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 帅
“‘孙文主义学会’在中国近代史上,是一个非常重要而并不明显的问题”(1)王章陵:《孙文主义学会成立之经过及影响》,中华民国史料研究中心编:《中国现代史专题研究报告》第3辑,1985年印行,第317页。。它产生于1925年孙中山逝世后的广东黄埔学生军中,因与青年军人联合会(以下简称“联合会”)纷争、参与中山舰事件而广为人知。自1925年4月成立至1926年4月解散,孙文主义学会(以下简称“学会”)的生发消散与广东政局同频共振,其演变过程大致以廖仲恺被刺、国民党二大和中山舰事件为节点。关于学会,既有研究多以国共党争为视角,以黄埔军校及党军为重心,聚焦其与联合会的两会之争,在讨论中山舰事件时也有所涉及(2)例如郭绪印:《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反动组织——孙文主义学会》,《历史教学》1964年第7期;夏燕月:《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与孙文主义学会》,《党史研究资料》1980年第14期;李云汉:《孙文主义学会与早期反共运动(1925—1926)》,《中国现代史论集·国共斗争》第10辑,(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5年,第109—146页;杨天石:《“中山舰事件”之谜》,《历史研究》1988年第2期;杨奎松:《走向三二〇之路》,《历史研究》2002年第6期;罗志田:《国际竞争与地方意识:中山舰事件前后广东政局的新陈代谢》,《历史研究》2004年第2期;〔韩〕裴京汉:《从韩国看的中华民国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97—117页;曾庆榴:《共产党人与黄埔军校》,广州出版社,2013年,第323—344页;等等。。实际上,学会并非仅出现在黄埔军校,而是随着两次东征遍布广东各地的土客军队、县域民团、学校党部、海防军舰之中。如果将聚焦黄埔军校视作研究学会的内部史路径,本文旨在引入外部史视角,重视作为背景、舞台和氛围的广东地方政局对学会的影响,考察在“左右之争”与地方政局的交汇下,学会何以在中山舰事件前后拥有如此巨大的势力,亦进一步揭示孙中山逝世后广东国民革命的更多面相。
学会是黄埔军校中的右派师生“专为对付青年军人联合会而起”(3)曾扩情:《黄埔同学会始末》,《回忆黄埔军校》,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228页。,但两会形成剧烈的冲突有着复杂的过程。从1925年4月学会成立至8月“廖案”发生,是左派廖仲恺的执政期,也是学会的生发阶段。这一阶段,广东境内接连发生第一次东征、讨伐杨希闵和刘震寰、省港大罢工等重大事件,同时港英当局也在不断制造“赤化”舆论,左右两派矛盾激化,最终廖仲恺被刺。正是在这一系列事件中,黄埔军校的学生逐渐在思想和组织上产生了分化。
1923年春,孙中山借助滇军杨希闵部、桂军刘震寰部和粤军许崇智部重回广州,建立大元帅府大本营体制,但缺乏自己的直属武装。而广东省内驻扎了大量地域性、私人化的粤军与外省客军,如湘军、滇军、桂军等。这些军队名义上受治于大元帅府,实际上是割据自治,控制着当地财政。饷源在握的各军军长“巧立名目加抽各种捐税”,抵制大元帅府的统一广东政策。正如周恩来所言:“政府号令不得他们同意,虽令亦不能行。反之,他们的主张虽违政府号令,政府亦必须屈从。”(4)伍豪:《最近二月广州政象之概观》,《向导》第92期(1924年11月)。可以说,广州革命政府是建立在土客军阀“临时凑合的势力”之上,而它又与毗邻的港英当局“发生直接的利益冲突”,经常受到其暗中捣乱(5)亦农:《廖仲恺遇刺前后的广州政局》,《向导》第130期(1925年9月)。。因此,国民党一大结束后,孙中山委派蒋介石、王柏龄、林振雄等筹备黄埔军校,打破对客军的依赖。
黄埔军校招收的学生有着不同的思想背景。例如,黄埔一期生就有共产主义者、三民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和保定军校的军事专业派4种思想类型(6)季方:《黄埔散忆》,《回忆黄埔军校》,第180页。。信仰共产主义者,相当一部分是中共有意挑选的结果。军校成立半年后,陈延年称军校中“有我们同志四十三人”(7)《陈延年致乔年、若飞、一飞、罗觉同志信》(1925年1月5日),《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5年):群团文件》(1),1982年印行,第10页。。以王柏龄为代表的保定军校出身的军校教官,思想保守,对苏联党代表制“充满敌意”,认为“政治工作有害无益,是多余的”,加伦称王柏龄是“军校内亲日派的头子”,“对俄国人很不友好”。而有一段时间,无政府主义者在校内势头也十分强劲。(8)〔俄〕阿纳斯塔西娅·卡尔图诺娃著,张丽译:《来到东方:加伦与中国革命史料新编》,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20—122页。这些不同学员间的思想分歧为后来的两会之争埋下了种子。
1924年10月,商团事件爆发,大元帅府需要扩大军事力量来对抗商团,青年军人代表会应运而生。为了加强与客军军校的联系,扩大大元帅府的武装力量,廖仲恺、蒋介石“命黄埔学生与各军发生关系,组织一青年军人代表会,以当联合办事的机关”(9)周逸群:《总理逝世后之中国青年军人运动》,《中国军人》第9期(1926年3月)。。加入代表会的除滇军干部学校、粤军讲武学校、桂军军官学校外,还有海军系统的一些兵舰,中山舰亦在其中。但此时的青年军人代表会仅具有联谊性质,不是“有实际组织的团体”,只有开会,没有具体的工作,“个人无从加入”(10)《本会组织缘起》,《中国军人》第1期(1925年2月)。。
11月,廖仲恺任命周恩来为军校政治部主任。此时黄埔一期生500余人毕业,被编为两支教导团,二期生400余人也已入学。军校人数的扩增,使学生的思想更为复杂。为加强学生的思想训育工作,周恩来从刚毕业的一期生中抽调共产党员蒋先云、李之龙、杨其纲、李汉藩、王逸常等进入政治部工作,“而教导团各连党代表也统属于本部”(11)汕头市社科联编:《周恩来在潮汕》,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第165—166页。。由此,原本组织极为简单的政治部变成极其重要的职权机构。例如,在苏联总顾问的坚持下,蒋介石“解散了自己的老征兵机构,并将该项权力移交给了政治部”,这实际上是把监督、甄别军校学生政治成分的权力转交给了共产党人(12)〔俄〕阿纳斯塔西娅·卡尔图诺娃著,张丽译:《来到东方:加伦与中国革命史料新编》,第123页。。政治部的职权扩大和政治工作的有序开展,“建立了共产党在黄埔军校的威信,发展了共产党组织”(13)《包惠僧回忆录》,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52页。。
在周恩来的主持下,政治部决定改组青年军人代表会为青年军人联合会。1925年1月底,廖仲恺和周恩来任命蒋先云、李之龙、曾扩情、贺衷寒、何畏能为改组筹备委员,负责改组工作。改组后的联合会可以个人名义申请加入,最基层的单位为5人组成的小组,小组之上设执行委员会,执行委员会分干部、地方与中央三级。相较于青年军人代表会,联合会的组织更加严密,宗旨更加明确,主要职能从联谊转向政治文化宣传,与政治部类似,在军队和群众中“作政治的文化的教育的工作”。2月1日,廖仲恺、胡汉民等出席成立大会(14)《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成立大会记》,《中国军人》第1期(1925年2月)。,希望借助联合会将黄埔军校“主义治校”的模式推广到全省基层军校和军队中,以消解广东各军的地域性和私人化倾向(15)《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总章》,《中国军人》第1期(1925年2月)。。
2月初,改组后的联合会随军参加第一次东征,周恩来任东征军政治部主任。在东征途中,政治部“用自己的力量资助青年军人联合会”(16)〔俄〕阿纳斯塔西娅·卡尔图诺娃著,张丽译:《来到东方:加伦与中国革命史料新编》,第122页。。东征所到之处,地方政权悉由东征军控制。政治部把军校的政治生活同当地的工会、农会和学生组织结合起来,还派各团营排党代表为组织员,到农村协助创立党部和组建农会,有力配合了东征,推动了海陆丰地区的农民运动。东征军到达海丰的次日,“周边农村的数万名农民打着国民党旗和红旗前来”,“这些成绩的取得,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应当归功于共产党人和黄埔军校政治部”(17)〔俄〕阿纳斯塔西娅·卡尔图诺娃著,张丽译:《来到东方:加伦与中国革命史料新编》,第236、237页。。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联合会逐渐被共产党人所主导。
政治部与联合会在东征宣传中对共产主义的强调,激化了黄埔学生军的内部分歧。东征所到之处的地主商人原本就惧怕“共产”,而与黄埔学生军一同东征的粤军与广东本土绅商关系密切,“农民运动的崛起、存在与他们割据地盘、独霸一方的利益相冲突”(18)亦农:《廖仲恺遇刺前后的广州政局》,《向导》第130期(1925年9月)。,因此他们对东江地区党务发展、工农运动极为抵触。此外,由于孙中山曾直言“民生主义就是社会主义,又名共产主义”,因此许多害怕“共产”的黄埔学生“往往把三民主义分开来说”,只谈“民族”“民权”,不谈“民生主义”(19)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蒋介石年谱初稿》,档案出版社,1992年,第339页。。当蜂拥而起的农会与地方豪绅产生激烈冲突时,这些学生就不满共产党人主导的政治部对于“阶级斗争”的宣传(20)张朋园等访问:《袁同畴先生访问记录》,1988年印行,第39页。。曾扩情、贺衷寒等称蒋先云、周逸群“公开散发《向导》周报和其他宣传共产主义的刊物,而他们又都是青年军人联合会的核心分子”,因此国民党人断定联合会“不是一般青年军人的联合,而是发展共产党组织的据点,从而决定采取以组织对付组织的行动”(21)曾扩情:《黄埔同学会始末》,《回忆黄埔军校》,第228页。。
3月,第一次东征结束后,黄埔学生军驻扎东江潮州、汕头、梅县一带。不久孙中山逝世,“黄埔军校学生闻讯,人心颇为不安”(22)黄雍:《黄埔学生的政治组织及其演变》,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3卷第11辑,中国文史出版社,第4页。。此时香港报界大肆宣称共产党“不仅实际支配着国民党左派,而且左右着政府的大政方针”(23)〔俄〕阿纳斯塔西娅·卡尔图诺娃著,张丽译:《来到东方:加伦与中国革命史料新编》,第259页。。黄埔学生军中的右派分子认为,外界之所以有国民党“赤化”“共产化”的传言,是因为民众只知有共产主义,“而不知中国的中山主义”(24)《发起中山主义学会之意见》,李云汉:《介绍孙文主义学会及其有关文件》,《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集刊》第4期下册,1974年印行,第506—507页。。为悼念孙中山,同时也为消解东江地区浓厚的共产主义氛围,教导2团团长王柏龄、党代表贺衷寒,教导1团党代表缪斌、第3营党代表曾扩情、2营4连党代表冷欣等开始谋立研究孙中山学说的组织。4月,他们在梅州以随军东征的黄埔二期生为重点,以同乡为扩展对象,正式发起孙文主义学会(25)参见《孙文主义学会自动解散宣言》,《黄埔军校史料(1924—1927)》,广东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349页;李云汉:《孙文主义学会与早期反共运动(1925—1926)》,《中国现代史论集·国共斗争》第10辑,第120页。。虽然“中共地方党委决定派几个党员”加入其中,但难以改变国民党主导的趋势(26)〔俄〕阿纳斯塔西娅·卡尔图诺娃著,张丽译:《来到东方:加伦与中国革命史料新编》,第124页。。
学会的成立“是在廖仲恺、蒋介石的指导之下”(27)《团广州地委十二月份政治报告(第二号)——同孙文主义学会斗争和“反基”运动情况》(1926年1月5日),《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6年):群团文件》(1),1982年印行,第28页。,得到国民党中央的支持。孙中山逝世前后,廖仲恺强力支持激进的工农运动,饱受广东本土势力诟病。他亦是忧谗畏讥,私下称:“‘阿胡’(汉民)、‘阿许’(崇智)都非难我过听人家说话,操之急切。即香港天津等处帝国主义和军阀的报纸,都因此造我的谣言”(28)啸仙:《怎样纪念廖先生》,《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8月20日。。对于旷日持久的广宁农运,廖仲恺“也有点怨言”,称“广宁事件是农会的人受了老鲍及C.P.影响”(29)《中共广东区委关于广东农民运动报告》(1926年10月),《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1—1926年):中共广东区委文件》,1982年印行,第216页。。他担心国民党“被中共蚕食”,“在思索怎样抑制它”(30)彭述之:《彭述之回忆录》(下),香港天地图书出版公司,2016年,第57—58页。。正是在这种情形下,廖仲恺才顺应黄埔军中青年国民党人的诉求,支持成立学会,其本意就是为提振和发展国民党力量,平衡中共势力。
学会未公开的宣言和章程中有较为明显的反对马克思主义和列宁主义的内容,声称中山主义是维系国民党的“唯一方法”,要对付那些“依附中山先生旗帜之下别有所图的人们”,实际是在指射共产党人(31)《发起中山主义学会之意见》,李云汉:《介绍孙文主义学会及其有关文件》,《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集刊》第4期下册,第506—507页。。苏联顾问表示,学会“似这般攻击中共党员的做法是不能允许的”,在他们的反对之下,学会对章程略作修改,语气也变得较为和缓(32)〔俄〕阿纳斯塔西娅·卡尔图诺娃著,张丽译:《来到东方:加伦与中国革命史料新编》,第127页。,但这也使得中共和共产国际没有对学会采取有力的防范措施。中山舰事件前夕鲍罗廷反思称:“我们对这个学会从一开始就很少给予关注”(33)《鲍罗廷在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使团会议上的报告》(1926年2月15日、17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20年,第129页。,“结果,国民党右派分子在‘孙文主义学会’中的影响加强了,学会成员与共产党员的相互关系激化了”(34)A.B.勃拉戈达托夫著,李辉译:《中国革命纪事(1925—1927)》,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52页。。
此时的国共两党基层党员已公开争论主义问题。例如,1925年4月,在联合会会刊《中国军人》的“中山专号”中,共产党人与国民党人从不同的角度纪念孙中山。李侠公等共产党人以唯物史观纪念孙中山,国民党人则强调“只有中国国民党领导国民革命”,并将“中山主义”与列宁主义相提并论,直言“违反中山主义,即是国民党的叛徒”(35)惠生:《哭中山忆列宁》、毓涛:《建设民国只有中国国民党领导国民革命》,《中国军人》第4期(1925年4月)。。这些主义的争论与日常工作中的职权矛盾相互交织,两会冲突加剧。黄埔一期生邓文仪称:“国民党和共产党的明争暗斗乃是从多方面进行,首先是半公开,在国民党区党部及小组中,对政治问题主义思想的争辩,接着就涉及学校的行政与人事的纷扰”(36)邓文仪:《老兵与教授》(上),(台北)龙文出版社,1994年,第27页。。东征后,黄埔教导团在潮州、梅县休整,两会纷争不断,李之龙与贺衷寒在梅县为争夺演出会场而斗殴,即“梅县事件”。鉴于他们两人分别是两会骨干,影响较大,事后蒋介石、周恩来将李之龙从潮梅前线调回黄埔。(37)参见《包惠僧回忆录》,第159页。
孙中山逝世、第一次东征结束后,广东进入后孙中山时代。“谁继承孙中山”,“成了一个举世瞩目的大问题”(38)《包惠僧回忆录》,第168页。。而广东政局中,有三大势力谋求填补孙中山的权势空缺。一是滇桂军的杨希闵、刘震寰,此为亲港英的客籍势力;二是在统一广东和工农问题上态度消极的粤籍右派势力,主要有胡汉民等元老派、孙科等太子派以及粤籍官商绅军;三是强力推动统一广东和支持工农运动的亲苏联左派势力,主要有廖仲恺、共产党人等。而杨希闵、刘震寰掌握着省城的政权、财权,成为粤籍右派势力与左派势力共同的敌人。左右两方开始联手解决杨希闵、刘震寰,以促成广东统一。在统一广东的策略上,苏联顾问主张“必须发动工人、农民、学生组织以及革命军人联合会和两个代表大会大造社会舆论”。(39)〔俄〕阿纳斯塔西娅·卡尔图诺娃著,张丽译:《来到东方:加伦与中国革命史料新编》,第275页。
此处的“两个代表大会”是指1925年五一前后在广东大学召开的广东省第一次农民大会和全国第二次劳动大会,联合会与黄埔军校政治部积极筹划并参加了两次大会。广东省第一次农民大会最引人注目之处,是“全面引入了阶级斗争的观念”,强调农会是“自己阶级斗争机关”(40)梁尚贤:《国民党与广东农民运动》,广东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60页。。这些激进论调使广州形成浓厚的“赤化”氛围,引发右派的恐慌。邹鲁主持下的广东大学是右派集中地之一。大会召开前夕,右派教授谢瀛洲、黄季陆、周佛海等纷纷发文对这些活动大加讥讽,将联合会斥为“赤化”组织,鼓动民众“反共产”(41)王一飞:《质问社会评论记者》、逸群:《呜呼,广东大学!》,《中国军人》第5期(1925年4月)。。这些论调对留守广州的黄埔军校师生影响很大。联合会有会员撰文称,一般反革命者以“反共产”三字恐吓党员及党外的人们,“以至党内思想不甚坚定,信仰不见笃实的同志,有意或无意地与之附和”,他们“由怀疑而起误会,由误会而生冲突”。(42)昉箎:《反共产与反革命》,《中国军人》第6期(1925年8月)。
“由误会而生冲突”并非虚言。会议期间,蒋介石与周恩来都在东江前线,军校管理松懈,负责政治部的是联合会骨干、共产党员李汉藩等人。虽然政治部的威信很高,但在右派“反赤化”的宣传下,军校中的国民党党员对“政治部采取轻视的态度”,“互相间发生了很多问题,积怨很久”。政治部筹备五一巡行活动,管理处处长林振雄不准军校勤务工人参加,被李汉藩“目为反革命”,双方遂发生动械殴斗事件。这一事件“实际上是青年军人联合会与孙文主义学会的冲突”。林振雄是黄埔军校筹备委员之一,亦是学会成员,资历较老,故“此事当时引起了大风潮”,“双方正在酝酿新的斗争”。(43)覃异之:《黄埔建军》,《文史资料精选》第5册,中国文史出版社,1990年,第56页;《包惠僧回忆录》,第156页。事后联合会开始讨论革命军队中的“真革命”与“反革命”问题,反思“内部组织不完密”,决定“本会所有会员无论在何时何地均一致行动,攻守同盟”(44)《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第一次全体职员联席会记录》,《中国军人》第6期(1925年8月)。。这表明联合会开始纯化内部成员,统一成员思想行动,共产党的色彩越来越明显,国民党人“有意识地退出了青年军人联合会”(45)《包惠僧回忆录》,第155页。。
为达到统一广东的目的,廖仲恺等左派必须与粤籍右派势力联合讨伐杨希闵、刘震寰。在讨伐过程中,联合会“对于瓦解杨、刘的部队起了很大的作用”(46)覃异之:《黄埔建军》,《文史资料精选》第5册,第55页。。他们呼吁“统一军政财权”,鼓动和吸收广东境内客军的基层官兵(47)幹庭:《废除省军名义与划以军制》、湘耘:《对于湘军整理之希望》,《中国军人》第3期(1925年3月);吴明:《廓清部落思想》,《中国军人》第5期(1925年4月);壮飞:《革命军人与地方主义》,《中国军人》第7期(1925年10月)。。这对客军将领而言,无异于釜底抽薪。联合会还在滇桂军中宣传杨希闵、刘震寰勾结唐继尧与港英当局阴谋叛变,并发行《兵友必读》小册子。杨希闵、刘震寰遂查封联合会,“要挟政府”解散联合会(48)《青年军人联合会自行解散》,《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4月16日。。6月6日,杨希闵、刘震寰以“反共产”为名通电宣战,大元帅府亦着手讨伐,双方战事遂起。联合会“下令所有滇桂军学校会员全体脱离滇桂军”,足见联合会在广东基层军校中的影响。正是源于对共产党人的敌视,杨希闵、刘震寰号称“要消灭进驻广东的共产党人”,宣称国民党已被共产党左右,“要为维护国民党的纯洁性而战”。(49)〔俄〕阿纳斯塔西娅·卡尔图诺娃著,张丽译:《来到东方:加伦与中国革命史料新编》,第317页。这些口号激起广东民众的“反赤”意识,在国民党内造成了极大影响,越来越多的国民党人开始怀疑联俄联共政策,质疑国民党被共产党人把持,不断加入学会。
6月讨伐杨希闵、刘震寰胜利后,左右两派合力组建广州国民政府,但目标各异,分歧、冲突逐渐加剧。如果说共产党人、国民党左派和苏联顾问是为统一广东而讨伐的话,粤籍右派势力则是“为粤人治粤而战”(50)〔俄〕阿纳斯塔西娅·卡尔图诺娃著,张丽译:《来到东方:加伦与中国革命史料新编》,第352页。。广州国民政府建立后,廖仲恺除大力推行工农运动外,仍雷厉风行地进行财政统一,这对割据自治的粤军及粤籍官绅冲击很大。而省港大罢工的迅猛开展加剧了两大势力的冲突,罢工委员会严禁货物出口,切断了广东本土官绅军商与香港之间利益往来(51)亦农:《廖仲恺被刺前后之广州政局》,《向导》第130期(1925年9月)。。为此,粤籍右派势力主张建立“广东人的广东”“没有共产党人的国民党”(52)《鲍罗廷在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使团会议上的报告》(1926年2月15日、17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102、107页。,他们“一面在报上捏造共产与反共产之争”,“一面从暗中煽动主军与客军之分”,而港英当局“勾结之,资以金钱枪械”,两者联合行动。(53)邓中夏:《一年来省港罢工的经过》(1926年8月),广东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历史研究室编:《省港大罢工资料》,广东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61页。
8月,廖仲恺被刺,幕后牵涉者粤军将领梁鸿楷、许崇智、胡汉民等纷纷出走。广东政局遂为鲍罗廷等苏联顾问以及左派汪精卫控制,“政策在向左转”(54)《鲍罗廷在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使团会议上的报告》(1926年2月15日、17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109页。。但许多右派对此相当不满,“一班失意的政客、国民党的右派分子及报纸制造谣言,以‘共产’口号中伤革命政府”(55)《中共广东区委、团广东区委对广州各界示威运动宣言》(1925年9月24日),《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 (1921—1926年):中共广东区委文件》,第39页。。为维护广东政局的团结稳定,汪精卫主政的国民政府极力辟谣,强调国民党未被“赤化”,政府中不存在“共产派”与“反共产派”之分。8月31日,蒋介石在廖仲恺追悼大会上宣称:“我们学校里,我们党军里,没有什么共产派与反共产派,完全以三民主义为中心”,并强调这种区分完全是“帝国主义用反共产的口号,来离间我们同志,中伤我们同志”(56)《蒋介石年谱初稿》,第411、413—415页。。共产党人也在《中国军人》上发表多篇文章,强调“为中山先生遗嘱而奋斗的,就是真正的国民党员,不要分什么共产派与反共产派”(57)湘耘:《反共产?》,《中国军人》第7期(1925年10月);关宫:《“反共产”与“反帝国主义”》,《中国军人》第8期(1925年11月)。。
不过,“共产派”与“反共产派”的流言并非无中生有。国共矛盾不仅确实存在,且在廖仲恺被刺后愈演愈烈,“思想冲突问题,已成黄埔内部竞争焦点”(58)《王懋功关于未从孙文主义学会勾结西山会议派反共遭恨和表示忠于蒋中正致张静江函》,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4辑(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58页。,学会“借共产二字为口实,以排斥左派分子”(59)汪精卫:《悼廖仲恺同志勖诸同志》,《工人之路》第62期(1925年8月25日)。。9月,在王柏龄、袁同畴的竭力运作下,原本一直为李之龙、周逸群、蒋先云等共产党人主导的黄埔军校特别党部,落入学会之手(60)参见《本校特别党部简况》,《黄埔军校史料(1924—1927)》,第109页;张朋园等访问:《袁同畴先生访问记录》,第34—36页。。这意味着学会已经公开与共产党人就军校职权展开争夺。
综上,两会之争的形成除“主义之争”外,还有诸多其他因素。军校中国民党人对共产党人主导的政治部和联合会本就有许多不满和猜忌,东征期间海陆丰农民运动的再起和联合会的“共产”宣传加大了这种猜忌。孙中山的逝世促成学会的成立,左派廖仲恺主政,厉行统一广东政策,受到冲击的杨希闵和刘震寰、粤籍右派势力与港英当局制造“共产”“赤化”舆论,加剧军校内部的分裂,引发两会更大的冲突。第一次东征结束到6月讨伐杨希闵、刘震寰叛乱期间,是学会与联合会冲突加剧的关键时期。
从1925年8月廖仲恺被刺到1926年3月中山舰事件,是以汪精卫为首的左派主政时期,也是学会扩张壮大的阶段。这一时期,发生了西山会议派形成、第二次东征、国民党二大等事件,省港大罢工和农民运动依然持续不断。学会正是在这一阶段扩张到广东各地县域社会的民团、党部中,形成“与党并立”的态势,其与联合会的冲突也更加激烈,严重影响党军的内部团结,蒋介石和国民党中央不得不两次进行调解。共青团广州地委1926年初承认,学会的骤然扩张是“一个很大的政治变动”,“他们的组织并不是广州一隅的事,乃是全中国革命前途一件重大的事”(61)《团广州地委十二月份政治报告(第二号)——同孙文主义学会斗争与“反基”运动情况》(1926年1月5日),《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6年):群团文件》(1),第27—28页。。
学会的迅速扩张得益于戴季陶主义的推动。学会虽竭力反对“容共”,却无法从理论上讲清楚这一主张的必要性,戴季陶主义为其提供了理论上的阐释。1925年8月廖仲恺被刺前后,戴季陶在上海写就的《国民革命与中国国民党》《孙文主义之哲学的基础》在广东各地流传,并被学会接受。在这两本书中,戴季陶把与共产主义绞缠不清的三民主义抽离、独立出来,强调三民主义的本土渊源与民族独立的首要性。既要求共产党人“不得秘密地”对待国民党,要把“你们自己的党”从国民党中“拿出来”;又要求国民党人不要“过于胆小”,要把国民党人的理论和政策,明明白白地在群众运动中“猛力地主张”。(62)戴季陶:《国民革命与中国国民党》,1925年印行,第55页。这对于深受“反赤”舆论影响的国民党人有着非常大的吸引力。《孙文主义之哲学的基础》一书则直接促成“孙文主义”的诞生。
学会过去多用“中山主义”这一名称,此后完全以“孙文主义”为唯一称谓,反对“容共”的思路、目标更加明确。学会还创办《国民革命》杂志,公开反对“阶级斗争”等共产主义学说。贺衷寒、缪斌与谢瀛洲等发表阐释孙文主义的文章,一些基层学会成员也纷纷对戴季陶学说进行发挥性的仿写,强调共产主义“不能适应于中国今日之社会环境”,以扩大孙文主义的影响(63)缪斌:《中国的国民革命》、谢瀛洲:《马克思学说之批评》、贺衷寒:《孙文主义学会的使命》,《国民革命》第1卷(1926年1月)。。九十月间,京沪乃至海外国民党部纷纷出现孙文主义学会这一组织(64)靳帅:《左右之间:京、沪孙文主义学会与国民革命》,《近代史学刊》第26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鉴于孙文主义的影响越来越大,中共开始有意识地争夺阐释孙中山思想的话语权。中共中央要求,各地党部“变消极地不谈三民主义而为积极地解释三民主义”(65)《中央通告第六十五号——与国家主义派及国民党右派斗争问题》(1925年11月25日),《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525页。。联合会应声而动,在会刊《中国军人》上刊发批驳戴季陶言论的文章,蒋先云撰文界定何谓“真正的孙文主义的信徒”(66)湘耘:《怎样做革命派》,《中国军人》第8期(1925年11月)。,周恩来撰文驳斥学会将孙文主义解释为反对阶级斗争的学说(67)《周恩来在潮汕》,第114—120页。。
10月,广州国民政府发起第二次东征,为学会的扩张提供了契机。其间,左派主导下的“党权”对“军权”形成了压制。周恩来、包惠僧、蒋先云、王逸常等一大批共产党人出任国民革命军第1军的师、团党代表,而党代表则经常监督各级军官的工作。来华参观的苏共中央代表布勃诺夫在中山舰事件后称:“我们给中国将领脖子上套上了五条锁链:司令部、后勤部、政治部、政委、顾问”。(68)《布勃诺夫在广州苏联顾问团全体人员大会上的报告》(1926年3月24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160页。党代表在军队中的权力扩张,“引起军官上层在暗中反对”(69)《布勃诺夫给鲍罗廷的信》(1926年3月27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176页。,他们“抓住了孙文主义学会同共产党人进行的某种思想斗争”,利用“共产主义和三民主义不是一回事”的“主义之争”进行抵制(70)《鲍罗廷在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使团会议上的报告》(1926年2月15日、17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129页。。此外,政治部批准和颁布的政治课教学大纲中有关于马克思和列宁的课程,“但只字未提孙文主义和孙逸仙本人”,这也给军中的反对派造成了过多的口实。(71)《索洛维约夫向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中国委员会提出的关于中国形势的书面报告》(1926年7月7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319页。
11月底,第二次东征结束,部队在潮汕一带休整,战时的许多矛盾在休整期间逐渐凸显。东征期间由黄埔军校培养的共产党人“复向外发展”,其中最主要的是在第1军、海军局、政治训练部、联合会等(72)刘天:《赤黄埔系的形成与没落》,《社会新闻》第10卷第7期(1935年3月)。。而联合会“会员又遍于海陆航空农工各军”(73)《青年军人联合会宣布解散通电》(1926年4月10日),《黄埔军校史料(1924—1927)》,第348页。。随着共产党人在各重要部门的扩张,学会与联合会的争斗更加激烈,严重影响第1军的团结。12月3日,驻潮汕地区的第1军第1师发生“李侠公事件”。中共党员、第1师政治部主任李侠公向上级报告称“第四团均非同志”,学会发现这一情况后要求蒋介石严惩。蒋介石由此意识到两会之争的严峻性,称“近日共产与非共产之争,几使本校本军内部分裂”(74)《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25年12月3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并采取一系列解决措施,撰写《陆军军官学校第三期同学录序》,阐述共产主义与三民主义的一致性,以统一黄埔学生对国民革命的认识(75)蒋中正:《陆军军官学校第三期同学录序》(1925年12月6日),《国民革命》第1卷(1926年1月)。。但此时的蒋介石已不满共产党人的暗中活动,认为这是“以不诚对三民主义”,他的文章看似训勉所有黄埔学生,实则“大多正对着共产党学生”。(76)施纯纯:《革命抑反革命:蒋中正革命道路的起源》,2017年印行,第257页。
为了平息第1军中的两会之争,12月8日,蒋介石在潮州行营召开第1军政治部职员、连以上军政人员联席会议,公开讨论解决纷争的方法。会上,学会认为两党“合则互损,分则两便”,纷纷要求“分家”。这无疑是对联俄容共政策的改弦易辙,蒋介石自然无权轻易决定。当双方各执一词、难分难解时,蒋介石“以无法中提出办法二项”:一是军中共产党人的“一切动作均得公开”;二是允许国民党人加入共产党,制造国民党的“跨党分子”,以此搅浑两党之间的派分。(77)《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25年12月6日、8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但因共产党人的抵制,这些措施并未充分落实。这次会议是蒋介石与第1军中的孙文主义学会试图改变国共合作关系的一次尝试,因此也成为“中山舰事件的先导”(78)胡允恭:《中山舰事件纪实》,中共广州市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办公室编:《广州大革命时期回忆录选编》,广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537页。。
第二次东征前,学会正式在册会员不足千人,但东征结束后“陡增两千余人”,“在国民革命军第四团、第六团、第二师,黄埔军官学校教导团,及‘广大’学生都有他们的分子”(79)《团广州地委十二月份政治报告(第二号)——同孙文主义学会斗争和“反基”运动情况》(1926年1月5日)、《团粤区委特字报告(第十号)——孙文主义学会活动情况和我们的对策》(1926年1月4日),《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6年):群团文件》(1),第28、16页。。随着黄埔军校潮州分校的复建,在分校校长何应钦的支持下,孙文主义学会潮州分会、惠州分会亦继踵而起(80)参见《孙文主义学会潮汕分会成立》,《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1月25日。。这些军校的学会成员常常只准官兵看“国民革命与中国国民党一书”,“禁止同学阅看《中国军人》”等刊物,并称联合会“为共产党机关”。(81)《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上中执会呈》(1925年10月30日),中国国民党党史馆藏,档案号12095.1。但汪精卫则表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等书籍”,政治部应随时购置,“本校学生皆可购阅”,反而将《醒狮》等书刊定义为“反革命刊物”,“皆在禁阅之列”(82)《汪党代表训令》,《黄埔军校史料(1924—1927)》,第79页。。
不过,汪精卫的这些指示无法遏制学会在广东地方社会的扩张。譬如,驻守惠州的总队第2团团长胡树森、东江警备司令林振雄均为出身黄埔孙文主义学会的骨干。两人驻防惠州后,操控当地军民财政,压制工会农会,极力扩张学会。胡树森“平时则一味钳制学生思想,如《向导》《中国青年》……皆不准学生阅”,“惟有《国民革命与中国国民党》一书,为中央所严禁,彼竟分发学生,强迫念读,又强迫学生入孙文主义学会”,并叫嚣“凡不入学会者,皆反革命派”。(83)徐天琛、肖鹏魂:《惠州八属党务报告》,《国民革命军第二次东征史料》,1981年印行,第189—190页。
1925年底,国民党准备召开二大,以统一和明确后孙中山时代党内的思想、国民革命的路线方略。学会竭力“在第二次国民党大会中排除‘共产’派”(84)《团粤区委特字报告(第十号)——孙文主义学会活动情况和我们的对策》(1926年1月4日),《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6年):群团文件》(1),第16页。,与中共暗中争夺代表席位。但选举结果是共产党人占绝对优势,“孙文主义学会分子当选较少,连贺衷寒也落选了”,蒋介石“也大吃一惊”,最后“硬派孙文主义学会的团、营长”列席,蒋介石甚至“改以浙江代表出席”。(85)《包惠僧回忆录》,第199页;张朋园等访问:《袁同畴先生访问记录》,第42页。
因两次东征等一系列战事,学会迟迟未能举行正式的成立大会。鉴于战事已经结束,又逢国民党二大即将召开,举办正式的成立大会正逢其时,有助于扩大右派的势力。为此,王柏龄、贺衷寒、缪斌等计划整合广东各地的孙文主义学会,联合亲西山会议派的国民党二大代表,尤其是海外党部代表,于12月29日举行成立大会和示威游行活动(86)《孙文主义学会欢迎第二次代表大会海外同志代表》,《广州民国日报》1925年12月5日。。他们还向国民党中央提出明确诉求,以使共产党人在国民党中公开透明且组织规范有序,从而改变国民党内两党浑然难分的状态。他们对上述要求极为坚持,甚至宣称“如大会不接受则用手枪对待反对人”。几个月后陈延年说:“在12月27日至29日间,出现了非常危险的局势。黄埔军校的孙文主义分子号召进行武装示威”,“所有人都害怕他们的威胁”。(87)《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远东局使团关于对广州政治关系和党派关系调查结果的报告》(1926年9月12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428页。
面对学会声势浩大的举动,中共广东区委主张“对他们取进攻的政策”,团广州地委要求学会将成立大会推迟到国民党二大之后,并增加“反对西山非法会议”等口号。学会表面接受,实则置之不理,中共只能请汪精卫出面解决。12月28日,汪精卫致电在汕头的蒋介石,称学会“将于明日为示威活动,并发宣布西山会议传单”,蒋介石听闻后即严电阻止。(88)《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25年12月28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但学会并未听从,依然在29日召开成立大会。次日蒋介石回到广州后,大骂学会“卖党并卖本军,不应与邹鲁等勾结,及痛责王茂如、惠东升、贺衷寒等不应操纵学会,藉图个人名利”(89)《王懋功关于未从孙文主义学会勾结西山会议派反共遭恨和表示忠于蒋中正致张静江函》(1926年3月7日),《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4辑(上),第359页。。1926年1月2日,蒋介石要求两会在“本党未改组以前,暂不能承认”(90)《蒋介石年谱初稿》,第502页。。由于“老蒋骂得孙文主义学会非常痛快”,“此时一般孙文主义学会的人,便一声不敢说”(91)《团广州地委十二月份政治报告(第二号)——同孙文主义学会斗争与“反基”运动情况》(1926年1月5日),《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6年):群团文件》(1),第31页。。
蒋介石之所以强烈反对学会与西山会议派勾结,是因为西山会议派反对联俄联共、另立中央的分裂行为已走向了广州国民政府的对立面。“联俄联共”是孙中山生前决定的政治方略,也是他逝世后广州国民政府的“国是”。国民党二大前夕,正是确定国民党政治方针、酝酿中央领导人选和职权分配的关键时期,学会与西山会议派的勾结将严重影响蒋介石的政治形象。因此,尽管蒋介石在思想上与西山会议派已经非常接近,但仍强力阻断学会与西山会议派的联系,以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场。蒋介石的态度让学会成员极为被动,“有孙文主义学会的一位重要人物说,‘老蒋已不帮助我们,我们没法了’”,“即在‘广大’方面的孙文主义学会人物,亦不同从前一样的意气扬扬了”(92)《团广州地委十二月份政治报告(第二号)——同孙文主义学会斗争与“反基”运动情况(1926年1月5日)》,《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6年):群团文件》(1),第31—32页。。学会不得不发布《紧急启事》,撇清与西山会议派的关系,表明各地“一切孙文主义学会团体俱与本会无涉”(93)《孙文主义学会紧急启事》,《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1月1日。。但是,这种声明只是表面文章,双方的联系并未断绝。西山会议派“肆无忌惮派人来粤捣乱”,受西山会议派支持的北京孙文主义学会骨干王昆仑、钟天心、周一志也已在广州、潮汕,与贺衷寒、缪斌等商议筹建全国孙文主义学会事宜(94)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国民党第一、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史料》(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21页;《孙文主义学会代表大会开会》,《京报》1926年1月11日。。
二大前后的国民党中央,权力操控在鲍罗廷、汪精卫手中,会议议程、政策悉由汪精卫、谭平山、吴玉章定夺。面对孙中山逝世后国共两党大范围的党务纠纷,苏联顾问及国民党中央都有意淡化和回避矛盾,不愿意公开谈论两党的“主义之争”,主张“不必问有什么派,有什么意见”,只要把敌人包围起来共同打倒即可。谭平山表示,北京、两湖、江浙党部因左右之争引发的风潮“是小问题”,“于党义及党的前途都不发生障碍”。(95)《中国国民党第一、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史料》(上),第131页。蒋介石在公开场合将两会之争归结为私人间“权利和意气之争”,两会冲突是“同志间的私人仇隙”(96)《蒋介石先生再论联俄》,《政治周报》第5期(1926年3月)。。戴季陶称,“对外间那些糊里糊涂的谣言”和“党内的风波”,一些很忠实的同志“总是用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态度解释”(97)戴季陶:《国民革命与中国国民党》,第60页。。
事实上,各地国民党党部的冲突,绝非私人“权利和意气之争”的“小问题”,左右之争已成为影响国共团结和国民革命前途的首要问题。相较于国民党中央的沉默敷衍含混,以学会为代表的国民党中下层党员“对这个问题非常认真”,他们“不回避某些同志是共产党人,而相反要完全有意识地对待共产党人同国民党人的合作问题”(98)《鲍罗廷在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使团会议上的报告》(1926年2月15日、17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128页。。国民党二大所提解决方案仍然没有明确规定共产党人在国民党中的身份问题。对此,学会代表极不满意,向大会提出多项要求以根本解决两党党务纠纷。这些要求的目的都是为了使共产党在国民党中的人员、组织、活动公开透明,仍延续潮州会议的思路。但在左派主导下,张国焘等以共产党在各地为秘密组织、难以公开为由,否决了学会的诉求。学会等右派努力没有达成其政治诉求,且遭到了压制(99)《中国国民党第一、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史料》(上),第382—387页。。
国民党二大并没有提出有效解决两党基层党务纠纷的方案,反而强化军队中“党权”。会后,国民革命军总党代表汪精卫与军事委员会总政治训练部主任陈公博委任一大批亲汪、亲共的国民党左派党代表进入各军(100)李翔:《一次东征至三二〇事件期间的党军体制》,《史学月刊》2017年第12期。,导致国民党二大后受到抑制的学会在各军及其驻地中急剧扩张,弥漫全省。在广州,广东大学亦出现了学会组织。广东大学本是右派集中地,被共产党人斥为“反革命的大本营”。国民党二大后,汪精卫命陈公博代理广东大学校长,开展“党化教育”,但被右派谢瀛洲、古应芬、黄季陆斥为“赤化”“俄化”教育。同时广东大学中的孙文主义学会极力宣传“戴季陶之民生哲学”,认为广东大学的使命并非“党化”,而是“恢复东方之文化”,并鼓动戴季陶担任校长。他们创办《校声》杂志,“专造种种空气,煽动群众。更四处宣传,谓共产党人野心占据‘广大’”(101)《团广州地委关于广东大学风潮的报告》(1925年12月15日),《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5):群团文件》(1),第305—307页。。在广州之外的县域地方,如东江地区,因工农运动的不断开展,导致军中的孙文主义学会与地方士绅的联合。胡树森驻防惠州时,当地士绅张谷山等“打起孙文主义学会的旗子”,“分裂学生运动,分裂工农运动”。这表明,学会已经扩大到农村地区,成为地方豪绅地主抵制农会的工具(102)中共梅州市委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梅州地方史》第1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11年,第65页。。正因如此,第2师师长王懋功称贺衷寒等欲“将学会与党并立”(103)《王懋功关于未从孙文主义学会勾结西山会议派反共遭恨和表示忠于蒋中正致张静江函》(1926年3月7日),《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4辑(上),第359页。。
鉴于此,1926年2月,鲍罗廷、汪精卫与蒋介石一致决定改组学会。鲍罗廷“想把它逐步取消,暂时只赋予它教学小组的性质,并对利用这种情况的军官进行相应的清理”(104)《鲍罗廷在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使团会议上的报告》(1926年2月15日、17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130页。。2月2日,蒋介石召集两会核心成员李之龙、周逸群、潘佑强、周惠元、葛武棨、张其雄、杨耀唐、缪斌、张静愚9人,商定解决两会冲突的办法。这些办法基本延续潮州会议“掺沙子”的策略(105)《孙文主义学会之会员大会》,《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3月3日。,规定:“两会在党校及党军,须承本军校长及党代表之指导”;“团长以上高级长官,除党代表外,不得加入两会”。这表明,学会与联合会已经蔓延到国民党中高级将领中,且发展到不承认“本军校长及党代表之指导”的程度。因此,在改组讲话中,汪精卫反复强调“学会是中国国民党内一种组织”,并详细说明“为什么要确定学会是中国国民党内一种组织”。(106)《孙文主义学会会员中汪主席兆铭之演讲词》,《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3月3日。
综上,学会的扩张主要受戴季陶主义与西山会议派的影响。廖仲恺被刺后左派汪精卫主政,国民革命军各级军官的权力受到党代表束缚。在戴季陶主义的影响下,第二次东征中学会逐渐与地方豪绅民团等右派势力相结合,促成学会的“地方化”。国民党二大前后,西山会议派、粤籍右派、港英当局与学会形成联合之势。学会试图在国民党二大上改变孙中山既定的国共合作方式,让共产党组织在国民党中公开、透明,但这一目的并未达成。不过,学会的强劲态势让国共高层担心,如再不管束,则有可能失控,甚至会逼迫广州国民政府改变“联俄容共”的“国是”(107)参见Donald A.Jordan.(1976).The Northern Expedition: China’s National Revolution of 1926-1928,The University of Hawaii,p.40.。
1926年1月国民党二大后,“广州一直处于相当复杂的权力斗争之中”,“这些权力斗争的一次大爆发就是 3 月 20 日的中山舰事件”(108)罗志田:《国际竞争与地方意识:中山舰事件前后广东政局的新陈代谢》,《历史研究》2004年第2期。。事件前夕,蒋介石的军事地位因两次东征而不断上升,他与苏联顾问季山嘉、汪精卫、李济深、谭延闿等军政人物之间矛盾重重,关系复杂微妙,广东各地出现“蒋汪关系不和”“共产党人要武装政变”“海军联合倒蒋”的传单、流言。这加剧了广州国民政府内部的矛盾和猜忌,各方惶惶不安,“那时广州真变成了一个神秘的魔窟,很像阴谋诡计都充满四周,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怀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隐秘”(109)陈公博:《苦笑录》,现代史料编刊社,1981年,第45页。。中山舰事件正是发生在这种谣言笼罩的氛围中,而联合会和学会“素为造谣者之目标”(110)献声:《请政府逮捕市面奸徒》,《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4月22日。。
谣言是沪、粤右派势力与港英当局内外联合的产物。从外部看,省港大罢工加剧了广州国民政府与港英当局之间的对立。“罢工大大保证了广州对香港的独立性,使广州在经济上得到了加强,从而帮助国民政府站立了起来”(111)《布勃诺夫给鲍罗廷的信》(1926年3月27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176页。,但罢工也引发香港经济的大萧条,仅1925年11月、12月香港的商店“倒闭者三千余家”,“地价及股票跌落至百分之五十”。由于“罢工委员会在政治上始终是同国民党左派联系在一起的”,这引发港英当局与港粤资本家联手造谣捣乱。为改变左派执政的局面,香港的英国人和美国人整整一年都在疯狂宣传广州国民政府的“赤化”和内部分裂,宣称“广东有激进、稳健两派”(即左右两派),“稳健派不久就会得势”(112)邓中夏:《一年来省港罢工的经过》(1926年8月),《省港大罢工资料》,第58、69页;《鲍罗廷在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使团会议上的报告》(1926年2月15日、17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135页。。1925年11月底西山会议派形成后,英国外交部试图“通过谈判或京沪国民党右派的影响,使蒋介石同共产党人分裂”(113)牛大勇:《英国的两手政策与省港罢工之收束》,《北京大学学报》1991年第2期。。
从内部看,谣言的制造者有二,一是黄埔军校的孙文主义学会,如王柏龄、贺衷寒、惠东升等。他们不满汪精卫、苏联顾问、共产党人主导的“党权”至上,也不满左派的激进政策,如王柏龄在驻地虎门、东莞一带传播蒋汪分裂的言论(114)〔俄〕阿纳斯塔西娅·卡尔图诺娃著,张丽译:《来到东方:加伦与中国革命史料新编》,第239页。。二是粤籍右派势力,如广州市市长伍朝枢、公安局局长吴铁城、虎门要塞司令陈肇英、海军系统的欧阳格等,他们与港英当局存在经济利益关系。在与港英当局商谈结束罢工条件时,伍朝枢、傅秉常“想马上同香港和解,取消省港罢工委员会”,并暗示港英当局,“在广州现时政权执政的情况下,罢工根本不会结束,但当他们右派掌政时,会很容易达成谅解”。而吴铁城“一直在国民党内鼓吹反共”,“传播谣言,说什么国民党已落入共产党人的手中”。(115)《鲍罗廷给加拉罕的信》(1926年5月30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263—265页。他们还是广东内外反赤势力的“中间人”。此时西山会议派正积极奔走于沪粤之间,准备“买通孙文主义学会,设法破坏省港罢工”。而广东孙文主义学会,经伍朝枢、吴铁城介绍,双方遂取得联系。(116)李之龙:《三二〇反革命政变真相》,《广州大革命时期回忆录选编》,第510页。
此外,省港大罢工和广州国民政府的左倾政策对海军、海关系统的利益也有影响。海军自成系统,中山舰的地位非同一般,讨伐杨希闵、刘震寰期间大元帅府的总指挥部无线电台就设在该舰上,但舰长欧阳琳“立场摇摆不定”,与杨希闵、刘震寰及港英当局往来频繁(117)〔俄〕阿纳斯塔西娅·卡尔图诺娃著,张丽译:《来到东方:加伦与中国革命史料新编》,第281、295、235页。。1925年10月,联合会会长李之龙出任海军局政治部主任,开始强化国民政府对海军系统的控制,并于省港大罢工初期对海军系统中陈肇英、欧阳琳、欧阳格等长期参与的和香港有关的走私活动进行严格管控。1926年1月,李之龙代理海军局局长,一时间“成为黄埔学生中职务最高的人”,其快速提升和激进举措,引发海军系统的不满(118)《周恩来选集》,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20页;胡允恭:《中山舰事件纪实》,《广州大革命时期回忆录选编》,第540页。。中山舰事件前,有关李之龙和海军系统的流言非常多。苏联顾问团拉兹贡称,“蒋介石收到许多匿名信,威胁要对他行刺”;“此外,他还收到海军政委李之龙(共产党员)的信,要他在三个月期限内把广东的所有工厂收归国有,否则就枪毙他(信无疑是伪造的)”。(119)《拉兹贡关于广州1926年3月20日事件的书面报告》(1926年4月25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212页。
因此,国民党二大至中山舰事件前,不满汪精卫、鲍罗廷和共产党人的海军系统、粤籍右派势力、学会、西山会议派与港英当局等各方势力,在“反赤化”“反共产”的目标下形成了大联合(120)〔俄〕阿纳斯塔西娅·卡尔图诺娃著,张丽译:《来到东方:加伦与中国革命史料新编》,第260页。。1926年3月20日,中山舰事件爆发。兹不论谁为主谋,“政变系孙文主义学会主动”应无疑义。4月3日,陈独秀指出:“此次事变,无论是功是罪,都不能不归于孙文主义学会为中心的国民党右派了”。事件后,汪精卫称病出走,在蒋介石与苏联顾问、中共的各自退让下,事件很快平息,“惟孙文主义学会一派挑拨离间的举动仍未停止”(121)致中:《广州事变之研究》,《向导》第148期(1926年4月)。。于是,国民党中央立即对学会采取限制措施,认为学会“若为行动的团体,则有类本党组织”,相当于承认“学会与党并立”。因此在向学会发放活动经费时,国民党中常会表示,“该会组织上未曾明定与党部发生关系”,要求在学会章程中增加“受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之指挥监督一语”,以明确学会归属。但中山舰事件后,中常会又对措辞作大幅修改,语气亦较和缓,足见其对学会谨慎的妥协。(122)《孙文主义学会上中执会呈》(1925年10月13日)、《中常会致广州孙文主义学会函》(1926年3月21日),中国国民党党史馆藏,档案号7378、7340。
蒋介石意识到学会与粤籍右派势力的种种行径是中山舰事件的重要诱因,故对其进行了压制。4月5日,学会试图在广州召开市党部大会举行示威活动,被蒋介石制止(123)《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26年4月2日、3日、5日、11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他要求学会再次声明断绝与西山会议派的联系,公开表态支持“联俄容共”政策。学会遂以“万急”之态声明,对孙中山的“两大革命策略,尤不感有丝毫怀疑”(124)《孙文主义学会改组后之进行》《孙文主义学会宣布上海伪代表会罪状》,《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3月31日、4月8日。。但这些举动使学会内部产生严重分裂,会员杨显之、尹觉先等十余人旋即声明退出(125)《退出孙文主义学会的一封公开信》,《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4月9日。。
共产国际和中共在事件后采取一系列让步措施缓和与蒋介石的紧张关系,以维持国共合作的继续。布勃诺夫称,中山舰事件“是广州内部矛盾的产物”,“同时也由于我们在军事工作中犯了一些大错误而变得更加复杂”。布勃诺夫使团向鲍罗廷建议取消学会,“取消方式应该视形势发展而定”,不过“自行取消是最好的方式”(126)《布勃诺夫给鲍罗廷的信》(1926年3月27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176、178页。。为了消弭两会之争引发的种种事端,稳定事件后的广东局势,蒋介石对于这一建议表示同意。4月初,蒋介石下达《取消党内小组织校令》,称军校内未隶属特别党部的“其他组织”,“实与集体化、纪律化之旨相妨碍”,“着即一律自行取消”,“并不得再有各种组织发生”(127)《取消党内小组织校令》(1926年4月7日),《黄埔军校史料(1924—1927)》,第347页。。所谓“其他组织”,指的就是联合会与学会。对此,联合会执行较为坚决迅速,他们在解散宣言中承认,本会的工作“完全在宣传方面”,但这与各军政治部“是骈枝的,而且重复的”,平日言论“每多出入,不无舛误”,以致让外界以为“本党为自立门户,交谤于革命领袖”。(128)《青年军人联合会自行解散(二)》,《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4月17日。但对于学会而言,解散令颇为突然。此时学会县级分会仍在扩张,如4月8日东江组织委员罗榖荪还在筹备学会东莞分会(129)《将成立孙文学会(东莞)》,《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4月12日。,但因大势所迫,20日广州孙文主义学会宣布解散(130)《孙文主义学会应有自行解散必要之我见及告学会同志》,《广州民国日报》1926年4月20日。。在取消的同时,蒋介石要求两会互相致函言和,竭力促成两会成员的团结(131)《中国青年军人联合会致孙文主义学会书》《孙文主义学会复青年军人联合会函》,《黄埔军校史料(1924—1927)》,第351—352页。。
实际上,两会的解散是“形散而神不散”,并没有有效解决国共两党在合作中的党务纠纷。两会“绝不因取消团体而终止其运动,且反有日形激烈之趋向”(132)《广州形势大紧张》,《益世报》1926年5月25日。。蒋介石亦称,两会解散后,“学会仍旧用国民革命周刊社的名目,在那里活动。联合会也仍旧有分子拉拢人入会”(133)《蒋介石年谱初稿》,第590页。。1926年“五七”纪念会上,两派争相组织示威游行,结果发生学会骨干潘佑强、杨引之与共产党人互殴事件。5月16日,国民革命军第1军中的学会分子再次举行示威游行。学会成员看到蒋介石在向右转,便要求蒋介石“对共产党采取越来越强硬的措施”(134)《鲍罗廷给加拉罕的信(摘录)》(1926年5月30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269页。。
中山舰事件把两党党务纠纷推到了前台。两党合作方式本为孙中山生前亲定,孙中山逝世后两党高层本不会随意改变。即使两党“主义之争”和基层党务纠纷已经非常剧烈,两党高层仍在回避这一问题。但中山舰事件迫使国民党中央意识到,只有调整孙中山时代的国共合作方式,才能解决这一矛盾。由于陈独秀的一味退让,1926年5月中旬,蒋介石借口避免党内纠纷,提出《整理党务案》,用制度性措施明确和规范后孙中山时代国共合作的方式。此后,国共关系“由容共到联共,党内合作到党外合作”(135)王奇生:《从“容共”到“容国”——1924—1927年国共党际关系再考察》,《近代史研究》2001年第4期。。为了国共合作的继续,蒋介石在限制中共权力的同时,也与中共联手打击破坏国共关系的粤籍右派势力。对于共产国际、中共与蒋介石来说,只有清除这些势力,才能保持国共合作的稳定性。事件后,蒋介石的权力欲高涨,他左右开弓,一方面通过整理党务案限制中共权力,一方面又打压粤籍右派势力。此时的蒋介石已成为“穿军装的戴季陶”,他既不满共产党人激进的工农运动,也不满西山会议派等反对联俄容共、分裂国民党的行为。因此,共产国际和陈延年等广东区委领导人认为,“以蒋介石为首的所谓中派集团”已经形成(136)《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远东局使团关于对广州政治关系和党派关系调查结果的报告》(1926年9月12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425—426页。。
正是中共权势顿挫和中派蒋介石权势上升的大倒转,“引起了豪绅、地主、显贵和民团对农会的进攻”(137)《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远东局使团关于对广州政治关系和党派关系调查结果的报告》(1926年9月12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441页。。广州国民政府农民部秘书长罗绮园表示,中山舰事件“本来不至影响到乡村”,但“土豪劣绅贪官污吏”“趁势说农民协会将要解放了,国民党取消工农政策了,农民自卫军要缴械了”,这对各地农会发展影响极大。整理党务案后,“所有为土豪劣绅所把持之党部,就实行阻止农民入党,拒绝农民选举”。(138)绮园:《宣言》,《犁头周报》第15期(1926年9月)。一些地方民团甚至提出“国民党是父亲,农会是儿子”的口号,挟党部以抗农会(139)《中共广东区委关于广东农民运动报告》(1926年10月),《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1—1926年):中共广东区委文件》,第221页。。
其中最严峻的是在两次东征的东江地区。中山舰事件前,东江地区的军事长官为何应钦,政务长官为周恩来。事件后,周恩来因其共产党人身份被调离,政务长官由徐桴接任。徐桴与何应钦均出自黄埔系统的孙文主义学会,他到任后“撤换了许多原先的市政官员,以后孙文主义学会开始掌权,并直接发号施令”(140)《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远东局使团关于对广州政治关系和党派关系调查结果的报告》(1926年9月12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420页。。整理党务案后,在何应钦的支持下,东江潮州黄埔分校的孙文主义学会创办《潮潮》周刊,鼓动基层国民党人阐发“孙文主义”思想,潮州成为学会势力的又一重心。何应钦与徐桴还联手“下令限制工农运动”,导致“一班土豪劣绅也便乘机活跃”(141)《团汕头地委五月份工作报告(第二号)》(1926年5月25日),《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6年):群团文件》(2),第135页;《周恩来在潮汕》,第482、487页。。在普宁县,一些豪绅“纷纷成立孙文主义学会第某分会,第某分小组,民团局和劣绅土豪的大本营都挂起了这些招牌”,“宣传孙文主义学会是孙中山本人的,是可以解散农会的,到处造谣务使得农民不敢加入农会”。(142)广东省农民协会潮梅海陆丰办事处:《普宁县地主摧残农民始末记》,《中国农民》第4期(1926年4月)。闻此消息后,“农会不敢反对孙文主义学会”(143)《中共广东区委关于广东农民运动报告》(1926年10月),《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1—1926年):中共广东区委文件》,第242页。。
在广东学生运动中,学会不仅占有很大势力,且对共青团攻击更烈。团广东区委表示,中山舰事件前后,“‘孙会’对我们的态度已大变”,在广东大学里“不三日而打闹七八次”,他们强迫左派、中派学生选举其进入学联会执委(144)《团粤区委学运报告——广州学联纠纷经过情况》(1926年4月20日),《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6年):群团文件》(1),第303页。。在东莞,团东莞地委不得不采用打入其内部“布露他的黑幕”、扩大新学生社的力量“抵抗‘孙会’的反动”(145)《团东莞地委给团中央的报告(第一号)——地委扩大会议和组织宣传情况》(1926年4月28日),《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6年):群团文件》(1),第334—335页。对于新学生社与中共关系的讨论,参见沈志刚:《外围组织探微:大革命时期广东青年团与新学生社的关系研究》,《中共党史研究》2017年第4期。。在汕头和梅县,学会“则与我们冲突甚烈”。中山舰事件后,广东学生运动由左派的新学生社与右派的民权社的冲突,“变为所有比较革命的分子与我们团结在一边,与‘孙会’及其他反动分子之斗争”(146)《团粤区委关于三个月来学运概况的报告》(1926年4月27日),《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6年):群团文件》(1),第330页。。
整理党务案后,北伐成为广州国民政府的中心工作,这一军事行动强化了蒋介石的政治地位,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工农利益。为给北伐筹集资金,国民政府一方面不得不借助地主豪绅和商人资本家的力量,另一方面也不得不限制工农运动,并在农民中强制发行和摊派军事债券。在东江,何应钦的军队宣称“罢工就是反革命”,谁不购买债券“就说他是反革命,说他反对北伐”,导致“新的税捐的全部重负自然主要落到了农民身上,而强行收取这些税款和在农民中强制摊派军事债券又加强了豪绅、高利贷者和被收买的官吏们的地位”,使广东革命“发生了大倒退”(147)《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远东局使团关于对广州政治关系和党派关系调查结果的报告》(1926年9月12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419—420、422页。。针对这一局面,共产国际要求中共不必过于支持北伐,而是要巩固两广这一来之不易的革命根据地。根据这一指示,陈独秀撰写《论国民政府之北伐》一文,认为北伐实际上是蒋介石个人独裁的北伐,而非国民革命的北伐。这一鲜明的“反蒋”论调引发国民党内的轩然大波,进一步加剧中山舰事件后的左右之争。陈独秀此番论调得到国民党左派顾孟余、何香凝、甘乃光的支持。1926年9月,左派在广东发起“迎汪复职”运动,与共产党人联手“倒蒋”。这一后方“倒蒋”运动引发广东内部蒋介石势力与国民党左派、中共之间的激烈冲突。在浓厚的反蒋气氛中,广东各地乡村地主民团中的学会均遭左派打击。在潮汕地区,因学会骨干张连英反对农民运动,“被左派召集群众公判”(148)《秋白由粤回来报告——广东政治状况,左、右派斗争及党的工作等》,《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1—1926年):中共广东区委文件》,第348页。。
与潮汕地区右派受到抑制的情况不同,广州黄埔军校内部的左右之争仍十分剧烈。北伐前,为彻底解决军中学会等小组织的暗潮汹涌,蒋介石融合左右两派势力,由学会的曾扩情、共产党人蒋先云等9人筹办黄埔同学会,自己出任会长(149)关巩:《会务报告》,《黄埔潮》创刊号(1926年7月)。。此举旨在消弭两会纷争,也是“建立自己(第三)党的尝试”(150)《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远东局委员会与中共广东地区委员会工作人员会议记录》(1926年8月12日),《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档案资料丛书》第3卷,第367页。,但黄埔同学会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蒋介石率军北伐后,黄埔军校特区党部的管理层“全为右派把持”,基层“各级支部则属左派”,“左派遂发起各支联席会议,以与特区党部对抗,并发出迎汪口号”(151)《秋白由粤回来报告——广东政治状况,左、右派斗争及党的工作等》,《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1921—1926年):中共广东区委文件》,第347页。。蒋介石在江西前线知悉“有此迎汪倒蒋之阴谋暴露,而本校学生亦中其毒”后,直言“后方捣乱为尤甚”(152)《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26年8月25日、9月4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藏。。他与留守黄埔的教育长方鼎英仍采取调解办法,导致“左右两派均以偏袒见责”。方鼎英在给蒋介石的信中称,“两方不谅,讦者必多”(153)《方鼎英函蒋中正密报称学生尚不免于复起波折左右两派均以偏袒见责》(1926年9月11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80200-00005-056。。黄埔军校、黄埔同学会乃至整个广东的左右纠纷一直持续至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蒋介石密电方鼎英,称“既彻底清党,不可再允共产分子在校”,最终以武力解决了两党“主义之争”(154)《蒋中正电方鼎英彻底清党不可再允共产分子在黄埔军校以维党国》(1927年×月18日),台北“国史馆”藏,档案号002-090300-00001-152。。
综上,尽管国共高层在孙中山逝世后仍试图维持既有合作方式,但广东地方政局与国共两党基层党务纠纷迫使国民党中央必须作出改变。中山舰事件前,长达一年的省港大罢工造成粤籍右派势力与港英当局、西山会议派的大联合。此时学会已扩张到广东全省,形成“与党并立”之势。他们试图采用造谣离间等非正常手段谋求右派上台和彻底的国共分家,中山舰事件由此爆发。事件后两党高层不得不改变既定方针,重新厘定两党合作关系,但两党基层党务之争仍难消除,两党革命方案难以相容,分道扬镳已成必然之势。
中山舰事件前后的广东政局,具有“地方性”和“世界性”的双重特质。从“地方性”的角度看,国民党需要清除广东旧有的军绅权力结构,完成统一广东的目标,才能有所发展,正如汪精卫所称,“非先将广东统一,决不能着手于全国统一”(155)汪精卫:《“国民革命”之意义》,《国民革命》第1卷(1926年1月)。。从“世界性”的角度看,国民党需要苏联援助才能抵制港英当局的“反赤”活动,港粤地区实际成为苏联与英国在远东的势力角逐地。因此,两次东征、讨伐杨希闵和刘震寰、省港大罢工、廖仲恺被刺、国民党二大、中山舰事件,都具有“地方性”和“世界性”的双重因素。学会的生发消亡与上述事件同频共振,其政治诉求也在不断递进叠加。
学会的演变过程,展现国共关系转变的底层动力。孙中山逝世后,国民党中央仍遵循“联俄容共”政策,但广东政局发生剧变,以两会为代表的国共党务之争骤然加剧。学会要求改变国共合作方式,让共产党在国民党中公开透明。这无疑将改变孙中山既定的国共合作方式,国民党二大并未满足学会的这一诉求,导致两党党务纠纷愈演愈烈,学会势力不断扩张到全省。它与不满省港大罢工的港英当局、粤籍右派势力、西山会议派结为一气,采用造谣离间等非正常手段改变国共关系,促成右派上台,最终发生中山舰事件。王柏龄多年后仍不无得意地说:国共关系的改变,很大程度上得自于学会,“若没有学会的话,党老早没有办法了”(156)王柏龄:《黄埔创始之回忆》(续),《黄埔季刊》第1卷第2期(1939年4月)。。
中山舰事件前后的学会犹如一滴水,折射出国民革命中不同派别对革命策略的不同理解和革命道路的不同选择。以“打倒列强除军阀”为目标的国民革命是国共两党合作的基础,也是国民党左右两派的共通之处。但在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和策略上,左右两派有着明显差异。左右两派的分野并非始于国共合作。右派认为“国情一国一国不同,主义自然各异”(157)何勇仁:《孙文主义救中国与影响世界之势力》,《国民革命》第1卷(1926年1月)。,强调“外来主义”与“本国国情”的差异等,展现五四时期“问题与主义之争”的延续(158)罗志田:《外来主义与中国国情:“问题与主义”之争再认识之三》,《南京大学学报》2005年第2期。。而“五四”一开始就出现左右两翼的思想成分,“其成色与分量之增减,与北伐、清党等政治局势的变化也有非常复杂的关联”(159)王汎森:《两个“五四”及其影响》,王德威、宋明炜主编:《五四@100:文化、思想、历史》,上海文艺出版社,2019年,第9页。。因此对于左右两派的形成,以及由此产生的中国革命不同道路的竞逐,也需要追溯至“五四”乃至之前。唯有如此,才能展近现代以来中国革命种种驳杂交错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