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非
往昔繁华过眼,徒手难摘天上月,玉兰花开了几季,他们故事的落笔之处,满目苍痍。
一
今年定京城的春日来的格外迟,三月将尽,天气才逐渐回了暖,推移着日子消去料峭余寒。
大理寺旁植的那棵玉兰树青枝又绿,冷白色的花绽在阳光之下,未干的露珠就折射出些许微光,衬上大理寺那块古色庄重的门匾,颇显那些官吏们口中的“清明世风”。
七王府的翠幕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前,随行侍卫搭了三阶木梯,迎着一名女子下了马车。
她身着群青色双绣粼云纹的广袖合裙,及腰长发挽了花髻,簪了西云钗子。站定的那一刻,她双手交叉轻放身前,行云流水中透出来的,是刻在骨子里的端庄。
外门守卫快步前去通报,不多时,重新出现在她视线之中,只见他弯身行了个礼,恭敬道:“云小姐,请。”
女子浅笑着点头应下,孤身跨过了大理寺的红木门槛。
刚走出几步,却听得身后传来几声议论。她慢着步子继续向前走着,面上半点波澜未惊。
“云小姐?这是哪位云小姐?”
“还能是哪位云小姐?定京城可只有一位云小姐——”
“你是说……她是春陵伯家那位嫡女?!”
“可春陵伯府……不是在一年前就被圣上给抄了吗?”
“嘘!别说这么大声!”那人的声音弱了下去,她模模糊糊间听到了最后一句。
“少卿是最听不得旁人提起春陵伯府灭门的事了……”
春风掠过,庭中树影婆娑,她的步子仍稳而慢,行至洗心阁前,她缓缓推开门,入眼是静坐于桌案旁翻阅书卷的公子随着声响抬了眸。
他身后放置着名家雕成的玉兰九叠云锦张屏风,身侧是散落的纸张几许,而他坐于其中,周身只余慵懒恣意,泛起些淡然华光。玉骨风清、芝兰如画这两个词,仿若为他而生。
她开口,语气轻柔:“玉二……大理寺少卿,我奉七王爷之命来送娆西宫旧案物迹。”
“怎么让你送来了?”白衣公子朝她懒懒地伸出手,“冬日才刚过,外头应还冷着吧?”
她闻言笑了笑,从手腕上褪下一环水墨乌白的飘花玉镯,放到他摊开的掌心上,才答:“不妨事。”
他细细端详着掌中之物,倏尔轻笑起来,“娆妃,可真是好手段。”
“深宫里的人,总都有些保命的算计。”
她话音刚落,身前人便接了话,“可到最后,命还是没保住,不是吗?”
他细长手指轻弯,发力折动玉镯里侧,一瞬间玉镯断成整齐两截——
那玉镯竟是空心的!镯内藏有一纸条,字小而密。
他取出字条展开扫了一眼,眉头微皱。她见他这般神情,正欲出声询问,却忽而同他对上视线。
“阿盖,”他唤她,“替我给七王爷带句话……”
“就说,娆西宫旧案,玉不寒尽力而为。”
俊俏公子起了身,月白衣角堆落纸张之上,他眉梢眼角皆藏着些讥诮,张扬似三月的风。
而此时,风送玉兰花香入了洗心阁,她转身离去,迈出洗心阁那刻,阁后梧桐树叶蓦然与风声碰撞,她循聲望去,恍惚于叶间见一人影。
待她眨眼再看,又分明空无一物。
应是她看错了,这样想着,她也不再停留,径直走向翠幕马车。
待她走后,玉不寒深吸了口气,再次展开了那张字条,眉头锁的更深。
屏风后方西窗处传来“吱呀”一声,紧接着,一名暗墨衣袍的男子从他的身后走出。
他浅浅抬眸看向来人,“七王爷派你来的?”
暗卫点头,朝他行了一礼,回道:“淄偌见过玉二公子。”
“七王爷行事,真是有意思。”
二
云之盖从七王爷的茶室出来时,日头已经偏过了大半个定京。
她漫步走向自己住的院子,所行过处,侍从丫鬟朝她行礼,她点头应下,仍是那副慢悠悠从容的样子。
没人看得出她心绪纷飞,像是一团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绒花。
她回到屋里,反手关了门。脚步沉沉坐到桌前,视线落在了屋子北墙挂着的青纸鸢上。
她盯着它看了许久。
高墙上挂着的陈旧纸鸢尚未缠线,事实上,它从没拥有过飞上青天的机会。拿到它的那一刻,云之盖其实是雀跃的,可她不能做放纸鸢的人。
因为她是春陵伯家的嫡小姐,也是定京城里最为端庄知礼的小姐。
端庄知礼、端庄知礼,她反复念着这四个字,直到两行清泪滑过脸颊,滴在她紧攥着衣角的手背上。
泪微凉,激起她深埋心底的回忆,那亦是她与玉不寒的初遇。
远在五年前,乍暖还寒的春日。
春陵伯府与玉右丞相家是世代的交情,春陵伯夫人更是自小就告诉她,她未来的夫君,只会是玉右丞相家的公子。
那年春,春陵伯夫人受玉夫人之邀,前去东月山踏青,也带上了她。
几位夫人有说有笑,坐在石桌旁叙着家常,她与几位别家的小姐凑在一处谈诗赋,忽见不远处有孩童迎了风放着纸鸢,那几位小姐来了兴致,争先着小跑到那群孩童身旁观望着。
“阿盖!快过来啊!定京城可见不到这样的景致!”
她们朝她招手,她浅笑着摇了摇头。
纸鸢飞得老高老高,可始终连着一根线。
那并不是自由,她清楚得很。
何况,她是跑不起来的,她走的每一步,都要轻要缓,要担得起母亲口中的从容。
她轻叹了一口气,转眸时不经意看见,在离她十几步的地方,有一棵白色玉兰树,叶上花开的正好,恰如繁雪压绿枝。
她走到它跟前,绽出一个笑颜,“不能去放纸鸢,赏花……也是不错的嘛。”
“喂。”树上忽然传来少年人的声音。
她惊了一下,抬眼望去,那繁密白花之间,赫赫然坐着一名俊俏的少年!
他穿着玉兰花色的衣袍,皮肤也极为白皙,墨发散落在树枝桠旁,仿佛要与玉兰花树融为一体。
也不怪她没看出来……她这般想着,后退几步,垂下了眼,向他行了个礼。
不料,他从树下一跃而下,又开了口,“你就是春陵伯府那位……端庄知礼的大小姐?”
她闻言眉头微蹙,“公子识得我?”
玉不寒懒懒靠在树干上,并未回答,自顾自地问着:“你为什么不去和她们一起放纸鸢,反是自己跑来赏花了?”
听他这语气,是定京哪家的公子,随自家母亲来踏青的吧?
云之盖思量片刻,着实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搪塞着:“我不如众位小姐活泼……”
他随手摘下一朵花,拿在手上转着圈儿,漫不经心地截了她的话,“你明明很想去。”
她抬眸望向他,猝不及防撞进他眼中,他半敛着眸子,就那么望着她,并不打算再言语。
“我……我……”
“不必说了。”他似乎看出她的窘迫,“等回了定京,我送你一只,到时候放不放,都随你。”
他说完就散漫地朝夫人们坐的那石桌走去,云之盖一愣,反应过来后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
“多谢公子好心,但是不用啦!”她轻喊了一句。
回了定京,他们大抵是不会再见了。
少年人还未行出几步,听见她的话又转身,“玉不寒,说到做到。”
霎时起了风,吹落玉兰花瓣几点,宛若白雪迎风半斜,花丝意绪尽归少年。
他抬步愈行愈远,再也没有回头。
“玉不寒……”她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浮现了母亲曾念叨过的话。
“玉家二公子啊,名唤不寒……这名字,取自玉夫人所作诗句——”
“愿似人间方外客,纵挂冷玉身不寒。”
“玉夫人,许是盼着二公子,这一生风骨清绝,不染世俗吧。”
云之盖收回视线,回看那棵屹然而立的白玉兰,蜂蝶绕着花团飞来又去。
她想,他倚在树间时,玉兰花色与青丝墨色相衬,确确实实,如同仙人临凡。
三
后来回了定京城,当白衣墨发的少年拿着纸鸢出现在春陵伯府门前时,她看着他愣了好久。
等将心绪理清,那幅画面早已烙进了心底。
岁月从不为谁驻留,世事俱是因缘际会,再感叹时,他二人已然情意相通。
她仍记得,三年前初冬的寒集市,玉不寒带她偷溜出府,说是要去看夜间如白昼的定京城。
风光恣意的少年拉着她的手行到伯府后门时,正巧撞上了刚从厨房走出的春陵伯夫人。
她看见他们时怔了神,云之盖心乱如麻,想着挣开玉不寒的手,却被他拉得更紧。
他扬起嘴角,朝春陵伯夫人行了一礼,面上丝毫不显慌乱。
“伯母,侄儿想带阿盖去寒集市看看。”
春陵伯夫人缓了神,看着他们相握的手,笑了笑,点头应允,“那不寒一定要保护好阿盖哦。”
“一定!”他如此回答。
冬季罕见的月光洒在他的侧脸上,斑驳了他衣襟上绣的玉兰花纹,像是入世的妖精。
他笑的淡然,握着云之盖的手却出了汗。入夜空气中寒意弥漫,那暖意便更加明显。
少年拉着她直奔集市,连脚步声都轻快。
他步子大,她不太能跟上,于是出声想让他走慢些,“玉不寒,看花走马何须急?”
他似乎没听到,仍拉着她向前走去。
直到正北方护城河畔烟花乍然开在天际,他才慢慢停下了脚步。
少年回身,凝视着她含笑的脸,“不急不急……这样刚好。”
她懵懂地偏头,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烟花好看吗?”
“好看!”
“那我来年还送你。”
五年前的东月山踏青,他应许送她一只黛青纸鸢。三年前的寒集市,他亦曾为她点起照亮整个定京城的烟花。
如今他已是名动天下的玉二公子,风度卓绝的大理寺少卿,虽已及冠,但仍未娶妻。
——只因她那句“不報家仇绝不谈儿女之情”。
春陵伯府众人入狱之日,七王爷将她救出,皇上许是以为七王爷看中了她,又或许,觉得她一介女流实在掀不起什么风浪,倒也没再发难。
可她当时,分明看见了隐在暗处的玉兰花白衣袍的一角。
她知道,是他和七王爷达成了交易,七王爷保住她的命,他便为七王爷做事。
毕竟大理寺少卿之职,总能知道些旁人不知之事。
七王爷提出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暗中调查当年娆西宫旧案。
宫中传闻,先帝病重时,只有娆妃一人陪在君侧,在先帝驾崩后一日,娆妃于娆西宫中自杀。时人以为她是殉情,皆赞娆妃寄君情真,赞完又是阵阵唏嘘。
随后,四皇子承了母族之力继任皇位,成了当今圣上。而娆妃之子七皇子,因无法获得母族支持,与皇位失之交臂,做了七王爷。
回忆戛然而止,云之盖起了身,窗外夜幕已至,她走到烛盏架前,添蜡剪灯。
微弱火光渐渐明亮,她扭头看向紫檀木柜上静置带锁的匣子,低眉长叹了一口气。
最怕回想当初,记忆长河之中千百张熟悉的面孔浮现,携裹着世事辗转、无常变幻,终究化作虚影远离。
五年时光足以改变一切,昔日辉煌和美的春陵伯府,如今只剩她一人存活于这喧嚷红尘。
两张封条贴上朱红大门、阴暗地牢中响彻哀嚎、断头台下血流成河……
而造成这一切的,只是由于当今圣上想要削藩除爵。
天子皇威,不容侵犯。
她仰头苦笑一声,刹那间泪如泉涌。
四
清明时节细雨纷纷,雨丝顺着合欢翠叶滴在行人斗笠之上,开成一朵朵并不清晰的水花。
白衣公子走到合欢巷尽头,七王府邸便出现在他眼前,那陈青色的大门正敞开着,放眼望去,可见府内走廊旁种满了郁郁葱葱的忍冬藤。
隐在斗笠下的薄唇微勾,他收回视线,径直走入府内。
恰在此时,对面来了人迎接,是那日见过的淄偌,他抬手将斗笠摘下,露出那张金玉雕琢般俊美的脸来。
淄偌拱手行了一礼,道:“王爷已在茶室等候多时,还请玉二公子随属下来。”
玉不寒扬唇一笑,跟着他朝茶室走去。
茶室中暖意氤氲,他推门间已闻到阵阵茶香,伴随着香炉中紫檀香气绕在鼻尖。
“玉二公子,好久不见。”
透过仙蜍青鼎炉上萦纡的稀疏烟气,他看到了七王爷微带笑意的脸。他穿一身绛紫色蟒袍靠在红木椅间,周身贵气浑然天成。
玉不寒行了个礼,回着:“多谢王爷记挂。”
“臣适才进府时,路过走廊……看见了不少忍冬藤。”他在七王爷眼神示意中坐下,又道:“王爷可是对忍冬花情有独钟?”
七王爷饮了口茶,低笑了声,“也许是吧。”
玉不寒心下了然,眯了眯眼,道:“忍冬花性味甘、寒,为清热解毒之良药……”
“如果臣没记错的话,娆妃娘娘生前,便有饮忍冬茶的习惯……”他身体微微前倾,话语慢了几分,“而娆西宫旧案卷记载,她是中毒而死。”
七王爷神色未变,转眸对上他的眼,“继续说下去。”
“所以,娆妃生前饮用忍冬茶,其实就是为了压制体内早已存在的毒性……最后命丧娆西宫,只是因为忍冬茶,再也压制不住了。”
“如此看来,她并非自杀,乃是由于早年中了他人所下之毒……迟迟未寻到解药而亡……”
“虽是他杀,但这场谋杀,延后了很多年。”玉不寒突然笑了声,“王爷您,明明早就知道凶手是谁了。”
七王爷也笑起来,却是反问:“是谁?
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当今圣上生母、已故淑妃。”
七王爷眸子暗了暗,忽又听见对面人的声音响起,“臣猜,淑妃之死,与王爷必然脱不了干系……”
“王爷既然已经报了仇,又缘何让臣再翻旧案?”
那日云之盖将玉镯送去大理寺时,玉不寒就猜到了七八分,今日到了七王府,那簇簇忍冬藤更是验证了他的猜想。
七王爷若真不知晓当年娆妃的死因,何故在廊下种满虽可解毒、然花叶却并不突出的忍冬藤?
他端详着面前这位心机深沉的王爷,陡然忆起那日淄偌同他讲的话——
“娆妃娘娘于王爷十分重要,还请玉二公子细细地查。”
“且,亦是因为当年娆妃娘娘薨去,王爷才在夺嫡之争中占了下风。”
“宫中宫外都不知娆妃娘娘真实的死因,都以为她是随先皇去了……”
“就连,那时曾替娘娘诊死因的曾太医也死于非命……每每王爷想起,总是潸然泪下……”
千丝万缕的联系汇在一处,他脑海中刹那清明,问出了这世间最为大逆不道的话。
“难不成,王爷想让臣在娆妃之死上做做新文章,将龙椅上坐的那位给扯进来?”
旁侧正为两人添茶的淄偌闻言浑身一僵,手中茶壶中的水洒出了些,烫在手上,他失神地望向这位青国史上最为年轻的大理寺少卿。
即便是问出这般言语,他神色也轻松如述家常。
七王爷垂眸轻笑,“玉二公子果真恣意。”
玉不寒扬了扬眉梢,拿起茶杯饮了一口,“七王爷这缜密心思才实是令臣叹服。”
茶室内三人各怀心思,在朦胧烟气与腾起的茶香中模糊相看,没人注意到,茶室外闪过的人影。
云之盖深吸了口气,快步走回纸鸢阁。
宽大袖口盖住她紧攥的手,她心脏剧烈跳动的声响清晰可听。
那日她前去大理寺替七王爷送玉镯时,便觉玉不寒神情不对,今日在廊中水亭绣花时,又碰巧见他随淄偌进了茶室,她心下疑惑倍增,于是悄然寻去,不料竟听到了这等秘事!
关上房门,她压下心头紧张,泛了思量。或许,为春陵伯府報仇的日子快要到了。她有一计。
五
时光如梭,自立春到晚夏不过转眼,再多时,就是秋风吹入定京城,枫树叶渐红,落花无力卷入泥,金色桂枝连十里的盛景。
青国皇室历有在东月山顶行宫举办秋桂宴的习惯,晚宴散后,皇帝会留在东月行宫过夜,于翌日晨起回宫。
东月行宫随山峰走势建造,斗折蛇行,不似皇宫中正宽广。自行宫建成之日至今,从未出过祸事。皇帝对此尤其自负,每年前往东月行宫时,只会带一小队人马护驾,今年应该也不例外。
这是一年一次的好时机。
云之盖抬手,拿起紫檀木柜上的匣子,凝神看了片刻,终是从柜底抽屉里取出钥匙,打开了那把方形铜锁。
入眼的是一支极为精巧的银簪,簪头挑了纹路,浅浅绘成三角螭状,而簪下削成尖利银钉,仔细看去,钉上沉着些不正常的黄青颜色。
这是前朝颇富盛名的夺命螭纹簪,也是青国开国皇帝为感念老春陵伯陪他打下天下,赐给老春陵伯夫人的防身之物。
可笑的是,螭纹簪传到她这一代时,春陵伯府已不复存在。
她扯了扯嘴角,伸手抚过簪身。
银块在毒药中浸泡数年,吸纳百种剧毒,后被银匠精心打磨,做成发簪。簪头刺破皮肤之际,剧毒就会渗入血液。
世间百草,无一味可医此毒。
纤细手指在象征尊贵的螭纹处停留片刻,云之盖眼前忽然浮现出她用力将簪头刺入皇帝胸膛的画面。
用此物弑君,他死的,也算体面。
思及此,她合上匣子重新上了锁,将钥匙贴身收好,起身走出纸鸢阁。
早秋天空旷远澄澈,云霞断续,忽有鸿雁掠影,不知是在为何人传书。
她回神,双手交叠身前,踱步向茶室走去。
七王爷见到她时有些怔神,“云小姐,来找本王所为何事?”
她点头微微一笑,开门见山地问:“三日后的秋桂宴,王爷可否带民女一同前去?”
“云小姐是想?”
她用最平和的语气答道:“为春陵伯府枉死的百条人命报仇。”
七王爷轰然站起,面上半分笑意也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云之盖笑得温柔,“自然知道。王爷若带民女前去,民女便有九成把握杀死皇帝。”
“届时,王爷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云小姐可真是异想天开,若你没能杀了皇帝,本王这个带你前去的人,岂不被你连累惨了?”七王爷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嘲讽。
“民女自己要做之事,怎会连累王爷?更何况,王爷根本不知民女何时偷偷离了府……世人皆知,春陵伯府灭门,是皇帝亲自拟的旨,民女因怀恨在心起了复仇之意,不是很正常吗?”
七王爷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言语,垂眸细想,又道:“可世人也皆知,是本王将你从牢中救出的。”
她对上他的眼,笑意加深,“王爷素来怜香惜玉,不忍见民女惨死断头台,这才将民女救回府中……可民女不识抬举,起了歹心……又如何怪得了王爷?”
“王爷本意是想行善,无奈知人知面不知心,救了民女这样的恶人……”
“见不到证据,皇上又能如何?”
茶室气氛僵硬,侍候在旁的淄偌早已出了一身冷汗。
七王爷思索良久,才问道:“那,云小姐,想如何做?”
“民女会找到同皇上单独相处的机会,趁他分神时进行刺杀。”
“本王倒是好奇,云小姐有何办法能使皇帝分神?”
云之盖微微低眉,将七王爷玩味的神情收入眼底,她一字一顿答:“七王爷想谋反。”
淄偌骤然拔剑横于她脖颈之前,怒斥道:“大胆!”
七王爷不怒反笑,示意淄偌把剑放下,应和着她的话:“倒是個好主意。”
“三日后,本王会带你前去。”他顿了一下,又道:“若云小姐运气不好没能成功,本王也会救你一救……”
云之盖不解发问:“这是为何?”
他移眸看向身前茶杯,“本王答应过一个人,尽力保住你的命,不能食言。”
她的眼眶蓦然湿润,鼻尖似乎划过玉兰花香,“他为我做的够多了,这次,我想自己试试。”
六
暮去朝来,三日之期如流水逝。翠幕马车踏着夕阳驶入东月行宫,停在旁庭桂树下。
风卷桂香坠入车内,七王爷下车前深深看了云之盖一眼,叮嘱着:“小心行事,淄偌会在暗中护你。”
“多谢王爷。”
她听着脚步声渐远,微掀车帘望向酉时半落的日头。
昏黄余光垂映玉树悬秋,交加金钗霞枝,镀上她发间的螭纹簪子,显现出沧桑的华贵。
放下车帘,她闭上了眼,静候着亥时到来。
而此时的秋桂殿内,官员们正陆续入场,人群中的白衣公子目光扫过七王爷所在的北席,转了脚步,款款落座南席。
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一瞬,便各自拾了笑脸,与身边的同僚们寒暄着。
皇帝入座之时,众人起了身行礼,高台上九五之尊面露得意,拂袖说着:“众卿平身。”
尖嗓子公公招呼着侍从上菜斟酒,一时间,宴中觥筹交错。
酣歌恒舞,宴在盛时步入尾声,彼时桂花浮玉,夜凉如洗。
云之盖下了马车,沿苑间小路走近殿后,冷月如霜隐入结顶灰云,遮住她的身形。
淄偌抱剑飞身坐上朱殿横梁,环视着四周。
皇帝被两名太监搀着回到行宫寝殿时,是微醺状态,太监将房门推开,他正要抬步走进房中,背后就传来了女子的呼声。
“陛下!”
他闻声眉头紧皱,呵斥着身旁太监:“朕不是都跟你们说了吗?!来东月行宫不带宫里那些女人!”
话音落,他转身看向来人,却在看清后怔在原地。
这是名陌生女子,她的神色很是匆忙,猛然跪倒在他身前,喊着:“陛下!求您救救民女吧!”
老太监向前一步,挡在皇帝身前,“你是何人?怎么进到行宫里寻到陛下的?!”
“民女是七王府的人……民女,是偷偷跟着七王爷的马车进来的……求陛下…救民女一命……”
“老七的人?”皇帝眯眼,看起来警惕极了。
云之盖注意到他的变化,垂眸敛下眼中恨意,当即伏下身子颤抖着哭了起来,“陛下……民女,无意中发现了七王爷的秘密……他竟然想!他竟想……”
“七王爷怕是已经知道民女发现他的秘密了……求陛下救救民女啊!”
“你发现什么了?!”
她望着皇帝焦急的脸,迟疑地看向守在他身旁的两名太监,咬了咬唇,声音细如蚊蝇。
“七王爷他……想要谋反……”
“什么?!”皇帝只觉背后一冷,心中警铃大作,他转头吩咐着那两名太监,“你们守在这里!谁也不许进来!”
“你跟朕进来,细细讲给朕听!若此事属实……朕定会保你性命!”
云之盖颤巍巍地起了身,随他走进寝殿。
“到底怎么回事?!”
“民女原是被七王爷从府外带回来的通房丫鬟,平日里常陪在七王爷身侧……近日,民女正伺候着七王爷在书房练字,忽来了客人敲门,是个将军扮相的男子。”
“王爷见到他后就遣了民女出去,民女心里实是好奇,于是便贴着窗棂,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那位将军起初先是与王爷闲聊了几句,后来、后来,就、就……”
“就如何?”皇帝朝她走近,高耸的眉骨拧成一团,阴鸷至极。
云之盖带了颤音,“他们、他们说了些人名……”
“什么春陵伯、赫王爷……还有什么……桑拓伯……”
皇帝在她面前站定,脸上阴鸷更甚,云之盖知道,他信了。
因为,春陵伯、赫王、桑拓伯都死于他下的旨意,而杀死赫王的,恰恰是当朝的镇国将军。
她压下滔天怒意,又继续引着:“民女只听到了这些……还有、还有些词……”
“什么词?”皇帝心绪大乱,面前这位女子的控词他已信了八分,他缓缓在她身旁蹲下,一向因自负而上挑的眉梢低下来,眼底藏着暴戾的杀气,“还有什么?!统统说出来!”
“他们说,要、要逼宫,还说要、要……”
“要什么?!”他贴近她,愤怒到了极点。
“逼、逼宫……取、陛、下、性、命……”
袖中簪早就被她握在手心,趁他失神之际她猛然发力,银钉没入他的胸口,带出丝丝血花。
皇帝忽觉心口一阵钝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他捂向胸口,喃喃道:“螭纹簪……你是、春陵伯府的人?”
她笑着起了身,不再掩饰恨意,“云之盖,送陛下上路。”
皇帝无力跌在一侧,嘶吼着:“来、人啊……来人!有刺客!”
门外等候的那两名太监推门而入,唯见殿内黄毯被血染红,皇帝紧捂胸口面目狰狞。
“护驾!来人哪!快护驾!”
朱殿横梁上的淄偌闻声而出,俯冲至云之盖身侧,揽住她的腰,再次运了轻功飞身踏上宫殿房檐。
突有破风长箭,正中云之盖后心,她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淄偌揽着她的右臂一僵,回神看去——
身后竟有一小队御林军拉满了弓,百十根木箭如雨向他二人袭来!
七
玉不寒见到云之盖时,她的气息已微弱似无,他颤抖着搂住她,手心一片冰凉。
她的后背仍在不停淌着血,半睁的杏眼倒映出他的脸庞,“玉不寒,我终于为春陵伯府报仇了……”
珠泪滑落她脸颊,她苍白嘴唇中嗫嚅出两个字:“好冷……”
他将她抱的更紧了些,“阿盖,我在。”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心口像是破了个洞,有人伸手进去狠狠攥住他的心脏,令他喘不上气来。
眼泪断了线的掉下來,他悲伤到无法出声。
“爹、娘、徐婆婆……阿盖,为你们报仇了……你们、看到了吗?”
她扯出一抹笑,眼中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我对得起春陵伯府……”
那神采转瞬又黯下去,“可我……要和玉不寒分开了……”
她用尽力气抬手,替他拭去滴泪,“玉二公子,我好像……耽误了你许多年……”
她决定刺杀皇帝那一刻,就没想过她还能活下去。
可是在这人世间,纵使红尘如流,她始终有一牵挂。
玉不寒,她自少年时爱到如今。
她没福气,不能陪他度过余生,可她希望,他以后能过的幸福。
“等我死后……你就娶一个好姑娘……和她一起过日子……”
“如果,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想遇见你。”
含泪的杏眼缓缓合上,最后浮现在她脑海中的,是她爱着的所有人的样子。
他们其中,有的已经与她阴阳相隔多年,有的马上就要与她阴阳相隔,但都是,难相见了。
往昔繁华过眼,徒手难摘天上月,玉兰花开了几季,他们故事的落笔之处,满目苍痍。
玉不寒温柔地抱着怀里已没了生息的她,轻吻了下她冰凉的额头,以最平静的浪漫与她告着别。
良久之后,他擦干眼泪,微笑地看着她,轻声诉说:“阿盖,有两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讲。”
“在我十五岁那年,我的母亲就曾同我说,春陵伯家的大小姐,会是我未来的妻。”
“那之后,我就时常好奇你的样子。”
“后来我听说母亲要和春陵伯夫人一起去踏青,到时候你也会去……”
“我就偷偷跟了去,想看看春陵伯府家的大小姐究竟是什么样子……”
“你知道的,我最喜欢玉兰花了。但那日一见你,我却觉得玉兰花不算什么了。”
“还有。”
“三年前的寒集市,我记得,你看完烟花后欢喜了好久,回府路上还一直追问我烟花好不好看,我说好看……我其实是骗你的,那夜我根本就没看烟花。”
“你在我眼中,比烟花绚烂。”
“你眼眸里各色烟花璀璨,而我惟见群青色。”
尾声
青国二十七年金秋,嘉乐帝于东月行宫遇刺身亡,后经查证,系已故春陵伯之女云之盖复仇所为。
同年冬十一月,七王爷与大理寺少卿翻出两桩陈年旧案。
一案为早年娆妃之死,今经大理寺查实,乃知竟是嘉乐帝与其母淑妃狼狈为奸,为争皇位所为。
风波一起,又有老臣说出,当年先帝传位圣旨,拟定的皇帝人选原是曾经的七皇子、现如今的七王爷。
二案为春陵伯府灭门惨案,刑部卷轴记载,嘉乐帝是以春陵伯贪污受贿、不顾民生的缘由抄了春陵伯府。
大理寺少卿玉不寒查阅国库账目,又对比春陵伯府历年俸禄,方知这竟是个莫须有的罪名!
这两条消息一出,举国讨伐暴戾恣睢的嘉乐帝。
云之盖为春陵伯府复仇之事一时间在定京城被重新定义。有人言,肯舍去性命为家人报仇的女子,世所罕有,听者连连复赞。
次年春二月,朝臣拥护七王爷登基,称永瑜帝,青国崇义盛世自此开始。
春三月,大理寺少卿辞去官职,永瑜帝亲送其出了定京城。
他神色散漫,翻身上了马,拱手朝永瑜帝告别。
永瑜帝道:“若你留在定京,朕会给你大好前程。”
玉二公子闻言摇了摇头,清冷音色乘着风听进永瑜帝耳中,“不必,臣是闲云野鹤的性子,起初做大理寺少卿,就是为了她。”
“既旧事已了,臣得去见故人了,望皇上以后励精图治,爱民如子……”
他说罢,策马直奔东月山方向,马蹄踏过浅草扬起微尘沙砾,白衣背影潇洒决然。
是那句“去见故人”令永瑜帝愣了神。回神后,他连忙差人前往东月山上云之盖的埋骨地。
云之盖就葬在他们初遇的那棵玉兰花树下,玉不寒翻身下了马,在树下靠了许久后,从腰间摸出一个小药瓶。
他含笑饮尽瓶中药,忽见远方有孩童放着纸鸢。
身侧玉兰树花开正好,时间仿佛回到了他们初见那天。
“阿盖,你看,纸鸢飞起来了呢。”
“下辈子,我们还相遇在玉兰树下,好不好?”
责编: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