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歌
她不曾用手帕轻捂嘴角,我几乎看见了她洁白无瑕的唇齿,仿佛天地间只剩她一人,遗世而独立,美轮美奂。
一
阑珊夜色,月光苍白如霜,白纸灯笼里的一禀烛光被晚风吹得明明灭灭。廊下有宫人巡逻的脚步声掠过,给寂静无声的四周徒添一丝压抑的活力。
冷凝瓷双手交叠在腰间,双膝微微弓起,浑身紧绷端坐在撒了红枣花生的寝榻之上。身着朱砂色罗纱蚕丝嫁衣,金线雕琢的瑰色海棠丝丝入扣,万千珠翠金钗斜插在绾起的青丝之上,发冠垂落的珍珠珠帘打在面前叮当作响。珠帘后的容颜上还保留着恰如其分端庄甜美的笑颜。
苏故愠入阁之时冷凝瓷已然一动不动的等了他半柱香的时辰,她行礼之时身子僵硬酥麻,那句“皇上万福”还未曾说出口便一个趔趄啷当在地,苏故愠伸出右手扶住冷凝瓷的肩下:“爱妃当心。”
声线中饱有真挚的关切与深情,温柔恍若吴侬软语。
冷凝瓷脸颊瞬间羞红,声音也不自觉变得娇羞柔软起来:“多谢皇上。”
苏故愠顺手取下冷凝瓷额上的珠帘发冠,她的容貌便在一瞬之间清晰起来。胜过初冬落雪的白皙肤色,清淡冷寂细柳般的眉梢,如流水般看不到尽头的眸子,小巧精致的鼻翼,如夏日寒冰意犹未尽的双唇,眉间点着恰到好处的绛色朱砂,仿若百灵鸟一般的美妙声线。
苏故愠对这个初次谋面的嫔妃是满意的。
冷凝瓷心中已然预演过千万次的这一刻终于来临。她小心翼翼的褪去苏故愠明黄色衣衫,按照宫人所教服侍皇上度过这一夜春宵。
笼罩大地的黑暗渐渐被浅白的光所代替,窗外有鸟雀鸣叫之声。
冷凝瓷替苏故愠换上朝服,目光带有盈盈笑意,苏故愠食指轻轻勾起冷凝瓷的下颚,弯腰至她耳边,轻吐:“朕晚上再来看你。”
日光渐烈,有蝉鸣不绝于耳,苏故愠在御书房的案板上批改奏折。
从小侍奉苏故愠的首领宫人端上一盏凉茶:“天气炎热,皇上喝口凉茶润润再接着阅罢。”
苏故愠伸手接过,略微抿了一口便搁置在侧,额间愁眉不解,想必是遇见了疑难杂事。
宫人有心想博苏故愠欢喜,便调笑道:“昨个儿侍寝的便是晋国上供的美人儿罢?这晋国原本就山清水秀擅出美人儿,凝妃又是美人儿中的尖尖儿,据说可是百年一遇连倾国名花见到她都要逊色三分的女子,皇上可还满意?”
苏故愠听罢宫人的话,将朱砂笔搁置在笔架之上,右手拂了拂散落在肩侧的青丝,眸间朝远方望去,似是在回忆昨夜的春宵一刻。片刻之后,苏故愠轻轻嗤笑起来:“美则美矣,昨日朕见她的第一刻,确是被她的容颜震慑到了,但是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如朕后宫其他嫔妃侍候得舒坦,闺阁情趣还是少了许多,不得尽兴。”
宫人看见苏故愠一展愁眉心中宽慰,笑意更深了:“这皇上可就为难凝妃娘娘了,怎么说也是第一次侍候皇上,皇上多去几次,娘娘不就可以摸得皇上脾性了?”
苏故愠将面前朱砂笔圈改过的奏折轻轻阖上:“朕可没有这许多时间。”
二
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晚了不少。绿意早已消耗殆尽,枝头红瓦皆被一片银装素裹。好在接近年下,四处都扮上红装,张灯结彩。这才将全白的萧索盖掉几分,徒添好些喜庆。
泺王爷边塞征战一年零三个月,大破敌国,凯旋归来。苏故愠龙颜大悦,庆功宴定在明日,令征战的一众将领随着苏泺一起前来,为他们洗洗风尘。
这种大型宫宴可遇不可求,对妃嫔们来说都是天降恩赐。苏故愠知晓佳丽们心中所想,便除了必须出席的皇后之外又点了平日里颇受宠爱的几个妃嫔一同赴宴。
窗外夜色寂寥,御书房内却灯火通明,伴随着苏故愠的阵阵笑意,显得殿内更加明亮。案板上还是如同往日一般堆积如山的奏折,内容却如以往多是叫苦连天求拨银两的不同。这次的奏折,上面全全是绵延不绝的缴获敌方军马银两物资的数量。
苏故愠心情甚佳,有宫人上前端上放置妃嫔名牌的牌盒:“请皇上翻牌子。”
苏故愠头也不抬,略带笑意道:“就去如妃宫里,她最能哄朕开心。”
宫人应声而下,苏故愠忽而将笑意泯去,眉间微微蹙起,用食指轻轻敲了敲案板:“慢着。”
宫人旋即弓着腰上前,苏故愠眸中闪过一丝迟疑:“朕记得,之前晋国好似上供过一名妃子……”
“是凝妃娘娘。”宫人乖巧的答道。
苏故愠大袖一挥:“今夜传她侍寝。”
夜色静谧,阑珊处有微不可闻的虫鸣。
苏故愠斜倚在銮舆之上,脑中思索着上次见到冷凝瓷是何时,他已然记不起来她的长相了。苏故愠曾与晋国结交正是为了一同攻打他们共同的敌国。而今此国已然被苏泺拿下,城池全全收入囊下,那么下一个目标,便是晋国了。也正是因为如此,苏故愠心中忽而闪现一丝怜悯。晋国被攻下是迟早的事,而今冷凝瓷的母国,即使曾这般与苏故愠示好,也在不久的将来,化为灰烬。
那么苏故愠想在毁灭性的伤痛之前,给她最后一丝温存。
銮舆落下的时候冷凝瓷已然在阁前等候。
苏故愠轻轻握住冷凝瓷微凉的指尖,携手一同步入阁内,声线还是如同往常的温柔宠溺:“外头凉,小心身子。”
冷凝瓷低首莞尔,面色羞赧:“臣妾只想早一刻见到皇上。”
菱纱帐顶缓缓落下,寝榻旁的红木桌上有袅娜的青烟缓缓升起,熏得阁内四处蕴满淡淡的香气。
一夜春宵。
冷凝瓷已然沉沉睡去,苏故愠侧身浅望她的睡颜,心中感叹,真真是不可多见的美人儿。后宫三千无人能及。可他总觉得少了些许什么。
苏故愠眼睑微微阖上,少了什么呢,他想,大概是——刻意讨好的姿态。
苏故愠从来不曾爱过任何女人,他的妃嫔多半是政治需要的联姻以及用来拉拢与挟持大臣的筹码,他心中只有江山。他对每一个妃嫔都能做到深情款款,柔情似水。这样会令她们误以为苏故愠对他们是有情的,更加死心塌地為他所用。所以他喜欢殷勤却又不喜争吵的妃嫔,他偏爱的妃嫔都是这个性格,令他舒适,便是他唯一宠爱妃嫔的准则。
至于冷凝瓷,还是差了点火候。
江山如此多娇,怎可为儿女私情折腰。苏故愠纵观历史,那些因女子连江山都不要的皆是无用之人,不可称为真正的帝王。
晨光透过竹篾纸糊的窗台打进,冷凝瓷已然替苏故愠将朝服换好,苏故愠习惯性说出了那句每日皆会说一次的台词:“朕晚上再来看你。”
冷凝瓷手中正端着明黄色龙冠,轻轻落在苏故愠发顶之上,笑意中夹杂着漫不经心在苏故愠耳边轻吐:“那皇上的这个“晚上再来”可莫要令臣妾再等上165日呢。”
苏故愠眸中微微一滞,旋即恢复如常。原本冷凝瓷只是调笑之语,他不想令她看出这句话竟让他略有些震惊。
这种临别前敷衍的寄语,竟有人会当真。
冷凝瓷送苏故愠上了銮舆,宫人抬起銮舆的那一刻,苏故愠面无表情道:“今夜庆功宴,你也来。”
他说这句话时并不曾侧首望向冷凝瓷,双眸只是望着前方,语气也不曾带有任何情感。
銮舆越来越远,那明黄色的一抹直至消失在宫墙尽头。
三
八角宫灯挂在金漆红木的梁柱上,打得殿内一片灯火通明。
苏故愠只着明黄色便服,发髻上也只别一个金色短冠,尽显低调与亲切。
歌舞伎们伴着丝竹管乐翩翩起舞,一曲舞毕,苏故愠端起金色龙纹滿盏,目光落在苏泺身上,唇边含笑:“朕有你这个弟弟是朕之幸也,朕饮了这滿盏,你随意。”
苏泺忙站起身来,双手握紧酒杯,半躬身致意:“皇兄言重了,能为皇兄分忧才是臣弟之幸。”谦卑之势尽显无疑。
苏故愠笑意更深了,眸中带有征服者霸气的姿态,他大袖一挥换了新装的舞娘们又随着乐声盈盈而上,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宴席已接近尾声。
座上的人大部分醉意已显,有常年征战沙场的将军以粗犷的声音道:“皇上,这些小娘们儿在这东一下西一下的有什么意思,不如让臣下给你表演看看战场上我等将士是如何将敌军打得屁滚尿流的罢!”
此人双颊通红,言语间也不甚利索,一看便是醉得不轻。
苏故愠望向他的眼神徒然变得不善锐利起来,双唇紧抿,之前的笑意全无。
苏泺眼角偷偷觑了一眼苏故愠,心中一惊,慌忙厉声制止:“放肆!皇上面前成何体统!”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一片寂静,当下的情况令众人连呼吸都只能悄悄进行,惹怒了皇帝,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短暂的窒息之后,率先打破凝聚气氛的是苏故愠,他放声大笑了起来:“无妨!今日庆功宴本就是为了尔等将士设立,正好朕也想看看朕的大军在战场上究竟有多威风!”
之前脸上的不快已然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兴致勃勃期待的眼神。
苏泺豆大的汗珠延额间滚下,他欲再阻止:“宫中有宫中的规矩,皇兄莫要太过于宠爱臣下了。”
那位将军已然起身至殿中央,苏故愠并不答苏泺的话,苏泺只好作罢,可忐忑的心丝毫未减。
略有些得意忘形的将军挥舞着他黝黑有力的双臂,酒意之下身形却已无法同步,尽显憨态。
所有人皆神色紧张的看着这场滑稽的表演。忽然,殿中央的人一个趔趄竟将自己绊倒在地,他却没有站起来,片刻之后,传来了滚滚鼾声。
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竟发展成这个结果,明显苏故愠也呆愣了半晌,一阵又一阵的静默。
“噗嗤。”
有人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声打破了这一时刻。
随之,在场所有人便哄堂大笑起来,苏故愠半忍着笑意挥挥手令宫人将其抬走,宴席也随之散场。
月光打在铺满了青苔的宫砖上,夜色已落入最深的时刻。
御书房偏殿,苏故愠与苏泺对饮一壶浊酒。
“每次你打了胜仗回来朕要赏你你都说这是你分内之事不敢讨赏,这次你解决了朕的心腹大患,那可就逃不掉了,朕非要赏你不可!”
苏故愠言毕轻轻拍了拍苏泺的右肩,将面前的滿盏一饮而尽。
“那臣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哦?”苏故愠眉间微微一挑,旋即恢复如常。他略有些吃惊,毫不推诿的反应与平时那个恭顺谨慎的苏泺不同。
“看来朕的贤弟是有想要的东西了?”言语中笑意不减。
苏泺犹豫片刻:“方才席间我麾下的将军醉倒在地之时,坐在二排最末的女子率先笑了起来,那个笑容与臣弟见过的所有女子皆不同。是撇开了一切世俗与规矩,纯真纯粹的笑容。她不曾用手帕轻捂嘴角,我几乎看见了她洁白无瑕的唇齿,仿佛天地间只剩她一人,遗世而独立,美轮美奂。这副画面如春风般拂过了臣弟的心,臣弟久之不忘。臣弟斗胆,请皇兄告知臣弟她是哪家的女儿,钦赐臣弟成家!”
苏故愠看见苏泺脸上浮起一抹紧张而羞赧的红,眸中却有藏不住的坚毅。
今日庆功宴不光有皇亲国戚,还有妃嫔母家未出阁的妹妹以及战功在身将军未出阁的女儿,男男女女浩浩荡荡上百人,苏故愠光凭苏泺这么一说哪里记得起第二排最末女子是哪家的女儿。
苏故愠眉间微蹙,食指轻轻敲着面前的红木圆桌,回想苏泺说的女子到底是谁。忽然,他脑中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怒火瞬间燃满他全身。他将案板的酒壶酒杯挥袖掀翻在地:“放肆!你竟敢觊觎朕的嫔妃!”
苏泺显然没有料到事情的走向,呆滞了半晌,随之慌忙起身跪倒在地:“皇兄息怒。宫中规矩只有坐在首排的才是皇嫂,臣弟疏忽了,不知后两排竟也有皇嫂!皇兄息怒!臣弟逾矩罪该万死!”
苏泺声线喑哑颤抖,头低得很深,狼狈尽显。
苏故愠听完苏泺的解释,他双眉缓缓舒展开来,确实不怪他。冷凝瓷是庆功宴当日他心血来潮才临时安排下去的。那时宫人和他请示过,首排的位置已然满了,只有二排末位还可多加一例,他当时不太在意,原本冷凝瓷便不甚讨他欢心,便觉无所谓的应允了,谁知竟出此祸事。
“红颜祸水呀!”苏故愠将之前的怒气抹得丝毫不剩,言语中是藏不住的輕松。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微微扶起苏泺:“贤弟快快请起,朕不过与你玩笑两句罢了,怎的把你吓成了这个样子?”
苏泺起身微微用袖口擦了擦额间的汗渍:“是臣弟不解风情了。”
苏故愠背在身后的手指腹间轻轻摩擦,一个想法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坐。”苏故愠令宫人又上了一壶酒,亲自为苏泺斟满:“她名唤冷凝瓷,是晋国上供的美人儿。她并不得朕心,参加宴席也纯粹是机缘巧合。你若喜欢,朕便将她赏你便是,女人而已,朕最看中手足之情。”
苏泺听闻此言,心中被惊愕与恐惧据满,慌忙起身双手作揖:“臣弟……”
“诶!你且坐下听朕把话说完!”随之按住苏泺右肩令他又坐回原位。
“这个冷凝瓷是晋国的人,不瞒你说,朕下个目标便是晋国了。届时晋国灭了,她留在身侧朕心不安,这么个美人朱颜寥落在冷宫也可惜。你即喜欢,那等你灭了晋国之后,朕便谎称她病故,将她改名换姓再賜予你便是。你这也是替朕分忧啊。”
苏泺眸中迸发出不可置信:“皇兄可当真?”
苏故愠大袖一挥:“君无戏言!这几日你先在宫中小住,朕悄悄安排你们见面,倒时待你胜仗归来,水到渠成可好?”
苏泺眸中乍现万千光芒,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多谢皇兄成全!”
四
苏泺在宫中待了半月有余,在苏故愠的安排下,他与冷凝瓷每日皆会见面。
苏故愠心中毫无波澜,他是真的一点也不反感,甚至还有些暗喜。驻足儿女情长的人成不了大事,苏泺对他构不成威胁。
出战在即,苏泺随军一同进攻晋国,在此之前,那日庆功宴上耍酒疯的将军已被苏故愠随意安上一个罪名发配至边疆,宫中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请皇上翻牌子。”宫人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锐利。
苏故愠在众多妃嫔的名牌中一眼便看到了冷凝瓷的名字。她此刻还是她的妃嫔,名牌在上也是于情于理。只是苏故愠的心态变了。
他忽然在意起来,那是怎样的笑意?
苏故愠踌躇片刻,最终还是伸出手来翻了冷凝瓷的牌子,即使他知晓这样有负苏泺,但他根本不在意。
冷凝瓷接驾之时脸上竟无一丝笑意。若说以前她不会刻意讨好的姿态而如今便是无言的疏离与抗拒了。
苏故愠将宫人全部遣下,阁内只徒留他们二人。
“朕来你不高兴?”
苏故愠伸手想抬起冷凝瓷的下颚,冷凝瓷不动声色向后略退一小步,令苏故愠的手徒留在空中。
“臣妾不敢。”她将头低得很深,却寒气逼人。
“你是不敢。你只是不敢。你若敢,朕此刻怕是已然吃了闭门羹了罢!”
苏故愠声线尽量压得很低:“你的心早已随着苏泺走了,但你莫要忘了,你的身体现在还在朕这里!你还是朕的妃妾!”
苏故愠声线里的阴鸷令毫无防备的冷凝瓷身体微微一颤。
片刻无言。
冷凝瓷终于还是微不可闻的答了一句:“是。”
“那朕现在要休息了,你应该怎么做?”语气中满含戏谑的味道。
一豆烛火将明将暗,案板上香炉里的香灰缓缓抖落,苏故愠纹丝不动,静待冷凝瓷的下一个动作。
有夜风从窗户的缝隙卷进,不知过了多久,冷凝瓷轻轻伸出她纤细白皙的葱葱玉指,上前一步,替苏故愠宽衣。他几乎能听见她唇齿之间用力咬住的声音。
但这种征服者与胜利者的滋味令他快慰。皇帝二字,在此刻显得如此掷地有声。
这个夜晚,是苏故愠多年以来,最为尽兴的一个夜晚。
任何一个拿捏讨好分寸的嫔妃都不及今夜无言的冷凝瓷。
一袭晨光落在金色龙冠之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
冷凝瓷送苏故愠至阁前的銮舆旁,面色平静。
苏故愠瞧着冷凝瓷的表情,唇边扬起一抹戏谑的弧度。
他走近冷凝瓷,当着所有宫人的面,伸手搂住冷凝瓷的腰间,稍一用力冷凝瓷就被拉至他身前,与他的胸膛紧贴。
冷凝瓷慌乱而羞涩,苏故愠低首凑近她耳侧,鼻息的热气呼之欲出,他轻吐出几个字:“朕晚上再来。”
冷凝瓷抬首望向他,眸中迸发出不可置信带着一丝不解。
苏故愠的笑意更深了,紧接着又吐出一句:“不会再令你等上165个日日夜夜。”
言毕便再不看冷凝瓷的反应,踏上銮舆而去。
冷凝瓷看着那明黄色的一抹缓缓消失在宫墙尽头。她忽而想起,曾有一日也是如今日一般,但是心态却全然不同了。
曾经的她对苏故愠是满怀期望与期许的,而如今却早已被另一个人填满。
她回想昨夜至今晨苏故愠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个字,还有与苏泺他们二人的手足关系。她企图弄清苏故愠这么对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她冥思苦想也没有个思绪,索性便不想了。毕竟他是皇帝,怎可如此轻易被人琢磨透彻。
她只需在等待苏泺归来的日子里不惹怒苏故愠就好。
冷凝瓷想起苏泺温柔的模样,还有望向她时心无旁骛专心致志的目光,嘴角便浮起一抹满足的笑意。
为了与苏泺可以预见的美好未来,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想。
五
连续八日苏故愠都在冷凝瓷阁内留宿。
一向雨露均沾的他前所未有。
即使这般,冷凝瓷也未曾给他一丝热烈的回应,甚至淡漠更深。但这并不影响他与她在一起时所感受到的不曾有人给过他的一种情绪。
这种情绪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一场雪刚过,薄暮余晖斜斜打在宫墙内苑的雕金红木漆柱上,洒落一片金光。
苏故愠左手扶额,右手指尖在案板上轻轻敲击。
他已经不满足于每夜以皇帝的身份压得冷凝瓷不得不屈从与他。他想要看到苏泺所说的,那个由衷的,毫无世俗感,独一无二的嫣然一笑。
“来人。”他叩了叩面前的案板,有宫人上前。
“明日朕要摆宴,你安排歌舞伎们排一支新舞,别总是那些陈腔老调。”
宫人应允,苏故愠接着又道:“赴宴的人只有朕与所有妃嫔,凝妃坐在皇后之下第二位,其他的,你便按宫中规矩来即可。”
离得越近,苏故愠更能清楚准确的捕捉到冷凝瓷的每一个表情。
明日这场宴席,完完全全是为她。但为大局着想,他不能如此明显,便称是大宴,将他心中那些小小心思无声盖过。
染成橘色的日终隐在了山色的一角,黑色吞噬了最后一抹光。而苏故愠依旧在案板前用羽毛制成的朱砂色毛锥奋笔疾书。
宫人上前小心翼翼问道:“皇上今日还去凝妃娘娘宫里么?”
苏故愠将手上奏折的最后一页看完,批了一个阅字以后,起身朝殿外走去。
他坐上銮舆,轻轻挥了挥手道:“今日去如妃宫里。”
如妃宫里灯火通明,她眸中的光与新剪的燭火一样明亮。
如妃还是如同往常一般按照苏故愠曾经的喜好讨他欢心。含笑娇嗔了几句苏故愠最近不来看她便替他宽衣解带。
苏故愠瞧着身下的这个曾经最得他心的女人忽而产生了一股厌恶感。
卸下假面之后,说不定便是另一幅面孔。他脑中又浮现出冷凝瓷来。他今日没有去她宫中,除了想要安抚后宫嫔妃的情绪外,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忽然就害怕冷凝瓷被皇帝的头衔压制久了,对他产生恨意。
他不愿意令这种事发生。
他的心境是从何时开始有了变化,他浑然不知。
天色略有些苍茫,一阵微风卷过,刺骨的寒意便透过衣装渗进身体里。
他忽而记起,冬日里暖炉与炭火,冷凝瓷阁内总是格外多,以前不曾在意,如今想来,她定是怕寒。
銮舆上的苏故愠将身上的金裘裹了一裹:“今日化雪,外头冷得紧,你去各个宫里,让嫔妃们穿得厚一些,莫要着凉。”
殿内妃嫔们早已等候在内,他装作不经意间扫过众人,目光从冷凝瓷脸上滑过。妆容淡的几乎不曾上妆,与其他争奇斗艳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她以前不是如此,她现在根本不想为我打扮。这是苏故愠第一个念头。
歌舞伎们新排的舞令众人都惊艳万分,谈笑啜饮间笑意连连,可冷凝瓷自始至终连个微笑都不曾给他。
宴席过后,苏故愠不合规矩的安排宫人去宫外请了一批民间艺人,杂耍为主,氛围较为轻松愉快。
他又照本宣科的宴请了一次,这次席间冷凝瓷观赏期间有几次轻轻拿起手帕掩嘴一笑,苏故愠有一丝失落的欣喜。
失落在于,他如此大费周章还是没能达到他的目的。
欣喜在于,如今这种浅浅的莞尔与他而言也是难得一见的奢求了。
苏故愠不明了,她到底想要什么。
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为何如此在意她想要什么。
六
冬深了。旖旎的春光剥尽最后一丝寒气,夜来香与紫薇随着一声蝉鸣也开始绽放香气。
苏泺仅用了半年多的时间便大胜归来,苏故愠手中握满的是缴纳各种败军物资的折子。苏泺一人脱离军队驰骋归来,究竟是为何,苏故愠不会不知。而他却谢绝了苏泺的拜见,令他先回府修养几日,还在后宫封锁了苏泺归来的消息。
苏故愠将折子上所有珍奇古玩与珠宝玉器大袖一挥全部赏赐给了冷凝瓷,一箱又一箱搬进冷凝瓷的阁中,一时间恩宠无二。
銮舆理所当然的伴着月光踏上了冷凝瓷阁中的那条路。苏故愠唇间有抑制不住的笑意,冷凝瓷再别致,她也是个女子,女子总是爱这些亮闪闪的东西,今夜或能看见她的一抹笑意,他想。
果不其然,冷凝瓷看见他的那一刻,眸中迸发的光似能点亮整个人间。
苏故愠望着这般明媚的冷凝瓷,神情与声线不自觉的便温柔下来:“可还喜欢?”
“喜欢。”
“你喜欢就好。”苏故愠感觉自己内心的某一块被撩拨,整个人都酥软起来。
“他回来了,是不是?”
冷凝瓷声线微微拔高,目光中的期许已然暗藏不住。苏故愠的心不可抑制的一点点凉了下去,仿佛被丢进了寒冰之中,方才冷凝瓷施舍他那一星半点的光和热被磨灭的丝毫不剩。
“你如何知晓?”苏故愠几乎是强迫自己出声。
“因为这些都是晋国的珍宝呀!那晋国定是落败了才会将这些拱手让出,所以,泺定是胜了。”
冷凝瓷丝毫没有意识到苏故愠的转变,她只沉浸在对于美好未来的展望之中。
在这一刻,苏故愠才真正了然,珠宝玉器在她眼里根本一文不值,她所谓的喜欢不过也只是折射出来的自己对苏泺的心意。
苏故愠还不死心,心中的万千不甘幻化成他紧紧握住冷凝瓷纤细白皙手肘的动作,唇齿间一字一句的迸出:“他攻陷了你的母国,你就不恨他?”
冷凝瓷痛感袭满全身,稍一挣脱他就越握越紧,手肘已然泛红,语气中满含不可思议:“我为何要恨他?晋国从小本就是把我当贡品培养,我对晋国毫无感情可言,即使被攻陷也与我无关。且泺原本就是受你所命才去进攻晋国,我要恨也应该恨你才是,不是吗?”
苏故愠哑口无言。
他不得不承认,冷凝瓷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他太小瞧了她,她也许根本不属于这个只会为恩宠争风吃醋拜高踩低的后宫。
“如果朕要利用你,除掉苏泺,你会恨朕吗?”
“什么?”冷凝瓷明显听清了只是脑海里却无法反应这一句话。
下一刻,冷凝瓷便明了苏故愠想表达的是什么。
她瞬间双膝跪地,举手加额伏在苏故愠身前:“求你不要,泺他对你毫无二心,绝不会觊觎皇位,我用我的性命担保!”
冷凝瓷强忍着泪意,哭腔却出卖了她。
苏故愠俯眼瞧着恭谨行着大礼的冷凝瓷,忽然一股巨大的悲伤袭满心头,充斥着他的感知。
他轻轻蹲下身来,柔声问道:“你已然猜到朕的计划了?”
冷凝瓷抬起头来与苏故愠平视,苏故愠亲眼目睹她眼中盛满了万千种情绪,每一种,都令他仿佛坠落深渊。
“从你打算将我许配给他之时,你就已然计划除掉他了。他的天资不在你之下,当你将他用尽之后,便在我与他相见之时,命人将我们二人捉个现行,安他个与皇嫂私通的罪名。是也不是?”
苏故愠眉间紧蹙,他微眯着眼望着眼前这个女子,脑中竟迸发出一个想法——她幸好只是女儿身。
冷凝瓷因过分激动面色潮红,她逼近苏故愠一步,毫不畏惧他的目光,又道:“可泺没有想到你的计划吗?不,他也想到了,只是他将自己立于危墙之下想一搏。搏天子一言九鼎,搏你念手足之情。”
字字诛心。
苏故愠瞧着妙语连珠的冷凝瓷,他缓缓站起身来,冷哼一声:“信皇帝有情,难怪他不得皇位。”
苏故愠背过身去,步伐踱向门前。
冷凝瓷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站起身来奔向苏故愠的身后:“你是有情的,至少是对我。”
忽然之间,苏故愠的世界天籁俱静。那些他曾经想也不敢想,拼命想要隐藏的东西在这一瞬间清晰起来。
掩耳盗铃的感情在被爱者的面前竟是如此明显,他的欲盖弥彰如此幼稚,像偷了东西的孩童被长辈发现,只能落荒而逃。
最终苏故愠还是阔步而去,他没有回头。
七
爱情真的是极寒极苦的东西,如若能有重来的机会,苏故愠一世也不愿触碰。
可如今再想抽身已是来不及了。
皇帝二字原来在爱情面前,也不过徒有虚名,苍白无力。
他是永远得不到他所爱之人的心了。而这一切,却是他亲手酿成。
爱情这种东西,是这世间唯一一种,不是只要努力便能得来的,所以才显得尤为珍贵。
朦胧天色下,大雨就这般毫无征兆无声无息的落了下来,将冷凝瓷阁前的窗檐打得叮当作响。
苏故愠已然有五日未曾来她的阁中,她也未曾听到有关苏泺的任何消息。
冷凝瓷轻轻用叉竿将窗户支起,斜倚在窗前静静观赏雨落在庭前花间的芬芳。
苏泺暴毙的消息就是在这一刻传入她的耳中。
忽然之间,天昏地暗。
感知在一瞬间全体丧失,双眸陷进无尽的黑暗之中。
泪水是如何一点一点淌过脸颊浸湿她全身的她浑然不知。
只觉自己此生所有的期翼在这一刻彻底枯萎。
往后余生,只是行尸走肉。
一许悠然的清香透过窗檐辗转至冷凝瓷身前,那是雨后的特有的微漾。
雨停了,天色逐渐明朗起来,有宫人至冷凝瓷阁前传旨,皇上有请。
冷凝瓷爬上鸾轿几乎都用尽了全力。
她悔不当初。
若是昨夜没有将苏故愠想要隐藏的那份情感公之于众,那便不会令他恼羞成怒。她原想一搏,却间接害死了他。
苏故愠看到冷凝瓷的那一刻,心仿佛被人用锋利的刀刃狠狠刺过。
冷凝瓷双眸无神面如死灰的神情,他见不得。
“出来罢。”苏故愠轻轻叩了叩面前的案板,喑哑道。
苏泺就这般从泼墨山水画的屏风后缓缓踏出,唇间扬起的是他一如既往的温暖笑意。
冷凝瓷无法言喻的惊愕令她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苏故愠浅浅开口,语气中充斥着疲惫不堪的倦意:“后宫莫名消失一个女子根本无人问津。但如若苏泺不消失,你们就永远不能过上神仙眷侣的生活。所有的一切朕已然安排好,你们走罢,愈远愈好,消失在朕眼前,永生永世。”
冷凝瓷泪瞬凝于睫。望向他的目光充满了感激。
这是苏故愠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冷凝瓷的善意的目光。
苏故愠却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他在这一刻忽然就能理解那些为了一个女子不惜倾尽天下的君王。
自己竟然也在某个时刻曾有这般的冲动。
苏故愠望向苏泺的眸子,輕轻道了句:“别负她。”
语气中却是不容抗拒的坚毅。
苏泺迎向苏故愠的目光,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回以同样的坚毅:“臣弟此生定不负她。”
苏故愠嘴角扬起一抹无奈的笑意,挥了挥手:“走罢,走罢。”
苏泺牵起冷凝瓷的玉指,朝门口飞奔而去,二人脸上都洋溢着不属于他的幸福的神情。而他此生,可能再也无法体会到他们此刻的心情。
就在他们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日光的尽头之时,冷凝瓷忽而转身,身后仿若披了万丈光芒。她的目光聚集在苏故愠双眸之上,随之粲然一笑。
这个笑容,隔绝在红尘之外,惊艳了时光。
苏故愠终于看到了,那个笑容。讽刺的是,却是因为终于可以彻底逃离他。
不过苏故愠脑中还是将这一刻永远定格而后封存。
余生漫漫的高处不胜寒,他将一直守护着这个冷若冰霜的皇位。
若是没有这个笑容,他将如何在这枯燥乏味的人生中浅尝心中怦然轻点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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