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心妮 白宝玉 钟 年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心理学系,武汉 430072)
孝道(filial piety)是子女与父母相处的一系列认知和行为规范,是传统中国人家庭生活、 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宗教生活中最核心的伦理基础(叶光辉,杨国枢,2009)。现有研究发现孝道对个体的自我、人际关系、社会适应和心理健康等存在着广泛的影响(金灿灿等,2011; Chen & Ho,2012; Chen& Wong,2014; Yeh & Bedford,2004)。 但是,这些研究主要考察了孝道对个体变量的影响,其被试主要是我国港澳台城市地区的大学生,而在内地开展的研究则相对较少(傅绪荣等,2016),针对农村小学生的研究更是稀缺。 与我国台湾学者对孝道认知结构的划分(叶光辉,杨国枢,2009)不同,范丰慧等(2009)通过实证研究和因素分析发现,大陆地区的个体对孝道的认知真实地表现出“护亲荣亲”的特点。 而且,与城市相比,农村地区依然保留着较强的家庭本位的观念,青少年也更加看重对家庭的义务和责任(王美萍等,2001)。因此,有必要用实证方法探讨我国农村儿童的孝道观念,并从个体和人际关系等多重视角深入挖掘孝道对个人成长和社会发展的积极意义。
通过总结儒家典籍和以往心理学中孝道的研究,Yeh 和Bedford(2003)构建了双元孝道模型,指出当代中国人同时拥有互惠性孝道(reciprocal filial piety)和权威性孝道(authoritarian filial piety)。 其中,互惠性孝道以儒家的“亲亲”和“报”为指导原则,是指子女因为感念和报答父母的生育和教养之恩,基于在与父母的亲密互动中自然产生的情感联结而认同并遵循孝道规范,并自愿在情感、经济和精神上给予父母敬爱和关心; 权威性孝道则以儒家人际交往中的“尊尊”原则为指导,强调亲子双方的等级关系和角色责任,因而子女通常要服从父母,必要的时候还需压抑自己的需求以满足父母的要求(Bedford& Yeh,2019; Yeh & Bedford,2003)。 已有研究发现,与权威性孝道相比,持有更高互惠性孝道信念的个体有更少的焦虑、抑郁等消极情绪,更高水平的自尊和更好的亲子关系等 (Chen & Ho,2012;Yan & Chen,2018; Yeh & Bedford,2004)。 同时,在学习中取得好成绩,是父母尤其是农村父母对子女的殷切期盼,也是农村学生报答父母的典型表现。因此,本研究旨在探究互惠性孝道是否能够预测农村小学生的学业成绩,并着重从个体因素和人际因素的双重视角来探究其中介机制。
有学者初步考察了孝道与学业成绩之间的关系,发现持有互惠性孝道的学生有更高的学习动机和更好的学业表现 (Chen,2015; Chen & Ho,2012; Chen & Wong,2014; Zhou et al.,2020)。还有研究进一步指出,学生的能力增长观 (Chen &Wong,2014)、学业信念(Chen & Ho,2012)、目标定向(Chen,2015)以及基本心理需求(Hui et al.,2011; Zhou et al.,2020) 等个人因素在孝道信念与学业成绩之间起到中介作用。但是,少有研究同时关注个人因素和人际因素与孝道信念的关系,以及它们在孝道信念与学业成绩之间可能存在的中介作用。根据埃里克森的人格发展阶段理论,小学阶段儿童的主要任务就是在学习中建立勤奋感,以发展出正确的自我观念,并与学校中的老师和同伴形成良好的人际关系,以应对成长中的挑战和困难(Dunkel& Sefcek,2009)。 所以,本研究以双元孝道为理论基础,考察互惠性孝道通过自尊和师生关系两个变量对农村小学生学业成绩的潜在促进作用,以此探索孝道对儿童发展的积极意义。
儒家传统文化中,孝道包括祭拜祖先、 赡养父母、牺牲自己以成就家庭等多重含义,还要求个体要尊重和善待家庭之外的人(叶光辉,杨国枢,2009;Chao & Tseng,2002)。 互惠性孝道是基于“报”和“亲亲”的原则,而孝的表现之一就是“显扬亲名”(范丰慧等,2009; 杨国枢,叶光辉,2009)。对于中国大多数父母来说,子女的学业表现不仅仅关系到其个人发展,也和父母乃至家族的荣耀息息相关,因而父母尤为关注子女的学业成绩,并对子女的学业成绩有较高的期待(刘在花,2015)。 也就是说,当子女感受到父母对自己的关爱和付出后,他们就可能增加学习投入以取得好成绩回报父母。 实证研究也发现,孝道信念和父母期待可以显著预测学生的学习动机和学业成绩(李炳全,陈灿锐,2007; Zhou et al.,2020)。子女基于天然的亲子情感和报答父母恩情的愿望形成的互惠性孝道对个体学业成绩有积极促进作用(Chen,2015; Zhou et al.,2020),即子女对互惠性孝道越认同,就越可能努力学习进而取得好成绩(Hui et al.,2011)。 据此,我们提出假设1: 互惠性孝道可以正向预测农村小学生的学业成绩。
自尊是个体对自己的情感认知,反映了个体对自己的积极或消极的评价(Huang,2010)。 现有研究表明,自尊是在个体生命早期发展起来,并在社会环境中实现的 (Neiss et al.,2002),教养方式(Huang,2010)、 家庭结构和家庭关系模式(Ghaziri& Darwiche,2018)都对自尊有显著影响。互惠性孝道就是一套基于情感联结形成的亲子相处规范(Yeh & Bedford,2003)。当父母与子女产生亲密的情感互动时,就可能促进子女自尊水平的提升(姚金娟,韦雪艳,2016; Leung et al.,2010; Wu et al.,2015; Yan & Chen,2018),让子女相信自己有能力胜任学习任务,并有利于其在任务中有更好的坚持性和表现(Baumeister et al.,2003),从而取得较好的学习成绩。 因而,我们提出假设2:互惠性孝道能够通过增强农村小学生的自尊来提高其学业成绩。
师生关系是学生在学校环境中十分重要的人际关系。对于农村留守学生而言,老师可能还扮演着父母的角色,因而师生关系对其尤为重要(吴旻 等,2021)。 在儒家文化中,所有社会关系的建立都以父子关系为参考标准(Hwang,2000),但少有研究者关注孝道信念对亲子关系以外的人际关系的影响(傅绪荣 等,2016)。 以往研究发现,互惠性孝道能减少亲子冲突(Yeh & Bedford,2004),有利于个体增进人际交流和情感依赖,发展社交能力,从而促进个体与他人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 (金灿灿 等,2011; Wong et al.,2010),这说明对孝道的认同有可能影响个体与家庭之外其他人员的人际交往(Yeh& Bedford,2003)。 在儒家文化影响下,尊师重道、“师生如父子” 等观念表明孝道作为指导亲子关系的伦理规范也可能会影响师生关系(李瑾瑜,1998)。
另一方面,教师与学生构成了教与学的关系,师生关系质量直接影响着教学效果和学生的学业成绩。师生关系越融洽亲密,越有利于学生的心理健康和学校适应(邹泓等,2007),进而提高学生的学业成 绩 (Bosman et al.,2018; Hamre & Pianta,2001)。还有研究发现,相比于亲子关系和同伴关系,师生关系对学业成绩的预测作用更大 (Martin et al.,2007),而且亲子关系能通过师生关系影响学生的学习投入和学业表现(王佳宁 等,2009;燕良轼等,2018)。 由此,我们提出假设3:互惠性孝道能够通过促进农村小学生建立良好的师生关系而提高其学业成绩。
自尊不仅影响个体的认知和情感,还对个体的人际交往、 学业成绩和社会适应有一定的预测作用(Baumeister et al.,2003 ; Huang,2010)。 研究表明,高自尊水平的个体在与重要他人的互动中更容易体验到价值感和关爱,可能获得更多的社会支持,更满意的人际关系 (Leary & Baumeister,2000;Marshall et al.,2014)。 相反,低自尊水平的个体可能为了减少社交焦虑而选择回避社交活动,因而无法与他人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张亚利 等,2019)。据此,我们提出假设4:互惠性孝道能够通过自尊和师生关系的链式中介作用影响农村小学生的学业成绩。
综上所述,本研究旨在探讨互惠性孝道对农村小学生学业成绩的影响,并考察个人因素和人际因素的中介作用,最终揭示孝道信念影响农村小学生学业成绩的内在机制。 本研究不仅可以进一步明确孝道信念与学业成绩之间的关系及其作用机制,还能为制定学生在校建立良好人际关系和提高学习成绩的有效措施提供理论指导。
采用方便抽样的方法在湖北省选取三所农村小学,选取4~6 年级的小学生为被试。 在班主任陪同下,由心理学研究生担任主试在班级内进行集体施测,并在指导语中强调所有作答均匿名填写,答案无对错之分,根据真实情况作答即可,最后由心理学研究生当场回收并保存问卷。共发放问卷600 份,在剔除空白和无效作答问卷后得到有效问卷559 份,有效率为93.2%。 其中,男生278 人,女生281 人;四年级191 人,五年级165 人,六年级203 人;独生子女216 人,非独生子女343 人;被试年龄在9~14 岁之间(M=11.27,SD=0.97)。 为了控制人口学变量,在编码时做以下处理:性别:1=男,2=女;年级:1=四年级,2=五年级,3=六年级;是否独生:1=独生,2=非独生。
2.2.1 互惠性孝道
采用余益兵(2009) 修订的双元孝道量表(The Dual Filial Piety Scale,DFPS) 中的互惠性孝道分量表(Yeh & Bedford,2003),共有5 道题,如“父母忙碌时,子女要主动分担一定的家务”。 采用5 点计分法,选项从1=“完全不符合”到5=“完全符合”,得分越高表示该个体的互惠性孝道观念越强。 该量表在不同地区、 不同年龄段华人群体的孝道研究中均表现出良好的信度和效度 (Chen & Wong ,2014)。 本研究中该量表的内部一致性系数为0.69,模 型 拟 合 指 数 为:χ2/df=2.31,GFI=0.99,CFI=0.98,NFI=0.97,TLI=0.97,RMSEA=0.05。
2.2.2 自尊量表
采用Rosenberg (1965) 编制的一般自尊量表(The Self-Esteem Scale,SES)中文修订版(汪向东等,2000),共10 道题,采用4 点计分,每道题从1=“完全不同意” 到4=“完全同意”,分值越高表明自尊水平越高。其中,第3,5,8,9,10 题采用反向计分。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s α 系数为0.81,模型拟 合 指 数:χ2/df =4.14,GFI =0.95,CFI =0.91,NFI =0.89,TLI=0.87,RMSEA=0.08。
2.2.3 师生关系量表
采用刘万伦等(2005)编制的中小学生师生关系量表。该量表从亲密性、合作性和主动性三个维度来考察中小学生师生关系的特点。 共由23 个题目组成,如“除非老师问我,我不会主动找老师说话的”“我感到老师对我比其他人更亲切友好”“只要我能够帮上老师的忙,我会高兴去做”等,要求被试在“非常不符合”到“非常符合”之间进行作答,并用数字1~5 进行计分。本研究中师生关系量表的Cronbach’s α 系数为0.87,三个分维度的α 系数在0.70~0.78之间。 模型拟合指数为:χ2/df=3.56,GFI=0.88,CFI=0.83,NFI=0.80,TLI=0.81,RMSEA=0.07。
2.2.4 学业成绩
三所学校的学生来自同一个地区的不同农村学校,为保证成绩的同质性,收集了学生本学期期中考试的语文、数学和英语成绩。各科成绩在各学校年级内进行了标准化处理,最终统一采用Z 分数作为学业成绩的指标。
采用Harman 单因素分析法对共同方法偏差进行检验,将互惠性孝道、自尊和师生关系量表的所有题项均纳入进行检验,结果得到8 个因子,特征值均大于1,第一个因子解释的变异率为21.64%,小于40%的临界标准,说明本研究的共同方法偏差并不严重。
对互惠性孝道、师生关系、自尊、学业成绩进行相关分析,结果发现四个变量两两之间都显著正相关,各变量的平均分、 标准差和相关系数如表1 所示。
表1 各变量之间的相关分析
使用Hayes(2018)编制的SPSS 宏程序执行基于Bootstrap 的中介效应检验,选定模型6 进行链式中介效应的检验。 在模型中,选定5000 次的Bootstrap 抽样量,在95%的置信区间下,将性别、年级以及是否独生作为控制变量,对链式中介模型进行检验。
结果表明,互惠性孝道显著正向预测学业成绩(β=0.18,p<0.001)。 将自尊和师生关系纳入回归方程后,互惠性孝道显著正向预测自尊 (β=0.25,p<0.001)和师生关系(β=0.38,p<0.001);自尊显著正向预测师生关系 (β=0.30,p<0.001) 和学业成绩 (β=0.22,p<0.001); 师生关系显著正向预测学业成绩(β=0.20,p<0.001);此时,互惠性孝道未能显著预测学业成绩(β=0.03,p>0.5),说明为完全中介效应,即互惠性孝道主要通过自尊和师生关系的中介作用影响学业成绩,具体见表2。
表2 各变量之间的回归关系的分析
中介效应量分析结果显示(见表3,图1),自尊和师生关系在互惠性孝道与学业成绩间起到显著的中介作用,总中介效应值为0.11。中介效应具体由三条路径产生的间接效应构成: 互惠性孝道→自尊→学业成绩路径形成的间接效应1 (效应值0.04)、互惠性孝道→师生关系→学业成绩路径形成的间接效应2(效应值为0.06)、互惠性孝道→自尊→师生关系→学业成绩路径形成的间接效应3 (效应值为0.01)。 三个间接效应占总效应的比值分别为30.58%,44.04%和8.56%,且三个间接效应的95%置信区间均不包括0,表明三个间接效应均显著。
表3 中介效应量分析
图1 中介效应检验路径图
研究发现,互惠性孝道显著正向预测农村小学生的学业成绩,这与以往研究结果一致 (Chen &Wong,2014; Leung et al.,2010; Zhou et al.,2020)。 当子女与父母有更多亲密互动和情感交流,他们就会更加认同互惠性孝道,并将报答父母和为父母争光的责任感转化为学习动力,从而在学习上增加投入,拥有更好的学业表现(Fuligni & Zhang,2010; Pomerantz et al.,2011)。 与城市地区相比,农村地区学习条件不足,学习资源也相对匮乏,但农村保留了较强的家庭为本位的传统思想,因此农村青少年更加重视对父母和家庭的责任(王美萍 等,2001)。 有研究发现,有些农村学生对于学习本身没有太大兴趣,他们努力学习是为了报答父母的辛苦付出(朱科蓉 等,2002)。尤其对于那些感受到了父母工作艰辛的儿童来说,他们认为自己好好学习是为了给父母减轻负担,将来为父母争光 (曹述蓉,2006)。所以,农村小学生对互惠性孝道越认同,学习动机就会越强,从而更愿意增加学习投入以取得好成 绩 来 报 答 父 母 (Chen & Ho,2012; Chen&Wong,2014)。
研究结果表明,师生关系在互惠性孝道和学业成绩之间起着中介作用。 当农村小学生将孝道规范迁移到师生交往中时,就可能与老师建立亲密的关系(Tsao & Yeh,2019),从而能够认真学习并大胆向老师提问和请教,最终有利于提高自己的学习成绩(Bosman et al.,2018)。对于农村小学生而言,老师不仅仅是授业解惑的人,更是他们生活中的“重要他人”、陪伴者和社会支持的来源(曹述蓉,2001),因此良好的师生关系有利于培养农村学生的学习兴趣,促进其增加学习投入,取得更好的学习成绩。 同时,自尊在互惠性孝道和学业成绩之间也起着中介作用。基于亲子之间积极的情感互动和情感联结,互惠性孝道能让小学生发展出较高的自尊水平(姚金娟,韦雪艳,2016; Yan & Chen,2018),有利于其在学习任务中有更高的坚持性,进而取得更好的学习成绩。
我们还发现自尊和师生关系在互惠性孝道与学业成绩之间起到链式中介作用。这说明,互惠性孝道可以通过自尊和师生关系的链式中介作用影响农村小学生的学业成绩。 由于农村儿童对孝道规范的认同水平较高(钟年,严雅琴,2015),仍旧重视家庭关系和责任,也能体会到父母对自己的辛苦付出,因而他们能与父母产生更多的积极情感交流和互动,并发展出更高的自尊水平 (Wu et al.,2015; Yan& Chen,2018)。根据自尊的社会计量器模型,当个体在与重要他人互动中体验到价值感和关爱,就越可能获得更多的社会支持,拥有更满意的人际关系(Leary & Baumeister,2000; Marshall et al.,2014)。 这说明,如果农村小学生将与父母相处的方式,以及感恩、爱和理解等情感迁移至师生相处之中(燕良轼 等,2018),就越能够与老师建立良好的人际关系,进而取得更好的学习成绩 (王佳宁 等,2009)。 所以,互惠性孝道可以提高农村小学生的自尊水平,促进其与老师建立良好的师生关系,从而提高他们的学业成绩。
本研究以双元孝道模型为理论基础,考察了互惠性孝道对农村小学生学业成绩的影响及其机制,为家校共育工作的开展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即互惠性孝道有利于小学生取得良好的学业成绩,而且自尊和师生关系在二者关系中起到链式中介作用。其次,本研究首次从理论和实证两个角度考察了孝道对师生关系的影响,发现了师生关系在互惠性孝道和学业成绩之间关系的中介作用,丰富了孝道对学业成绩影响机制的研究,拓展了孝道对人际关系影响的研究范围。
本研究发现了互惠性孝道对农村小学生学业成绩的积极影响以及自尊和师生关系的中介作用,对于青少年教育工作的开展有一定的启发。 但本研究还存在一些不足: 首先,数据均来自被试的主观报告,以后可以收集教师、家长和学生三方的数据进一步验证孝道和学业成绩的关系;其次,研究所选取的被试为农村地区高年级的小学生,因而还需在更多样的样本中开展研究以得出更具有普遍性的结论。
(1)农村高年级小学生的互惠性孝道、自尊、师生关系和学业成绩之间两两正相关,互惠性孝道能显著正向预测学业成绩。
(2)自尊和师生关系在互惠性孝道与学业成绩之间起中介作用。互惠性孝道能够通过自尊、师生关系的单独中介作用影响学业成绩,还可以通过自尊和师生关系的链式中介作用影响学业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