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词语内部几种特定语义关系解构分析

李大成

（本溪开放大学，辽宁本溪 117000）

引言

汉语中存在单义词与多义词。一个词表示两个或两个以上既有联系又不相同的词汇意义，这样的词就叫作多义词。多义词的几个词汇意义之间的联系具有多种类型，比较常见的是几个义项之间具有一定的相似关系，这种相似关系使原本指称甲事物的词也能够指称乙事物。例如“圈”的两个义项：圆而中空的平面形；集体的范围或活动的范围。“酝酿”的两个义项：造酒的发酵过程；做准备工作。“圈”“酝酿”的两个义项之间具有相似关系，这样的词语在多义词中占绝大多数。然而，多义词的各义项之间也存在几种特殊的意义关系：相反关系（同词反义）、包含关系（同词上下义）、整体与部分关系（包含与被包含）等。本文主要研究这几种特殊语义关系，并结合具体实例和语境，运用认知语言学理论予以阐释和解构分析。

目前，学界对相关问题的研究集中在同词反义上，研究尚有待系统和深入。有学者如王玉鼎从同词反义的历史演变角度进行分析[1]；有学者如王柯就同词反义的某个单独的词进行探讨[2]；有学者如姜淑珍从语义基础与哲学理据角度思考反义同词现象的产生[3]；也有学者如王治琴从认知角度对同词反义现象进行阐释[4]。这些学者的研究涉及同词反义的产生机制、类型、演变和发展，研究成果多为单篇文章，论述较为零散且不够具体，缺乏全面系统的分析和整理，特别是从认知语言学视角进行深入阐释的不多。

当前，对同词上下义、整体与部分义（包含与被包含）进行研究的成果比较少，仅搜集到几篇文章，且集中在2000 年之后。如陈一《关于“广狭同词”现象的研讨》[5]，陈一、张君《汉语“广狭同形”词语的规范化问题》[6]，李宇明《整体与部分同词现象及其认知理据》等。陈一论述了广狭同词的词语进入句子中的几种基本情况，并探讨了如何对其进行规范的问题；李宇明主要对球类运动、植物类词语的整体与部分同词现象进行探讨，并得出这种现象是“由人类的认知共性造成的”这一结论。总之，从相关问题研究的总体状况来看，尚缺乏一定的系统性与深入性。

因此，我们要尽可能地搜集具备这几种特殊语义关系的多义词，展开系统、集约的研究，科学地分类、解构和分析，并根据相关认知语言学理论解释其产生的原因，对这些词语今后的发展方向进行预测。这将有助于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多义词各义项之间的关系，了解多义词背后的认知机制、演变过程和发展方向，对于词典释义、对外汉语教学中的词汇教学等都有一定的意义。

一、多义词内部的语义关系类型

关于词语之间语义关系类型的研究已经比较成熟。梳理词语之间的语义关系类型，有助于我们进行多义词内部语义关系类型研究。李福印指出，词汇语义学的研究核心应该是意义关系，而意义关系的核心内容应该是词语的多义性。李福印将词语之间的关系概括为同义关系、反义关系、下义关系、组成部分和整体关系、个体和集体关系、部分和整体关系等6 种。具有同义关系的词在意义上相同或相近；具有反义关系的词在意义上相对或相反；具有下义关系的词，一个词的意义包含在另一个词之中；其余三种关系比较容易理解。同时，李福印认为，前三种关系属于词语之间的语义关系，而后三种关系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属于语义关系——表明语义所指对象之间的内在逻辑关系，应属于实体关系。然而在实际的词汇语义学研究中，并没有将实体关系分离出来，因此我们在研究语义关系时暂且将这些实体关系一并探讨。

参考词语之间的几种语义关系，笔者认为，同词内部的语义之间具有相似关系、反义关系、上下义关系、整体部分义关系等几种主要关系。如无特殊说明，文中词语的义项均出自《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

（一）同词内部相似关系

莱考夫（Lakoff）认为，隐喻是跨概念域的系统映射，因此甲乙事物之间如果具有相似关系或共同方面，则用于指称或修饰甲事物的词，也可以用于指称或修饰乙事物。这就促成了多义词内部的意义之间具有相似性。作为多义词内部较普遍存在的一种语义关系，相似性通常易于感知和理解。例如“老”的四个义项：

1.年纪大。如：人老了但心不能老。

2.很久以前就存在的。如：老关系是最值得珍惜的。

3.陈旧的。如：老毛病还总是犯。

4.原来的。如：老地方不见不散。

虽然这四个义项分别指称或修饰不同的事物，但这四个义项之间具有很大的相似性，属于相似关系。相似关系是汉语多义词内部主要的语义关系。理解这种关系的内在逻辑和运用机理，对于汉语初学者及初步接触汉语语法语义知识领域的人，特别是对于对外汉语教学工作，非常有实践意义。

（二）同词内部反义关系

同词内部反义关系是指词语的义项之间具有相反或相对的关系。如“上课”，既指教师讲课，又指学生听课，是施事和受事关系的对立，但在汉语使用上却具有表面上的一致性。再如“骄傲”的义项：

1.自认为了不起，看不起别人。如：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2.自豪。如：我们都是中国人，都以自己是中华民族子孙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骄傲”这一形容词在色彩义上既可用于褒义，也可用于贬义，因此具有对立相反的关系。这种关系也是典型的汉语使用的内部反义关系。

（三）同词内部上下义关系

同词内部上下义关系也称下义关系，是指词语的一个义项含义可以包含另一个义项的含义。例如“饭”的三个义项：

1.每天定时吃的食物。如：早饭/一天三顿饭最重要。

2.煮熟的谷类食物。如：稀饭/干饭/小米饭/大米饭。

3.特指大米饭。（中国人特别是北方的饮食习惯称呼）

“饭”的三个义项所指称的范围具有一定的包含关系：1＞2＞3，因此它们具有上下义关系。再如“味”的义项：

1.物质所具有的能使鼻子得到某种嗅觉的特性。如：气味/这种味儿很好闻，有点儿茉莉花的香气。

2.辨别味道（常指难闻）：体味/你身上有一股味道。

“味”的第一个义项泛指各种味道，而第二个义项则专指特殊的味道或难闻的味道。因此，两个义项之间具有上下义关系。

（四）同词内部整体部分义关系

整体部分义关系指一个义项指称事物的整体，而另一个义项则指称整体中的一部分。例如“百合”的三个义项：

1.多年生草本植物。（植物本身或者全部）

2.这种植物的鳞茎。（可以食用的部分）

3.这种植物的花。（可以观赏的部分）

“百合”的第一个义项指称百合这种植物的整体，而其余两个义项分别指称这一植物的鳞茎与花，因此第一个义项与后两个义项之间是整体部分义关系。

二、词语内部特殊语义关系的认知解释

词语内部的几种语义关系都与人类认知的方式有关：词语内部的相似关系主要与人类隐喻转喻的认知机制有关，反义关系与认知视角有密切联系，上下义、整体部分义关系则与认知范畴直接相关。由于从隐喻转喻视角探讨多义词的研究已经比较深入，本文重点探讨其他几种语义关系的认知机制。

（一）词语内部反义关系与视角理论

识解的视角（perspective）是指概念生成者在解释情景时采取的观点或立场。反映在语言表达上的观察点，有时候是基本固定的，如“血压降下来”“血压升上来”“血压降下去”“血压升上去”。从表达的意思来看，“降下来”“升上来”意为病人情况好转，而“降下去”“升上去”通常表示病人情况不妙。为何“来”与“去”的不同使用能造成语义表达上的巨大差距呢？原因是上述四个句子中说话人（言者）心中有一个观点或立场，即基于“血压正常值”看待血压变化，因此由不正常向正常值变化时使用“来”，而由正常值向不正常值变化时则使用“去”。说话人（言者）不自觉地将自己放置在“血压正常值”的立场，而听话人（听者）也是如此。在这四个句子中，言者与听者作为认知的主体，在这个情景中的视角是相同的。这种认知主体的互相转换，也是对外汉语教学中的重点和难点之一。

以“租”“借”为例，《现代汉语词典》中“租”有四个义项，其中两个动词义项是相反相对的：一是表示“租用”，如“他租了一辆商务车去沈阳”；二是表示“出租”，如“这个书店开展图书外卖和租书业务”。因为“租”是租用者与出租者双方的共同行为，而且在“租”表达的事件中，租用者与出租者观察事体（租的对象）的参照点位置不同、与事体的距离不同、立场也不同，因此产生了相反的意思。再来看“租”这一动词的论元语义关系：“施事+动作”“动作+对象”，它隐含着两个施事，因此，对于租用者来说，他的观察视角在距离“对象”较远的位置，而出租者的观察视角在距离“对象”较近的位置。除了动词以外，形容词、名词、数量词内部的反义关系也可以用视角理论来解释。

（二）词语内部上下义关系、整体部分关系与范畴论

根据生物体和具体物体的特点及关系，认知语言学范畴化层次理论提出了基本层次范畴、典型范畴。同词内部具有上下义的词语，上义为泛指，下义为特指，那么分析上义与下义分别属于哪一个层次范畴，有助于我们了解同词上下义关系、整体部分义关系的词语特性。

1.词语上义的特点与上位范畴。从词性和种类来看，具有上下义关系的词大部分是名词（只有少部分是动词），而且是普通名词。从搜集的语料中笔者发现，这些名词一般是普通名词，很少有专有名词、时间名词、处所名词和方位名词。这些名词中有物质名词，如“饭”“菜”“衣服”“花”“头发”等，也有抽象名词，如“文化”“意思”等，却没有“车辆”“马匹”这样的集合名词。因为从本质上来说，同词上下义关系是一种“泛指+特指”的关系，而名词最能体现指称的对象；同时，同词内部具有上下义关系，要求名词的语义既可以泛指，又可以特指，而专有名词、时间名词、处所名词、方位名词的特指性比较强，集合名词的泛指性比较强，因此这些词很难具有上下义关系。

从词义的概括性来看，具有内部上下义关系的词语，其上义的概括度一般较高。为准确反映某个词语所表示的对象的范围，词义需要舍弃各种具体、个别的语义特征，概括出所指对象的共同特征，因此所有的词义都具有概括性，概括的都是整类的事物或现象。但是词义的概括程度并不相同，概括范围也有大有小。词义的内涵越概括，词语所指的外延则越大。例如“球”的上义义项为“球形或接近球形的圆形物体”，这一义项概括度就非常高，概括出所指对象的两个共同特征——“球形或接近球形”“物体”，那么所有具有这两种语义特征的事物，就都属于“球”指称的范围。

认知语言的范畴论认为，上位范畴是位于基本层次范畴之上的，它比基本层次范畴定义特征少，范畴内的相似性相对较低，具有“类包容”性，即包括下位层次的所有范畴。如“哺乳动物”“化妆品”“交通工具”“电器”“劳动装备”等。

2.词语下义的特点与典型范畴。词语下义所指的对象一般比较具体，具有从上义概念中提取出来的代表性特征。这个对象是上义指称对象中的典型成员。例如“衣服”上义指穿在身上遮蔽身体或御寒的东西，下义专指上衣。衣服包括上衣、裤子、帽子、袜子、围巾等各种类型遮蔽身体或御寒的东西，然而“衣服”这一词语的下义却没有特指裤子，更没有特指袜子，而是特指了上衣。这是因为，上衣是衣服中的典型成员，而袜子等不是。这恰恰说明了词语上义所属的范畴，是围绕下义这个典型来建立的；下义的典型范畴特征，正是上义所属范畴的参照点。

下义所指称的事物作为范畴家族中的典型成员，具有不同的类型，如程度最高的、最引人注意的、出现频率最高的、最重要的等。这些类型都从人的具体经验出发，与人的经验域相联系。例如“喜事”可以是生孩子、考大学、结婚、中奖、升职、发奖金等事件。相比较而言，人们的结婚仪式最隆重，场面最喜庆，给人的印象最深刻，因此“喜事”特指了婚事。

结束语

中华文明博大精深。汉语作为传承和记载中华文明的符号系统，承载了更多的文化和历史使命。从认知语言学角度阐释汉语内部语义的详细关系，既是对汉语语法系统的丰富和发展，也从教学实践角度重构了汉语的内在特性。总之，多义词语的各个义项之间往往具有复杂的联系，但纷繁复杂的语义表象背后是有据可循的，其理路符合人类认知规律和经验传承特点。用认知语言学理论分析和研究多义词，便于总结词义发展规律，更好地掌握汉语词汇语义，对于提升对外汉语教学质量也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