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并成
(西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在中国灿烂的历史文化遗珍中,西王母是一位与黄帝有着同样重要传说的领袖人物,又是一位仙界显赫尊神,也是形成中华民族的远古先祖。中国古代哲学思想认为,西王母是化生中华的神灵之一,她与东王公分别主理造化万物的阴、阳二气。西王母手中掌有“不死之草”和“长寿之桃”,是中国人期望生命远恒的美好化身,受到广泛持久的崇拜信仰。
近年来对于西王母的文化遗存,经学者、专家们的潜心研究,以及许多台湾同胞、海外侨胞多次回祖国大陆寻根追祖,普遍认为今甘肃省泾川县回山是西王母的降生处和发祥地。这里不仅巍然屹立着王母宫山(回山),山上有瑶池胜景,至今仍完好保存着始建于北魏、重修于唐宋明清的王母宫石窟及其众多的宫观寺庙,留存着宋代镌刻的《王母宫颂碑》《王母宫题名十一碑》,明清时撰写的《重修王母宫记》《重修回中王母宫山下关帝庙及药王洞龙王庙石窟寺五龙王庙碑记》等珍贵遗存,而且历史上许多有关西王母的传说、神话故事等都产生在泾川回山一带①参看邢莉、王雪等著《泾川西王母文化调查研究》(商务印书馆,2016年)等。。
笔者近期翻检有关史料,并经多年来实地调查,发现有关西王母的文化遗存不仅在泾川、平凉等甘肃东部地区比比可见,即使在甘肃西部的河西走廊以至青海、新疆等地亦多有遗存可寻,在我国东部的许多地区,乃至东南亚等地的汉文化圈中亦多有传播与留存。本文拟着重对于以往学界关注较少的河西、青海、新疆地区的西王母文化遗存作系统的调查与考证,摸清其基本样貌,以期为西北地区历史文化资源的保护、研究及文化旅游业的发展有所裨益。
《汉书》卷28《地理志》“金城郡”条载:“临羌,西北塞外,有西王母石室、仙海、盐池。北则湟水所出,东至允吾入河。西有须抵池,有弱水、昆仑山祠。”《水经注》卷2《河水》“又东过金城允吾县北”条注亦曰:“河水径其南,不在其北,南有湟水出塞外,东迳西王母石室、石釜、西海、盐池北。”金城郡,即今兰州市,汉时辖县十三,允吾为其郡治,故址约在今湟水、庄浪河等汇入黄河处的兰州市西固区河口镇附近。临羌为金城郡辖县之一,位置约在今青海省湟源县西部,该县西北塞外的西王母石室,当在今青海湖以西、祁连山脉南麓之大通山一带。仙海、西海应即今青海湖,湟水即今湟水,须抵池似为今弱水(黑河)上游的哈拉湖,盐池即今茶卡盐湖一带。可见在河西走廊祁连山南麓、今青海省北部的青海湖一带亦有西王母胜迹。
迨及十六国时期,这一西王母石室仍香火旺盛。《晋书》卷86《张轨传》附“张骏传”记,酒泉太守马岌上言:“酒泉南山,即昆仑之体也。周穆王见西王母,乐而忘归,即谓此山。此山有石室玉堂,珠玑镂饰,焕若仙宫。宜立西王母祠,以裨朝廷无疆之福。”张骏从之。《十六国春秋》之《前凉录》亦有相同记载。酒泉南山即祁连山脉南麓,所云西王母室,恐即上云汉临羌县西北塞外的西王母石室,其巍峨华丽、美仑美奂之貌令人叫绝。当时不仅一般的百姓平民纷纷前来拜祭,就连当地的最高统治者亦不怠慢。《晋书》卷129《沮渠蒙逊载记》称,北凉国主沮渠蒙逊率领中军三万人,浩浩荡荡,“循海而西至盐池,祀西王母,寺中有玄石神图。”
清乾隆二年(1737)刊《重修肃州新志·沙州卫·仙释》:“《史》《汉》云,安息长老传闻,条支有弱水、西王母,未尝见。而《列子》在史汉之前已云,周穆王升昆仑之邱,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故晋太守马岌以肃州西南山当之。……要之,流沙之境,洵为仙灵窟宅,神人往来栖息之乡,爰著之于此焉。”光绪二十三年(1897)修《肃州新志·营建·寺庙》载:“王母祠,在州西南二百五十里。后(前)凉张骏时酒泉太守马岌言,周穆王见西王母于昆仑山,宜立祠,骏从之。《广舆记》云:昆仑山在肃州,其巅峻极,春夏积雪不消,周穆王见西王母于此。其祠珠玑镂饰,焕若神宫。”依其位置,这一王母宫祠当在肃州以南的祁连山脉南麓青海境内。
有学者认为,在昆仑神话世界里青海湖是昆仑主神西王母的居住地,青海湖遂被称为仙海、瑶池。今天青海湖环湖地区,不仅仍然留存着许多与西王母信仰有关的历史遗存,而且西王母至今仍然受到民间的敬奉,香火不绝。近年,在祁连山脉之大通山南麓、青海湖西北天峻县境内的二郎洞与青海湖东南的湟源县宗家沟石洞,受到一些学者和有关人士注目,被认为是“西王母石室”遗址。民国时纂修的《西宁府续志·地理志》记:“二郎洞在城西二百余里,青海地界。洞中方石屹立,有一石桌,置石子数十,如棋子然。”考之二郎洞的实际位置在今青海省天峻县关角乡,平滩地上突兀拔起一座孤立小山丘,山丘西侧有一天然洞穴,深约50余米,高约20余米,窟龛犹存,共有4窟,其中主窟洞内空间约100平方米,惜其原有雕像已毁,约清代中期以后人们又在洞内重塑西王母像,在洞口立一尊二郎神雕像,该洞因之名为二郎洞。小山丘西不到百米处另有一片建筑遗迹,其东西长约七八十米,南北宽五六十米,当地文物部门曾于此处采集到“长乐未央”“常乐万亿”等高规格汉晋时期的瓦当,有人认为当年这里曾建有西王母寺。近年天峻县拟复原石室旧观,现已完成洞外建宫工程。
祁连山南麓、青海湖东约50公里、湟水上游的湟源县日月藏族乡大石头村宗家沟深处,另有一处规模较大的石洞群,有石洞百余,颇为壮观,惜洞内文物无存。据了解,这里的祭祀活动早已有之,当地人们认定这里即是西王母石室。2011年5月,湟源县以“走进王母故里,缅怀中华母亲”为主题,在这里举行了“首届中华母亲节暨第三届王母故里敬母大典”,当地数万名男女老少自发来参加祭祀活动,煨桑、献祭、恭读祭文、沐手上香,表演《王母颂》舞蹈,气氛热烈,人声鼎沸。同日还举行了西王母巨型塑像揭幕和中国民俗学会在湟源县设立的“西王母文化研究基地”的授牌仪式①曾江,张春海:《西王母文化考察记》,《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8月23日第5版。。
除地面遗迹外,青海河湟地区民间至今还留传念诵西王母宝卷的活动。宝卷又名“宝传”,是一种流行于明清以来的民间讲唱文学。其内容包括儒、释、道及各种秘密宗教的说教,民间神话、传说和戏曲故事,非宗教历史人物等;其结构为散韵相间,有说有唱;其讲唱地点从庙会、娱乐场所,直到家庭院落。宝卷以其曲折的故事情节、生动的人物形象、通俗的语言和抒情婉转的曲调,赢得群众喜爱。今仍流传于河湟地区与西王母信仰有关的宝卷有多卷,如《王母经》《王母降下佛坛经》《王母新诗论》《护国威灵西王母宝卷》《瑶池金母金丹忏》《王母消劫救世真经》等,多在民间信仰活动的嘛呢会上念诵,参加念诵的有汉族,也有土族、藏族等各族群众。
有学者认为,距今3 000—5 000多年前,在今青藏高原昆仑、祁连两大山脉相夹的广阔地带,存在过一个牧业国度——西王母国,青海湖环湖草原、柴达木盆地是其最为富庶的中心区域,其“国都”就在青海湖西畔的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天峻县一带,西王母确有其人②吕雪莉:《西王母确有其人》,《民主协商报》2014年1月15日C4版。。当然,这尚属一种推测,缺少必要的历史记载印证。又有学者认为,青海湖东北岸残留一座古城遗址,为西汉末、新莽时期设立的西海郡城。该城大体方形,已很残破,东西长约650米,南北宽600米许,四面均设城门,因残留的城垣形似三角形,而被当地人称为“三角城”。东汉思想家王充《论衡·恢国篇》记载:“后至四年(汉平帝元始四年,公元4年),金城塞外,羌良愿等,献其鱼盐之地,愿内属汉,遂得西王母石室,因为西海郡。周时戎狄攻王,至汉内属,献其宝地。西王母国在绝极之外,而汉属之。”考古工作者曾在城中采集到“西海安定”瓦当等文物,其中以虎符石匮最为珍贵。该匮以石制成,有盖,盖顶有虎纽,以白虎代表西海郡,因西王母与虎的关系密切,汉代文物中西王母大都居于龙虎座或双虎座上,该石匮的外观形式以及石匮所藏符命,与西王母有着直接关联③曾江,张春海:《西王母文化考察记》,《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8月23日第5版。。
青藏高原东北边缘一带一直是多民族交往共处、多元文化融汇的地区,西王母、二郎神与藏族崇拜的神灵贡曼杰姆、格萨尔等存在着相互交融、渗透,有时甚至可能是同一个形象在不同民族中的不同表述。据西北民族大学岗·坚赞才让教授研究,认为藏族信仰的女神贡曼杰姆就是汉族的西王母,从其名称、居住地、外形等方面比较分析,贡曼杰姆与西王母来源于我国上古同一个历史人物原型,从藏汉民间普遍信奉贡曼杰姆或西王母,可以窥见藏汉民族民俗文化交流历史之悠久④曾江:《从“虎穴仙女之地”到关角西王母石室》,《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8月23日第6版。。
甘肃省武威市五坝山汉代壁画墓中有表现昆仑仙虚的景象,画面中绘有西王母及其周围环绕的开明神兽,不死树、羽人等⑤张朋川:《由五坝山西汉墓壁画论我国早期山水画》,载《黄土上下:美术考古文萃》,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第121-123页。。
甘肃省酒泉市城西八公里处的果园乡丁家闸村,1977年发掘出数座魏晋时期的壁画墓,其中五号墓最为壮观,被誉为“地下画廊”。其封土堆呈平顶方形,墓道东开,长36米,墓底距地表12米,墓室用青砖砌成,分为前后二室。前室高3.7米,面积约11平方米,覆斗顶,顶部藻井彩绘莲花。从顶到底整个墓室砖墙均薄施草泥,上加一层极薄极细的黄色泥皮,然后在上面绘满彩画。墓画内容分为天上、人间、地下三个境界,以土红色宽带间隔。天景第一层无彩绘,象征天。第二层东壁绘东王公,西壁绘西王母,南壁绘白鹿、羽人,北壁绘神马,这四幅大画都以倒悬龙首、周围庆云缭绕为背景。其中尤以西壁的西王母形象描绘得最为雍荣华贵。西王母饰三起大髻,著襦裙羽衣,拱手端坐在曲柄花盖下的昆仑山上,头上一轮圆月,月内绘肥硕的蟾蜍,座前有九尾狐、三足乌,似乎随时都在等候着西王母的差遣。东壁的东王公袖手盘坐在扶桑树上,其上为太阳,内绘金乌。北壁的天马踏云披雾,与武威雷台汉墓出土的铜奔马颇为相似。南壁的白鹿和羽人,在天界驰骋、飘荡,自由自在。天界下山峦起伏,神兽出没,祥瑞种种,其内容寓意吉祥、长寿、子孙繁多,是人们对和平美好的社会环境的一种向往。人间部分绘有墓主人宴享图,以及仆从、侍役、乐舞伎、眷属出行、车马、农耕、采桑、园林、运输、庖厨等场面。地下绘有赑屃等①酒泉市博物馆编著:《酒泉文物精华》,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年,第101-105页。。西王母、东王公的形象作为整个墓室壁画的主体,分外醒目,可见当时人们对他们的尊崇之情。
酒泉市东面的高台县发现两座魏晋时期的壁画砖墓中绘有西王母像。一座为1994年发现的骆驼城乡西南6公里处的苦水口1号墓,墓室早先被严重盗掘,共残留画像砖58块。其中前、中室画砖内容有伏羲、女娲、东王公、西王母,还有牛耕、放牧、牛车、宴饮、庖厨、山石、云气等画面。后室画砖内容为丝束、丝帛、衣架等。西王母画像为独立像,身旁无配属,身着朱色宽袖长袍,拱手端坐,双袖对拢于腹前,云髻高绾,面前扶桑玉立,身后瑞云升腾②张掖地区文物管理办公室、高台县博物馆:《甘肃高台骆驼城画像砖墓调查》,《文物》1997年12期,第44-51页。。另一座墓为高台县许三湾墓群西南发现的2号墓,一砖一画,主要内容反映当时农业生产、畜牧渔猎、饲养屠宰家畜、墓主人生活、信仰及死后升天等场景。其中,西王母画砖为正面像,端坐于榻上,身着红袍,肩部有翼,身旁配有长几。亦因墓室被盗,出土位置不明。还有部分砖上绘云气、青龙、山石、树木等③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高台县博物馆:《甘肃高台县骆驼城墓葬的发掘》,《考古》2003年6期。。
酒泉、高台等河西壁画墓照墙上,还往往绘有双阙、鸡首人身和牛首人身像。双阙多绘于照墙下段,用砖搭砌而成,有阙顶和阙身,阙顶多有云气纹。学界普遍认为,双阙意味着进入仙界的大门,是通往西王母的世界昆仑山的大门,即天门,河西墓葬天门图像的流行也正是汉代以来升仙思想在河西地区盛行的反映。鸡首人身和牛首人身像均绘于或刻于照墙双阙门扉之上的窗棂两侧,相对而立,均着长袍,双手持笏,如高台县许三湾东南墓、高台南华镇1号墓葬等皆如此。此二像亦与西王母的仙境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二像在阙身站立有着仆侍的性质,应为阙门旁的迎立神像。至于墓画中常见的羽人、青龙、白虎等祥禽瑞兽,亦为升仙的题材内容。
不独武威、酒泉、高台如此,1999年考古工作者在敦煌佛爷庙湾墓群魏晋十六国时期墓群的1号画像砖墓(为一家族墓群中的祖墓),亦发现西王母、东王公彩色画像,以及伏羲、女娲、尚阳、舍利、受福、鼋鼍、托山力士、鹿、朱鸟、赤雀、凤、李广射虎、麒麟、河图、洛书、万鱣、鲵鱼、白兔、青龙、白虎等形象和墓主人夫妇坐像,另有云气纹、兽面纹等④殷光明:《敦煌西晋墓出土的墨书题记画像砖考察》,《佛教艺术》,每日新闻社285号,2006年3月,第45-72页。。其中西王母画像绘于外层照墙上段中央,为坐姿,头束云髻,左侧插簪,端头垂缨,亦着宽袖汉襦,双袖对拢于腹前。双肩有翼,领周饰羽毛。两侧绘二侍女,跪姿面向西王母,头梳双髻,衣领亦饰羽毛,双手持华盖柄。此砖下层的三块砖上分别画三只青鸟。一只呈飞翔状,两只展翅站立,其中一只为二足,一只为三足。《山海经第二·西山经》:“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晋人郭璞注云:“三青鸟主为西王母取食者,别自栖息于此山也。”①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4页。本文所引《山海经》均见于是书,以下不再一一出注。同书《海内北经第十二》亦曰:“西王母梯几而戴胜,其南有三青鸟,为西王母取食,在昆仑虚北。”同书《大荒西经第十六》亦曰:“西有王母之山、壑山、海山。……有三青鸟,赤首黑目,一名曰大鵹,一名少鵹,一名曰青鸟。”郭璞注云:“皆西王母所使也。”张华《博物志》记叙西王母与汉武帝会面时亦曰:“有三青鸟,如乌大,使侍母旁。”《汉书·司马相如传》引司马相如所作《大人赋》中亦有三足乌的记载:“吾乃今日睹西王母,暠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三足乌为之使,必长生若此而不死兮,虽济万世不足以喜。”由上述佛爷庙湾画像砖见,三足乌当为三青鸟中的一只,似亦可以三足代表整个三青鸟。敦煌佛爷庙湾的位置即在三危山北麓脚下,这里正是传说中西王母使者三青鸟的居处。
郭璞还留有《三青鸟》诗:“山名三危,青鸟所憩。往来昆仑,王母是隶。穆王西征,旋轸斯地。”《淮南子·主术训》记:“东至旸谷,西至三危。”高诱注:“三危,西极之山。”指三青鸟由旸谷至三危往返取食。汉代刘向《九叹·远游》:“弛六龙于三危兮,朝西灵于九滨”,所指亦为西王母之事。晋陶渊明《三青鸟》吟道:“翩翩三青鸟,毛色奇可怜。朝为王母使,暮宿三危山。我欲因此鸟,且向王母前。在世无所需,唯酒与常年。”隋代薛道衡《豫章行》诗曰:“愿作王母三青鸟,飞来飞去传消息。”唐段成式《戏高侍御七首》其二云:“曾城自有三青鸟,不要莲东双鲤鱼。”后世又将三青鸟多用作爱情的信使。李白《相逢行》:“愿因三青鸟,更报长相思。”
河西魏晋墓中除绘制西王母的真身画像外,敦煌佛爷庙湾第133号西晋墓的照墙上还有西王母象征物的砖雕图像②戴春阳:《敦煌佛爷庙湾西晋画像砖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37页。。该墓照墙保存完整,题材丰富,其券拱之上可分上、中、下三部分,下部主要绘斗拱,斗拱中间即为竖置的象征西王母的“胜”。“胜”为西王母头部两侧的装饰物。前引《山海经·海内北经第十二》即云“西王母梯几而戴胜”,所戴之“胜”即此。《山海经·西山经第二》亦云:“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郭璞注:“胜,玉胜也。”同书《大荒西经第十一》亦记,昆仑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胜”有时即可代表西王母的形象而单独存在。郑岩先生注意到133号墓照墙砖雕图像,他以西王母“胜”为突破口,解释这是河西地区最早的升仙题材;该墓照墙最上端外端为双阙,其中间的假门即是“汉代画像砖中常见的天门”③郑岩:《魏晋南北朝壁画墓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年,第153-158页。。
代表西王母的“胜”和双阙的组合在四川泸州、合江、重庆等墓中亦有发现。何志国认为,莫高窟第275窟北凉弥勒天宫图像的出现,即是犍陀罗佛像与汉地西王母神灵信仰传统的契合,也是佛教艺术中国本土化的早期例证;275窟弥勒天宫图像还在敦煌北魏洞窟流行并影响到云冈;天门图像的核心特征是,双阙作为天门的形象标志,西王母主神等是天门的内涵象征④何志国:《天门·天宫·兜率天宫——敦煌第275窟弥勒天宫图像的来源》,《敦煌研究》2016年1期,第1-11页。。其说颇有道理。
世界文化遗产敦煌莫高窟虽为佛教石窟,但其壁画中亦绘有大幅西王母的尊像。北魏第249窟窟顶,中心为莲花藻井,四披上部画天宫诸神,下部绘山水林木和狩猎场面,构成整体境界。令人注目的是,该窟顶四披画面上既有佛教的阿修罗和摩尼宝珠,又有中国传统的题材东王公、西王母和四神。西王母的形象绘在窟顶南披,着大袖襦拱手端坐在三只凤凰驾的车上,车上悬重盖,车后飘旌旗,车前有乘鸾扬幡持节仙人引导,车后尾随着天兽开明,车旁文鳐腾跃,白虎护卫。在天花旋转、云气缥缈中,他们组成浩浩荡荡的巡天行列。正如《拾遗记》所说:“西王母乘翠凤之辇而来,前导以文虎、文豹,后列雕鳞紫麟。”《汉武帝内传》也说:“唯见王母乘紫云之辇,驾九色斑龙,别有五十天仙,侧近鸾舆,皆身长一丈,同执绿毛之节……威往殿前。”
隋代开凿、西夏重修的莫高窟第423窟亦绘有西王母形象。据敦煌研究院编《敦煌石窟内容总录》介绍,莫高窟第423窟窟顶后部平顶画维摩诘经变一铺,其北侧为帝释天(东王公),南侧绘帝释天妃西王母。南、北侧说法图各一铺①敦煌研究院:《敦煌石窟内容总录》,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172页。。
除壁画图像资料外,莫高窟对面的三危山峰顶上还建有王母宫。这里原来就有建筑废墟,但早已坍圮。1928年敦煌道士王永金筹资重建,西面修庙一间,庙后建塔两层,遥对鸣沙山,虽不甚壮观,但也有一定气势,惜已废。
敦煌文书中留有不少西王母的记载。P.2537《籝金》记西王母会见汉武帝一事。S.5547、P.3645《前汉刘家太子传》中对西王母、汉武帝会王母、东方朔偷蟠桃等事记之较详。P.3174《古贤集》记有“王母乘龙戴宝花”一句,《不知名类书》有“西王母乘紫云车而至”,“王母与帝取蟠桃”等记载。约作于天复十年(即后梁开平四年,910)敦煌“西汉金山国”开国之际国相张永所写的《白雀歌》(P.2594v等)中吟道:“王母本住在昆仑,为贡白环来入秦。”将张承奉称白衣帝与西王母“贡白环”联系起来。P.3910《听唱张骞一西(新)歌》:“张骞本自欲登仙,汉帝使遣上升天。今朝德(得)遇西王母,驾鹤乘龙上紫烟。王母壹见甚玲珑,花林玉树竞开红。比闻仙桃难可见,不期今日得相逢。”这首颂咏张骞“凿空”事迹的新歌中,将张骞的西行与见到西王母联想在一起,别有意趣。
敦煌市东面的瓜州县亦建有王母宫,位于该县踏实乡南22公里的榆林河北岸的一处自然台地——蘑菇台上,东距榆林窟5公里。这里有地表水,为前往榆林窟求仙拜佛香客的必经之地,也是榆林窟僧道人等的生活基地。王母宫建于清代,南临榆林河,周围大树参天,环境幽雅,今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土木结构建筑,座北朝南,面阔三间,东西宽8.9米,南北进深11.4米,高5.7米。三间大殿歇山顶单飞檐,四周墙体土坯垒砌,内外抹泥,墙高3.5米,宽0.4米。南墙正中开门,门宽2米。门外有立柱,镶有廊檐,前廊檐板雕刻二龙戏珠,东西廊彩绘壁画。宫内四壁原亦有壁画,正壁彩绘西王母画像,今已残损。王母宫东北约250米的另一处台地上原建有老君庙,亦已破损。1937年4月20日,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左支队,在李卓然、李特、李先念、程世才等的率领下抵达蘑菇台休整,曾在王母宫前的磨坊召开紧急会议。2012年5—11月,瓜州县文物局对王母宫遗址进行了抢救性加固维修。
笔者了解到,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张掖市,原来亦有清代所建王母宫一座,坐落于城外东北角。整个建筑亭台、楼阁、回廊、水榭浑然一体,结构严谨,布局明快,充分体现了清代建筑的特色。每年7月15日,于宫内举行蟠桃会,为张掖入秋后的大型庙会,也是瓜果盛会,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惜今已无存。
除王母宫等遗迹外,河西许多地方还建有娘娘庙、娘娘殿,或名曰“金花娘娘庙”“送子娘娘庙”等。如武威市凉州区松树乡莲花山、张义镇观音山、古城乡上古城和下古城等处,原来均建有娘娘庙,惜皆已损毁,唯有该区下双乡大庙古建筑群中的娘娘殿尚存,整个建筑群被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近年来在当地信众的捐资下,有些已损毁的娘娘庙又在原址重建。这些娘娘庙(殿)虽然名称尚不以西王母庙(殿)称之,但是实际上它们都是从西王母这位天神、先仙一脉相沿下来的。如笔者在武威市调查访问时,当地群众都说他们信仰的娘娘就是指王母娘娘,也就是西王母。
与河湟地区类似,河西走廊民间念诵宝卷的活动今天亦在流行。据有关调查和搜集,今天保存于河西的宝卷总数达133种、版本为265种②西北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酒泉市文化馆合编:《酒泉宝卷》,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3页。,其中与西王母有关者亦有数种。例如,《香山宝卷》之《观音济度本愿真经》中就每每提及“瑶池金母”。
新疆天山、昆仑山地区西王母文化遗存亦屡屡可见。例如,新疆天池被传为西王母的瑶池。新疆天池座落在乌鲁木齐市以东约45公里处的北天山东段博格达峰下,海拔1 928米,面积4.9平方公里,湖水深数米到百余米,为第四纪以来形成的冰碛湖。湖水清澈,晶莹如玉,四周群山环抱,绿草如茵,野花似锦;挺拔、苍翠的云杉、塔松漫山遍岭,遮天蔽日,景色绰约多姿。郭沫若曾诗赞天池:“一池侬墨盛砚底,万木长毫挺笔端……”天池又称“瑶池”“神池”“龙潭”,据《新疆风物志》记载,千百年来人们一直把天池当作西王母的沐浴池,甚至说天池是西王母梳妆台上的银镜,同时也是约3 000年前宴请款待周穆王的仙境瑶池。当年周穆王西游至此,与西王母举觞畅饮,赋诗吟唱,盛况空前。天池旁边另有一处方圆约几十米、碧净玲珑的小池,人们称其为小天池,传说就是王母娘娘的濯脚盆①《新疆风物志》,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73-76页。。
最近一个时期,新疆呼图壁县西南天山北麓康家石门子大规模的摩崖石刻岩画再度引起学者们的关注。画中人物形象中出现了具有女性特征的图形,“不仅雕刻精细、线条流畅、比例协调、姿态优美,而且布局讲究、画面整洁疏朗,是某一时间段某一人群思想观念体现的作品”,因而被有的专家认为,“岩画早期人物形象中的女神与四川盐源树形青铜器存在承继关系,是四川和中国西南地区西王母主题摇钱树文化的主要来源”。进而认定“该岩画可能是中国西王母文化的起源地……西王母最早产生于天山,更是表明古代新疆对中国文明发展壮大历史过程无比重要”②王瑟,秦伟利:《多位专家学者判断天山康家石门子岩画或为中国西王母文化起源地》,《光明日报》2017年8月7日第9版。。
《光明日报》记者王瑟等报道:“岩画中最为突出、最引人注目、最具震撼力的是上区具有女性特征的图形。……岩画上区7个庄严高大的女神,其手势表现的是草原游牧文化背景人群共有的上下摆手的舞蹈姿态,唯一一组上下两排小人肩并肩跳舞的写实形态,生动记录了原始歌舞中表现游牧文化模仿骑马行进姿态的曼妙。……岩画中女神形象最典型的艺术表现手法是以三角形表达的女神的身体。”
随后不久,《中国社会科学报》记者杨阳亦报道,康家石门子“在东西宽约12.5米、距地面1.85~8米的岩面上,清晰可辨的刻画图像有292个,其中绝大部分为人的形象,还有部分动物形象。有趣的是这么多的人物形象几乎都在做同一个动作——跳舞,舞姿优美,肢体舒展,呈现出一种集体手舞足蹈的效果,十分活泼生动……最为突出、最具有震撼力的是上区的七个具有女性特征的图形。……岩画所表现的集体性、规模性的巫舞形态,是《山海经》等中国古文献及各地考古发现的西王母人物造型的重要文化原型,对中国古代特别是西南地区的西王母信仰观念的变迁具有深远的影响”③杨阳:《康家石门子岩画:探究西王母文化符号》,《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8月17日第7版。。
笔者认为,将康家石门子岩画中的“女神”形象,认定为西王母造型并无不妥。大家所熟知的汲冢出书《穆天子传》记,周穆王姖满于穆王十三年、十四年(公元前964—963)间,以看昆仑山的宝玉、拜访西王母为目的,率七萃之士,驾八骏之乘,造父为御,伯夭为向导,远征九万里,北绝流沙,西征昆仑,以周四荒,游名山绝境。有学者认为周穆王西游就曾到过塔里木河、于阗南昆仑山、葱岭等地④岑仲勉:《〈穆天子传〉西征地理概测》,《中山大学学报》1957年第2期。,则西王母文化的影响已远达今新疆一带。
笔者仔细观察、比较康家石门子岩画中的女神与已发表的与我国西部地区发现的众多岩画中的女性形象,实际上并无明显差别。例如,嘉峪关黑山四道沟右侧崖壁上所刻绘的32位女性舞者,皆宽肩束腰,亦呈现出与康家石门子岩画中相似的“三角形”,亦双腿分开站立,或双手叉腰,或一手弯曲扬起,一手叉腰⑤张晓东,牛海鹏主编:《嘉峪关黑山岩画图录》,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2016年11月,第68页。。此外,在内蒙古阴山岩画、宁夏贺兰山岩画、云南沧源岩画、广西花山岩画等中,此类女性肩并肩舞者形象亦不少见。这似可表明西王母文化的影响不仅在西北,而且在我国西部波及地域甚广。
学界普遍认为,昆仑山为我国古代神话的两大渊薮之一,昆仑山神话是中国古典神话中保存最完整、结构最宏大的一个体系,西王母神话及信仰是昆仑山神话的重要内容,言昆仑山离不开西王母,二者有着不可拆分的密切关系。西王母文化遗迹在昆仑山一带有着丰富的表现形式。
前引《穆天子传》中记载周穆王西游与西王母瑶池相会,就在“昆仑之丘”。《竹书纪年》亦记,周穆王“西征昆仑丘,见西王母。”《山海经·西山经》记:“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据之有学者认为,“西王母之邦”当时仍处于原始氏族的家园,生活着母系氏族部落,西王母的原型就是处于母系社会阶段中国西部羌戎部落的女首领。今新疆于田县所在的昆仑山中段,即玉山所在,是与瑶池很相似的地方。这里由南北乌斯腾塔格山、喀什塔什塔格山(玉石山)组成,是昆仑山的主轴,两山之间有2个盆地、3个海波4 600米以上的高山湖泊:乌拉音库勒、乌鲁克库勒、阿其克库勒,湖光山色,环境优美,水草丰茂,野生动物繁多,又有金矿玉山,很似瑶池之地①柳先修:《抚摸于田》,乌鲁木齐:新疆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年,第24-26页。。西王母“穴处”,挖洞穴为居所,部族宜狩猎为主,直到今天在昆仑山间,仍留有古人挖凿的洞穴②尚昌平:《玉出昆仑》,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3页。。
也有学者认为,西王母蓬发是氏族的习俗,与早期以游牧为主,“被发覆面”的西羌发饰相同。戴胜应指帽子上缀有象征着族饰的翎羽,形状如戴胜鸟。西王母部族以狩猎为生,吃肉食,以兽皮为衣,因而被夸大描述为“豹尾虎齿”。古代西羌一支向西迁徙至昆仑山曾与西王母部族杂居一处③尚昌平:《玉出昆仑》,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9-29页。。
昆仑山是神话的仙境,在古人眼中有如一处晶莹剔透而又有薄雾缠绕的天宫般的梦幻世界。古书中尊它为“地之中心”“万山之祖”“众神所在”“天帝之居”“帝之下都”等。东汉王充《论衡·道虚篇》曰:“如天之门在西北,升天之人,宜从昆仑上。”西王母的昆仑仙境是他们最为向往之地。屈原在《离骚》中记述他神游昆仑山所见到的情景:朝日之时屈原在安葬帝舜的苍梧,驾虯车出发,乘夕阳未落,赶到了昆仑山高处的悬圃,放马咸池饮水,折取若木拂拭夕阳,怡然等待明月升上昆仑。有学者认为,“咸池”即高山咸水湖泊,于田县境内的乌鲁克库勒湖是昆仑山咸水湖,海拔4 700米,素有瑶池之称,大概就是屈原所见的“咸池”④尚昌平:《玉出昆仑》,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5-26页。。
在新疆和田地区一带,还流传着这样一则优美的神话传说故事。传说玉皇大帝因西王母治理西天有功,奖给她许多美玉,西王母极为感动,但她觉得治理西天是12位大将的功劳,不能将美玉占为己有。于是西王母把玉帝赠赏的这些美玉都分给了12位大将。大将们则认为西天的历史是黎民百姓创造、治理的,于是又将所有的美玉撒在了昆仑山和河水中,与黎民百姓共享。这样一来就形成了昆仑神话中的“群玉山”“墨玉河”“白玉河”“绿玉河”玉石来由的故事⑤柳先修:《抚摸于田》,乌鲁木齐:新疆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年,第110页。。
除上而外,还有人把我国西北的青海孟达天池、黄河源头的扎陵湖和鄂陵湖、伊塞克湖(古之热海)等,比附为西王母的瑶池。看来越是美丽的东西人们越是喜欢给它们锦上添花。对此,笔者就不拟一一备细了。
调查、研究西北地区的西王母文化遗存,不仅对于挖掘历史文化遗产、摸清其基本样貌以及流传状况、保护其重要遗迹,借此发展文化旅游业等方面有着重要的意义,西王母文化中所体现出的母爱之美、和平之美、和谐之美、长寿之美、团圆之美,以及民族交往交融之美,至今仍有着不容忽视的时代价值;而且西王母信仰不仅在汉族地区,也在我国西部许多民族居住地区有着广泛的影响;不仅在大陆地区,也在我国台湾及海外华人文化圈中源远流长、根深叶茂。据有关资料,仅台湾地区就建有大大小小数千家西王母宫庙,改革开放以来到甘肃泾川朝圣的台湾同胞成千上万,不绝于途,大可与“台湾湄洲妈祖朝圣”相媲美。西王母文化已经成了增强华夏儿女亲情、促进祖国统一的特殊纽带和重要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