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峰
(厦门城市职业学院 教育民生学院,福建 厦门 361008)
国家提出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战略,是希望加快推进农业农村发展的现代化,坚持市场化导向并合理引导资本下乡,形成乡村“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整体态势。其中,如何激活农民自主创新的动力,是促进形成农村新业态的关键环节。为推动政策和资本的外来赋能有效激发乡土农民创新的内生动力,就需要思考乡土社会固有的伦理文化能否与农民的创业实践相匹配。早在20世纪初,马克斯·韦伯就指出:西方文化所特有的理性主义是促进市场繁荣的重要力量,而其背后则是孕育了资本主义精神的新教伦理;他同时指出,中国文化体系根植于儒家的伦理实践,因而缺少这种亲和关系①这样的亲和关系建立在西方新教伦理中的“天职观”、禁欲主义等观念基础上,与现代资本主义精神形成一定的匹配关系。,难以形成理性算计和面向创新的行为动力(韦伯,1987)。但是,越来越多的东亚研究发现,经济伦理的内驱力也同样存在于儒家文化所覆盖的国家或地区(苏国勋,2007)。虽然儒家文化中有“三纲五常”“存天理,灭人欲”“重义轻利”等表述,但是行动主体还是能够选择、强化和修改传统伦理中的核心要素,使其符合自身自主行动的合理化要求。特别是中国乡村在现代化过程中基于内生发展的巨大动力,产生了庞大的以家户经营为主体的地方产业集群(付伟,2021)。问题是,家庭经营如何运作才能逐渐构筑起庞大的地方产业生态,其背后的精神动力是什么?基于此,本文试图以家庭这一微观组织的分工机制为切入点,探讨家庭背后的伦理如何与乡村创新实践建立有机联系。
家庭是中国乡村的基本经营单元和决策单元,通过合理的家庭分工可以最大限度合理配置家庭资源。研究发现,在中国多代生活的乡村家庭结构中,以夫妻(父代)协作为基础形成了明显的代际分工(夏璐,2015)。在这一家庭分工格局下,家庭成员分担义务并维持家庭稳定,努力实现家庭生产(经济生产)和再生产(人口繁衍)的发展性目标。目前,学界关于乡村家庭的代际分工研究主要集中在两个方向。一是探讨家庭作为经济组织的最小单位,如何基于经济理性进行家庭决策,计算整体效益以实现对资源的最优化配置(赵民等,2013)。韩中和王刚(2020)基于中国时间利用调查数据,讨论家务劳动分工的统计学意义,分析了性别、伦理等变量对家庭分工、经济实践的影响。二是将家庭分工看作维护家庭稳定、均衡家庭义务的一种生计模式。贺雪峰(2015)指出,中国农村家庭具有“半工半耕”特征的家计模式,是家庭成员在城市化背景下对于打工赚钱和履行赡养义务的一种权衡。王海娟(2016)指出,农民会主动调整传统的家庭结构和伦理,使其与自己当下的经济行为相契合。因此,新家庭伦理的创生不仅适应“半工半耕”的生计模式,而且奠定了家庭经济行为的社会文化基础。李永萍(2021)提出了“新家庭主义”的概念,认为乡村转型期的农民家庭因资源积累和压力应对而开发了独特的合作方式。
随着对家庭文化结构的深入探讨,学者们发现,转型时期的农民不仅需要嵌入市场和改变原有的家计模式,还要处理传统伦理与经济理性的内在张力。因此,“新三代家庭”范畴逐渐引起学者的关注。研究发现,新时代的农民会通过祖、父、子三代的通力合作,共同应对来自转型时期生产和生活的危机(杜鹏等,2018)。但是,关于如何在家庭领域处理传统伦理和经济理性的二元张力,学界研究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取向。一种是规定论。学者们认为:家庭伦理是先在的文化价值,构成共同体在长期生活中共享和互认的制度要素;因此,它规划了个体经济行为的运行范畴,并对家庭的合理分工进行引导和约束。王跃生(2010)认为: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家庭结构呈现核心化趋势,代际关系成为两个核心家庭②指由亲代和子代(核心)组成的家庭。之间的互动关系;因此,代际互助的传统得以在新环境下延续。张建雷(2017)认为,儒家传统伦理依然为现代乡村家庭提供了行为规范,并由此形成了推动我国经济发展的基本动力和价值基础。但是,学者们也普遍认同,在转型时期,我国的传统家庭伦理日渐式微,传统意义上的亲代无限责任开始动摇,并由此导向开始相对减少对后代的义务付出(刘汶蓉,2016)。另一种则是工具论。学者们主张基于个体视角探讨农村问题,而家庭成了个体农民实现自我价值的资源和手段。换句话说,理性的农民开始将传统伦理看作可资利用——例如能为家庭分工提供资源和技能,形成基于优化和选择的一系列策略——的“工具箱”。康岚(2012)指出,成年子女能在与父母保持互助关系的基础上,凸显维护个体利益的自主意识。特别是在发达地区,乡村家庭分工面临如何提高时间、金钱配置效率这一原则问题(陈柏峰,2019)。在这一层面,代际关系的维护取决于经济基础的改善和村落共同体的长期维持。夏璐(2015)通过研究发现:代际分工遵从优先次序,是在中国传统文化框架下的家庭理性选择。“流动”的家庭成员在多空间开展经济协作,通过优先次序的安排,整合有限支出和家庭补偿,最大限度支撑家庭整体的长远利益。
综上所述,中国的家庭分工研究逐渐聚焦于规定论和工具论的二元取向,肯定了伦理文化与代际分工的相互作用。但以往研究也存在以下两方面不足。一是多限于农民工的流动家庭或留守家庭,相对缺少对乡村创业家庭的结构和文化的关注。特别是随着互联网广泛渗透到乡村家庭的生产经营中,电子商务村镇纷纷兴起。在快速社会变迁和互联网技术大规模普及的过程中,传统乡村家庭依托于父权的孝道文化正逐渐转变为融合创新思维与算计逻辑为一体的新文化伦理。这使得乡村家庭的日常生活呈现出多元性和开放性,表现出与“半工半耕”“半工半读”等模式完全不同的分工类型与特征。新的家庭结构研究能否沿用以往的研究结论?这个问题亟须学界做出回应。二是以往的家庭分工讨论多突出乡村家庭的生产属性,相对模糊了子代教育在这一体系中的重要作用;或是在讨论子代教育过程时,侧重关注祖代和父代的协作机制,而忽视了家庭生产职能的重要性。实际上,乡村创业家庭呈现出三代分工的特殊格局,不仅包括祖代参与,也包括父代生产和子代教育。基于此,本研究将探讨家庭的照顾、生产和教育功能如何在家庭伦理的策略性安排中得以整合,并逐渐转化为家庭从事创新实践的持续动力。
德国学者Freund等(1998)认为,个体的成功发展意味着其可以很好地适应外在环境,在人生不同阶段能平衡自身得与失并采取不同的行动策略。关于个体成功发展的元理论包括三要素:选择、优化和补偿(简称“SOC模型”)。这一过程要求在三个重要环节进行整合:一是对目标设置的选择,即确认最有价值的机遇或活动领域;二是对目标实现的优化,即具备利用和提炼资源的能力,并尽力将其正向功能发挥到极致;三是对目标维持的补偿,即在资源减少的情况下,确认弥补策略并尽力减少消极影响。这一过程肯定个人一生中既受到资源的限制,也有成长的机遇。个体通过在上述三个环节进行整合,主动调整和适应外在环境,为自身发展提供总体框架。
同样,家庭分工机制也是家庭在重大社会转型过程中灵活改造传统伦理并逐渐演化出的一套适应策略。本研究借鉴SOC模型构建新的三维分析框架,并力图说明:(1)家庭分工机制并非自然天成,而是嵌入特定历史时期和宏大社会事件之中,由此导致家庭的分工安排既要符合先验的文化价值和角色规范,也要体现家庭资源配置的有效性;(2)家庭分工的常态化发展倾向于实用主义,强调组织效率和成本-收益衡量,并力图对家庭资源进行最优化配置,将家庭成员互认作为合法化保障;(3)当家庭面临资源不足时,家庭分工机制呈现非常态化发展,为维持目标实现而偏向道德主义的回归,家庭需要集中有限资源,相对牺牲部分家庭成员和家庭项目的发展性利益,以扶持具有远景效益的家庭成员和家庭项目。进一步说,这样的三维分析框架通过对“文化-经济”互构关系的解释,力图拟合上述规定论或工具论的可能偏颇,从而避免家庭研究的二元取向走向因果决定的无限循环。
本文分析框架如图1所示。
图1 本文分析框架
本文将以福建省的乡村创业家庭为观察案例,不仅考察“互联网+”创业背景下家庭代际分工机制如何生成,如何做到极致和维系,而且探讨家庭伦理通过何种策略作用于这一机制的最终实现。
近年来,电子商务在中国农村地区发展迅猛,成为新时代驱动传统产业升级、加快推动乡村经济发展、促进农民就业创业的新增长点。2014年10月,阿里巴巴等电商巨头开启新的“上山下乡”战略,加快了电子商务战略与农村经济相结合的步伐。先是阿里巴巴投入百亿元资金,推动“千县万村”计划,在全国1 000个县建设电商服务中心、在100 000个村建设服务点,营建中国农村电商生态圈。紧接着,京东提出“3F”战略,建构城乡双向物流体系;苏宁推进对乡镇一级的门店改造,使其成为“一站式”体验服务站(魏延安,2017)。就福建省而言,目前的大数据产业已成型,形成了以新兴闽商创业者主导互联网产业之架构。福建省的乡村地区也处于互联网创业的洪流之中。自2014年开始,福建省的淘宝村镇呈现指数级增长趋势。2018年,福建省电子商务村镇数量已位居全国第五,淘宝村数量占到全国总量的7.3%。2019年,福建省农村网络零售额已达到1 860亿元,位居全国第三。这些电商平台依托福建省无数个乡村家庭的生产和经营,形成了各种形式的商务联结,极大扩展了以家户为中心的农产品、特色产品的销售渠道。(苏文菁,2019)基于此,福建省的乡村创业家庭成为本课题考察互联网时代中国乡村家庭分工的观察点。随着电子商务深入乡村家庭,并带来家庭内部生产、生活和教育方式的巨大变化,乡村家庭成员开始创立新业,乡村家庭结构逐渐发生变迁。
课题组于2018年开始,利用福建省高校的创业平台和临近的创业园区寻找调研和访谈对象,至今已收集了完整创业案例71例。这些案例均以“农二代”大学生创业经历为口述蓝本,并辅以重点案例的长期跟进资料。在此基础上,课题组基于不同研究所关注的问题进行二次访谈。本研究主要关注创业者家庭代际分工,为此课题组重新设计了提纲并筛选案主进行深度访谈。结合整个课题素材的整体性框架,二次访谈侧重于与创业者家庭分工有关的叙事,同时兼顾对动机和感受的细节追问。在访谈中重点考察了不同创业类型家庭①依照代际关系与家产传承方式的不同,创业家庭可进一步细分为拼搏型家庭和继承型家庭。前者是指上代拥有一定的家庭作坊或是以“半工半耕”作为主要经营方式,下代在城市高校学习新兴技术后返乡创业。这样的创业与上代以农副业为主的经营模式不同,是基于电商平台的“互联网+”事业。这一创业方式使得下代可以实现向上的阶层流动——从普通农民转变为拥有现代技术和管理方式的乡村企业家。后者是指在上代已拥有成规模、较完整的制度结构和劳动组织的家族产业的基础上,下代进行再次创业。作为未来接班人,下代需要部分沿用家庭规则和技术传统,并在此基础上引入新知,以进行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这一类型家庭中,上代具有一定的话语权并间接介入后代生产生活或充当顾问。本次访谈中的小李、小石和小施的家庭属于这一类型。、不同类型的代际关系(三代之间的关系)、家庭分工之间的关系,并对被访者的学历、户籍、创业项目和人生阶段等相关因素进行比较。最终确立的6个家庭案主为:小方、大吴、小吴、小李、小施和小石。受访创业家庭基本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受访创业家庭基本情况
一直以来,中国家庭的根基都是“父慈子孝”的儒家伦理。“慈孝”本义为长辈疼爱小辈(慈)和晚辈敬爱长辈(孝)。“父慈子孝”规定了家庭的代际义务和关系结构,同时包含了家庭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性,成为维系不同世代关系的关键桥梁。因此,“慈孝”作为家庭伦理的关键内容具有双重功能:一是循环交互,既关注家庭新生命的到来和成长(即“哺育”),也有后代对上代的“报恩”(即“反哺”);二是资源积累,即关注家风、家训传承和家庭再生产,使家庭资产得以不断延续和发展。总之,循环表征家庭文化的传承,积累表征家庭资产(资本)的不断增进,二者并存,使得传统的家庭不仅包容了情感和道德,而且发展了理性交换逻辑。在互联网创业背景下,家庭伦理正逐渐成为推动乡村家庭分工机制形成的重要动力。传统伦理与商业策略的融合与冲突,对乡村家庭生活产生了剧烈影响,进而重构了乡村家庭伦理。乡村创业家庭需要在这一剧烈的社会变迁中逐渐发展出一套新的社会适应机制。
对于传统乡村来说,“成功”和“致仕”一直是家庭伦常中最重要的任务。随着社会的急速变迁,这一传统已演化为乡村创业家庭的两个新坐标:一是基于成功和致富的上代竞争,主要通过上代人的创业实现致富和成就家业;二是基于升学的下代竞争,主要通过下代努力学习,实现出人头地的升学目标和家庭地位的再晋升。
首先是定位于“成功”的勤劳致富主义。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立基于“不朽”的功名观一直是个人做人行事的基本法则。所谓“不朽”,主要强调个人通过“修身”进入“不灭”和“长存”的理想境界。到了乡土社会,“不朽”转义为当代人追求现世的成功,以便身后(离世之后)能获得众人认可的一种生命价值的赋予。这样一种追求自我承认的道义,内嵌于家庭伦理体系中,表现为当代人致力于“为后代称颂”的各种功名实践。所谓“尽功名,泽后世”,其主要表现为代际互动关系:一方面,个人强调通过自我努力成就功名,即所谓“立功立德”的面向子代的实践;另一方面,关注家风、家产的代际传承,让后代获得上代人生命的持续流传,即所谓“后继有人”。在这个意义上,创业致富不仅与个人发展有关,也融入了家世循环的逻辑当中:一方面,个人努力通过创业实践积累家庭财富,成为村庄中的“新贤达”;另一方面,彰显和传承家族的祖先庇佑,使家族血脉和“孝道”得以延续,即所谓“光宗耀祖”。
其次是定位于升学的教育绩效主义。美国学者德普克和齐利博蒂(2019)通过对跨国案例的比较,指出现代社会的经济不平等加剧了家庭对教育的重视程度。为了维持目前已获取的较高经济地位或继续获取更高的经济地位,不同家庭都愿意为了后代强化对其的教养并加大对教育资源的投入。在中国,督促后代勤奋学习并获得学业胜利,是帮助其实现阶层突破、顺利上流的重要手段之一。由于城乡二元体制的长期存在,我国的乡村教育一直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基于此,乡村教育通常采取“向城市看齐”的办学思路,而其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则采取追赶式的发展态势(张天雪 等,2014)。其结果是,大量的教育失去本土意义,而指向一种向往“美好城市生活”的“离农”出路。换句话说,乡村教育的主要导向是让农村人立志通过教育这一进阶途径“离开农村,奔向城市”,这在相当程度上增强了城市对优势人才的吸附能力。除了城乡资源分配的不均衡,文化传统也符应了这一教育投资的绩效思想。中国文化传统中有“慎始”和“不忘初心”之观念。这为家庭不惜代价对后代进行教育投资,为其未来竞争提供“高起点”提供了伦理依据。而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俗语,也在乡村社会被转喻为农村后代力图通过读书进入城市、改变宿命的重要精神动力(关景媛 等,2013)。
外在社会结构塑造的双重压力逐渐渗入家庭内在结构,引发了家庭的一系列资源和人员安排的变动。特别对于乡村家庭三代而言,如何凸显个体的主观能动性,积极整合家庭资源,构建新的分工机制,成为亟须解决的重要课题。一般意义上说,乡村创业家庭有效整合了三代成员的资源,形成祖、父、子三代相互支持的基本单位。这样的家庭类型融合了生产、投资和照顾功能,并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家庭成员协作、“分权”的辩证关系:一方面,三代人保留了传统文化中“承袭”的世代特征,在生产经营上形成“合作”共同体;另一方面,信息社会和商业逻辑的不断渗透,使家庭成员形成了角色“分权”的主体性意识。这两种特殊关系极大丰富了基于“循环-累积”的传统家庭功能,使家庭呈现出基于照顾、生产和投资“三位一体”的新分工机制。
1.祖代:家庭照顾者角色
祖代即所谓的“农一代”。这一代人遵从以孝道为中心的传统伦理。在传统意义上,“父慈子孝”是连接上下代并进行分工交互的伦理根本。子代需要通过“达孝”的方式,实现对父母养育之恩的回馈。但是到了现代社会,特别是随着创业家庭中的资源下移和对后代教育的日益重视,祖代逐渐失去了传统意义上的主导权力,转而在家庭赡养和子代照顾上体现其优先性。在这个意义上,他们将维系亲情看作家庭生活的主要诉求点。祖代的家庭角色主要是作为维护家庭成员关系的情感纽带,其作用在于使家庭中的不同角色实现和谐共处。这样的家庭分工既强调了家庭在养育子女和回馈老人方面的工具性,也为祖代分担父代部分责任(照料后代)、减少信任危机提供了重要的情感保障。基于此,遵从新的家庭伦理并承担照顾后代的责任,逐渐成为“爷为尊”的家庭情感维度。
2.父代:家庭生产者角色
作为父母的“农二代”,通过协作方式参与家庭面向市场的劳动分工,构建了家庭这一经营共同体。在传统社会,父辈双亲立足于“男外女内”的分工伦理。但到了互联网时代,信息技术全面改造了“家庭工厂”的产销体系,出现了基于合伙制的“夫妻店”模式。“夫妻店”主管家庭整体的经营事务,其生产经营主要通过以下三种方式达成:一是通过“成本-效益”的财政计算,尽量压低成本以增加生产收益;二是通过“工作-生活”的时间调控提高劳动效率;三是在条件许可的前提下积极投入新技术,加速业务更新和流程创新,以保持家庭产业的市场竞争力。
3.子代:家庭教育角色
子代主要是指学龄期(未成年期)的“农三代”。信息技术不断渗入乡村社会的日常生活,加速了其逐渐侵入传统伦理并使其出现质的变化。在家庭内部,出现了特殊的家庭投资模式——举全家资源支撑子代参与城市化竞争和城市融入行动。同时,“逃离农村”意味着家庭资源在其成员参与城市竞争的过程中形成了代与代之间的逐级下移。这种“子为贵”的教育投资模式,表现为两个方面的家庭资源向子代集中:一是祖代接替父代的居家职责,成为以子代为中心的家庭照顾者;二是家庭将产业收益中的极大部分转化为子代竞争的教育投入。
家庭中的三代分工体系,成为延续代际共享的组织缩影,以及连接过去、当下和未来的文化基础。为了确保实现成功和成才的目标,家庭需要增强对伦理和现有资源的提炼能力。这种提炼能力的极致化包括两个分工过程:一是“父慈”的深化,通过上代的资源“下移”,实现资源累积效应,跨越世代实现资源的接力和延续,从而保持家庭生生不息的发展动力;二是“子孝”的文化反哺,赋予基于知识资源以“向上”回馈功能,明确不同世代之间新的“反古复始”机制,为“父慈子孝”重新赋予新义。通过这一路径,家庭分工体系强化了自身利用和提炼资源的能力,并在实践中不断极致化。
家庭代际资源分配是指,家庭围绕总体目标确定不同成员对家庭资源的占有情况,并进行面向未来的家庭资本累积行为。在传统孝道文化中,家庭伦理基于“孝悌”原则,强调下代对上代赋予生命的感恩,下代通过赡养的方式实现对上代“生养”的回馈。因此,传统家庭资源是依据“仁爱”原则,逐级往上分配家庭资源。这是由家庭的先赋身份所事先规定的。这样的分配制度遵从的不是效益原则,而是强制伦理习惯。但是,到了互联网时代,乡村社会面临市场经济的强势侵入,这导致原有的家庭分配体制迫于外部竞赛和表征家族“面子”的需要,形成了家庭资源分配不断向下代倾斜的责任伦理(杨善华 等,2004)
这样的资源分配原则体现为家庭资源的两种代际转移方式:一是优势资源从祖代向父代传递,家庭作坊从基于实体的生产向基于平台运营的“生产+体验”转型;二是父代将创业所得投入子代的教育中,通过“传帮带”的方式,维持家庭面向未来的竞争力。资源分配延续着代际下移的单向度:祖代持守节约和积累精神,父代着眼于当下的家庭生产和投入,子代拥有投资未来的消费权。这是基于家庭发展累积性原则,关注连接现在和面向未来的纵向资源平衡。本次访谈的六个案例均表现出两种策略。一是设立家庭公共账务,扣除必要的家庭日常开支后,从上往下传递家庭资源,并采取与未来收益和当前投入高度相关的一系列激励行动。比如:大吴、小吴和小施均预留了孩子留学的资金,而小方和小石则在创业初期就拟定了子代上大学的资金储蓄计划。不仅如此,还有祖代为父代甚至子代购买(小吴、小李)或资助(小石)房产,父代为子代投资学业。二是资源累积在整个传递过程中相对稳定,具有抵抗人口老龄化的能力,即所谓“养儿防老”。其缺点是因强调家庭整体效率而无法及时调整家庭成员生产和消费的平衡,不利于缓和资源分配的角色不平等。
在祖代生活的年代,社会教化过程秉承“父为子纲”的文化伦理,上代所拥有的知识通过言传身教潜移默化于下一代。祖代的生活打上了前代人智慧结晶的深刻烙印,并不断作为“应当”而被传承下去。这是彼时一切社会文化传承的基本发展轨迹。但是,子代进入城市学校后,接受了现代知识和信息,特别是他们开始通过互联网媒介广泛接触不同方面的信息和技术,从而保证自己始终站在技术应用的前沿;不仅如此,他们的价值取向开始具有多元性和包容性,在审美理解或技术应用上具有超前意识。这使得当代乡村家庭的代际关系不同于以往。这样的代际关系解构了以往家庭资源顺序传递的正当性,并赋予下一代吸收知识和创新能力的无限可能。这就形成了上代反而向下代学习的“颠倒”关系。特别是在信息技术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年轻人拥有相比父辈更好的接纳和适应能力,他们广泛涉猎计算机应用和市场经济,表现出明显的“反向社会化”趋向(周晓虹,1988)。
基于此,家庭理性关注代际分工的向上效应,通过文化反哺的方式由下代向上代推送新媒体知识和技术。特别是在互联网时代,子代通过现代教育的途径优先获得技术赋能,掌握了新主流文化的话语权。而数字技术的可及性差异带来了父代和子代在新技术应用上的代际鸿沟,出现年了年轻一代对上代的反哺现象。本研究在了解家庭代际分工时,发现被访家庭基于数字技术的赋能形式出现了明显的代际差异。这使得文化反哺表现为三个方面:一是子代通过家庭外部的各种途径(朋辈、学校、社会等)获取新知识和技能;二是子代保持对信息技术的敏感性和好奇心,而且更容易在开放的社会环境中自主获取并生成新的知识和文化;三是长辈因受传统观念影响而在主观上倾向于保守,从而间接导致下一代在技术赋能上的优势并巩固文化反哺现象。而理性化家庭分工机制是在这种文化反哺下形成的另一种家庭分工机制。基于人情关系的理性化,这一分工机制表现为两种方式:一是通过将家庭资源转化为对后代持续不断的教育投入,使子代拥有获取新知的各种资本和工具;二是基于代际互助原则,家庭成员具有“教育-能力”优势并持续为上代提供智力支持。其所形成的互惠共通的家庭循环模式通过两个途径不断得以强化。一是确保投入资源的力度以巩固文化反哺的回馈能力,从而为家庭创新实践提供最大限度的智力支持。比如,大吴希望将来女儿去国外读书,“见识外国的新知识、新技术。……现在发展那么快,先拓宽眼界,再回来尝试创业”。小方经常会让读大学的女儿参与经营。她说:“有时候,给淘宝店修图很重要,学习人家品类怎么搭配,图片颜色怎么调,关键词怎么设置。……因为我女儿学的是平面设计,她总是有一些新鲜的想法。”二是为后代提供多元化选择,确保家庭资产的延续性。这样做能够避免经济环境波动、宏观政策转向等一系列外部因素所带来的不确定性。
通过分配和反哺的家庭交互作用,家庭分工机制得以极致化。同时,构建家庭成员的一致化认同话语,成为家庭分工极致化的重要保障。研究显示,家庭分工体系的合理化过程通过同化和顺应的策略,协调社会现实与传统伦理的价值冲突。同化策略是指个体调节情境以符合既定目标,主要通过“外群体偏好”的方式建立新的社会参照系统;顺应策略是指个体主动调整以获得可资利用的资源,通过主动内化新的制度设置和常规化的话语实践,固化上述“三位一体”的分工观念。最终,通过社会参照和市场推力的共同作用,家庭角色主动内化这一新的分工机制。其具体表现包括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上”对“下”的代际同化。这种基于“成家立业”的伦理责任,成为上代人维护家庭分工机制的道德基础。“成家立业”也就是上代为后代操持,以实现家庭资源代际传递的道义合法化。一是面向“成家”的生命责任,并外化为“攀比”的社会参照。例如:上代人包办后代婚事的集体行动,这既是在村落熟人空间中进行“面子”竞赛(付伟,2021),也是“成功”家庭展现“家底”的重要方式。二是基于“立业”的家产延续,主要表现为为后代创业提供人脉、资金和渠道等必要储备。基于家庭经营的生活逻辑,都是围绕着家庭再生产旋转,通过“为他们好”实现“家庭责任”的代代相承(吴飞,2007)。因此,这种分工体系的合法化过程不同于韦伯所说的“天职观”,而是深深嵌入了家庭伦理的世代延续中。换句话说,创业者“勤劳奋斗”的精神动力背后,不仅是为后代提供保障的目的,而且是为祖辈彰显“庇佑”的结果。而这一目的和结果的融合,正体现了中国人将不同世代的家庭观念整合进历史的绵延和永续之中。
另一方面是“下”对“上”的代际顺应。这是下代基于“阶梯排序”的竞争逻辑维系家庭分工机制的市场动力。这一逻辑表现为家庭不断为后代投入优厚的教育资本,以便他们在与同伴竞争中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这表现为两种策略。一种是面向“精英”的规训策略(读书致仕),通过重复、严格的训练培养子代的“不犯错”精神,包括拥有严格管理时间的能力、吃苦耐劳的良好品质。这种“鸡娃”式的教育培养机制,将子代作为家庭产业的继承者。他们精于固守技艺传统,具有优越的执行能力。另一种是基于自主精神的放养策略(读书博取),注重以自由精神感染和影响后代。父母通过创造各种参与平台,让后代在耳濡目染中培养创业意识。同时,自主策略在“祖-父”和“父-子”两种亲子关系中的体现各有不同。在“祖-父”模式中,上代采用“半耕半工”的家庭分工模式,通过帮工接触并默化家庭的互联网创业路径。在“父-子”模式中,子代进入院校接受系统的创新教育,通过从城市带回新知识、新技术和新思想,革新乡村传统经营方式。“父-子”模式中的子代善于从事互联网经营和市场开发,拥有前瞻性思维和创新能力。在“祖-父”和“父-子”两种亲子关系中,前者关注精致培养,将教育作为从底层晋升和博弈的投资策略;后者立足于博放教育,通过提供优厚的教育资源和更多的参与经营机会,训练合格的家产继承人。但是,这两种策略都表达了乡村创业家庭的共同焦虑:无论是“防止下滑”的大家族对继承人的投入,还是“力争上游”的中下阶层家庭用于后代竞赛的赌资,其结果都是,家庭为了后代发展投入了巨大成本,让后代逐渐接纳了“读书交换”的市场观念,从而弱化了家庭的伦理传承。
极致化家庭分工机制的代际比较如表2所示。
表2 极致化家庭分工机制的代际比较
维持现有的家庭分工机制,意味着当整体资源缺失或目标实现受阻时,主体需要寻找新策略以保证尽量维持家庭的原有功能,保证既定目标实现。若家庭因外界环境变化或内部结构调整而出现了动力供应不足的问题,则家庭伦理需要激活可替代的相关路径。这一路径重申了“成功”和“升学”的重要性,而且需要对家庭经营(创业)和后代教育(投资)分别进行调整,以削弱家庭“一揽子”危机爆发的可能。这样的策略包括:关键人生阶段(跟班和交班阶段)的家庭扶持,“人手”资源补充的跨地域成员协作。
“立业”是乡村家庭的必经发展阶段,其不仅实现了家庭伦理的世代循环,也优化了家庭资源配置。对于乡村创业家庭而言,准备期和转型期是其两大关键时刻,特别是在信息技术普及的当代社会更是如此。考察其处置策略成为创业型家庭如何有效整合资源、重塑家庭关系和建构家庭意义的重要决策。其中,家庭实验注重集中家庭资源投入子代的学习和历练,以培育子代立业(创业)的性格和基本技能;而信息思维和技术与原有经营的深度结合,意味着家庭权力的重构以及对旧有商业模式的推翻。
1.基于成长实验的跟班阶段
跟班意味着后代需要跟上上代的步伐,进行基于自我成长的家庭实验。这样的实验不仅是在上代的保护下进行的有限探索,也是积累面向未来接班的新知和管理经验。本研究中,家庭实验存在代际差异,其模式可分为“祖-父”和“父-子”两类。“祖-父”模式中,家庭实验多发生于20世纪80~90年代,主要是关注家风传承和技术维系,反对大规模的模式革新。因为改变有悖于“孝道”,是对老祖宗做法的背叛。“父-子”模式中,子代不仅拥有家庭传承,还接受了院校的系统学习。而且,互联网模式需要后代不断地自主探索。基于此,家庭实验将创业学习提前到子代的成长阶段,允许其进行尝试、反思和改进等经验性学习,通过切身体验为未来的创业之路做好准备。
不同类型的创业家庭,其处置策略也有所不同。
拼搏型家庭强调“往前冲”的奋斗精神。对子代的教育强调的是基于自强和独立的自利主义。家庭在教育上不断尝试,改变子代“为父母学习”的固有认知,培养其危机意识和投资观念——看到现在投入和未来回报的正相关关系,追求更多的选择权和财务自由。拼搏型家庭强调风险和试错,并积极从传统文化当中汲取前行的能量。其在创业投入期或许会经历一个漫长过程,但各种投入均以实务能力提升为最终目标,强调父母对子代能力的重点关照。比如:小吴的父亲从小对他严格管教,并为他报名参加武术班以培养其坚韧的意志;但是在做事原则上,父亲支持小吴的选择,并为他提供各种“试错”机会。2017年,小吴回乡创业,他选择用北京市农林科学院提供的种植新品种进行实验。小吴目前仍在摸索、试错阶段,与家人一道在偏远的农地“搞实验”,父母和爷爷有时间就会过来搭把手。在此期间,家人一直在经济上支持他,以保证其创业计划正常进行。
继承型家庭则强调“不能输”的保全策略。他们在教育上强调利他主义,使用“保障”“责任”“人生价值”等关键词,从小向子代灌输远大理想,而不管他们是否真正了解理想实现背后的逻辑。他们告诫后代要勇于担当,将其看作一种当然的道德责任。强调现在的努力是为将来打基础,将人生价值与经济实现相结合。因此,其教育体现了“不能错”的规训主义,重视对家族精神和传统的传承,强调自我意识的后代延续。访谈中,小李谈起正在准备高考的大女儿,反复强调“自由选择”的重要性。从小时候的艺术熏陶,到上学后对补习班老师的选择,女儿都有自主选择权。小李说:“我不希望女儿觉得父母只会开好车、经营大公司,而是希望能为她提供很好的教育条件,为她找到适合自己发展的土壤。”在跨地区择校时,他也同样尊重孩子的选择。小石的案例则与之相反,其家庭教育观念接近放养。小石的小儿子正面临中考,而他们夫妻仍然经常加班,将教育责任更多地交给校外补习班。由于学习成绩不理想,其小儿子可能进入职业学校学习。面对孩子学业的“不如意”,父母对此有很强的自责意识,并对子代的未来规划充满焦虑和无助。他们希望孩子对未来有长远考虑,将来能够接班继承家业,但又没有过多干预孩子,在孩子学习失败时,将其归因于自己对家庭投入的不足。
2.基于创新变革的交班阶段
随着大型平台企业启动“上山下乡”战略,信息技术为乡村产业高效整合乡村资源提供了极大的助推力。通过发挥平台的联结作用,乡村社会形成了一个包括供应商、服务商、中介机构、客户等的专业集成,并持续为基于订单生产和客户需求满足的乡村产业提供统一方案。在这一集成的高效运行过程中,农副产品从设计、研发、生产到销售的各个环节相互补充,逐渐在乡村社会形成了一个专业共生的创业生态圈。
不同于后代成长阶段的家庭实验,互联网创业技术应用为传统家庭经营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商务环境和产销体验。在“互联网+”创业的成熟期,产品和服务基于个性和创新的发展越来越依赖跨界经营,不同专业的相互支援面临不断更新的庞大知识体量,从而形成了对上代人家庭经营观念、模式和技术的全面反思。从单一生产到复合生产,从循规蹈矩到推陈出新,互联网创业者的平台化思维已经接替了传统熟人社会的开店模式思维。
本次访谈显示,在创业面临产业变革造成的代际分歧时,两种类型家庭的表现也不尽相同。
拼搏型家庭主要是针对创新观念进行调试。比如,大吴创立了“农户+物流”供应链管理平台,通过资源整合联结零散农户,形成平台+加盟合作商的经营模式,在落实政府精准扶贫政策的过程中,不断向下游延伸产业链,并推动附属服务产业的发展。最初,大吴的父亲秉持“读书成才”的观念,支持大吴去本科院校攻读法律专业,并引导大吴在毕业后进入央企工作。但是,随着2015年电商公司开始入驻乡村社区,大吴开始了其“背叛”之旅——先是跳槽到晋江的互联网企业,后又辞职去了顺丰快递公司,最后成立了自己的创业团队。这期间,大吴的父母多次阻挠他,强烈要求他“回到体制内,过稳定生活”。但大吴仍然坚持辞职回乡,通过努力帮助乡里“摆脱农产品滞销”问题,逐渐建构了县-村二级运营体系和点对点物流配送平台。最后,他通过成为国家示范案例证明了自己,打消了上代对公益创业的质疑。同样,小方不愿遵循母亲“本分经营”的固化思维,通过结合在城市打拼的经验,回乡整合经营散户,将产品通过网店进行统一销售,对产品的包装、发货和客户维护等都进行统一安排。
继承型家庭的冲突主要表现为引入技术后的适应。比如,小施结合农学院的资源,向家里提议“在网上卖东西”。由于当时互联网在乡村还未普及,结果直接引起父母的抵制,父母认为其“不务正业”,走“歪门邪道”。2004年,小施哥哥去国外工作,家里为实现转型几乎变卖家产。后来,其父亲意外离世,小施临危受命接下家产继承的重担。2006年,村里通了高速公路,开始建设快递网点。一系列新事物的出现,逐渐让上代人接纳了小施的平台运营思维。
小李的案例展示了乡村社会对管理模式的再适应。他从小生活在“家即工厂”的环境中。他说:“从小就看着厂里加工产品,集车跑销售。”“当时,我的父母就集合几个家庭妇女一起做活,直到现在他们依然沿袭这一原始做法而且不求改变。”他的姐姐代为管理家族产业后,依然沿用合作社的经营模式,最后由于本地市场产品同质化,自建品牌难以为继。1999年大学毕业后,小李经过了近十年开店、包工的历练,最后回来接班。2009年,他开始全面调整公司的区域战略,开拓户外用品市场。2015年后,小李砍掉了公司的大部分实体门店,专做基于O2O的一体化品牌定制店。通过链接家乡小规模卖家进行集中培训,实现了对产品的统一采购和规范化、标准化。一站式服务为客户提供了从产品定制到上门服务的标准化流程,这远远超出其母亲和姐姐的家庭工厂经营格局和理念。近年来,他又打破“任人唯亲”的家族惯例,引入K PI绩效考核机制对企业进行人事改革。
关键人生阶段的家庭扶持政策如表3所示。
表3 维持机制:关键时刻的家庭修补策略
所谓“两栖”家庭,一开始主要是指因进城务工而形成的特殊的农民家庭结构。其表现为:家庭成员分居城市和乡村,形成“一分为二”跨空间居住的家庭生活形态。本研究中,根据家庭教育特点,可将创业家庭划分为三类“两栖”家庭:一是陪读式家庭,子代和父代单亲在城市,祖代和父代单亲留在乡村,子代一般处于中小学阶段;二是游学式家庭,即亲子分离的留守家庭,子代一般处于高中或大学阶段;三是隔代家庭,指父代在城市,祖代在乡村照顾子代,形成隔代留守家庭。
一是陪读式家庭,其表现为基于竞争的子代“拼学”实践,以母亲全职陪读为主。这是“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分工在乡村创业家庭中的一种延伸。有研究显示,城乡家庭的母职形象有着根本区别,不同于城市家庭中的“虎妈”形象,乡村家庭处于资源匮乏和教育“去竞争化”境地,乡村家庭中的妈妈被塑造为温和的“猫妈”形象(雷望红,2020)。在本研究中,乡村创业家庭的母亲一般接受过系统教育,却愿意牺牲自我以成就子代学业。这种补偿机制的发生,是源自社会分化和不平等的加剧增加了乡村社会中产阶层的焦虑,于是他们开始重视教育投入。随着参与者的纷纷跟进,催生了教育市场和“影子教育”。由于优势教育资源多集中于城镇,创业家庭开始对原有的代际分工进行理性调整,以适应城乡二元化格局下的资源分布。在母亲陪读的家庭分工模式中,父代女性(妈妈)长期奔波于两地,她们不仅需要回乡村辅助丈夫、照顾生意,也需要长时间留在生源地附近陪读和照顾后代。而祖代虽然到了高龄,却仍然需要操持家务,照顾创业家庭成员的生活起居。这样的家庭结构中,女性占据后代教育的绝对主动权,拥有家庭分工和家庭资源分配的权力——可以要求祖代提供照顾和劳务,也可以主张将家庭经营所得投入后代教育竞赛。因此,这一阶段的家庭分工以“虎妈”为中心,由父代(爸爸)提供经济支持,负责全面制定竞争性的学习规划和日常事务。比如,小李的家庭就是这样的典型案例。小李夫妇都毕业于985院校,李太太更是拥有MBA学位。李太太的第一胎是女孩,出生于2007年,目前在泉州一所重点中学读高中。女儿学习勤奋,目前已经进入学校“火箭班”①学校为帮助学生考取“双一流”高校而设置的优生班级。。由于小李运营着多家公司,教育子女的重任自然落在太太身上。李太太主持家庭教育工作,主要从时间、活动和沟通三个方面展开。一是事无巨细的时间管理。其女儿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被学习填满,很少有时间与同龄孩子玩耍互动。二是精心安排女儿的社交活动。一般到了寒暑假,女儿会被带进小李的工厂体验生活,深度了解家庭产业管理和规划。三是通过沟通解决代际冲突。遇到女儿闹情绪、厌学时,李太太会召集家人进行协调。她说:“我会建议女儿学会管理自己的情绪,找到自己学习的动力。”或者是邀请爷爷“以案说法”:“你的学习有问题,可以好好反思下。不要着急,爷爷当年也有困难,也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解决办法的。”
二是游学式家庭,其表现为基于“面子攀比”的教育实践。子代很小的时候,会被家里安排到一线城市跟班寄读。由于远离家庭监管,再加上城市的各种诱惑,他们大多逐渐失去自制力,最终难以自觉完成学业,甚至产生挫败感。因此,这种家庭模式的父母大多支持“留学-回国”的另类教育模式。部分继承型家庭由于创业事务繁多,很难做到对子代教育的言传身教,亲代更乐于投入金钱让子代参加各种补习班。由于缺乏监管和学习动力不足,子代大多学业不佳。但是,父代仍处于村落共同体这一巨大的舆论网,也容易陷入祖代“不成器”的伦理质疑中。各种“别人家的孩子”的学业攀比,让继承型家庭不堪重负。最终,他们只好不惜投入重金和关系资本,为子代争取稀缺教育资源和机会。就这样,他们为了“面子”而让子代回避国内的考学竞争,通过留学另辟蹊径,为将来制造“海归”神话做好铺垫。比如,大吴制定的女儿未来学习计划中,期望女儿中学毕业后可以去私立中学恶补英语,在高等教育入学考试中回避常规路径,直接攻考国外的大学。小石有大女儿和小儿子两个孩子。大女儿已经成功晋级——在福州一所师范学院读书。但是,“女孩终要嫁出去,我们的重点还是在男孩身上”。小石夫妇经常城乡两头奔波,将对子女的大部分教育监管职责交给了家庭教师或补习班。小儿子的学习一直不见起色,小石因此倍感压力。“回老家时,父母总是要叨念一番。……邻居也会问问。说到自己孩子的成绩,就让我觉得挺尴尬。”在受访中,小石太太陷入反复的责备中,并经常探讨联系国外留学的途径。她说:“以前经济不允许,……现在有条件,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上大学,要出人头地。”
三是隔代家庭,主要是由祖代照顾子代日常生活,并主要替代亲代对子代施行早期教育。传统家庭的反哺义务形成了代际接力,由祖代临时接替父代对子代的抚育责任,这无疑在相当程度上增加了祖代的生活负担。学界对于这一留守现象多持贬义。汪建华等(2014)认为,留守经历虽然增加了新生代农民的适应性,但是也减少了劳动的韧性,并淡化了家庭成员的亲情意识。但是,对于创业家庭而言,祖代依然从事耕作不仅是为了增强自养能力,也是为孙代营造一个“吃苦”的教化环境。小施的案例是这样的典型。目前,他的女儿在镇上幼儿园读大班。平时主要由姥姥姥爷照顾。祖代对子代比较疼爱,很多农活都不让孩子参与。最近孩子有点注意力不集中,做事没有动力。为了子代的成才大计,父代只好寻求祖代的帮助,希望祖代增加女儿有关“吃苦”的劳作训练。他说:“我们家庭条件算好的,但不能让孩子养成饭来张口的坏毛病。”为此,祖代设计了以下教育思路。一是树立坚韧的品格要“从娃娃抓起”的理念。在祖代看来,创业历程充满艰辛,如果没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很难在这条路坚持下去。二是尽量让孩子体验“得来之不易”。姥爷下地干活的时候会带上娃娃帮工,尽量让孙女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父代则利用各种机会对孩子的教育实施远程监控①包括视频直播、手机询问,以及对祖代的反复交代。,让孩子能真正做到下地劳动,以缓解内心“教不到”的焦虑。三是规划电子媒介的使用时间。作为获取外界信息的主要途径,手机等电子产品并没有受到小施的极力排斥。姥爷为孩子规定了早晚各半小时的“自主时间”,并教会孩子如何用社交App获取小伙伴信息,支持家庭在线互动。姥爷也借助这一媒介,得以与后代有更多的学习和交流机会。对此,小施坚持自己的观点:“互联网是未来的发展趋势,也是这个时代的主旋律。手机只是用来让孩子学习本领和提高成绩,而不是用来过度娱乐和放纵。”
跨空间居住家庭的修补策略如表4所示。
表4 维持机制:空间分离的家庭修补策略
以往的乡村家庭分工研究大致考察了快速城市化和人口老龄化对家庭结构的不同程度影响,近年来出现了“半工半耕”、“半工伴读”(蒋宇阳,2020)、“老漂族”(许加明等,2021)等一系列家庭分工形态的研究。但是,这些研究尚未涉及对乡村创业家庭的考察,特别是尚未涉及互联网创业实践对传统家庭分工机制带来的新变化。本研究发现,在信息技术渗入乡村生活、改变家庭经营模式的过程中,出现了基于生产、投资和照顾的“三位一体”家庭结构。这赋予传统家庭以“循环-积累”的功能并使其具备不断前行的动力——不仅重新发掘了传统伦理作为文化资源的工具意义,而且顺应了家庭面向教育“成才”和面向事业“成功”的新任务设定——催生出一个与以往农民家庭、农民工家庭截然不同的家庭分工体系。
综上所述,“互联网+”创业作为乡村的新经济实践,不仅迎合了家庭面向“升学”的教育实践,也满足了个体“出人头地”的成功愿望,巩固或突破了家庭的社会地位。本研究考察乡村创业家庭如何以代际分工为媒介,重写“父慈子孝”的传统伦理,其背后正是三代主体在利益权衡与情感维系之间的权变性决策。祖代关注传统家庭的世代传承和关系联结的情感性,不仅关注“孝道”的代际交互实践,也重视与子代的情感交流;父代则注重家庭的生产经营,致力于集中优势资源保证家庭面向未来的资产积累功能。本研究发现:传统文化的力量在于推动家庭文化结构在适应新环境的过程中不断自我改造,家庭三代成员也会基于环境变化、资源多寡而吸纳或选择传统伦理中的有益成分。这使得家庭分工能够在保证目标得以实现的前提下,在极致化机制(常态)和维持机制(非常态)之间来回摆动,最终形成对分工有效性的相互支援。(1)在常态化发展中,“三位一体”的家庭结构将走向极致化,凸显效率优先的理性主义原则:一方面,家庭的优质资源不断“下沉”,让子代拥有丰厚的资源积累,深化“父慈”的本义;另一方面,子代通过院校学习更新技术和知识体系,以反馈上代投入,赋予“子孝”以新义。在这个意义上,商业逻辑巧妙地融合了家庭文化共享的价值观和道德标准,通过发挥文化的“工具箱”作用,重塑家庭代际关系。(2)当家庭遭遇非常态发展——创业进入关键期或人员结构不完整时,极致化机制则被维持机制所取代,道德主义原则成为家庭分工的主流原则——祖辈基于“为了下一代”的伦理取向而主动放权,使得年轻的母亲(父代)能拥有对家庭资源的支配权,或是在子代学业受挫时可以集中心力寻找外部稀缺资源以弥补即将崩塌的声望危机。在这个意义上,伦理的积累功能在家庭中重新激活了祖代话语权,拟合了家庭权力中长期缺失的补偿机制。另外,信息技术的日新月异使得投资教育具有文化反哺的巨大价值,家庭生产由此拥有了可以世代循环的无限动力。
本研究还发现,基于自主创业的家庭决策反而会强化祖、父、子三代的功能联结,而不是必然走向家庭的核心化。研究发现,许多年轻一代成家后选择与上一代分居,使得乡村家庭逐渐小型化(李向春,2019;阎云翔,2017)。但是,他们忽视了自主创业所具有的社会整合功能。本研究发现:信息技术的引入、对旧有家庭经营模式的变革,影响了有关后代成才和成功的话语表述,激活了子代学习新知、接替和传承家业的意愿,由此重新界定了父代家庭(核心家庭)与祖代家庭(原生家庭)之间的关系,形成了上述特殊的新三代家庭分工机制。最终,新三代家庭通过自主创业,重新赋予主干家庭以生机并重现传统伦理的当代价值。同时,乡村创业家庭也需要依靠熟人社会的信任结构。家庭的代际分工有着亲缘关联的天然优势,自然成为家庭经营的首选策略。因此,外来市场和信息技术的渗透,反而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家庭成员的联结和协作,增强了三代成员的情感连接,避免了乡村家庭进一步小型化的趋势。但是,随着家庭资源重心不断下沉,“成功”和“升学”作为双重目标必然会出现难以兼容的状态。特别是当大部分乡村家庭陷入城乡一体的教育竞赛时,乡村创业家庭不惜将大部分资源投入其中,从而相对削减了家庭的经营资本投入和再生产投入。这必然会导致家庭生产陷入内卷化,而这既有违家庭代际分工的初衷,也会间接削弱家庭“循环-积累”机制的有效性,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家庭的产业规模和迭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