拨动生命琴弦,书写时代音符
——刘醒龙《凤凰琴》经典重读

2022-04-06 11:46◆刘
长江文艺评论 2022年5期
关键词:刘醒龙作家小说

◆刘 艳

众所周知,2009年,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天行者》荣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这部茅奖获奖作品,被认为是刘醒龙发表于《青年文学》1992年第5期的中篇小说《凤凰琴》的进一步续写、改写之作,是对《凤凰琴》加以情节扩充与丰赡完备的再创作。但是哪怕是在《凤凰琴》发表30年后的今天,我们重新阅读与审视这篇已经被当代文学史经典化了的作品,依然能够感受到作家寄寓到作品中的那种不失悲怆沉郁但却正向有为的情怀,为作品折射出的积极、奋发向上、振奋人心的精神力量所感染。

作家以生动、细腻而又真实感人的文学笔触,写出了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初中国贫困地区启蒙办学的艰难,写出了贫困乡村地区老师与学生之间淳朴醇厚的师生情,更是将乡村教师扎根乡土、将身心无私奉献给乡村启蒙教育的精神作了极为深入的刻写。如作家刘醒龙自言,他在《凤凰琴》与《天行者》中刻画了“乡村知识分子的精神群像”。《凤凰琴》作为中篇小说,体量受限,但是它在小说叙事、文学审美及其带来的社会效应等方面的成功,都是让人惊叹的,或者说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一个范本。小说在文学审美与社会效应双向维度上,都堪称是一篇当代文学史绕不过去的经典之作。

作家在作品里,藉由“凤凰琴”的物象,拨动了自己、所写人物和小说读者心中深埋的生命琴弦,在“民办教师”题材里面,书写出了时代的音符。虽为中篇,奏出的却是记录人民与时代精神力量的最强音——这是中篇小说《凤凰琴》具备撼动人心的精神力量与审美价值的根源所在。“民办教师”群体已经成为历史,但民办教师身份终得以转换,却离不开这样一篇文学作品的巨大作用与贡献。今天重新释读经典,其实是再次面对一段真实的历史,同时也反思我们当下的文学该如何呈现现实主义的精品力作,如何创作出更多的可以拨动生命琴弦、书写时代音符的作品。

一、一部优秀文艺作品的“威力”

近年来,当代文学作品发表与出版的体量与数量都足够巨大,但却罕有一篇小说尤其还是中篇小说,再有《凤凰琴》所产生的那般“威力”,即作品具备在全国与全社会乃至教育体制等方面所产生的历史性的巨大影响力。

《凤凰琴》是一部(篇)优秀文艺作品展现出巨大“威力”的典型个案。当年小说甫一发表,立刻引起社会轰动性效应与高关注度。不止是全国数十家报刊转载,荣获“第五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由小说改编而成的同名电影与同名电视剧,也纷纷获奖,小说《凤凰琴》所展现出的这些社会影响力,被认为是“充分显现出该作品的现实意义和人文主义分量”[1]。

但《凤凰琴》的作用还不止于此,小说直接推动了筑基乡村启蒙教育的从业者——民办教师的身份、待遇等的历史性转变。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李岚清就在访谈录中回忆自己在1994年去江西吉安农村调查研究时,在一所农村小学见一位50岁左右的民办教师正在认真批改学生作业,而当了17年乡村教师的他月工资竟然只有56元。李岚清副总理提到,“正好那时拍了一部描写山村民办教师爱岗敬业、鞠躬尽瘁的感人故事的《凤凰琴》,故事情节扣人心弦,艺术感染力很强,催人泪下。”[2]于是,又推荐给当时的李鹏总理和国务院其他领导同志看,中央召开会议时也让与会代表观影《凤凰琴》,又让中央电视台播放影片,并给予肯定性评价:“这的确是一部优秀的文艺作品,起到了预想不到的作用,为合格的民办教师转正,为他们能享受与公办教师同等的待遇助了一臂之力。”[3]受惠于《凤凰琴》这篇小说的,不止是全国的读者、全国的观众,更是两百多万民办教师。这里面,不止是福利待遇的问题,更有教育工作者应该享有的、与“公办教师”一样同等被尊重的“精神”层面的待遇。《凤凰琴》作为优秀的文艺作品所显示的历史性功劳以及所起到的历史性作用不可被抹杀更不可被忘记。这“威力”不仅是作用于“民办教师”身份转换的问题,更是直接对乡村启蒙教育起到了极为积极正向的促进与提升作用。

试想一下,当下很多作家在创作文学作品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的创作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没有获得很好的社会回馈,难道是当下已经没有关系国计民生的问题需要被我们的文学作品反映了吗?答案是否定的。在当下重读《凤凰琴》,重温《凤凰琴》曾经造成的社会影响力与所产生的社会效应,重新阐释《凤凰琴》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与创作技巧等,都会给予当今的创作有益的启示。

刘醒龙在《凤凰琴》中,做到了将地域性特征与普泛性的国内现状两相结合。作品显著的艺术特色之一,就是独具湖北地域特色的同时,又能被全国各地的读者广泛接受。甚至不同省份的读者、乡村教师,还各自拿出在他们自己看来十分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作品中的“界岭小学”就是以他们那里的小学为原型。有关界岭小学的原型在哪里的争论是很有意思的。作家为《凤凰琴》中的小学取名“界岭”小学,本身就是很有艺术匠心的。既符合湖北英山县当地小学以及小说背景所描写所呈现的地域特征,又有那么一些放在哪里都合适的意味。

刘醒龙曾经在电邮里同《天行者》英文译者艾米莉·琼斯有过一番问答。对方问:“‘界岭’是虚构的地方吗?应该在中国哪里?”作家回答说:“界岭是中国乡村中极为常见的地点”,不同的村、镇、县彼此交界处,常常直接取名叫“界岭”,类似的名称太多,甚至只能以“东”“西”“南”“北”“中”界岭或者“大界岭”和“小界岭”来作区分,这样的地名“老家黄冈市就有四十四处”,而“没名气的太小的界岭,就更多”[4]。不止是湖北英山县,甚至其他省份的人都曾经自称他们那里有相同的地名,并为小说中“界岭小学”的原型究竟在哪里争论不休。在2020年8月的一次文学座谈会上,作家刘醒龙终于坦诚揭秘了界岭小学的原型——英山县孔家坊乡的父子岭小学。

地名取用“界岭”,小学取名“界岭小学”,本身就让小说在具备充分的虚构性之外保留了一定的现实性背景因素,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不同地方来认领界岭小学的原型。正如有论者所说的:“但凡山岭分水之处,总有地名被当地百姓称为界岭。百川千山,界岭无数。正因为有如此多的界岭,界岭小学之名也拥有了普遍意义,更能凸显出其文学象征。”[5]除了地名性因素,小说中很多物事人情与情节、细节元素,都可以走出鄂豫皖、走出湖北区域,从而激起全国读者的心灵共鸣。比如就有人自称他们那里的小学也养有一头爱吃粉笔灰的猪,等等。其实,小说中所写之物、人与事,之所以能够走出鄂地大别山区域、激荡着全国读者内心,还是因为作品所写题材关注到了人民群众的切身利益、教育这一百年大计,作品在艺术本质特征方面做到了对现实问题的高度关切与观照。

在《凤凰琴》发表30年后重读这篇小说,依然能被作品本身的艺术魅力与所传达出的情怀感染。而且这艺术感染力还是跨越时空的,能够令既没有乡村生活经验同时也对民办教师这段过往历史全无了解的人,也被深深吸引。家中13岁的少年翻看了笔者搁在案头的《凤凰琴》,竟然手不释卷,一气读完,感叹说写得真好,说小说写得特别真实,不像有的作品写乡村却让人觉得有很多非乡村的东西在里面……为何这位没有乡村生活经验的小小少年觉得《凤凰琴》写乡村写得特别真实,确实不清楚个中缘由,但是笔者同样没有乡村生活经验,却也有深深的同感:《凤凰琴》写乡村的小学启蒙教育以及乡村生活细节,的确“很乡村”——很真实、很贴地、很具有现实感并且是令人信服的。须知在当今社会,即使没有亲身经历的乡村生活经验,各种媒体形式、各类文学作品影视作品,都可以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乡村与乡村经验。贴地的现实主义文学写作方式,与凌空虚蹈的一味进行虚构、于细节处流露出虚假成分的写作方式,差别还是很大的。脱离现实生活的真实,恣意闭门造车式地虚构故事,是难以瞒得过读者的眼睛的。读者哪怕仅仅凭借日常生活中靠耳濡目染积累起来的“乡村生活”经验,也足以鉴别出小说写作是否“很乡村”、是否系具有高度艺术真实性的乡土文学写作。

《凤凰琴》中的余校长,在爱人明爱芬几成废人、精神也不正常的情况下,除了自己家的孩子,还养着二十来个乡村孩子。当张英才初到界岭小学,看到一些学生在课间往山坳里跑或者往山上跑,然后匆匆把采的蘑菇、扯的野草分别放进余校长家的厨房和猪栏里,起初还认为余校长是在剥削与欺压少年,但接下来的一幕出乎他的意料:余校长匆匆结束与他的交谈,进厨房给里面的学生打饭,一会儿的工夫就有许多学生端着饭碗从里面走出来。送张英才来小学报到的舅舅万站长见状,赶紧让张英才把自己先前买了并装进自己网兜的十根油条分给学生,每个学生只能分半根,可孩子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小说家用心很细,来时路上舅舅请外甥客,十只皮蛋装进了张英才挎包里,十根油条放进自己提的网兜,说明了站长买油条时,就是惦记这里的学生,专门买给学生改善伙食的。万站长忧虑余校长妻子身体已经垮了,吃住并寄宿在学校和余校长家里的孩子们会把余校长全家拖垮,余校长却为了孩子们甘愿奉献与牺牲。张英才这才明白真实情况是:

张英才听了半天终于明白,学校里有二三十个学生离家太远,不能回家吃中午饭,其中还有十几个学生,夜晚也不能回家,全都寄宿在余校长家。家长隔三岔五来一趟,送些鲜菜咸菜来,也有种了油菜的,每年五六月份,用酒瓶装一瓶菜油送来。再就是米,这是每个学生都少不了要带来的。[6]

这样的关爱、养育学生的情节,最能让读者深深地感动。就在最近两三年,还不乏《中国好校长火了!自掏腰包,每天给学生做饭》这样的新闻被报道出来。这至少说明两点:第一,《凤凰琴》所写的余校长供孩子吃饭、住宿这样的情况,曾经一度或者长久地存在着,业已成为一种优良的师德传统,系在甘于奉献的乡村教师身上,屡屡发生着的现象与感人事迹。所以说,哪怕是民办教师身份已经转换了的今天,在相对落后地区的小学,依然有这样做饭给孩子们吃的好老师、好校长。第二,当然也不能完全否认,《凤凰琴》所写的人与事,打动了读者尤其是教育行业的从业者,余校长身上所具备的勇于奉献的精神、为了基础教育不计个人得失的良好传统,一直在被一辈辈、一代代的乡村教师继承、发扬与光大着。

邓有米、孙四海送放学的孩子们回家,李子还要特地多绕出很远的路,一方面,是照顾其他同学,她如果不绕远路,别的同学就得绕远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路上可以多拣些中药材。比如令张英才这样一个成年男性、老师都感到畏惧的草丛里的蛇蜕,对于李子与她的同学们来说,却是“宝物”——在他们眼里那是拣得越多越好,李子把它们交给母亲,等售卖了可以贴补学校。学校校舍修缮没有经费,孙四海决定提前收自家所种的茯苓,宁可自己亏钱也要早早挖茯苓卖了钱来帮助修校舍,家长们全都来帮忙挖掘茯苓,等等。这些故事其实都是可以走出界岭小学、走出湖北,让全国各地的乡村小学执教从业者和乡村少年们产生心灵共鸣的经验与故事。

在《凤凰琴》发表不久的20世纪90年代前半叶,就已有研究者作出思考,《凤凰琴》算得上是“阡陌之作”,小说所塑造的人物是“山野布衣之人”,反映的也是较为常见的生活经验而非传奇。与社会主体文化相比,《凤凰琴》所反映的可谓是“角落文化”。这样一篇小说,何以反响巨大?何以拍成电影电视剧后备受全国观众的青睐?有研究者认为是小说在很大程度上忠实地摹写了社会现实问题与真实地反映了人们“审美价值取向”“审美情趣”“审美观念”使然。[7]一篇中篇小说在审美性、文学性与社会效应,甚至切实推进重大社会问题的解决等方面,都显示出了巨大“威力”,这也令《凤凰琴》具备给予当下创作很多启示性思考的价值与意义。

二、崇情尚真的情怀与现实性文学叙事

《凤凰琴》的成功,在于文学性、艺术性与现实主义题材现实性关照等多方面的兼擅与兼备。小说遵循了艺术创作的美学规律,体现出作为虚构艺术的小说独特的与不可抹杀的审美价值。而《凤凰琴》中的浓厚的审美性、文学性,离不开作家崇情尚真的情怀。创作主体所具有的崇情尚真的情怀与心理追求,才是小说呈现善与美的价值维度的基础,而且《凤凰琴》所体现出的崇情尚真的态度,并不是作为孤立个案或者说并非是作为孤立的元素而存在的。正是因为拥有这种情怀,才会有《威风凛凛》《村支书》《挑担茶叶上北京》《天行者》甚至是近年的长篇小说《黄冈秘卷》等,这无不是体现作家浓厚的现实关怀与崇情尚真情怀的真挚之作、良心之作。比如长篇小说《黄冈秘卷》,就提供了一部正向生长的故乡书写与家族叙事作品,它所要彰显出的和向读者打开的也是湖北黄冈“贤良方正”的地方文化记忆[8]。笔者在此前对于《黄冈秘卷》的研究当中就指出过,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对《天行者》授奖词中的话“他的人物从来不曾被沉重的生活压倒,人性在艰难困窘中的升华,如平凡日子里诗意的琴音和笛声,见证着良知和道义在人心中的运行”,之后也继续在《黄冈秘卷》当中生长着,小说已“不止是对贤良方正的地方文化记忆的复原和赋形,同时也兼具了作家在历史的阳面写作的正当性”和表现出作家具备“一种国家精神的自觉担当”[9]。其实若是对这些进行追根溯源,都可以追溯到《凤凰琴》这里。

《凤凰琴》中唤起读者及观众浓烈情感的升国旗、降国旗仪式的书写,就写出了作家的真情实感。这些场景描写,往窄小处讲,是表现张英才如何被余校长和孩子们简陋却不简单的降国旗、升国旗仪式打动;往宽广处看,这仪式里面其实寄寓了作家的一种家国情怀。彼时张英才刚到界岭小学,还对这里有些人生地不熟,小说贯穿始终的一条线索,即两支笛子合奏的场景,在这时才刚刚第一次呈现出来。作家马上笔锋一转,余校长的一只哨子,就把十几个穿着破褂子的学生从山坳里招呼了出来,而初来乍到的张英才站在这个队伍的后面,看到的是“一溜干瘦的小腿都没有穿鞋”,余校长本来或许是想纠正一下他们的仪容姿态,但“余校长见还有好多破褂子在等着他,就作罢了”。作家用极简的笔法,用“没有穿鞋”的一溜小腿和“许多破褂子”来形容与指代界岭小学的学生们,可谓将学生们简朴而不简单的升降国旗仪式抓取得既生动形象又传神感人。

而张英才看到教室学习栏上那篇李子写的题为《我的好妈妈》的短文,叙述自己的妈妈每天怎样把同学们交来的草药洗净晒干,聚上一担就挑到山下收购部去卖。“山路很不好走,妈妈回家时身上经常是这儿一块血迹,那儿一块伤痕。”[10]逢上了当年天气不好,草药霉烂了不少,收购部的人又老是扣秤压价,就还没凑够给班上同学们买书的钱,“妈妈后来将给爸爸备的一副棺材卖了,才凑齐钱”。在余校长他们决定请村干部来吃饭解决一下校舍修缮资金问题时,李子妈妈来帮忙做饭,而酒至半酣,村会计就借酒撒疯要求自己每喝一杯,李子的妈妈王小兰必须亲他一下,张英才好容易才替她挡下了会计的骚扰与为难。散席后,张英才见王小兰趁人不注意溜进了教导主任孙四海的屋子,张英才不好贸然去偷听,小说这样写道:“他装作走动的样子,轻轻到了窗外,听见里面女人的哭声嗡嗡的,像是电影镜头里两个人搂在一起时的那种哭声。”[11]王小兰与孙四海有持续多年的感情历史,却因为现实原因不能生活在一起。这样的描写,既含蓄又生动感人,符合两个人的真实关系与现实处境。

呼应前文提到的问题,《凤凰琴》为什么写得真实感人?这与作家的生活经验、与作家本人人生阅历相关联的创作积累以及写作态度等,都有很大的关系。作家本人贴近生活、贴近乡土、贴近故土,都有具体的作家创作年谱和传记类资料可查,此处毋需赘言。笔者于此想要强调的是,想要了解作家何以写出《凤凰琴》这样一篇堪称文学经典的作品,以及如果想要了解作家为何从创作《凤凰琴》至今,一直呈现创作力丰沛的状态,而且能够一直创作出富有情怀的作品,比如以小说表达和重塑知识分子的文化品格(《蟠虺》),又如以小说表现贤良方正的地方文化记忆和呈现一种家国精神的自觉担当(《黄冈秘卷》),等等。其中,作家本人的阅历、人生经历和创作经历都非常重要,值得加以全面了解和细致研究。而加入了作家自己对于文学的体悟,以及对于自己所创作的作品的研判与分析、梳理、回顾的文学批评[12],可以视为是作家文学创作尤其小说创作的一种“副文本”,更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宝贵资料。“好的作家回忆录,是集作家的自叙传、创作年谱、创作谈等诸种精神品相于一身,兼有文学随笔、文学批评和非虚构文学等多种文体特征和内涵,是文学史的副文本之一种。”[13]在某种程度上,或可以将作家自己所写作的创作谈及文学回忆录,皆视为“文学史副文本之一种”。

现实性文学叙事的艺术性、审美性,离不开作品所传达出的“真”和作家情怀的真。《凤凰琴》所表现出的艺术感染力,与作家刘醒龙热情拥抱现实的创作主体品性的“真”和在写作态度上所具有的情怀的“真”,是分不开的。认识刘醒龙本人、听其畅谈过文学的人,都很容易被其所葆有的一种对于文学艺术的充沛的、真挚的激情所感染。对于文学艺术如此纯粹与真挚的态度,如此深挚的创作情怀的“真”,显而易见一直贯穿在《凤凰琴》以及作家刘醒龙此后的一系列作品里面。《凤凰琴》里写余校长、写邓有米、写孙四海等人,全都写得真实感人、惟妙惟肖,人物往往已经不再是单纯地“躺”在二维文本空间里,而是呈现出复杂立体丰赡的人物性格,场景和情境描写也具备立体而丰盈的画面感。能够显著增强读者阅读的代入感,显而易见这些都可以构成作品艺术真实性与感人动人的审美性的前提和基础。说明作家在长年累月的生活观察中与具体写作中,很注意积累和还原富有画面感的场景与情境,方能写出这样的文字。优秀的作家往往重视在作品中呈现一种“画面感”、还原富有画面感的场景,比如苏童的小说被认为是容易出画面的,苏童称这是他自己迷恋图像的原因[14]。他曾经很喜欢收集画册和“破译图像”,这也就令苏童小说的画面感强烈,令其小说产生一种非常难以言说的小说质地[15]。苏童称自己写院子里的一口井也要把它写到读者能闻到水井里的气味、能摸到水里的青苔为止[16]。或许是现实主义题材作家作品与先锋性作家作品的天然区别,刘醒龙《凤凰琴》里的场景描写与画面感,更多地是来自作家熔铸到生命当中的对于现实生活的体悟与对于现实性物事的艺术再造能力,包含更多人民性因素和现实性指向;而苏童小说的画面感更多来自于他对自己长期坚持购买的画册的观摩以及一种图像破译的能力,这些都是与其秉承的先锋派或先锋性创作观念相关联的。

与苏童相比,无论从题材还是写作手法等来看,刘醒龙显然是另外的创作路径,但毫无疑问,从散文随笔到《凤凰琴》都堪称“尚真崇情”的现实性书写,刘醒龙无疑在这条创作道路上累积了较为成功的经验。要知道,文学作品中的真实与虚构从来都不是决然对立的。现实主义题材的小说也依然是虚构小说,既不能在事实性、真实性上与纪实类作品作比,也不能混淆现实性文学叙事与讲究客观性、事实性的纪实类的文体边界,但现实性文学叙事小说作品又不能丢掉生活事实性与艺术真实性。笔者在此前谈及非虚构写作与虚构写作时,曾经辨析事实性与虚构性之于非虚构和虚构文体的关系问题。因为“事实性和虚构性看似是对立,其实也是关联甚深的两个概念。在所有的文学类别中,事实性似乎都是在逻辑上先于虚构性的”[17],但两者哪一个为重或更受重视,或许可视为虚构与非虚构(纪实类)文体的一种区分方式。如何令现实主义题材作品既能具有事实性与现实性的“真”,又能葆有虚构小说的艺术性、虚构性,使之祛除现实生活的事实性粗砺和事物原初性的那一面,并与纪实类非虚构作品的客观性、真实性有着一个天然的区别,这是考验小说家艺术创造功力的一个重要方面与维度。

要实现以上方面与维度,除了作家要具有深扎生活、体验生活和拥抱生活的能力,还要具有化生活的能力。需要写出现实生活的真,又不能完全等同于现实生活的真。这也是《凤凰琴》具有能够穿越题材限制而直抵人的内心并能反映人间疾苦与人民心声的艺术魅力的根本性原因之所在。不同年龄段、不同成长经历、不同行业领域的读者都能被作品打动,概因在此。小说开篇,张英才是个被当年残酷的高考遴选机制——“高考预选”淘汰下来的高中生,他天天捧着书到垸边去等舅舅。作者没有过多描写他心灰意冷的状态,而是直接用人物的行动,用张英才与父亲母亲之间别别扭扭的对话——这样一些行动与语言层面的“叙述因子”,来表现张英才年轻气盛但是无缘高考的情况下那种沮丧、急于寻求出路,将烦闷之气不经意间撒到了父亲母亲身上的心理状态。是“不写心理”地写出了人物真实的心理状态,这是对传统现实主义所强调的心理描写作了艺术手法上的变化和进一步的创新探索。

《凤凰琴》那扑面而来的“真”,很大程度上缘于作家对于叙述视角的恰当运用。小说叙述基本上放弃了传统的全知视角,主要采用了张英才这个人物的限知视角,或称为第三人称有限视角(也有人称之为“第三人称限知视角”[18])。下文还要详述这个问题。作品中很多场景描写得生动、真实与感人,除了与作家作了极为周详的创作准备有关,还与作家灵活使用人物限知视角有关。张英才在思想观念、生活方式以及价值判断等很多方面,与界岭小学的老师们、学生们以及在当地生活的学生家长们,是有着很大的不同的,这不同便使得限知视角得以成为可能。比如《凤凰琴》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升国旗、降国旗仪式,新来的年轻老师张英才看到的,是有着视觉新鲜感并与自己既有印象形成偏差的:在界岭小学,升降国旗这样的仪式依然庄严,特别之处仅仅在于,比如国歌是邓有米与孙四海二人的笛子合奏,参加仪式的学生们穿着简陋的破褂子,然而这些完全不影响孩子们庄重的心情和神态。

余校长他们张罗的全员动员的准备工作,来迎接扫盲工作检查验收,实际上就是检查小学入学率。余校长所宣布的三条纪律“一切为了山里的教育事业,一切为了山里的孩子,一切为了学校的前途”,其中话里有话,但只有当这个叙事片段结束的时候,其中深意才得以完整揭示。余校长与邓有米、孙四海为了给学校争取到验收合格的经费,让叶碧秋等孩子替已经辍学的孩子做作业,这系弄虚作假,却并不让读者反感,反而在读者的阅读期待视阈里,余校长等人的弄虚作假须得千万实现了才好,这种与通常的世界观、价值观发生的偏离,是源于小说业已让读者产生了真切的身临其境之感和强烈的代入感,读者很清楚这是解决界岭小学校舍修缮问题、部分家庭困难的学生学费问题等的唯一办法。

可是张英才作为一个外来者,决不能认同这种张冠李戴、偷梁换柱之计,他写了揭发信寄给自己的舅舅和县教委负责人。按通常的价值观尺度来衡量,张英才所做没有错,但是从作品当中更深一层的价值立场来看,张英才对余校长他们、对界岭小学的孩子们,犯下了大错,引得舅舅都不由分说给了他几个大耳光———打这耳光,舅舅所代表的是所有帮着界岭小学维护那个善意的谎言的人们,甚至也代表着读者的一种阅读期待。作品所反映出的余校长们身上深深埋藏着的真、善、美,使得读者也认为张英才有必要被舅舅等人惩戒,这样的艺术效果是现实性文学叙事自带的艺术魅力。《凤凰琴》不该是在该类现实主义题材创作中的孤本之作,它的经验值得我们回味、总结与发扬光大。

《凤凰琴》小说中后部,大家终于苦苦等到了一个民办教师转公的指标之后,无记名投票来决定指标给谁,张英才的舅舅认为按以前的习惯,肯定是一人一票,亦即每个人都投自己一票,所以当舅舅看到张英才在投票纸上写下余校长的名字时,恨不得给外甥一个耳光。但唱票结果竟然还是一人一票。说明什么?说明余校长把票投给了张英才。这个场景和情节的描写,凸显着人性人情之美和感人动人的真性情。而大家一致同意将名额让给因为不能转正而一直病重的余校长妻子明爱芬,想让她知道自己可以转正而能够死而瞑目。明爱芬死后,名额又被让了出来。大家一致同意把名额给更加符合要求的张英才的时候,作品所一直铺垫、晕染和酝酿不显的人性人情之真之美,全部呈现了出来,而其中还内蕴着悲壮悲怀之美,撼动着每一个读者的心弦。

正像研究者们所注意到的,一座座山,孕育与滋养了刘醒龙的生活经验,完成了他文学创作素材的积累。而这样的来源于生活、回馈生活的写作态度,正是他的乡土文学写作让人觉得特别贴地气,特别符合现实生活真相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作家情怀的“真”与写作态度、写作素材的“真”,才会诞生作品中的“真”。而真与善,一定是文学审美性产生的基础与前提。好的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即使本身是无法脱离虚构性艺术特征的小说文本,也同样离不开作家作品要具备崇情尚真的内在情怀。

三、小说叙事探索及现实主义的可能性维度

正如当下有研究者所提出的,20世纪90年代,刘醒龙以《村支书》《凤凰琴》《分享艰难》《挑担茶叶上北京》等一系列“新现实主义”作品,与其他几位作家的现实主义题材作品,给当时的中国文坛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与创作新质[19]。其实1992年发表的《凤凰琴》以及同年一月发表的《村支书》,刚一问世就被冯牧称之为“新的现实主义”,当时人们就用“新现实主义”来概括《凤凰琴》。此研究者意在提醒与强调在当时先锋派文学余绪不绝与文学批评也并没有从先锋派文学批评当中走出来的情势下,这样一种文学潮流的意义与价值:“其实这场‘新现实主义’文学潮流的本质正在于重新恢复被各种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思潮所削弱的文学人民性特质,重申了中国作家直面中国改革开放背景下的社会现实、重建文学与人民生活的血肉联系的必要性和可行性。”[20]事实上,《凤凰琴》等作品不仅在当时有如此重要的意义与价值,而且也对于当下创作有着启示性意义,向我们提醒着同类的、相近似的问题:现实主义题材小说叙事,在反映社会现实、重建文学与人民生活血肉联系以及在文学性艺术性的建构与重构等方面,该如何尝试写作技巧方面的创新、该作何种样式的小说叙事探索,从而展现出现实主义文学在当下获取新发展的向度与可能性维度。

《凤凰琴》在叙述视角、情节处理、叙事线索设置、悬念设置、“金针”物象的使用、细节化叙述等方面,都表现出相当成熟的叙事策略与叙事技巧。前文已述,近年有研究者已经注意到《凤凰琴》所采用的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全知全能的叙述方式,而是“第三人称的限知视角”[21],亦即叙述学所认为的“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具体而言就是采用了张英才这个人物的有限视角,间或使用其他叙述方式,这是刘醒龙在《凤凰琴》中所作的叙事创新。在这样的叙述方式当中,叙述者主要采用故事中主要人物的眼光来叙事而放弃掉了自己的眼光,导致“叙述声音与叙述眼光不再统一于叙述者”,而是分置于“故事外的叙述者与故事内的聚焦人物”之中[22]。

已有研究者将张英才这个人物的第三人称有限视角,称之为“初来者视角”,认为这种视角的好处是“可以借助‘初来者’的年轻、单纯和缺少世故,发现一些局中人习焉不察或不以为意的问题”[23]。并将其与王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中的林震、丁玲《在医院中》里的陆萍作比,认为张英才同林震陆萍们一样,发现了自己新到的环境中的一些问题。研究者也通过作品中具体的事例和情节分析,发现了《凤凰琴》的写法和叙事效果,已不同于前两部作品当中的“初来者视角”,表现出创新和超越之处[24]。这些无疑都是可贵的发现,但是该研究者并未真正分析出《凤凰琴》对于“初来者视角”的使用,为什么明显不同于前两部作品,究竟是何原因导致了明显的创新与超越?

《凤凰琴》所用的张英才的第三人称有限视角,已经不单单是在传统意义上借用年轻人张英才这样一个人物的视角,作品在叙述方式上真正做到了叙述声音与张英才这个人物的叙述视角的分合有度。该完全用张英才的视角去叙述时,叙述人得心应手;该与张英才的视角稍作偏离的时候,叙述人分寸也拿捏适度。以张英才的视角叙述,也不完全是以一个“初来者视角”去发现“局中人习焉不察或不以为意的问题”,这个人物的视角还是一个典型的“外来者视角”。他的视角不仅仅是用来发现“问题”,而且是他的视角里有很多世界观、价值观、兴趣爱好等方面的“视点”,与界岭小学的余校长、老师和学生们所持有的并不相符合甚至是有点矛盾、冲突和彼此对立的。彼此之间的理解与价值偏差方才在真正意义上导致了张英才这个人物的视角是有限的、限知的,而这个人物视角里所蕴涵的诸方面的“视点”偏差,令小说叙事别具意趣,《凤凰琴》是中篇小说,其情节复杂程度是天然受到体量限制的,但是小说叙述却很吸引人,产生了极佳的阅读效果。

《凤凰琴》作者刘醒龙很好地掌握和运用了张英才这个人物视角的有限与限知。比如,到界岭小学前,舅舅给他一副近视镜,连眼镜度数都告诉他,希望他佯装近视戴上眼镜,既显老成,也可让界岭小学的人们更看重他些。初出茅庐的张英才自是不解,但余校长邓有米孙四海还果真在乎他戴的这副近视镜。张英才初到界岭小学,他看到学生们课间去采蘑菇、扯猪草,丢到余校长家里去,产生了校长“剥削”学生劳动的不好感觉,可是很快就发现学生们尤其是家境困难的学生们是吃住在余校长家的,余校长在无私奉献地照顾着这些学生。孩子们帮着一起收红芋,余校长看孩子们身上衣裳沾了泥水,是习以为常的,余校长觉得红芋不洗就吃才能最鲜甜、不水气,这些却都是张英才所不习惯的。用张英才的视角去叙述,而且叙述人的叙述声音又腾挪有度,就会令极为普通的乡间师生共同劳动的场景显得那么妙趣横生和生动形象,极具艺术感染力。

全校甚至连村长村民们都在全力支持的扫盲工作验收,其中的偷梁换柱之计,目的不过是为换取校舍修缮经费和资助最困难的那些学生的学费。张英才却以他年轻气盛、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心态,写信揭发了其中的弄虚作假的行为。林震陆萍们那样的“初来者视角”,读者与他们的价值观尺度、目的及追求等都是合一的,在张英才身上,却与之发生了价值观的偏离,读者是与余校长他们与界岭小学的孩子们、界岭村的村民们持同一的价值尺度和目标与追求的。张英才的视角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初来者视角”,更是一种“外来者视角”,这种第三人称有限视角,与当地的人们的视角在很多层面会发生或多或少的“视点”(世界观、价值观、兴趣与爱好等)的不同与偏差,正是这些不同与偏差,产生了极佳的叙述效果。在艺术真实性、文学性与叙事效果等方面,都能够超越此前陆萍林震们那样的“初来者视角”,这是《凤凰琴》在小说写作学与叙述学、小说文体学等方面所表现出的显著进步。

刘醒龙的《凤凰琴》在情节处理、叙事线索设置以及与之相关的悬念设置等方面,已经表现出较为卓越的处理能力。小说虽为中篇,但是情节铺展环环相扣,叙事线索在以张英才所见所闻所遇为叙事主干的前提下,发展出多条线索,呈现枝繁叶茂的树状辐射样态———线索多条、繁复。一篇中篇小说情节与叙事线索繁复与密集到什么程度呢?一个典型的例证就是,它可以被扩充写作而成一部长篇小说《天行者》,这部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品与《凤凰琴》的渊源关系,都业已成为研究者可以细致梳理的研究论题[25]。多条线索在叙事主干的四周各自发展,小说家在每条线索里都预埋了很多情节的关键的点,显而易见这是受中国古典传统小说的影响,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也有西方现代小说技法的影响痕迹,每条叙事线索皆能前后呼应,形成自己完整的因果链,很多小说叙述方面的用心和技巧,从小说叙述学理论的层面同样可考。《凤凰琴》吸引人的一个重要方面,就在于在一篇体量有限的中篇小说里,能够把繁复的情节和叙事线索在与之相关的悬念设置、悬念揭示等方面,都作了极为精心的安排和考量。有叙述学理论家曾言,“悬念”通常被视为“痛苦与愉悦的一种奇特的混合”,好的艺术往往更依赖“悬念”而不是倚赖制造“惊奇”,过于青睐制造“惊奇”,反而很容易出现那惊奇所制造的趣味很快变“陈迹”,而悬念通常会由“预兆”以及“关于将会发生什么的迹象”来构成[26]。小说家的智慧,或许就部分存在于这些预兆以及迹象的预设里面。

《凤凰琴》的作者很注意在每条线索里设置“悬念”,给出一些预兆或者迹象,甚至不作明显的提示,但是在细节处做足功夫。比如张英才要去界岭小学时,舅舅万站长坚持要不近视的张英才戴上他给的近视镜,还嘱咐这近视镜的度数是400度。待到张英才初到界岭小学,老师们对他戴的近视镜很感兴趣,孙四海还拿去试戴了并问及度数,还肯定张英才所报的度数准确。这些都是前后呼应的一些情节。而孙四海与李子和李子母亲的故事线索,也是在设谜般的悬念一层层被揭开后,二人的私情故事渐次被揭示了出来,而这样的不乏苦情味的感情,也为小说结尾孙四海甘愿放弃竞争民办教师转公做了精心的铺垫——他不能离开界岭小学,因为他还要照顾李子一家人。而两人私情故事的揭开,除了从张英才所发现的孙四海送学生们送李子放学回家和从其他人口中隐约得知,还在上级要来进行扫盲验收工作前夕所穿插的学校老师们请村支书村长和会计来吃餐饭的叙事中体现了出来;帮做饭的王小兰因为会计借喝酒朝她撒酒疯而备感羞辱,撤席后两人在孙四海的屋子里,女人嗡嗡地哭。

张英才的初来者+外来者视角,令他很难参透余校长和老师们“弄虚作假”对待扫盲验收的目的何在,他自以为是、自认为很有正义感地给舅舅和县教委负责人写信,向他们揭露界岭村和界岭小学在验收工作中的偷梁换柱、张冠李戴等见不得人的伎俩。殊不知舅舅等人全都明白这里扫盲工作的艰难和已经取得的不俗的成绩,他们心里知晓余校长他们所做的“弄虚作假”的行为目的是想得到验收合格的经费来修缮年久失修的校舍,并且余钱用来接济家境较为困难的学生的学费。正是由于张英才看这些事情的“视角偏差”,才导致他做出了写检举信的行为。

张英才导致学校修缮经费泡汤,才有他被老师们和和气气地暂停了教课,也才有了他赌气进城,而蓝飞给他出了主意——装作准备民办转公的考试,换回同事们的尊重和巴结。也正因为有了这个主意和将这个主意付诸实施,才会在界岭小学的几位老师们那里引起轩然大波,每位同事都在与他套近乎,想探听他关在自己屋子里到底在忙什么,也才会有孙四海也跟着起劲地复习备考而没能把李子送回家,导致了李子遇狼群遇险的险情——而这些又关联着小说最后孙四海为什么觉得还是照顾李子母女更为重要、主动放弃民办教师转公办的资格的缘由,这条情节线索的发展才最终得以完成。

而如果没有张英才搅局导致界岭小学痛失经费,以及他到界岭小学以来的所有见闻,加上他心里的愧疚感,那么就不会有他写给省报的文章和引来记者做专访并发了头版,稿费算是阴差阳错地解决了校舍修缮经费的问题。而小说反复写到的界岭小学因陋就简的升国旗、降国旗仪式的感人场景,也是因为张英才持有“初来者+外来者”视角,才一次次地让他被打动、被感染,这都是促成他写作那篇投给省报的《大山·小学·国旗》文章的心理动因。甚至也与后来他不听舅舅的劝、一定要把民办转公名额的票投给余校长的原因有着某种隐秘的内在关联。

小说取名《凤凰琴》,缘由是张英才在界岭小学发现的那把凤凰琴这一物象所蕴含的秘密所致。其实是张英才舅舅(后来的万站长)、明爱芬当年争那个民办转公名额,舅舅以不很光彩的手段胜出,明爱芬产后蹚河导致落下重病病根、精神也变得不正常,舅舅在离开界岭小学时留下这样一把琴,希望能约略表达自己的歉疚之情。但实际上,这把凤凰琴是落寞的,是等到张英才的到来,它才终于被发现、被重视。明清小说评点,常以“金针”这一喻象来赞誉作者细节处理的精巧[27];而当代也不乏小说家设置一些有寓意的物象来结构情节,这些物象便是起到传统小说里的“金针”之用,有着难以言说的意义,给予读者暗示,令读者产生联想,“发挥着贯通、伏脉和结穴一类的功能”[28]。《凤凰琴》里不止有凤凰琴,还有国旗等“金针”物象,值得研究者注意与发掘。

《凤凰琴》虽为中篇小说,在细节化叙述等方面同样也展现了小说家相当的叙述功力,这些都是与作家细致的创作准备功课和艺术功底分不开的。也正如有研究者所说的,《凤凰琴》也“给新时代现实主义创作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文学样板”,“凤凰琴精神”及其文学意义世界,双向关联着魅力无尽的“文学地理空间”与“文学话语空间”,它在文学阅读、专业批评以及影视剧改编等方面,都不断实现与践行着於可训先生30年前对《凤凰琴》所作的评价“一曲弦歌动四方”。[29]而今天我们身处千年未有之历史大变局,对于历经文学史批评史淘沥、已经被经典化了的文学经典之作的重新释读,无疑会助益我们思考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在当下及未来的新的可能性维度,文学经典的作用与意义必然是宽广而深远的。

注释:

[1][5]刘早:《乡土文学的精神力量——〈凤凰琴〉原型地考》,《小说评论》,2021年第2期。

[2][3]李岚清:《李岚清教育访谈录》,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8页,39页。

[4]刘醒龙:《刘醒龙文学回忆录》,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42页。

[6][10][11]刘醒龙:《凤凰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版,第13页,24页,48页。

[7]普生:《〈凤凰琴〉的美学追求》,《文艺理论与批评》,1994年第3期。

[8][9]刘艳:《家族叙事破译黄冈文化精神密码——论刘醒龙的长篇小说〈黄冈密卷〉》,《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1期。

[12]参见刘醒龙:《刘醒龙文学回忆录》,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

[13]刘艳:《文学史副文本之一种——简论〈刘醒龙文学回忆录〉》,《山花》,2020年第10期。

[14][15][16]刘艳:《“南方”的重构与先锋的续航》,《山东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

[17]刘艳:《非虚构写作的文学性维度及可能面向》,《当代作家评论》,2022年第3期。

[18][21][23][24]杨文军:《刘醒龙:从〈凤凰琴〉到〈天行者〉》,《文艺争鸣》,2017年第 5期。

[19][20][29]李遇春:《〈凤凰琴〉对新时代文学的创作启示》,《湖北日报》,2022年7月1日。

[22]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第三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37页,238页。

[25]史建国:《从〈凤凰琴〉到〈天行者〉——中国当代小说“续写”现象观察之一》,《百家评论》,2019年第5期;杨文军:《刘醒龙:从〈凤凰琴〉到〈天行者〉》,《文艺争鸣》,2017年第5期。

[26]Sylven Barnet,Morton Berman,and William Burto,A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Boston:Little Brown,1960,pp.83-84.

[27]刘艳:《互文阐释视野下的张翎小说创作——以长篇小说〈阵痛〉与中篇小说〈胭脂〉为例》,《中国文学批评》,2019年第4期。

[28]高侠:《论张翎新移民小说叙事的意象营构》,《常州工学院学报》,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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