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质感与喜剧张力:《奇迹·笨小孩》类型范式分析

2022-04-06 02:21魏巧俐陈霞
电影评介 2022年19期
关键词:喜感温情现实主义

魏巧俐 陈霞

2022年春节档首映、暑期档重映的影片《奇迹·笨小孩》是一部具有现实主义风格的温情喜剧:一方面,草根世俗生活中流淌着积极坚韧、适度容忍、乐于助人的现实蕴涵;另一方面,影片以富有温情特色的喜剧人物、张弛有道的喜剧节奏及诗意现实主义的喜剧意境形成了别具一格的喜剧张力。这在类型范式上为新时代现实主义温情喜剧的建构提供了有益的经验。

一、人物塑造:相映成趣的人物表里与动态反转的人物关系

影片中的人物,不管是主角还是配角,虽没有夸张戏谑的形体造型和滑稽搞笑的动作造型,却有一种源自现实人生质感的喜剧张力。

(一)表里相映成趣,巧塑喜剧性格

相映成趣的人物表里是影片人物喜剧性的重要来源,以背反性的结构形态内蕴着黑格尔(Hegel)在《美学》中所指出的“可笑性”——“任何一个本质与现象的对比,任何一个目的因为与手段对比,如果显出矛盾或不相称,而导致这种现象的自否定,或是使对立在实现之中落了空,这样的情况就可以成为可笑的。”[1]主人公景浩及他的“奇迹小队”队员的人物塑造都有这样的特征。景浩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早熟、勤奋、内敛,但面对催债人时,他的灵活忽悠所显现出的幽默感,以及他那不占理的拍案而起所显现出的“实体性的假象”,在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又有隐隐的心酸。因工致聋的单亲妈妈有着底层百姓的勤快坚忍,但为了维护工人的尊严,在工伤诉讼这件事上,她即使面对暴力也毫不妥协。当小混混将儿子买给她的助听器摔坏时,她抄起斧头以命相搏,直至小混混异口同声地重复“他(景浩)能修”的时候才丢下斧头。人物的卑微与尊严、隐忍与爆发,在表里映衬中迸发出自我超越的喜剧张力。张龙豪有着殴打工头入狱的前史,他一出场便是蓬乱的长发、冷酷的瘦脸,营造出视觉造型的疏离感,而镜头一转他喂养流浪狗时所呈现出的“柔情”又与其外在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当景浩小心翼翼地指出其操作失误时,他冷脸盯着景浩,观众都以为他要“发飙”,不料他卻乖巧地接连认错,让人忍俊不禁。影片以点带面,借助表里反差塑造出艰辛的底层生活中草根人物具有超脱性、具有单纯美的喜剧性格。

(二)关系动态反转,内蕴净化力量

动态反转的人物关系是影片在人物塑造上生发喜剧张力的另一重要支点。景浩作为抵押借债人,他在债权人面前原本是弱势、被规训的一方,但他的战略眼光及全力以赴最终让债权人刮目相看;景浩因员工张超无故旷工而扣减其工资,张超因此辱骂景浩并与之决裂,但当工友汪春梅被小混混霸凌时,景浩挺身而出的大义让张超折服,他借工友喜宴的机会主动道歉回归;景浩敢为人先的创业精神和坚定执着的创业追求一直受到深宁公司李经理的冷嘲热讽,但景浩以非常的意志扛住了一轮又一轮的打击,赢得了总经理的尊重与新的发展机会,而原先高高在上的李经理却还在自以为是、因循守旧的圈子里打转。景浩与李经理的四次交锋是一组有意强化、贯穿始终的人物关系,四次交锋中景浩简短有力的驳斥让观众不仅感受到语言的“爽感”,而且感受到小人物内心所拥有的大格局在超越世俗观念时激发的“快感”。

这种动态反转的人物关系,内蕴着立普斯(Lipps)所分析的“天真的喜剧性”——“在这种喜剧性中,大和小的对立同时是立场的对立”[2]。从习俗、风尚、工具理性等体制化的所谓“优越的立场”来观察,天真的个性的立场“只是一种笨拙,一种冒犯,不再是聪明的,而且是愚蠢的了”[3],但立普斯同时指出:“真正的天真喜剧性是喜剧的,同时也是崇高的。”[4]他肯定了这种“天真的喜剧性”在否定性喜剧程序中所产生的审美意义:“否定通过喜剧因素,通过对人的存在的逗乐的干犯,产生幽默。”[5]但影片中“天真喜剧性”的否定采取的并非荒诞喜剧所经常借助的联动效应、情节归谬和混感范式等手法,也并非指向对世界和人存在状态荒诞性的现代性反思,而是通过规范清晰的四幕式结构和场景造型的诗意语言,致敬“天真喜剧性”在草根世俗生活中的韧性与净化力量,体现了现实主义温情喜剧张弛有道、婉而妙讽的喜剧风格。

二、节奏建置:张力饱满的叙述结构与喜感释放的游戏情境融合

(一)张力饱满的复合型喜感叙述

这部影片采取的虽然是传统的单线叙述,但影片叙述脉络非常清晰,运用了“身患重病的妹妹必须在一年半内完成手术”这个时间锁赋予人物行动动机与持续动力,自然导入创业故事线,在起承转合之间对于严丝合缝的节奏感把握得颇为精准(如图1所示)。

这种情节结构内含的复合型喜感叙述强化了影片充满现实主义意蕴的喜剧张力。学者谭光辉曾从叙述的角度对喜感作出分析:“喜感是人从叙述中获得的存在感。按产生的原因可分为三个大类:一类为存在感期待实现的肯定型;二类为存在感威胁被解除的否定型;三类为存在感威胁解除并实现期待的复合型。”[6]这一分析未必能涵括黑色喜剧、荒诞喜剧在叙述结构中的喜感生发模式,但对于现实主义温情喜剧蕴涵在叙事结构中的喜感生发模式却有较强概括力。《奇迹·笨小孩》这部影片的叙述,在情节建置的第一幕采取的是“存在感期待实现的肯定型”喜感叙述策略;在第二幕则反转为“存在感威胁被解除的否定型”喜感叙述策略;第三幕和第四幕里虽然存在感威胁持续升级,但通过人物性格的内在生发力,最终在叙述上达成了存在感期待的实现,这两幕的喜感传达策略可以归结为“存在感威胁解除并实现期待的复合型”。影片张力饱满的情节结构巧妙融合了三种喜感传达的类型,在叙述上强化了现实主义温情喜剧特有的喜感生发模式。

(二)喜感释放的游戏情境

在张力饱满的叙述结构中,影片恰到好处地融合了喜感释放的游戏情境,给观众带来了狂欢释放感与愉悦惊喜感。

第一处“游戏情境”是景浩和工友为了保护汪春梅和一帮小混混打架。这段戏采取了典型的“悲事喜拍”手法,通过人物在面对冲突时夸张扭曲的面部表情和力量对比的转化反差,制造出狂欢戏谑的喜剧效果,既赋予了银幕内的人物释放本我的游戏情境,也通过描写人与人之间的真诚友爱、相互扶持营造了温情治愈的氛围,满足了银幕外观众希望“以弱胜强”的朴素情感诉求,给观众带来了愉悦感、狂欢感。

第二处“游戏情境”是工人刘恒志喜庆热闹的婚礼上,全厂员工在喜感行动中的情感释放。刘恒志与新娘子深情互动时,作为大男子的他却百感交集,放声大哭;新娘一说要给景浩介绍女朋友,一群姐妹立马涌过来搭话,甚至要喝交杯酒;张超拿着啤酒要向景浩“旋”一个以示赔礼道歉,却喷溅了自己一脸;还有景浩对好景常在的期许、对重返校园的期盼,钟伟对战场豪情的回忆,面冷心热的张龙豪在汪春梅敬酒与搭讪时的仓促与紧张……在以艰难创业为主线的情节节奏控制中,这是一种有意的松弛。这种松弛固然有着为危机的升级作节奏缓冲的作用,但也是这部现实主义温情喜剧有意设置地具有喜感效应的“游戏时间”、“游戏情境”。银幕内每个草根在世俗生活中的释放、沟通,是他们平淡而真切的幸福感体验。

新西兰社会人类学家拉尔夫·皮丁顿(Ralph Piddington)在《笑的心理学》中曾分析过“游戏心境”在笑的生发中的意义:“在这种心境中,有机体在当时没有必要为了自身之外的环境而作出任何的调整。”[7]游戏式的情境是可笑性生发的天然沃土,它为观众带来了情感的愉悦,激活了人们在体制化的社会生活中长期压抑的情绪兴奋中枢。同时,笑具有社会学层面的团结意义,两处游戏情境,分别从压抑释放与抒情释放的角度让“奇迹小队”达成观念共识,实现了团队的凝聚,为后续危机升级后彼此的理解与扶持奠定了情感基础。喜感释放的游戏情境与内蕴着复合型喜感的情节结构形成了张弛有致的节奏美感,强化了影片作为现实主义温情喜剧的叙述张力。

三、场景造型:泪中含笑的场景氛围与诗意升华的喜剧意境

场景是“展开电影剧情单元场次的特定空间环境。包括银幕上人物生活、工作等活动场所和想象中的非现实环境”[8],场景氛围是“影片中人和物所处空间环境的生活气息、特定情绪”[9]。《奇迹·笨小孩》是一部具有现实质感的温情喜剧,但其场景造型并不流于自然现实主义。影片充分利用镜头运动、声音设计、光影色彩、音乐音效、蒙太奇等元素,形成泪中含笑的场景氛围及诗意升华的喜剧意境。创作者以诗意现实主义的情怀与美感推动了这部现实主义温情喜剧影片对喜剧理性富有感染力的美学表达。

(一)泪中含笑的场景氛围

《奇迹·笨小孩》多处现实场景在场景氛围上具有泪中含笑的现实主义温情喜剧特点。以景浩骑电动车前往动车站追赶赵总这场戏为例,这场戏较好地运用了环境造型的对比与平行蒙太奇的剪辑,形成辛酸共鸣与幸运共情接踵而来的复合型审美体验。景浩骑着电动车飞快穿梭于破旧低矮、狭窄潮湿的小巷,趙总的车则行驶在高楼林立、道路宽敞的公路上;景浩与迎面而来的自行车相撞,摔得翻滚在地,却还是顾不得疼痛地一路狂奔,而此时赵总正气定神闲地通过安检;景浩闯红灯被小轿车撞倒在地仍挣扎起身继续奔跑,总算赶到车站前的天桥了,而此时赵总已进入高铁内。当赵总所乘坐的动车徐徐开动时,观众对景浩心疼、焦急的情绪达到高峰,甚至为之扼腕叹息,但气都快喘不过来的景浩突然冲进镜头,坐到了赵总的对面,庆幸、喜悦、期待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种痛感与喜感相融共生的审美体验在景浩不要命地追截盗窃车辆这一场景中也表现得较典型。

这两处场景造型都是导演有意安排的刺激惊险的追逐场面。前者是用腿和小轿车赛跑,为的是赶上赵总的高铁,拿下合约;后者是用自己的身体与货车角逐,为的是追回被偷走的设备。但这些追逐场景并不仅仅流于刺激惊险,更是惊心动魄,让观众深切地感受到这个创业机会、这些设备,对于景浩而言,无异于妹妹的生命筹码,是他必须以命相搏来捍卫守护的。而这正是无数个像景浩一样生活在底层的普通人命运及情感的缩影。影片中,具有现实主义色彩的场景造型激发了饱含共鸣、敬意与期盼的场景氛围,激发了观众泪中含笑的现实主义审美体验。

(二)诗意升华的场景意境

诗意升华的场景意境则是这部影片在处理部分现实情境场景造型时所采用的另一种激发温情喜感的艺术手法。这一手法典型地体现在转折部的高潮点与结尾处。

影片转折部分,景浩与歹徒搏斗后,因手伤无法从事高空作业、无法维持工厂运转。但就在这最为艰难的时刻,“奇迹小队”成员主动将生产任务化整为零。景浩的顽强、坚韧与信义内化成“奇迹小队”每一个成员的信念,并自然而然地外化为至难时刻共克时艰的生产奇迹。在这个段落里,导演诗意性地强化、升华了工厂的物资、人员在卡车上的迁移过程。卡车后敞式的车厢容纳的不仅仅是货物,还有“奇迹小队”的所有成员。镜头此时还给到了卡车里“奇迹小队”每个成员载歌载舞的表情与手部特写。显然,这是创作者对现实交规暂时性的有意超越,更是创作者有意借助“奇迹小队”成员彼此扶持的温暖对一波又一波现实打击的超越。

影片结尾,“奇迹小队”在电梯里欢庆这场戏也是这部现实主义温情喜剧对喜剧意境诗意升华的典型场景。这是对众人通过不懈努力后得到上升渠道的欢庆,也是对景浩与妹妹的命运迎来转机的欢庆。影片把这个场景设定在真实下行时间其实很短暂的电梯里,在逼仄的空间里延展时间,强化众人喜不自禁的欢庆造型。众人张开的手臂形成以景浩为圆心的放射状造型,让画面获得了动态、迸发的力量感。这一具有迸发型力量感和较长持续时间的整齐动作,在逼仄短暂的电梯时空里形成了一种诗意升华的场景意境,诠释了影片“只要每个人都能努力拼搏,我们都是奇迹的创造者”的主旨。

泪中含笑的场景氛围与诗意升华的场景意境是凭着更纯朴的生命感情、生活信念对庸俗价值观、人生观的嘲笑与超越。英国学者凯瑟琳·勒维(Catherine Lever)曾指出:“任何时代或民族的喜剧精神,可能都是一种狂欢、净化和幻想的精神,或者,也可以说,是对人性善和世界秩序的信念。”[10]这种场景造型的艺术化处理范式,渗透并彰显着创作者从现实人生中捕捉到的自由超脱的喜剧精神。

结语

就整体的人物塑造、节奏建置与场景造型等类型范式而言,《奇迹·笨小孩》是一部懂得艰辛但依然笑对苦难,给观众带来生活的希望与热情,传递人性美与幸福感的现实主义温情喜剧。它兼具现实质感与喜剧张力的特性,在构建喜剧性“笑”感的同时,凸显了富有人文关怀的自由超脱的喜剧精神,让观众收获了“悲中有喜,泪中含笑”的审美体验。

现实质感与喜剧张力的融合兼备,使得《奇迹·笨小孩》这部影片有着更为丰厚的喜剧品格与更耐人回味的喜剧魅力。首先,在情境上避免了脱离现实的奇幻穿越所造成的喜剧情感的悬空;其次,在结构上避免了小品化叙述结构造成的喜剧情感的平面化。现实质感与喜剧张力的融合兼备,使影片在核心叙事动力的驱动下建构了艰辛但不绝望的喜剧情境、矛盾而又自洽的喜剧性格,并传达出浪漫却不肤浅的喜剧情感、超脱且不空洞的喜剧价值。在产业化背景下,这种现实主义精神叙事基因的应用自觉与喜剧电影艺术译码的主动适配,在喜剧艺术的锐度、温度与角度上,为新时代现实主义温情喜剧的建构提供了有益的经验。

正如学者邱振刚所言:“高品质喜剧电影的优秀之处在于它们蕴含了强烈的喜剧精神,能够以一种超越性的眼光、思维重新打量某些现实,以诙谐幽默的形式呈现出事物的矛盾,从而让观众对作品涉及的内容产生更加透彻深刻的认识。”[11]对于喜剧电影而言,奇观化、假定化、戏谑化的元素并非万能妙药。这些元素必须以现实主义为基底,融合在能揭示喜剧性矛盾的情节叙事中,融合在人物塑造中,才能真正形成具有感染力的喜剧情境、喜剧意境,才能注入具有审美体验张力与审美净化价值的喜剧精神。唯有如此,中国喜剧电影才能跳脱出过度追求狂欢体验的陷阱,跳脱出仅仅停留在浅层娱乐的窠臼,更加关注喜剧电影本身的现实质感,真正践行以人民为中心讲好中国故事的艺术使命与创作担当。

参考文献:

[1][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290-291.

[2][3][4][5][德]立普斯.喜剧性与幽默[M]//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古典文艺理论译丛(卷三).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1269-1273.

[6]譚光辉.论喜感:被叙述的存在感[ J ].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06):81-90.

[7][新西兰]拉尔夫·皮丁顿.笑的心理学[M].潘智彪,译.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8:47-48.

[8][9]许南明,富澜,崔君衍.电影艺术词典[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312,315.

[10][英]凯瑟琳·勒维.古希腊喜剧艺术[M].傅正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238.

[11]邱振刚.喜剧精神的重建:对当前喜剧电影创作态势的观察[ J ].中国文艺评论,2019(05):40-470.

【作者简介】 魏巧俐,女,福建漳州人,闽南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博士,主要从事影视文化与传播研究、喜剧艺术研究;

陈 霞,女,江西宜春人,闽南师范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生。

【基金项目】 本文系福建省高校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哲学社会科学学科基础理论研究项目“疏离与回归:

新世纪中国喜剧电影现实主义精神的构建”(编号:JSZM2020040)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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