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奉先
(青海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青海 西宁 810016)
历史上,青海省东部地区被称之为河湟地区。“河湟”之名的由来,则是因该区域内有黄河与湟水。河湟地区,亦称“河湟流域”或“河湟谷地”。就流域范围而言,河湟泛指黄河、湟水河及大通河三条河流的流域范围;就区域范围而论,该区域范围不仅含有今青海省绝大部分区域,还包括有今甘肃省兰州市以西的部分区域,古史亦称为“三河间”。
海东地区以汉语称谓较多著称,区内语言的使用,具备“东汉、南藏、北蒙古”特征,这种情况亦是全国鲜有的,反映出青海省独有的地方历史轨迹。事实上,本文所论及的羌人,于先秦秦汉时期,多活动于河湟地区,[1]古史上习称他们为“河湟羌人”或“西羌”。
有关羌人的族源及其早期活动区域的流布,早在我国远古史料《山海经》等文中,已有不少史迹表述。譬如:昆仑神话中西王母的传说,即发源于青藏高原的湟源与鲜海及其附近。“湟源”,即湟水之源,其地名始末,笔者于下文将有所考释;而“鲜海”,亦称为仙海,今青海湖。[2]
龙西江先生据上古文献考证:“我们所说的今青海省的湟水和甘肃省的渭水之间,应当是上古炎帝族、黄帝族的主要发祥地之一。”[3]有关炎帝族在青海羌区的发祥地,于《左传》“哀公九年”的相关章节,在论证炎帝与姜姓关系时已有所交待,其文曰:“炎帝为火师,姜姓,其后也。”今按,姓氏“姜”字,与部族名“羌”字,为上古时期同一文字。又,按神话传说西王母等氏族代表为女性“姜”,炎帝为姜姓,实际上亦能说明:炎帝的发祥地,亦出于羌。迄今学界对“姜”是西羌种落中最早转向农业的一支,并无异辞。据相关史料叙及共工氏,亦出自羌人。此说可据《山海经·海内经》所载的“由炎帝至共工的世系”考证,东汉贾逵已指出:“共工氏,炎帝之后,姜姓也。”
关于远古河湟羌人的活动区域,笔者认为“三危”亦是个学界应当重点关注的问题。据《史记·五帝本纪》载:“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4]有关“三危”的地望,学界一直存在不同的说法,多数人认为康、藏、卫三地,即三危之地,即含有今整个西藏地区及四川省西部一带。但笔者认为,研究者大抵忽略了司马彪、范晔分别对《续汉书》《后汉书》中有关“三危”的表述。二人均认为:三危之地,“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河关”,即今甘肃省临夏与青海省的交界地带,其“西南,属青海省境内”[5]。也就是说:今西倾山、阿尼玛卿山及其以北,即“河曲一带”。足见,早期羌人曾长期活动于三危之地,可以说,这一时期,三苗变成了西戎,而非部分论者长期坚称的“西戎族源于三苗”一说。
唐代司马贞即对“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的“变”,有一个颇令笔者信服的注解:“变,谓变其形及服饰,同于夷狄也。”[6]由是,河曲羌人,已存在了被“三危”所同化的新羌人。这些亦可表明:位于湟水至渭水之间的羌人,对我国早期文明有着卓越的创造与贡献。
事实上,由于现有的远古出土资料的匮乏,学界多忽视了活动于青海河曲的早期羌人对华夏民族形成的巨大贡献。章太炎先生认为:“黄帝系,来源于氐羌,其中包括禹,亦出自西羌。”[7]笔者尽管对章氏有关黄帝系源于氐羌,有所疑议,但夏禹出自西羌,还是持谨慎认同的。如《史记·六国年表》太史公读《秦纪》曰:“禹,兴于西羌。”[8]顾颉刚先生亦根据大量的传说及文献记载,提出了他自己的见解:
夏禹之由来,虽不可详焉,而《史记》等传世文献有兴起于西戎之说。……甚疑禹本为羌传说中的人物,但羌为“西戎”云,是以古有戎族之称。《吴越春秋》云:禹产于高密,家于西羌,地为石纽。又,《太平御览》称,禹夏后氏,姒文命。生于石纽。[9]
据吾师张得祖先生考证:
所谓“石纽”,即今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茂汶县石鼓乡。高密,是对密人国的一种敬称,且“密人”为“女人”的谐音,密人国,当指女人国。该女人国,可能就是史上青藏高原东部今阿坝、果洛一带的女国。禹率西羌为主体的水利大军东进中原,卒成治水大业。《禹贡》曰:“三危既宅,三苗丕续。”部分羌民,因佐水有功,被封为中原诸多姜姓之国。[10]
上述的论述,除了论证有阿果洛一带的夏禹族源及其活动区域外,还指出了西羌与姜姓的关联问题。譬如:在殷商时期甲骨文中亦存在“羌”与“羌方”的记载,并多有印证之处。象形字“羌”,《说文·羊部》曰:“羌,从羊,从人;西戎之牧羊人也。”足见,甲骨文中的“羌”,为活动于黄河中游地区的早期羌人。他们的早期起于牧羊活动,后来随着势力的崛起而东进中原,相继加强了与商王朝、周王朝的密切往来。据《尚书·牧誓》记载,周武王伐帝辛时,主要动用的就是西羌部落或方国的军事力量。又,据王国维先生考证:《牧誓》中的“羌髳”,为西土之人,当包括今陕西省西部及甘青河湟一带的羌人部落。除此之外,大量留居于青藏高原及河湟故地的西部羌人,亦与西周王朝存在着各种不同形式的交流或合作。
根据大量的传说和文献记载,说明东周之前包括河湟羌人在内的西部诸羌,很早就居住在青海、甘肃地区。他们除了以青藏高原为基地外,向东迁往今甘肃省东部、陕西省西部;向南则直抵今四川省西部至云贵高原;向西入西域诸地,北跨祁连山、河西走廊,皆属于早期羌人的主要活动区域。[11]当然,这些尚不包括东进中原并融于中原文化的姜姓等西羌人。
河湟羌人真正作为独立的力量发展壮大起来,始于战国时期。这与春秋时期秦国向西北地区大举开疆拓土,存在一定的关联。秦穆公“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12],兼并或征服了西北地区的戎羌种落。此时的河湟羌人,因地处边鄙,得以保存其原有的种族与文化。但慑于秦国军事力量的强大,河湟羌人并不能像以往那样向甘肃东部、陕西西部乃至山东、河南地区频繁迁徙了。
战国初期,河湟羌人则改变了固有的生产方式,畜牧兼农耕方式尤为明显。笔者查寻相关的传世文献,主要是一个叫无弋爰剑的羌人首领,对河湟羌人的发展,有着较为明显的积极影响。据《后汉书·西羌传》披露:
羌无弋爰剑者,秦厉公时为秦所执,以为奴隶,不知无弋爰剑何戎之别也。后得亡归,秦人乃追之愈急,而匿于岩穴得免。
既出,与劓女遇于野,遂成夫妇。而女耻其状,披发覆面,羌因以为俗,乃俱亡入三河之间。诸羌见爰剑被焚而不死,怪其神,共畏侍之,乃推以为豪。于是无弋爰剑教诸羌田畜,遂见敬信,庐洛种人倚之者日众。[13]
顾颉刚先生就“三河”考证,明确即今黄河、湟水、大通河。[14]笔者依秦献公时期秦兵抵达渭水源头征服狄戎、獂戎来看,顾老的推断还是极可信的。因为这件事上,无弋爰剑之孙卬率部远徙,与故地三河羌人失去了往来。卬所迁之地,当在今西藏的东北角及青海的西南界。[15]这支羌人,即后世文献提及的“唐旄”或“发羌”。
笔者认为无论是“唐族”,还是“发羌”,若从古羌语与青海藏族语言的渊源分析,他们或成为藏族先民的一个组成部分,还是可以相符印证的。前引文述及的“无弋”还原为藏文,即“奴隶”之义;而“爰剑”,藏文则意为“父王”或“王父”。“无弋爰剑”,既符合其出身,亦符合他的首领身份。
无弋爰剑其他众多的庶系与部分嫡系,则仍在湟中一带休养生息。又,《后汉书·西羌传》云:
忍及弟舞独留湟中,多取妻妇。忍生九子,为九种;舞生十七子,为十七种,羌为之兴盛,自此起矣。[16]
至于爰剑后五世于研,世代更为羌豪。如:研在湟中的政治地位,亦得到秦国统治者的认可。研曾陪同秦太子嬴驷朝觐过周显王。缘是之故,为有别于诸羌,“研”遂成为湟中羌人独有的种号,即“研种羌”。
亦是在秦穆公时期,还有一部分西部羌人陆续迁往西南的白龙江、涪江、岷江、雅砻江诸流域。据《青海通史》考证:“战国晚期,迁往白龙江流域的原西羌人,名为“武都羌”;迁至岷江、涪江流域的,称之为“广汉羌”;迁入雅砻江流域的,为“越巂羌”。这些迁徙的羌人,多源于河湟羌人,他们与当地原有的居民共同聚居,进而发展成西南藏彝语族各支的先民。”[17]
如今,随着历史的发展,西北、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的往来日趋繁多,不少民族在语言及风俗习惯、居住建筑、宗教信仰、神话传说等方面的共同点,逐步得到学界的考证,基本上多可以由早期河湟羌人那里找到确证或线索。“今日聚居于涪江、岷江上游的20万余羌族同胞,就是当年从青海东部向西南迁移的那支西部羌人的子孙们。”[18]这些历史地理现状,足以证明,西南藏彝语族的各支,与春秋战国的河湟羌人,有着族源上的某种联系。
河湟羌人于战国晚期至秦统一全国时的活动区域,可据《史记》《后汉书》略知一二。司马迁在表述秦朝疆域时曾这样概括:“(秦)东至海,暨朝鲜,南至北向户,西至临洮、羌中,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19]据此可知,西羌与秦的界线,即秦西界的“临洮”与“羌中”。这里的羌中,学界普遍认为指的是陇西塞外的河湟流域,[20]此一众说还是可从的,盖临洮彼时已包括有洮河中游的绝大部分区域。
河湟流域,自然亦在洮西范围之内。这些羌人尽管其间亦经历了与其他少数民族一样的迁徙、融合或分化,但长期以来大致稳定集中于包括河湟在内的洮西羌中一带。逮至汉初,活跃于青海东部及甘肃相邻地区的羌人,对汉代历史的发展中影响尤为深远。
笔者据《汉书·赵充国传》《后汉书·西羌传》《青海通史》中的西汉时期羌人流布表述,择其主要的青海羌人种落的历史地理概况, 整理如下:
先零羌,系河湟诸羌中最大的一个种落集团。今按《汉书·赵充国传》及《后汉书·西羌传》文载,笔者认为范晔所说的先零“榆谷”,实际上先零羌早期的居住地的大榆谷与小榆谷,即今青海省贵德、贵南、同德、尖扎等诸县一带。[21]其后,先零羌的活动地域逐步发展至湟南、湟北一带,及青海湖、茶卡盐湖附近。青海湖、茶卡盐湖,即西汉之“西海”“盐池”。[22]
罕幵羌,这是对罕羌、幵羌的合称,他们最早的居住地就在湟水流域。《汉志》载天水郡置有罕幵县。颜师古注:“本破罕幵之羌人,处其族于此地,因以名云。”[23]这说明,西汉时期,河湟羌人有一部分罕幵部族已由湟中迁入天水郡,并以其合族之名置县。
又,《汉书·赵充国传》云:“河南小幵、大幵。”[24]据《青海通史》考:汉武帝时期,汉军一度对西羌采取军事行动,罕幵羌部分种落为避战,便迁往鲜海之阳,[25]古有“山南水北为阳”,鲜海或鲜水之阳,与《汉志》“河南小幵、大幵”的说法,显然是相互印证的。
烧当羌的“烧当”,原为该种落首领之名,系研第十三世孙。据《汉书·西羌传》载,自烧当至研十七世孙滇良,均世居于赐支河曲北岸的大允谷一带,[26]即今青海省共和县东南。西汉晚期,烧当羌实力大增,先后击败先零羌、卑湳羌,攻陷大榆谷、小榆谷,成为继先零之后实力上最为强大的部落集团。
烧当羌凭借自身的军事实力,通过战争不断地向东发展,其民众陆续迁往金城郡及该郡众属县,以及陇西、汉阳、安定、北地四郡。[27]而原居住于今贵德、贵南、同德等处的烧当种落,则往赐支河曲迁徙,后迁徙于河源附近,与河源发羌错居共存。
至于烧何羌,西汉时期,由河西张掖郡境内的南山,迁往金城郡临羌县。需要强调的是:据《青海通史》等文献考证:临羌县,位于今青海湟源东南一带。如青海湖而得省名一样,今“湟源”地名,是以山河名称而名焉,意为湟水之源。如浩门河之源表述类似,即今门源的县名由来。但浩门河亦称大通河,一水二河,但浩门河却源于祁连山穆勒雪山。[28]
如果以青海省的现行行政区划来看,无论是大通还是门源,却并非浩门源流,名不副实。因行文主旨的需要,此处不再赘述。
在此,还有一个有趣的地名由来与卑禾羌有关。史上被称为“鲜海”的青海湖,亦称“卑禾羌”海,原因则是秦汉时期,卑禾羌长期居牧于青海湖一带。到了汉平帝时期,卑禾羌首领良愿等慑于汉军的压力,将鲜水、允谷、盐池等献予汉中郎将平宪。允谷,位于今青海省共和县境内。安汉公王莽以卑禾旧地置西海郡。新莽时期,卑禾羌趁中原王朝忙于内乱无暇西顾时,再度占据西海郡等地,继续稳定地驻牧在今青海湖、茶卡盐湖及共和县一带。
青海诸羌的流布情况还有:
① 封养羌。战国时期,该种落分布于牢姐、先零二羌之间,西汉时期,徙往陇西郡与汉阳郡;[29]② 钟存羌,亦称钟羌。初亦居住于大、小榆谷,北与烧当羌为邻,后徙往陇西郡临洮谷地,即今甘肃省岷县境内;[30]③ 牢姐羌。系先零羌的一分支,原居住于金城郡白石县附近。白石县,即今甘肃省临夏县西南一带。西汉后期,该种落迁往陇西郡与上郡等地。[31]④ 煎当羌,亦称当煎羌。原居住于金城郡允街县,即今甘肃省永登县南部,亦为先零羌的一个分支。西汉时期,该种落迁往陇西郡,此后联合勒姐羌向西攻破羌县、向南攻陷汉中、武都二郡; ⑤ 勒姐羌。笔者注意到《汉志》金城郡安夷县有勒姐河、勒姐山,该种名,当源于此。安夷县,即今青海省海东市平安区。 又,《后汉书集解》亦称:“勒姐羌,居于勒姐溪、勒姐岭,以之为名。”后来,该种落主要活动于今青海省海东市乐都区东部,一度与卑湳羌联合起来参与对汉军的军事活动。[32]
此外,西汉时期的青海羌人尚有沈氐、当阗、滇零、滇那、发、傅难、黄羝、煎巩、累姐、虔人、吾良、彡姐、效功等别种。
上述的部分诸羌的种落名,按照藏文理解:“滇零”,意为上沟;“先零”,意为下沟;“牢姐”译为大沟;“封养”,可译为草甸。笔者若以“滇零、先零初兴起于庄浪河流域”[33]来释读,今青海省互助北山的嘉定沟,与甘肃旅游开发区吐鲁沟,正好处于祁连山脉绵延百里许的上沟、下沟。因之,青海羌、藏源于一脉,可见一斑。
西汉初年,北方匈奴对中原王朝形成夹击之势,他们怂恿或教唆河湟羌人,从青海东部侵扰汉朝边郡。汉景帝时期,汉朝廷对青海羌人采取安抚策略,致使一些西羌种落为了摆脱匈奴势力的控制而向汉朝廷求援。据《后汉书·匈奴传》载:“(汉景帝时)研种留何帅种人求守塞陇西,于是迁留何等至狄道、氐(邸)道、羌道县。”[34]
此后,汉廷陆续向金城河西沿南山、盐泽一带移民,进而隔断西域羌人、河湟羌人与匈奴的政治、军事联系,不仅如此,汉王朝还对匈奴多次采取了军事行动。元狩二年(前121年),霍去病发起“河西之战”。这场战役,匈奴惨败,自此,“金城河西、西傍南山至盐泽,全无匈奴踪迹”[35]。霍去病在进攻河西走廊的同时,修筑令居塞,由此经浩门河直进湟中,“抚御众羌,护翼河西走廊”[36]。
然而,目前学界的主流观点仍认为,元狩二年,汉王朝已在湟中置县。事实上,这种说法与史料的记载是不相符的。据《汉书·武帝纪》载,元鼎五年,即前112年,河湟先零羌联合牢姐、封养诸羌种落,暗中结交匈奴,“西羌众十万人反,与匈奴通,攻故安,围枹罕”。[37]元鼎六年,汉武帝命李息、徐自为率军十万讨伐羌人,一举占领湟水流域。是年,朝廷复遣“数万人渡河筑令居,初置张掖、酒泉郡”。
令居塞,起自今甘肃省永登县西部、大通河北岸,向北折向西沿河西走廊延伸至今甘肃省酒泉附近。随后,汉廷封先零羌首领杨玉为归义侯,向湟水流域迁徙汉民,开置公田、房舍。汉王朝始在今青海省西宁市及其附近置西平亭、长宁亭、东亭等,自金城至令居、西平,亭燧密布,诸亭显然属于具备政治军事和邮驿性质的地方行政亭地。
足见,青海东部地区的置郡设县,显然是李息、徐自为讨伐西羌的元鼎六年(前111年)及其以后的几年的事情,这与元狩二年(前121年)的时间差距,足有十年。霍去病的一生,于河西的军事行动仅有两次,且皆在元狩二年,且是年春夏秋各有一次,而同年的秋季仅受降一次。换言之:霍去病军队“抚御众羌,护翼河西走廊”,并不能与置郡设县划等号。
元鼎六年,李息、徐自为率兵陆续征伐有反汉行为的部分羌人,并结合青海诸羌历史地理实况,创立和实行了若干行政管理制度。西汉在此新拓疆土上,置有护羌校尉、金城属国、金城郡及其属县。亦在这一时期,著名的青海路与居延路、河西路已被开辟而出。但这三条线路并非独立存在,而是相互贯通的。[38]这是因祁连山的南北通路,与河西路、青海路连接紧密,而沿石羊河、黑水等南北通路,亦可沟通居延路、河西路。“祁连山的南北通路则由西向东,首先要过金山口一路,而金山口路处于阿尔金山与祁连山毗邻的一带,即今G215国道。这样,南北之间,沟通了柴达木盆地与河西走廊。”[39]如前所引,《汉书·赵充国传》 云:“遣使至羌中”,羌中,延及青海湖、柴达木盆地这一交通主线,此当为青海路的交通孔道, 其前为羌人所据。直到汉武帝时期张骞凿空西域之后,匈奴势力对青海东部的威胁有所约束,青海路与居延、河西二路可经由汉王朝大规模的移民与开发,始正式经营河西与恢复青海路。[40]特别是在赵充国河湟屯田时代,三路交通为汉王朝的河湟行政建制提供了极为便利的地理条件。
如前所议,学界一般确定护羌校尉的置年在元鼎六年,即前111年李息、徐自为率兵大规模进入湟水流域之时。然而,笔者特别留意《汉书·赵充国传》赵氏平定湟中诸羌的过程中是否有西汉护羌校尉及其相关活动,答案自然没有相关的文字表述。《后汉书·西羌传》亦云:“(元鼎六年)始置护羌校尉,持节统领焉。”不过,笔者注意到,真正于文献中记载出任护羌校尉最早的人物,则是辛汤之兄辛临众。胡三省于《资治通鉴》注云:“护羌校尉之官,始见于此人。”这说明,本文的判断,还是有据可持的。
再说金城属国。该属国始置年,当为汉宣帝神爵元年,即前60年。据《汉书·赵充国传》载:赵充国平定西羌,降者三五余人,“初置金城属国,以处降羌”。[41]至此,西汉政府共置有七属国,即安定、金城、上郡、天水、五原、西河、张掖。
需要强调的是,金城属国则是专为青海河湟羌人等西羌而置的行政地区,属凉州部。这里的所谓“属国”,只不过各依本种落之俗却亦属汉代行政单位方称之属国而已。就其功用或意义,简言之,此为西汉王朝“因俗而治”的治羌举措。
毋庸讳言,赵充国屯田时期,在湟中地区的青海羌人得到了怀柔安抚,汉、羌之间整体来说,均有一个相对稳定和谐的“蜜月期”。赵充国于《屯田奏》主张:“以闲暇时下所伐材,缮治邮亭,充入金城。治湟狭中道桥,令可至鲜水,以制西域,信威千里,从枕席上过师。”[42]足见,这些措施的推行,始终是由官方主导的,汉王朝在威慑西羌的同时,亦开始着手恢复青海路的交通,以继续图制匈奴及西域。[43]
值得学界关注的是,赵充国所重点经营的湟中地区,除了上述的民族关系问题于史书语焉不详之外,该地区的历史地理问题,亦未能有一个高度共识。譬如:对四望峡所在的具体位置,学界常为传统观点所左右。如:四望峡,为老鸦峡,这一说法,确实有待商榷。
对“四望峡”的理解,笔者没有望文生义匆匆认可以往专家的观点,即,若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来看,“四望”为老鸦峡,显然有点牵强。盖山峡,往往不是东西望,便是南北望,何有四个方向皆可望的山峡呢?这里,笔者注意到庞琳先生的观点,是值得肯定的。庞氏认为:“若有数条河流和峡谷交错于其中,该峡的‘四望’还会存在的。河口就属于这样的地形。”[44]
之所以认可庞氏的观点,亦是留意到《汉书·赵充国传》“吾知羌虏不能用兵矣!使虏发数千人,杜守四望峡中,兵岂得入哉”中“四望峡”的注解。文注:“金城有三峡,在城六百里。”这里的“三峡”,显然指的应该是刘家峡、盐锅峡和八盘峡。诸峡于赵充国屯田时期,皆属于金城郡辖境。
如此看来,文注的“金城有三峡,在城有六百里”,对西汉三峡而言,不仅方向不对,而且范围亦不合。但若把从西往东数的第一峡八盘峡的河口考虑在内,逻辑上推理,还是可以接受的。而传统的说法老鸦峡,大通河的走势应该是由北而南,而非如湟水一样由西而东。赵充国金城渡河,不大可能绕过本该可以直接经过的八盘峡河口,却以民和与老鸦峡为第一要津,更何况老鸦峡不仅在西汉时期交通困难,即便是到了清代早期,亦是交通阻塞。倘若老鸦交通便捷,为何民和长期无有驿站的史料记载呢?由此以观,四望峡与八盘峡河口大有关联,并非单纯的峡名。以老鸦峡代称所谓的四望峡,显然与史实有出入。
如前所及,这一时期河湟羌人活动区域还涉及金城郡所辖诸县的历史地理问题。汉置金城属国之前,昭帝时已置金城郡。《汉书·昭帝纪》云:“(始元)六年秋七月,以边塞阔远,取张掖、陇西、天水郡各二县,置金城郡。”据此可知,汉昭帝始置郡金城时,当时仅有六县:令居、枝阳,属张掖;枹罕、白石属陇西;渝中与金城,属天水。金城郡,与河西四郡酒泉、敦煌、武威、张掖,合称“河西五郡”。
依《汉书》分析,汉宣帝时期,金城郡共有十三属县,除了上述六县外,其余七县则为:
①允吾县。治所在今青海省海东市民和县下川口一带;
②破羌县。治所在今青海省海东市乐都区老鸦城;
③安夷县。治所在今青海省海东市平安区境内;
④临羌县。治所在今青海省湟源县东南一带;
⑤河关县。治所今青海省贵德县河阴镇境内。[45]
⑥允街县。治所在今甘肃省永登县境内;
⑦浩门县。治所在今甘肃省永登县河桥驿附近。
上述七县,置年最明确的则是破羌县和允街县。如《汉书》已注:“破羌,神爵二年置”“允街,神爵二年置”。河关县,今本失其注解,可补注“神爵二年置”。[46]至于临羌县,据《汉书》虽不知其年,但神爵元年赵充国自称“奉诏出塞,引军”,显然这一年,并无临羌置县的存在。又,《地记》云“汉地临羌以西即为塞外”[47],若从当时的军事局势分析,临羌肯定临近羌区。笔者从常理分析,既然临羌以东的破羌、允街的县置年在神爵二年,那么临羌不可能孤悬其外,该县当置年于神爵二年前后,神爵元年的年中,前已所论,已然不可能了,自然可推定其置年在神爵元年底。而赵充国的《屯田奏》亦恰巧首次提及了“临羌”这一地名,《屯田奏》的时间即神爵元年底。如此看来,笔者的分析,还是与史料所述的事实可以相互印证的。
允吾县所处的位置,与允街北隔湟水而相对,西与破羌毗连;而浩门县的位置,处于破羌与允街中间;安夷县的位置则处于破羌与临羌之间。相互之间相连的如此紧密的诸县,置于神爵元年同一年,应该是没有疑问的。
学界争论最大的则是安夷县治所,传统的说法所持有的史料依据依旧是《汉书》。但《汉书》对具体地址,亦语焉不详。据《西宁府新志》引《水经注》“勒姐溪经安夷县东,而北入湟水”的说法,本文不难看出,安夷县的原址极大可能就是古城崖地方,即今石家营北、三合水西岸的三角地带。石家营村汉代画像砖墓两座,即可直接确证笔者的推断。又,据张定邦先生考证:“如今的东营、西营、石家营和马营等村庄,为当时的屯田驻兵地。”[48]足见,西汉时期的安夷县的地望,并非在今海东市平安区境内。
关于西汉金城郡诸县的建置问题,在笔者看来,该郡诸县的新置,当于赵充国西进湟中直接有关。
加之,前所表述的西汉末年王莽遣中郎将平宪接受卑禾羌良愿投诚,而置有西海郡。彼时,汉朝已置东海、南海、北海三郡,增置西海郡之后,西汉统治者已实现了所谓的“四海一统”。西海郡的地望,位于今青海省海晏县三角城,汉称之为“龙夷”。
近年来,有考古工作小组于青海湖周围发现有西海郡城址及其他五处汉城遗址。这五处故城遗址的今址分别为:位于青海湖东北侧、湟水南岸的海晏县三角城,海晏县甘子河乡尕海古城,刚察县吉尔孟乡北向阳古城,共和县曲沟乡曹多隆古城,兴海县河卡乡宁曲村支东加拉古城。其中,三角城内出土有汉代虎符石匮,其铭文曰:“西海郡虎符石匮,始建国元年十月癸卯,工河南郭戎造”。根据本文分析,这显然属于王莽秉政时期的西海郡城;而曹多隆古城遗址,现已被龙羊峡水库所淹没,这虽对进一步考古发掘带来难度或挑战,但学界上对该城址的位置确立,还是大致不差的。这些城址,有迹象证明为同一时期所建筑而成,譬如:于诸城旧址,考古发掘有五铢钱和货泉、货布、大泉五十钱等,此外还发现有五铢、小泉直一等钱范等。尤其是钱范的发现,足以说明此五处汉城曾多次铸造过钱币。[49]
新地皇四年,即公元23年,新莽政权崩溃后,西海郡亦随之废弃,部分河湟羌人大规模迁往河湟一带。[50]
综上,整个西汉时期,其郡县设置已扩大到青海湖地区,包括河湟羌人在内的青海羌人的活动区域,已然有效地控制在汉帝国的统治范围之内。
东汉对河湟羌人的管理,亦有史载可寻。据《后汉书·独行传》载,牛邯任护羌校尉前,“西羌穷隳无聊,屡致反叛”,温序曾亦任护羌校尉一职。这说明,光武帝时期,东汉政府亦加强对诸羌的管理。东汉时的护羌校尉,初营于令居一带,后转至狄道,汉章帝时期,移至安夷县,后迁往临羌县。[51]
东汉的护羌校尉更换频仍,据《后汉书》所载,笔者统计有三十七任三十三人,分别为:
温序、牛邯、窦林、郭襄、吴棠、傅育、张纡、邓训、聂尚、贯友、史充、吴祉、周鲔、侯霸、段禧、庞参、马贤、任尚、韩皓、马续、胡畴、赵冲、卫琚、张贡、第五访、段熲、胡闳、皇甫规、田晏、苓徵、夏育、杜畿、杨瓒等。(其中,马贤出任护羌校尉三次,侯霸与段颎各出任护羌校尉两次。)
护羌校尉一职,出任者如此之多,足以显见东汉王朝对河湟诸羌活动区域管理的重视程度。但亦因长期受西汉晚期至东汉初期战乱的影响,东汉初年人口锐减,加之西羌内乱频繁,青海东部的郡县确实已难以有效统治羌地。
有鉴于此,光武帝决定裁省金城郡。《后汉书·光武帝纪》云:建武十二年(36年),“省金城郡,属陇西”。1975年,在青海省民和县中川出土有“陇西中部督邮印”,[52]为东汉文物,此亦表明陇西郡一度辖有青海东部一带。
自马援出任陇西太守后,面对陇西诸羌的混乱局面,出兵大破先零羌。其后,马援与扬武将军马成共围歼诸羌一千余人,围攻的地点即允吾谷和唐翼谷。[53]该二谷,前者位于今青海省民和川口河谷,后者位于今青海省乐都县西部。除此之外,光武帝接受了马援的奏议,于河湟一带置汉长吏,筑城郭,缮坞堠,开导水田,鼓励汉羌牧耕,并委任当地有威望的匈奴首领、羌人首领以王、侯、君等爵位,来管理本种落事务。1979年,青海省大通县出土的“汉归义亲汉长”铜官印,即可印证。建武十三年(37年),在马援的奏请下,东汉政府复置金城郡。“河南三县”白石、枹罕、河关则由陇西郡所辖,新金城郡从西汉晚期的十三县缩减为十县,但郡治允吾如故。
至于西平郡的置年,历来多有争议。西平郡,即今湟水流域的中心地带,青海省省会西宁市境内。目前的说法大致有:《元和郡县图志》“献帝置”说;《通典》“建安中”说,《读史方舆纪要》《文献通考》等亦持此说;《水经注》持“黄初中”说。
上述这些说法,可归纳为两种:一种汉献帝建安年间置,即196—219年;一种为曹魏黄初年间,即220年—226年。令人遗憾的是,两种说法,均无有具体的置年。
《后汉书·百官五》刘昭引《汉献帝起居注》,有这样一段话,兹抄录如下:
建安十八年三月庚寅,省州并郡。省凉州刺史,并雍州部,郡得弘农、左冯翊、右扶风、京兆尹、安定、上郡、陇西、汉阳、北地、武威、武都、张掖、西郡、西平、金城,凡二十二郡。[54]
根据上述东汉护羌校尉三十七任三十三人的史料记载,以护羌校尉人选对应的年代查考,发现《三国志·魏志·杜畿传》云:“建安中,(杜)畿以司空司直,迁护羌校尉,使持节,领西平太守。”又,《资治通鉴》卷六十四中亦将杜畿以汉护羌校尉身份持节领西平太守这一史迹,载入东汉献帝建安十年。由是,西平郡的建置,于建安十年,或已经存在。本文可以肯定的是,该郡的置年,当在建安年间。
西平郡,郡治西都县。该县,应该说是从临羌县析置而来的,而西平郡本身亦由金城郡析置。西平郡所辖四县,分别为西都县、临羌县、安夷县、破羌县。其中,西都县位于今西宁市境内。
据《后汉书·献帝纪》载:建安十八年(213年),东汉“省凉州,其地并于雍州”,金城郡、西平郡隶属雍州。次年,夏侯渊击韩遂于金城一带。此时,张郃率军渡河攻入“小湟中”,河湟诸羌攻杀韩遂。曹军凭依西平亭,“增筑南、西、北三城,以为西平郡治”。
需要强调的是,“河湟羌人”与“活动区域”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本文研究的对象则是“河湟羌人的活动区域”,也就是说羌人的种落限定语则是“河湟一带”,自然亦包括早期的河湟羌人,是历史文献上或学界上有关西部诸羌的另一种科学用语或专有名词。因此,“河湟羌人”的“河湟”与“活动区域”没有语法或逻辑上的重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