澈,浅近乎无。深圳本是四季常绿,竟有枯叶和委顿的花落在河面上,一动不动。水不动,它们不动。灰黑的河泥令周围的空气显得苍老。无论年轻父母还是孩子,都被高过河岸很多的两边的斜坡上伸出的树木遮住,亦显苍老。
沿河走到最里面,一小桥跨于水上。若画出此处的地形图,不太容易。河流十字交叉,伸往三个方向,或者说,河有三个源头。向左的,从广深高速路下面通往岭下山(该山如今已经整体命名为宝安公园);向右的,从公园路下通往企龙山(如今山上也建了一个公园,以山名之);继续向前行进的,从尖岗山大道下面通往一个大型的别墅区。因为都是穿路而过,游人在此必须止步。抬头望,这条窝在低处的小河,牵连着两座山和三条路。
宝安公园和企龙山公园,我上去过多次,不敢说足迹踏遍,也差不多了。在那儿并没看到汩汩的泉水流下来。或许会有零星的水,但这么矮的小山,这样短的距离,无论如何也汇不成一条河的规模。要这条残沟有什么用?
在深圳见过不少类似的,半死不活的河水。说是河吧,都没有一个正经的,让人信服的源头,河中的水多为东拼西凑,仍以污水处理厂放出来的中水为主。有时暗想,既然污水,为何不干脆填掉,还能增加土地供应量。一个一线城市,土地面积还不到两千平方公里,太紧张。如此一想,便觉罪过。这些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以前一定有一些水,被命令到地面来做事。它们身轻力弱,不懈地冲啊冲,终于冲出一条沟,仅四五米宽,却耗费了无数的光阴和命数。世上所有的沟都和水有关。一朝功成,河边有了草,有了灌木丛以及乱飞的蝴蝶和蜻蜓,一个个大世界中的小世界开始循环往复。
这天地造化,至今有其世俗功效。山体本身不生产水了,天上还有水。岭南雨水多,落在河里直接成了河水,落在山上的,还是要流下来,进入河中,让河动起来。只要还有逼人仰望的高处,有天空,有山峦,沟壑就可守株待兔,随时成为河流。而我的身边,两座山,三条路,皆高调,又各有低垂,总得有个去处。咸水涌便是它们的情绪垃圾桶。或日,不就是一条排水渠吗,说得那么高大上。也许吧。但身边有这条河在,就有了一个让人心安的支点,一个既定的逻辑便会继续下去。
而站在山顶和公路边坡上的水,也会继续柔软,而不是变成大大小小的蛇,向我扑来。
待名湖
企龍山下一汪水,未名。但不能称之“未名湖”,未名湖也是个堂皇的名字。无名湖同理。且允许我暂呼其“待名湖”。早晚有一天,一个紧贴当下特征的名字会咣当扣到它的脑袋上,那时我这篇文字或许还没发表。总有些人比我急。
我曾暗攥拳头要找一个谁也没见过,没听说过的野湖,不管浑浊还是清澈,只要我拍拍它的肩膀,它就听我的安排。妻子说,做梦吧,深圳水这么多,哪个没主?脸盆大的一摊水都有人管。
想想也是。
但这个待名湖介于我和妻子的想法之间。虽未隐身,但知道的人不多;虽然有水积存,而波澜不兴。差强人意吧。
该湖面积目测不会超过一千平方米。绕湖一周,慢走也就十分钟。农耕时代,村村可见这般水坑,没人管它生死存亡。雨水多时涨得满满,岸边的动植物皆大欢喜,仿佛在唱“庆丰年”。无雨时则压低腰身,靠往年积蓄,勉强维持一个湖的样子。大大小小一众生物都勒紧肚子苦熬光阴。有这么个洼地,总归是个盼头。
今日深入城市中心的水坑,湖边神奇地葆有一点农田,田塍齐整。几次路过,先后看见里面种着辣椒、茄子、南瓜、丝瓜等蔬果。路边摆着一盆盆尚未长成的花卉,个个懵懵懂懂的样子。偶有几个戴着草帽的人,手持镐头整理土地。浓浓的大粪味随风飘来,鼻孔下意识地收缩一下。
离湖十余米,农田旁边是一个临时搭建的铁皮屋子。墙壁和屋顶上铺满绿色的藤类植物,叶片密密麻麻。门前暗处拴一条大狗,从环湖小路上走过时,大狗猛然扑出,挣得链子哗啦响,吓人一身冷汗。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光着脚走在路上,哭咧咧地喊,妈妈,妈妈。湖边草丛中站起一位少妇,喝道,在这里呢,喊什么喊。
这湖水,用其甘甜的乳汁,把两边的蔬菜抚养大,我曾偷偷摘了一个辣椒,放在兜底,准备晚上回家洗洗下饭吃。终归是没放在心上,几天后伸手从兜里掏出一坨辣味,还有嘲笑我的湖水。
湖边常年绿色。有莲雾、田菁、鬼针草、假臭草、翅荚决明、黄槐决明等。暮春时节,粉红的莲雾掉落在草丛里,捡一个来吃,脆生生,飘忽的清甜,感觉春天就该是这个味。
在深圳,筋杜鹃最为常见。该花又名三角梅、九重葛、叶子花等。因为触目皆是,以致熟视无睹。待名湖畔,野生的三五株簕杜鹃,竞突兀地站出来,粉红的有棱角的花朵,带刺的枝条,如大地的骨节,凸显出深圳市花的特殊身份,令其他植物自觉臣服。风一吹,山呼筋杜鹃“仙福永享,寿与天齐”。想象中,湖边少了这几株筋杜鹃,还真就丢了灵魂。
水边多再力花。碧绿的长条状叶片,比其他地方的再力花更显水灵。一只蜻蜓呆呆地立在上头。有蜻蜓必有蚊子,虽没看到,但我的脚面和手指头上已绽放了四五个红包。好痒。
下至岸边,水清,好几条寸把长的小鱼,近乎透明,亦摇头摆尾,呈悠然自得状,并不因小而局促和紧张。头、尾均清晰可见。一两只水黾(俗称水蜘蛛)站在平静的水面上,在其纤细的脚下,水面堪比马路。倏忽远走,身后拉出一道波纹。湖水最边缘停着一团黑乎乎的物体,细看,乃一个个豆粒大小的螺,不知是田螺,还是其他什么螺。它们中的一两只偶尔动起来,亦搅动不了水,水面整体仍平静如初。
远处走过的人,谁能知道这小小的一汪湖水中,诸多的生命热闹非凡,锣鼓喧天。
隐身茂密的绿植后面,对岸的人绝对看不到。风吹草不低。凭我直觉,将来这些没人头顶的草啊花啊,都会被清除掉。
就像近在咫尺的那座企龙山,长满荔枝树,间种香蕉树,承接天地间的野气。忽一日,绕山一周,铺一条崭新的柏油路,路边种些花草,便成一市民休闲公园。方圆几百里,楼群、产业园、高高的电线塔,形成一股整齐划一的气息,排山倒海般扑将过来。所有野生的事物都要纳入一个完备的体系里面,所有的美丽和秩序全由人造,不能由天。在日益庞大的城市,人类自认有这个能力。
待名湖畔陈旧的石板路一定会被凿掉,重新修整。湖边或许围上栏杆。自己从大地上钻出来的无序草木必然被花圃中移来的同类替代。人们的视野里不再嘈杂。红的花黄的花蓝的花绿的叶子,全都消失了野性,如同家养的小猫,乖巧而柔顺。农田也是暂时的,早晚被赶走。那些浓烈的大粪味儿漂落在湖中,沉入水底,和一条侥幸没被捞起的大鱼“闲坐说玄宗”。
赋予待名湖一个名字,只是早晚的事。我并不期待。对于我来讲,当下这些已经足够。它属于我一个人。平时躁动前行的我,这会儿要抱残守缺。无论他们丢给它一个什么名字,我都依然称它“待名湖”,就像这个湖的一百年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