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殒之门·连载二

里昂

人也许就是这样，太热闹了不行，太寂寞了也不行，总要找到天秤的平衡点，才能在不断推进的时空中找到活着的实感。

2 孤儿

Day-2 10：32AM

“五天了，终于找到你了，安雅。”

陌生的男性低沉声音从C-011的灵魂深处传来，犹如黑暗中的一缕青烟，慢慢漂浮、扩散。她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坐在淡蓝色的沙滩上，天空飘着细雨。这次不是那种红酒般酸涩香甜的不详之雨，而是那天和母亲在一起时，打在身上的那种无色无味的普通雨水。夕阳缓缓下落，海面和沙滩就像表面被不均匀散上金粉的蓝宝石堆。

她发现自己身上只套了米黄色的斗篷，里面没有可以发热保暖的紧身衣，甚至连内衣都没穿。冷彻的空气让她不禁双手环抱双腿缩成了一团，明明空气异常冰冷，但打在身上的雨点却没有任何感觉。她扭过头，一个素未谋面、留着耶稣般黑色长发和修剪整齐络腮胡的男人盘腿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直勾勾地盯着海面，也可能是在盯着天际线，又或者说其实什么都没在看，只是需要一个承托视线的地方罢了。男人身上也像C-011一样只披了个米黄色斗篷，不知道下面是不是也像她那样是真空。她盯着他看了好一段时间，但他并没有转过头来把视线交集。

“好久没见过如此美的日落景色，一不小心就看入神了。”也许是感受到了C-011强烈的视线，男人终于开口说话，是跟刚才同样的低沉声音。但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前方的未知落点，没有转过头来给她一睹正脸的机会。

“我也好久没有看过日落了。”

“日落和黎明，你更喜欢哪个？”

“日落。”经历了昨天的事后，C-011很难再开口说出黎明。

“是因为昨天发生的事吗？”

“嗯。”这个人明明没有面识，却一副跟自己很熟的口气，让C-011多少感觉有些奇怪与不自在。

“听好了，安雅，去找门，去找那扇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门。只有找到它，世界才能得救。”男人的每一句话，都让011头顶的问号递增，耳边传来的海浪声越发严肃与强烈。

“门？这是什么意思……我到底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你说的门？”

“我不知道。”男人轻描淡写地说道。平静的海面从沉睡的家犬化身饥饿的野狼，喧闹的海浪声已经逐渐大到开始影响他们去听对方说话，“看来时间到了。总之记住一点就好，安雅，寻找和你一样得到了这个讯息的人，跟他们一起想办法找到门，这是拯救世界的唯一方法。”

011眼里男人的样子开始变得模糊，虽然打从一开始就没看到他的脸，但现在连身形都看不太清了。地面开始剧烈震动，海面也剧烈起伏形成海啸正朝他们扑面而来。望着巨浪，她仿佛迷失在雾霾森林中的意识，突然触碰到了虚实的边界，原来自己正身处梦境。理解到这一点，C-011面对马上就要吞噬一切的海啸变得格外镇定。眼前这个充满谜团的男人，每句话都在屠杀着她的脑细胞，让她充满了疑惑，会面的结尾，她想至少应该再问点什么，哪怕减少头顶的一个问号也好，她想再多获得些讯息。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的梦中出现？”

我是谁？

对啊，我是谁？

我的名字……

即将完全消失的男人愣住了，然后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头转向了她。

“我是雷电（Lightning）。”

男人的正脸此时已经模糊不清，就像被涂糊的油画，回答完最后的问题就化为烟彻底消失了。海啸下一秒凶猛地吞噬了被孤零零地留在蓝色沙滩的011的身躯，与昨日落入水中时同样的窒息感再次袭来。再回过神时，她已经从自己的床上惊醒。床单被汗水打湿，011左手抚摸着额头，紫罗兰瞳孔扩张，急促地呼吸着，过了好一会才逐渐平缓下来。原来真的只是梦，不过对于梦来说，一切未免都太过真实了。她起身环顾四周，醒来的地方一如既往是自己的床，自己的“胶囊（回收队员的宿舍，C-011所居住的海域打捞队胶囊是约二十平米的住所。但实际不到二十，大概只有十七、八左右）”。

遭遇鲸雨后的那天，她的意识短暂陷入了泥沼。两名不知编号的队员合力拖着她，带到医疗区接受了例行的伤情分数评估。2.71分，只要不超过5分，就会被判定为不需要接受任何治療。实际上她表面也并无明显外伤，受伤的只是灵魂罢了。评估后，她站起身一言不发犹如行尸走肉般，摇晃着径直回到了住处。脱去身上的斗篷、紧身衣、靴子和手环，瘫倒在床上，仅仅数秒便进入了梦乡。

床头柜上摆放着两片玫瑰花瓣，一片有着淡淡的香波味，一片有着温柔和沉默的味道。昨日两位前辈生命的最后一幕在她脑里挥之不去，幻灯片式地回放着就像无法醒来的噩梦。生命的消逝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活生生的存在，真的就会在某一刻后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这种空白感过于强烈，让她的大脑甚至会在某些瞬间，诡异地浮现他们是否真实存在过的想法。但这答案无疑是肯定的，他们肯定都真实存在过，不然现在自己不可能还活着，不可能还能在熟悉的床上醒来。地下世界一般会把人的骨灰植入种子，埋进土里种成盆栽来纪念。但这对回收队员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大概率都只会死于灾难天气或极端生物之手，在地表尸骨无存。像这样能带回两片花瓣，对很多队员来说已经是极为奢侈的事了。

C-011抬头望向镶嵌在墙壁上发着光的晶体管钟，11：04。这里的计时标准一天是二十五小时，所以正午是十三点，现在才十一点，勉强还算是早晨。

她摸了摸花瓣后摆着的鹿头盆栽，鹿头乖巧地舔了舔她的手指。鹿头盆栽是罂粟区这几年最流行的宠物，简单来说就是一颗被种在花盆里的鹿头，通过颈下树根般的神经汲取水分即可成活。雌性正常寿命在八年左右，雄性则有十五年左右。公鹿头盆栽会长出漂亮的犄角，可是售价非常高昂，只有贵族们才玩得起，人们会通过角的冰芽、中芽、沟痕、顶冠和左右犄角距离等因素给这些公鹿头盆栽评级。像011这样的普通人，只能买得起没有犄角的母鹿头盆栽。其实在很多人眼里，鹿头盆栽是种可悲的生物，从出生到死亡不具备可以行动的四肢，没有自由，没有乐趣。但问题是它们自己能理解到这种痛苦吗？鹿头盆栽一开始就不存在这种概念，天生就不具备那个条件。就像天生不会飞的人类，鸟也会觉得人类可悲吗？也许大多数生物都会接受自身条件的事实，而不会为本就做不到的事感到遗憾。

这只取名叫“安雅”的盆栽，是C-011成为正式队员后，C-006送给她的纪念礼物。她的母亲时小姐，曾经是罂粟区的科研主任。生前除了研发出众多工具帮助回收队员提升作业效率，还会时常在回收队区陪孤儿们玩耍，给他们带平常吃不到的美味佳肴，填补了很多孤儿们内心母亲角色的空缺。

“孤儿”特指那些生下来就没有父母，或父母中途丧生/放弃抚养权的低于十五岁的儿童，月石回收队队员九成由孤儿中收编而来。地底人口密度大，各岗位竞争压力巨大，大多数人都无余力养育后代，不小心生了的一般都会选择把婴儿偷偷抛弃，早期过多的弃婴成为了大多数区的社会问题。

经羔羊会商讨后，向各区尝试推行了一项针对弃婴的政策——无人赡养的低于十五岁儿童，将被称为“孤儿”，统一会被剥夺名字编入月石回收队。三岁前回收队提供最基本的哺育与教育，三岁到十五岁间将编入孤儿后勤队。帮正式队员们打杂，做些类似搬运伤员、清洁装备和打扫公共区域之类的事，每日可以得到足以温饱的食物;十五岁生日到来的时候，就将作为正式队员自动被编入海域打捞队，接受基础训练，开始前往海域区进行月石回收作业。根据回收的月石数量，换取相应的区域币（Zone Coin）作为报酬。区域币会以数字货币的形式，存储于每个人的手环。手环是成为正式队员后得到，相当于ID（身份证）的东西。队员可以使用它进行通讯、身份验证、支付/存储区域币、查看新闻与时间。恰好那时月石回收队还在试行阶段，前期人手短缺。这一政策同时解决了弃婴过多与回收队人员过少的问题，虽不人道，但却鲜有反对声音。

C-011成为孤儿前，她也曾有“安雅”这个名字。但时因意外去世后，失去赡养人，当时只有五岁的她就被自动编入了孤儿后勤队，从此也失去了那个名字。十年后她遇到了C-006，那个曾在孤儿时期就被时关照有加，长着獠牙的男人。

十岁时006因外貌和无法说话的问题，不单没有朋友，还经常被嘲弄。被欺负得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想过自我了断。但时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她发现后出面指责了欺负006的孩子们，那些孩子出于对时绝对的信任与尊重，停止了对006的霸凌。为了保证他不再受欺负，时开始经常把他带在身边。在时的保护和言传身教下，他也终于学会了微笑。所以C-006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把时当作自己的亲生母亲那样尊敬。在看到跟时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C-011后，更是把她当作亲妹妹一样看待。把盆栽交给011时，他指了指011，暗示她应该把自己失去的名字寄托于盆栽，从此这个名为安雅的盆栽，就开始正式生活在C-011的床头。现在再看，盆栽安雅身上就好像寄托了从时继承给006，再传到011的温柔。

她从洗漱台附近提起事先灌满水的铁水壶，水如细雨般浇灌着盆栽安雅的每个角落。它闭眼抬着头，看上去非常享受。放下水壶后011感觉有些饿了，看了看自己手臂皮肤上粘着的污垢，她决定先把身子洗干净，然后再去把肚子填满。

011轻敲空白的墙壁两下，一大片落地窗大小的城市夜景出现在眼前。她食指向右滑动窗景，马上又变成了日出海岸的景色。听着平缓的海浪声，走进刚好能容纳一个人的淋浴房，热水包裹身体的安全感，瞬间让她焕然一新。原本冰冷麻木，就像失去了灵魂的身体，此时此刻被热水正像阳光直射冰棍般融化着寒冷。她抬起头享受着水流，脑子里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水流顺着脸两侧流下，轻微划过还未发育成熟的乳房，称不上大，但形状漂亮。这种生存才是首要问题的时代，少女们已经无暇去关注自己的身体发育状况。就这样只是贪婪地享受与热水的融合，足足过了十分钟，直到手指发皱，才开始使用洗护用品仔细搓洗掉了身上的污垢，头发、腋下囤积的汗液。挤着挤着洗护用品不知不觉又快用空了，晚点要去室内商城再买点才行了。她想着冲净泡沫，出来用浴巾擦干身体，换了内衣，套上身面料轻薄的休闲白色连衣裙后，身体又恢复到了恰到好处的舒适温度。坐在床上发了会呆，带上手环，套上打捞队专属的军绿色皮外套，顶着半干的头发推开房门，来到了宿舍区走廊。

燈光让她有些恍神，耳边仿佛还在回响昨日蓝鲸砸入地面的声音。她站稳脚，来了几次缓慢的深呼吸，逐渐让自己恢复平静。调整好状态按下电梯按钮，没多久海域打捞队宿舍区（往下统称打捞区）的电梯就把她从负十七层接到了一层。

打捞区共负三十层，每层竖列方向有上下两间胶囊房，排列紧密，共可容纳约六千五百人。但由于昨日突如其来的鲸雨使他们一次失去了近半数队员，整个宿舍区明显失去了往日的生气。011走下电梯朝食堂方向走去，途中透过全景玻璃朝外望去，能看到罂粟区最大的食材养殖区，全区居民的食材供给主要来源于此。

现在正好是枫叶苹果树锻炼的时间。枫果树们用触手般的根把自己从土里刨出来，径直走向养殖区内的小型人造湖，有序地排队下水游起了泳。用根部不断奋力划水的样子，无论看几次都让人觉得些许滑稽，看着像溺水挣扎但实际又不是那样。运动会使它们的心情维持在较好的状态，结出的果实品质就会比较优秀。这种产速快、营养丰富的水果是区里人民的主流食物，罂粟区的特色做法是用刀先把苹果放血，洗净后低温油炸。这样做出来口感外酥内软，每天吃味蕾也很难厌倦。放出的血液口感顺滑且含有咖啡因，普遍会被当作提神饮品，有消除水肿、增强代谢的功能，略微调制后口味更佳。顺带一提，枫果树的细枝点燃吸入后，产生的尼古丁会使脑内多巴胺上升，很多人会选择吸枫果枝来缓解疲劳，可以说枫果树浑身都是宝。

另一边围栏内密密麻麻在地上跑的白色小圆球，是区内最重要的肉类来源——鸡肉果，圆滚滚带羽毛的白色身体上长了公鸡一样的头和两只鸡爪。调理时会斩下头与双爪，身体去毛水煮一下，配合蘸酱即可食用。围绕它的哲学讨论从未在区内停止过——“鸡肉果到底是植物还是动物？”

回答往往两极分化。

有人认为鸡肉果是在土里用种子种出来的，体内没有血液与骨头，吃完后被回收的体内果核，重新种入土地又会长出新的。所以鸡肉果是植物。

也有人认为鸡肉果成熟后，它们会像月陨前的生物——公鸡，那样具有意识地四处乱跑，会眨眼也会打鸣。这样看，鸡肉果是动物。

“原来你在这儿， C-011。”

“啊，长官。”

C-000带着两个十二岁左右的男孩，朝C-011走来。他们身上套着明显大了很多，还有些污垢的军绿色皮外套。

“诶，强，强尼？”011注意到000身后的栗红色头发男孩，就是逝去的C-017的亲生弟弟。他们的外貌特征几乎可以说一模一样，特别是那双拥有吃人魔法的淡黄色星星眼球。强尼作为C-017同父异母的弟弟，此前一直都处于被017收养的状态。闲聊时曾听017说过，她们的父亲是个放荡贵族乐师。区域统治者及其亲属，还有月陨前亿万富翁们及其后代，被称为贵族。贵族乐师是专门为这些人表演的音乐家，可谓万里挑一的存在。她们都是父亲鱼水之欢后的“意外”，出生即被抛弃，送入回收队。因为与权贵们关系很好，也没人敢对他说三道四。

C-017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五年前在街道的偶遇。对方一眼认出了长着双淡黄星星眼的女孩，那双眼是比任何东西都有力的血统证明。简短的对话后，他轻描淡写地告知她应该还有个弟弟。得知这个消息，017没有向父亲告别，就马上赶回了回收队。找到那个和自己同样长着同样星星眼的少年，紧紧抱住了他。

随后017选择收养他，并给他起名为强尼。她希望弟弟能有时间去学习技能，找到更安全、体面的工作，能像个正常人那样平安地活着。强尼跟她说，虽然父亲抛弃了他们，但他并不恨他，反而也想跟父亲一样成为贵族乐师。只要赚到很多区域币，姐弟两人就可以不用为生活犯愁，她也能离开回收队，不用去冒生命危险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可是没法成为真正的音乐家，做出堪称艺术的曲子的哦。”

017尽管那时那么说，她还是没有打破少年单纯的梦想。省吃俭用一段时间后，终于给他买到了罂粟区最便宜的乐器——口琴，让他开始了练习。倒不是真的多期待他能够成为贵族乐师，赚很多区域币。她只是希望他能够在短暂的一生中，留下更多快乐和自由的记忆，那样就够了。至少能有一次追逐梦想的权利，或者说是一次做梦的机会，毕竟自己可是连做梦的机会都没被赋予的。

“咳，他现在已经不是强尼了，011。以后你不能再这么叫他了，他现在是C-017。”

“C-017？那不是……”

“对，他本人想要继承姐姐的编号。一般新队员的编号都是随机产生的，但偶尔这种情况还是能通融下的。”

“请，请等一下，他不该这么快就被收编成为正式队员吧？他还未满十五，要编入也是后勤那边吧？”

“现在是特殊情况，鲸雨让我们打捞队失去了超过一半的人，人手严重短缺。后勤那边只要是年龄偏大的孩子，都被调来填补空缺了。我带这两个孩子过来找你的目的，你也应该很清楚了，今后你就作为导师、前辈，负责带带他们。”000把两个年轻人推到011面前，“前强尼现C-017，前Q-372现C-258，这就是你们的导师——C-011。”

011看着两个孩子的眼睛，清澈的湖底，沉着几颗类似恐惧与不安的玻璃珠，让她的内心五味陈杂。

Day-2 12：44AM

“011前辈，011前辈？哈哈哈。”绿色蘑菇头，皮肤雪白的男孩C-258朝坐在饭桌前发呆的C-011挥了挥手。圆滚滚的眼睛下方是一张永远都咧开保持夸张笑容的嘴。

011回过神，她已经带着两个后辈来到了食堂，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走神了。灵魂就像只本在室内养的猫，突然改成了放养，招呼也不打就出门巡逻了，等到肚子饿的时候才会悄悄跑回来。

“前辈，再不吃饭就凉了。哈哈哈。”

“唔？嗯，现在就吃。”011边回应着，边开始机械地将食物送入口中。她们三人坐在最里面靠近落地窗的位置，透过玻璃能看到养殖区里那些似植物又似动物的奇特物种。现在已是12：22，以这个时间来说，足以容纳五千人的食堂意外冷清，为数不多的食客相互隔开一定距离零散地坐着，“话说你们今天就要搬新住处了，等会需要我帮忙吗？”

“对啊，对啊，新房间！等这天等好久了！哈哈哈。但是没事的，011前辈，我们都是男子汉，可以自己解决，哈哈哈。”每次258的笑都像是强颜欢笑，发出了笑声，但表情却十分僵硬，话语也有点缺乏语调，就像被人拿枪威胁着一定要笑一样，说实话感觉有些瘆人。两人今天会从十平米的孤儿后勤胶囊房，搬入二十平米的海域打捞队胶囊房（后勤区约三千人挤在只有十层深度的宿舍区里，每层竖列方向上中下叠着三间胶囊房，横向排列更是比打捞区更紧密）。想当初，其实也就只是不久前，C-011也曾为能搬到更大的房间感到兴奋不已。毕竟不用再住在几乎被一张床，就占据所有空间的地方;也不用再几百人排队挤那仅仅十间，不算大的公共卫浴了。

“那、那个，011前辈，非常感谢您请我们吃饭。”强尼非常礼貌地向011道谢，跟姐姐有些大大咧咧的性格不同，他看上去稳重而冷静。011像当初入队时前辈们按照惯例，请她吃午餐那样，现在也给两个孩子各买了两颗水煮鸡肉果和一颗油炸楓叶苹果，跟当时完全一样的套餐。这比起孤儿时期能领到的那些只能勉强解决温饱，没什么味道的棉花饭团（一种地里种植的白色棉花，摘下水煮后会变成米饭一样的口感，营养价值低但能快速充饥，生长快速，成本也很低）来说，已经是非常豪华的午餐了。

上次跟其他人坐在一桌吃饭，明明只是几天前的事，却感觉过了很久，同样的饭桌前，似乎还有前辈们存在的气息。说来第一次见到两个前辈，自己铁定以为会很难相处。特别是006前辈，不开口说话，左手腕还有条很明显的缝线，让人感觉毛骨悚然。但接触一段时间后，三人间就产生了夸张点可以说是那种类似家人的羁绊。自从时去世，成为孤儿后到成为正式队员前的这段时间，011几乎没有与其他人同台进餐，不，应该说完全没有，因为她在脑内找不到类似的记忆。虽说可能一个人吃饭会更自在，但时间久了，偶尔也想有谁坐在对面一起吃。人也许就是这样，太热闹了不行，太寂寞了也不行，总要找到天秤的平衡点，才能在不断推进的时空中找到活着的实感。

“不用那么客气，017前辈她一直都很照顾我。”脑里回闪着记忆碎片，C-011的眼神落在空气的不确定点，露出了些许寂寞的微笑，“她经常在我们面前提起你，说你是她最自豪的弟弟，没帮到你真的很抱歉。”

就在刚才000告知011，强尼被收编成为正式队员后，她马上提出要代替C-017收养他，但被驳回了。理由是她才刚满十五周岁，而且不具备足够的积蓄。收养孤儿的底线是满十八周岁且最低拥有三千区域币的存款。

强尼被编入正式队员，那之前017前辈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这种无力感让011感到非常消沉，却无能为力，她痛恨自己无法替017帮助强尼继续追逐梦想。

“千万别这么说。”强尼露出善解人意的微笑，这是那种懂事地让人心疼的笑容，“果然跟姐姐说的一样，011前辈是个非常善良的人。时间无法倒退，死人无法复生，所以我只想向前看。无论将来等待我的会是怎样的人生，我都想连姐姐的份一起努力活下去，这样姐姐在天上也一定会为我感到自豪。”

“强尼，我一定会保护好你们！一切都会没事的，门也一定会找到……”

诶，我刚刚说了什么？

门？

C-011脱口而出的后半句话，让自己跟两个后辈都愣了一下。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嘴巴突然把之前梦境里听到过的“门”说了出来。

“门！你刚刚是说门吗？”坐在不远处饭桌，小麦色皮肤、克莱因蓝头发、留着山羊胡、穿深灰色背心露出明显肌肉线条的男人激动地站起身朝她们走来，男人说话时露出洁白而锋利，如鲨鱼般的牙齿，“你是在哪里听到的关于门的事？”

“我，我不知道，那只是我昨晚做的梦而已，可能是太累……”

“梦！是梦里的男人对你说要找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门吗？”

“诶？你，你怎么……”C-011被鲨鱼牙男人的话惊呆了，这跟梦里海边那个长发胡须男人，对自己说过的话一模一样。

“我就知道！刚才无意从你口中听到‘门’的瞬间，我浑身就像触电一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呼吸日从未出现过四个月石回收区同时遭遇灾难天，你懂我的意思吗？地表肯定是出现了什么易变，而且绝对跟那个梦的信息有关。”011从男人的话语中没有听出丝毫犹豫与质疑，明明一般人听到门，可能都不会去跟梦境的信息关联，但他对此反应却如此敏感、果断。她无法理解。

罂粟区的月石回收区有四块，海域区与陆地三块区域。陆地区的三块不同天候区域分别是，沙漠区、雪地区与旱地区。沙漠区灾难天发生概率为8%（非有氧日53%），危险系数中等，罂粟区在此开设三个通道口;雪地区灾难天发生概率为13%（非有氧日62%），属于高危地区，由于环境恶劣，这里只在最南和北端，开设两个通道口;旱地区灾难天发生概率为83%（非有氧日100%），属于极度危险地区，只开设一个通道口，鲜有队员会选择在此区域回收月石。

只有找到门，世界才能得救。

确实，无论如何那个梦都太过于真实，现在回想起都如记忆般清晰，甚至比她对母亲残存的记忆还要清晰。虽然听上去像在说服自己，但她始终认为不应该那么仓促地对一件事下定论。首先，呼吸日四个回收区同时遭遇灾难天这件事虽然异常，但并不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巧合是存在的;其次，两人做了相同，或者说类似的梦也绝不是概率为零的事。更何况退一万步，就算一切都是真的，仅凭她们两人的力量，真的就能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改变吗？找到门，仅仅这样就能拯救世界吗？

“你是什么时候做的那个梦？”C-011试图收集更多信息，来增加这件事在她内心的可信度。

“昨晚，昨晚是第一次。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是陆上回收队的K-172。”

“我是海域打捞队的C-011。”C-011握住了K-172伸出的右手，由于身高差，172自然伸出右手高度，刚好跟011的头顶齐平。他好像是注意到了这点，又把手向下调整了些。

原来是陆上回收队的啊。011望向他刚刚坐的位置，发现旁边确实丢着一件升入陆上回收队才会得到的深棕色皮外套。

难道我们真的在同一晚做了相同的梦？

相互介绍后，K-172开始具体描述起他那天的梦境。大致的内容都确实跟011梦境中的男人雷电说的一样。

“那个……关于这件事，我们能不能明天约个时间再谈？”011中途打断了172。她并不是不关心或不相信门的事，而是她的靈魂还没完全从昨日鲸雨的冲击中完全回来。现在这个状态要去消化吸收这些内容，实在有些太勉强了，“我今天已经……”

“唔，好吧。”172表示理解，“那明天同个时间，还在这里见？”

“嗯，谢谢你，172。”

K-172回座位套上深棕色外套，朝三人挥挥手离开了食堂。

“哈哈哈，011前辈，你们刚刚说的到底……”

强尼在桌子下突然拧了下258的大腿，摇摇头示意不要再问，让011先缓缓。他们看向她，C-011又回到了刚坐下时的状态，眼神有些麻木，双耳深入传来类似虫扇动翅膀的噪音。刚刚的对话她压根没听到，只是机械地往嘴里送着食物，视线再次落到空气中不特定的灰尘粒。她也还只是个刚满十五的少女，需要时间来愈合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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