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一瞬,风生花暗落,忆君迢迢隔青天,不抵相思半。
楔子
和熙九年春,高墙筑起,宫门深闭。
谢昀便做了这笼中鸟,被皇上禁足宫中。
被禁足的第三日,他负手立于偏殿玉阶之上,望着远处出神,可眉眼低垂之间,却只揽入满目的微氲夜色,心下无奈更为凄凉。
如此怔了片刻后,他才恍记起,早该到了宫门落锁的时段,那人恐也不会再来了。一口气叹罢,他深深回首,重回了案前,直到执起一卷宣纸,眼底的深谙才将将散去,不消一会便又覆上了些温柔。
“公主的诗词当真是越作越好了……”他喃喃道。
蓦然,殿门被风吹得寥落,吱呀作起了响,他惊了一瞬,刚要伸手,就瞥见推门而入的逸云公主。
他原是想问些什么的,可当他瞧见公主眼尾的潮红,一时心头发涩,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他兀自将公主扶到了案前,默默塞她一个紫檀手炉,又顺手燃了些安神香。
他默默望着那人,直到耳旁的啜泣稍稍弱了下去,才敢将她轻揽入怀中。不知怎的,他忽而伸出手来,本想摸摸她的发顶,可几许犹豫,那只手终究还是落在了背上。他轻轻拍着她,努力压下眼底的酸涩,嘴里说的是:“别怕,没事了。”
壹
和熙八年初,宫墙一侧悄然落下几朵绿梅。宫人们纷杂着往东宫宫门瞧,嘴下嬉笑着,却也不敢闹太大声,个个只得眉飞色舞地低声耳语。
蓦地,她们似是瞧见了什么,纷纷扬起腕子偷指着前面,却在来人进门的一瞬匆忙捏紧了扫帚,佯装洒扫庭除。
这是月逸云初次来东宫。如此这般时令,想来早便过了冬,却仍不见暖意,隐隐泛着些冷气。她立在院中踌躇着,有些拘束地抬眉望着宫人们。
她生得很是好看,尤其是那一双凤眸,似乎蕴进了风与月,此刻寒意入侵,身形却显得些许单薄,仿若轻轻一捻便要化作水瘫软下去。宫人们之前哪见过如此温软的女子,也无怪她们争着抢着也要亲眼目睹一次了。
正局促着,她忽而感觉肩上一紧,再一抬眸,恰迎上了面前人温热的鼻息。
那人此刻正将一件鹤氅披在她的身上,她自觉不合礼数,于是慌忙俯身:“谢太傅……”
“无妨。”他轻轻按下了月逸云的动作,一声“走吧”,便转身将人引入了殿内。
比起外头,殿内便温热了许多。她跪坐案前,轻嗅着微擦过鼻翼的雪松香,悄悄揽过谢太傅的笔砚,缓缓磨着细墨。
“公主如今早已及笄,尚且过了适学的年龄,为何忽的想起学诗来了?”谢昀儒雅地落了座,身形同青松般挺着,他敛袖抬手拂了茶杯,放在唇边细呷了几口,似是不经意问起。
“逸云早便想学些诗词了,只是父皇起初总不答应,母妃也劝过,道是女孩子读些诗书用处不大,可就在逸云想要放弃时,父皇不知如何想通了,这才松了些口。”月逸云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地回复着。
谢昀本就是随口一问,却不想听到了这样的答复。他摩挲着杯沿,微微愣了几许,转瞬又将其置下,自公主手里接过了笔砚,自己磨了起来,“既然来了,那便留下吧,多学些东西,总是不亏的。”
月逸云忽感喜出望外,猛然抬起了头。起先她唯恐谢太傅不愿收自己,如今既得到了面前人的首肯,心下难免些许激越,于是便在窃喜之余,抬眉悄悄端详着谢太傅的面容。
谢昀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唇角扬了片刻,转瞬又摇了摇头,打趣道:“那便要好生学了,绝不可倦怠,”又抬手将一本书推到她的怀里,“这一本《诗经》先拿着,每日教你几首,需得按次日晨起背完,你可记清了?”
她顾不得左右,忙点头应了下来。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等她手里端着笔墨,再忆这一段回忆时,不消得便已过了大半年的时光。这半年来,谢太傅亲自把着她的腕子教她练字,又耐心为她批改文章诗词,甚至还会帮她圈划书卷中的释义……现在的她抛去平仄韵脚,倒也勉强作了几首适口的小诗,如今眼底放着的,也是她自己作的。
可宣纸上的笔迹却遒劲有力,婉若游龙,不失为青松之姿,显然是被誊抄过去。
她捕捉到纸上残留的雪松味,于是无意唇角温柔,笑意总也化不去。先前不晓爱欲,此后经年,她才恍觉,那个青松般的公子,早已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她的心里。
窗外日高花影重,才至东曦既驾之时,月逸云温着诗书,留在东宫等谢太傅退朝回来。
只是等了许久,也不见殿外人影晃动。她倚着玉臂,颇为惆怅地抬起了眉,可俯仰之间,却只见断虹霁雨,净秋空。如此天色,想来早便遇了辰时。
那人总不会是要失约?她如是想到。
只是不想便罢,胡思乱想久了,倒免不了心下作焦。她随意捡起一块方砚,却又在研磨之中不小心落翻了墨汁,那乌黑无可避免地落在了檀木地板上,霎时撞开一朵墨花。她心下一惊,顿时反应了过来,怨眉蹙了半晌,刚准备去掏帕子的手又缩了回来,兀自支颐在窗边怔愣了起来。
可无奈心下空茫,想了半晌,满心却只有谢太傅的身影。
贰
忽然,外头响起几声琐碎的足履声,月逸云忙挺了身子立起来,裙摆无意掀翻了那一方墨砚,可当那个矮小的暗影闪现在宫门后面时,心突然落了一瞬。
原来只是一个宫女而已。她失落地转身回殿,刚要拾级而上,便听闻有人喊她,于是迟疑着顿了步子。
“公主,谢太傅今日不在,特意让奴婢前来禀报。”
月逸云闻言喟叹一声,涉玉阶而下,想了半晌,回殿去取了纸鸢来。那纸鸢通身乳白,燕尾轻剪,左右一派笼中樊鸟之态。几月以来,她还是初次将它从箱箧中拾出来。一捏紧那燕翅,她便不经意忆起了些往事。
当初她才入宫学诗,甫一拜入谢太傅门下,那时她便想着要寻些什么作拜师禮,可挑来挑去,总觉得那些金银俗物都配不上她的太傅。于是,几番周折之下,她终是选中了一台方砚。
那方砚是上好的金丝楠研磨而成,墨汁浸水而不晕,迎光则生泽,她端着看了好久,又觉得不够,让兄长教自己用这砚台写了几句诗,然后一并收纳起来,这才心满意足地送予太傅之手。
只是太傅看了两眼,并没有多说什么,反倒问:“这诗是你自己写的?”
那金箔白纸上书着的字,字体雄浑苍劲,俨然一副虬龙之态,如何也不似一个姑娘家写出来的。
月逸云不愿撒谎,只好如实道:“是逸云请了别人帮忙,”顿了顿,她似是记起了什么,又慌忙解释道,“不过他只是教了逸云,笔是逸云亲自执着的。”
谢昀面上无甚表情,只是眉头却轻轻皱起,有些不自然地说:“不知是哪位仁兄,竟对我家学生如此照拂,还劳烦公主替谢某谢过那人。”
他说完后,月逸云一直停留在“我家”这两个字上,耳廓浮起酥酥麻麻的感触,心下有些异样的感觉,但总归还是有些窃喜。她还未反应过来,便闻到了一阵雪松香,再一仰头,腕子便被人握了住,待她彻底回过神来,才发觉太傅正握着自己的手在宣纸上写着什么。
“臣幼时即为先帝伴读,自己的学生,当然也能自己教,”他顿了半晌,又佯装严肃道,“日后公主若是有不懂的了,就来问臣,臣怕旁人教偏了公主。”
月逸云本想说些什么,可抿了抿唇,却什么也没说,反倒仰着那粉雕玉琢的小脸笑了一下。
随后,谢昀便把着她的手腕,作了一幅鸟雀之画,每一处都极为用心,而后又亲自磨开了那方金丝楠木方砚,在画面上题了一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月逸云望着那清正的小字,不自觉念出了口。到了次日,太傅便托人将制好的纸鸢交给了她,她心觉此物珍重,便锁在了箱箧里,许久不曾动过。
日后她再问及此事,太傅只轻笑一声,颇有风度道:“回礼罢了。”
如今雨才将将歇了下去,她起初还恐纸鸢飞不太远,可当那宫女巧妙地拎起风筝线,不消一会便终共白云而飞。
月逸云静静看着那纸鸢穿云拂树,轻转空碧,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宫女瞧了须臾,忽而将线落到了逸云公主的手里,敛笑说道:“公主也来试试,全让奴婢放了,就没意思了。”
月逸云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她捏着线,还在介怀辰时的事情,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太傅的假告得有些莫名其妙,总觉得那人是有事情瞒着她的。
然而这种想法终没有依据可托,也全乎是她单凭想象而来的,而且太傅如何,本就是不需要同她讲的。她深深意识到了自己的僭越,于是只走了半会神,便又在顷刻醒转了过来。
可手中的纸鸢却如何也不听使唤了。一瞬风起,残红尽逐狂风去,手中的风筝线了落了一截,头顶的纸鸢不消一会便俯了下来。
可它却不曾落入院中,而是继续逐着那劲风,越过了高墙,同时,紧握手中的风筝线也在空中被树枝斩断了。
那宫女一下急了,她忙请着罪,吓得俯下身来,道是要翻墙去寻。月逸云微微摇了摇头,这墙外便是宫外的天地了,哪里由得他们翻过那一侧。便也只有那株绿梅肯探过枝叶来,深深俯瞰着宫中的肃穆。
于是她便敛笑着说:“没事了,飞了便是飞了,就当是主子看腻了、厌弃了,不过一掌中之物,不要便不要了罢。”她心揪得极紧,却还是宽慰自己道。
那宫女似乎是被她眉眼间的失意吓住了,于是深深愣了一下。
其实她知晓,若是自己执意要去找,太傅怕是会更生气,恐是要嫌自己胡闹,既如此,还不如不去碰那道高墙。
只是可惜了那份心意。
她本想就此打道回殿,却无端生出些心怯空房不忍归的惆怅来,如何也抛不开脑海中的那抹身影。她立在原地斟酌了会,决定以讨要字帖为由,再去看一眼,说不定那人已经回来了。
叁
古木无人径,日色冷青松。这一路而来,只见秋光懒困倚微风,早已吹梦无踪。
两人便就这样一前一后踱着,看似风轻云淡,月逸云的心绪却已极重。她反复估量着,该如何去解释纸鸢的事,才不会引那人过分愠怒。不想只一转弯,那宫女便急急地开了口。
“公主快看,太傅大人就在那里。”
月逸云猛地抬首,那抹青松之姿一瞬便撞入了眼眸,她踌躇着,正欲上前,却见他的身边还有旁人,于是敛了敛眸子,又匆匆退回了步子,那宫女见了,心下明朗,便也随着公主静候着。
然而那两人似是在争执些什么,气氛异常紧张,她不明所以,却也跟着挽起了眉。拜师这么久,她还未曾见过太傅对谁发这么大的火,难免心下有些紧张。
忽然,太傅一甩袖子,径直向这边走来。
“太……太傅……”她很快便听到几声渐趋渐进的足履声,于是颤颤抬头,小心翼翼地收敛着神情。
“你怎么在这,为何不回去温书?”太傅眉头拎起,面上稍有些薄怒。
月逸云身子一僵,虽是不明所以,却还是不敢触及他的逆鳞,她来不及多想,匆急地转了方向,虽已走远许多,可心里还是落下了委屈。
那日回去后,月逸云坐在窗边温了一整个晌午的书,可却总会心下烦乱,如何也抹不去愁绪。正当她寻思着自己是有何处做错了时,忽的外头有人叩门,她甫一开门,便见着了太子,一时讶然。
可当来者说明了来意后,月逸云顿时如坠冰窟,遍体生寒。太子甫一踏出殿门,她顿时便跌坐在案前,久久不愿再说话,无意之间,便已梨花带雨,珠唇发抖。
不可能,怎么会如此?她反复盘问,可问了许久,也不知该向谁来讨要这答案。这变故生得太快,总要打她个措手不及。
过了许久,她还是不愿相信这个噩耗,心口顿顿的痛,任谁也唤不动,连晚膳也不曾用过,下人们因此胆战心惊,一碗热粥温了又温,最后无奈只得倒掉。
转日,她是红肿着眼去东宫习诗的。
谢昀见她这幅模样,一时心疼不已,他拍着她的背,锁着眉头将她轻揽入了怀中。
月逸云嗅到雪松香的一瞬,一時所有的心防都塌陷了,她把云鬓埋进太傅的怀中,顿时声泪俱下,哽咽不已,“太……太傅……我皇兄他……”无声之间,泪已落满袖。
谢昀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双手微微有些发颤,“臣知道……臣知道……可二殿下……他也是为了家国……”
“逸云什么都不要……逸云只要皇兄……”她逐渐哭到喘息,渐渐眼前有些发黑,可仍是埋在太傅怀中,仿若抓住了最后一捧温热,久久不愿松开。
公主鬓上的步摇扎着他的胸膛,刺痛非常,可他却是生生忍了下来,抬起发涩的双眼不断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臣不会让公主再伤心,公主相信臣……这天下,也马上就会太平了……”
月逸云没有细听太傅的话,可渐渐有些发晕,逐渐便晕厥了过去,谢昀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把公主抱上了小榻,又解下自己的外披,为公主披了上去。
他看着他的逸云,不自觉紧握住了那人的手,怕稍一不留神,那人便会从他眼前消失;可他也不敢太用力,他怕那只纤纤玉手,同汉白玉般堪堪碎掉。
这也是他唯一一次,默许公主偷懒,不读诗书,也不练小字。
他之前想的是,倘若二殿下不上战场,不率兵亲征,敌将的气焰该如何来压,边境的军心该如何来安?而待如今,他瞧见了逸云公主伤心的模样,便逐渐心生不忍。
也许,若是没了他的一再阻挠,若是他及时听取了圣上的意见,二殿下也不用上战场,逸云也不会那么伤心。
可他同样也不愿失去面前的小公主,就像她不愿失去皇兄一样。
用过晚膳后,月逸云托腮坐在榻边发呆,她手里捏着的,是临走前太傅交予她的。
那是几页宣纸,每一页上都有雪松的清香,且每一页都是她写过的诗句,只是有几首被稍作了修改,反倒更妙了些。
她何尝不曾知晓,这不过是些宽慰罢了。她试图让自己清醒,可一旦清醒,却又免不了被悲痛深掩。
若要提两个对自己最重要的人,那么一个是谢太傅,另一个便是皇兄;这两人一人授她诗书,一人伴她长大。
犹记年少,她心性尚且顽劣,于是便乘人不注意去偷那御膳房里的桂花枣糕,恰被厨子抓个正着。后来回去后,却不知父皇是从何知晓此事的,他显然是怒着了,即刻便责令她思过三日,最后也是皇兄跪了一晌午,替她求的这情。
更有一次,她不小心落入了塘中,还是皇兄亲自下水捞的她。事后,他故作严肃训着这小家伙,她却知晓皇兄从不会同自己动气,于是便伸出一双手颤颤地去拉皇兄衣角,皇兄一时便软下心来,拖着风寒陪她在榻边坐了一夜,直至她身子好了些才愿回去……
如此之类,不胜枚举。她无法想象,若是没了皇兄的庇佑,自己到底该如何长大。
三个月前,皇兄还用指尖点着那万里江山图,踌躇满志地同她讲:“瞧见了没,这些都是我征来的,等皇兄征服了南蛮,就来看着你成亲,可好?”
她当时说的是“不许反悔”,可如今才知,原是上天嫉妒,同她打了个趣,只是她心思纯良,便信了真而已。
再忆及往事,举袖拂花黄,烛送空回影,怎堪那清秋寥落,心绪成悲。
肆
新的一日,同样是烟细风暖,明媚之色凝伫危楼,仿若在深深拾纳着深谙的冷色,与往日相比,不见何许不同。只是难免物是人非,人的心绪也总归不同昨日。
自皇兄离开后,逸云公主便更感患得患失,心思也敏捷了不少。她日日夜起,都会想到皇兄昔日的模样,更有一次,她竟荒唐到将太傅扯进了梦中。
那夜,梦中的人毅然转身,身影逐渐远去,渐与天色融为一点,再不见其回头。
这日,谢昀还执着书卷讲授诗词,便有人传话道圣上相传。
谢昀闻言,微微挽着眉,久不曾言语,半晌,他才缓然起身,步步踱向殿门。
月逸云斟酌着太傅的神情,總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可她毕竟只是学生,不敢多问,只好跟着起身道:“太傅,让逸云随您去吧。”
谢昀面色冷了冷,眼神深邃寒泊,右手探出袖口来,动了动手边的檀木戒尺。
月逸云心下一跳,顿时吓得不敢多说什么。她看着太傅跨过那道门坎,却又蓦地转身,她一个激灵,连忙低下头来听他吩咐。
“晚些时候再来找臣,功课务必得补上。”说完便一扬锦袖隐匿在了画壁那侧。
他也便是在这时,触怒了龙威,被皇上禁足宫中。夜半,他听着更漏,猜测已至子时,便想着她不会再来了。
可手下里批的是逸云公主的文章,眸底便也不忍氲上了温情。
转瞬再回想白日之事,却仿佛在出殿的那一刹瞧见了公主的身影,只是瞧不太真切,隧也不敢妄加揣测。若是陛下也召见了公主,那她便是已经知晓事情的原委了。也不知晓,她是否会怪他的擅自安排。
烛光熹微,不过一会,他便不自觉地走了神,喉头也微有些哽咽,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晚公主还是来了,她就这样,裹着风露、拥着冷月,通红着鼻翼进了殿内。
犹记那晚,殿外渐渐落起了春雨。
她通红着眸子,暗哑着问她,为何要将自己赐婚齐府。
谢昀望着她颤抖的珠唇,仿若自那贝齿见发出的声线也极不稳定,他知晓她的小公主是该恨他的,却未曾想到会如此记恨,于是愣了愣,十指紧紧攥着掌心,却久久不曾回答。顿了会,他忽的转身,兀自去寻了把九骨纸伞,双手递给了月逸云。
“公主,今日天色已晚,臣送您回去。”
月逸云并没有去接,她锁紧了眉,在冷风中退了一步,她其实早已泣不成声,却还是哽咽着质问,“您真的就这般看待逸云吗?逸云对您来说,就只意味着一样物品,可任人随意摆放吗?”
寥寥几语,却是字字诛心,句句泣血。她平素最恐束缚,却如何也未曾想到,这么久以来,将她缚于高笼之下的,却是她最为敬慕之人。至如今,就是她的婚事,也一并被人管了去。
谢昀微微皱了皱眉,又低声催了一句,只是见她仍不愿走,便抬手轻轻推了她一把,“公主,莫要为难臣了……”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会,空气一时静得可怕,月逸云心知再也问不到答案,便哂笑一声,兀自接过拿把伞,转身一瞬,心霎时分崩离析,可纵是再冷,却还是缓步走入了雨幕。
“那太傅,便不要再来寻逸云了。”雨中寥落月中愁,她每一句都说得那么竭力,仿若是要斩断什么一样。
“就当作逸云,从未钟意于您。”声音渐冷,随着潇潇雨声,再不闻其声响。
然而谢昀听过那一句,却是深深一愣,一时心像被掏空了一样。钟意于您……他又何尝不是,原以为本就是他一厢情愿,如今才知,那人原也是喜爱着他的。
可他却没有追上去,反倒就这般看着她,直到她的倩影再寻不见,与天边孤星渐趋一点。
待公主走远后,他再难自已,不忍眼眶泛红,几欲伏倒在案边,掩面而泣。
钟意一词,看似简单,却似毒药一般,瞬间埋没了他的五脏六腑,可想的越多,便越要酿成大罪,忽然,他闭上了眼眸,仿若再不与世相争般,决然转身,身上那雪松冽味,却随着那一汀烟雨,渐逝渐冷。
他如此绝情,只因他明晰,明日等着他的会是些什么,因此纵是此恨绵绵,此情了了,却也不敢再惹缘分,与其供有一个妄想,倒不如就此斩断,与君一绝,于谁都是善终。
只是可惜了这段情,还未来得及开始,便已随年岁覆落。
伍
高堂之上,他俯首千秋;大殿之下,他端正温尔。如今借着这潇潇雨歇,再思及旧人,孰是孰非抛却,却无几分愧怍。
太傅殿上寥落了几日,不久之后,便落下了一道圣旨。几个大臣冠冕堂皇,道是秉公执事,心下却再无旧情。
谢昀默默望着那被搜刮得纷纭杂沓的大殿,又眼见旁人捧着一卷京城密图,道是他意欲造反,欲献此物于南蛮统领,心中再生不起波澜。
他至终也没有反抗,直到被人按住臂膀的那一瞬,也仍是笑着的。谢太傅到了何处都是一副青松之态,哪怕而今锒铛入狱,脊梁也仍是不肯弯的,而朝中众臣所忌惮的,又何尝不是他这副宁死不屈的倔强模样。
他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甫一踏入殿内的人,惨淡笑道:“臣贱命一条,劳烦陛下费心了。”
其实,早在逸云公主拜入东宫之时,他便已料到了陛下的计谋。昨日众臣才议论了南蛮的战事,便有人提议道,要寻一位宗族贵女来和亲,以示两方交好。那日,陛下虽只是稍作思索,并未明说什么,可所有人都已猜到,陛下那时便有了自己的想法。
后来高堂之上的帝王怀着那份愧疚,再经不住小公主的央求,又无奈心下发软,便应允了她最后一个心愿——赴往东宫学诗。
学些诗,倒也方便了往后的和亲,日后若是寂寥了,倒还能执笔写点什么,无论寄回与否,总归是不坏的。
可错便错在,他偏爱上了这位小公主。于是,他枉顾众臣驳斥,毅然央求皇上一改故辙,重新指配。虽然之后陛下也稍稍松了些口,可当二殿下的骨灰被送回后,他忽的就按捺不住了。
陛下再一次将和亲之事摆上了早朝。
谢昀一时心下惶恐,公主性情温和,怕是受不了边疆粗犷的风。于是,正容亢色的谢太傅头一次伏下了身子,颤声求情。
犹记那日,龙椅上的人缓缓俯下身来,一缕墨发自冠冕之上垂落,渐渐落到了谢昀的面前。圣上用足尖摩挲着滴落在地毯上的血花,仿若对面前人磕拜闻所未闻。
约摸着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抬头来,望着那张战战兢兢的脸,忽的狡黠一笑,“那爱卿说说,是谁才可配得上我的逸云?”
谢昀顿感如芒在背,加之跪得久了些,一双腿都麻木了,遑论身形,连气息也不大平稳。他滴着汗渍,颤颤说道,“臣……以为,齐府大公子……乃最佳人选……”
龙椅上的人忽的扬起了嘴角,他慵懒地摩挲着扳指,冷声道:“来人,拟旨,便说太傅要朕将逸云赐给齐府。”
他心痛如绞,却仍是不敢言语。他原以为,陛下针对的不止是他,还有逸云公主,后来才知,他原只是针对他一人罢了。就像如今的虚有罪名,本就是因他为先皇的遗腹,在眾臣面前颇有威严,又始终坚持旧派思想,总与圣上之意相驳,这才盘算着要借机除去他。
况且,圣上与先皇素来不合,又怎会留他太久?
如今是他自己破了防线,若是不认谋逆,便会有人心觉他与公主有染,刻意庇护。于是,为护心上之人清白,他便不得不认。想来圣上早便看破了他二人之间的感情,不想让公主为感情所累,再惦念着他,否则也不会画蛇添蛇,添上赐婚这一笔来。
当他踏足高堂、因不屈于淫威而惹人耳目的那一刻,早便料到要有今日。可如此这般,他亦是愿意的。
一生悲喜,安有几何,只是九死一生,其心未悔。
月逸云出嫁前一日,辗转了许久,却还是拾起了尺牍,想托人替太傅捎一份请帖。不论当初如何,毕竟这也堪称一门善缘。
毕竟她知晓,自己凡才浅识,只会写些庸句,如此模样,怎敢奢求留在那人身旁。她虽不愿囫囵而嫁,却也为那夜之事心下难堪,如今想开了些,便也不那么生恨了。她眉心皱着,心觉需得向太傅好好道个歉。
可那宫人却道,太傅不在殿内,她问过许多人,才知谢太傅早便离开了,之后也没再来过。
月逸云听罢惆怅几许,不消得一会便又心头发涩。只是她未曾声张,便就这样,缓缓走上了那玉阶。
原来他们之间,便同那日的纸鸢,本便无缘,只是系了那细线,便勉强拴着。如今反观情缘,而她就是那纸鸢,太傅无异落成了掌线人。
从前,她任由太傅掌控,心无所怨,可有一日,她却倦了这高墙的束缚,想为自由搏一搏,于是那道线便就此斩落,他们之间,也便就成了灰。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她默念,却是嗟叹使心伤,欲泣之感欲盛。自我别君后,千里斜阳暮,不经意间,便已尘缘相误。
陆
谢昀盘坐在囚牢中,最后一次取出了那页宣纸。晨昏窥了下来,恰将宣纸度上了暖色,俄顷而已,便又将那清秀的字迹衬出了温度。
他俯面凝视着那行小字,独自一人落入了往事之中。公主日日摹着自己临的字帖,如今看这字体,竟也落下了些青松之姿。
他无奈笑笑,满身疮痍,目光所及却是温存脉脉。他将那页宣纸按上了心口的位置,默默诵出了声。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这便是他想对她说的话了。
而今再读此句,往昔便化甘酿一杯,醉漾心间,却不想亭苑落红如雨,早已到了绿波溶溢、杨花吹絮的时令。
忽而一瞬,风生花暗落,忆君迢迢隔青天,不抵相思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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