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兵
艺术本身就是突破了直接经验局限的超验活动,抽象的书法艺术更是如此,经历了感、意、情、行等几个心理阶段。中国古代文论书论之“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意在笔先”“物不得其平则鸣”“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等心理活动的表述,要依次清点它们,来检视我们的感官和内心能够以多少种不同方式和层次被情感意所影响。只有在学理上解构剖析人之心路历程,才能深切领会书法创作与鉴赏中各种行为之深层动因,解读中国古今历代书家行为举止及情感世界
感知;意识;情志;动因
心理学(Psychology)分为哲学心理学与科学心理学两个时代,前者始自两千四百多年前的古希腊时代,后者自诞生迄今只不过一百多年。心理学一词来源于希腊文,意思是关于灵魂的科学。从哲学心理学时代起,心理学的研究就以人性为主题。
法国笛卡尔对情感类型及行为动机研究精辟,他在《情志论》中说道:“正确的认识可以获得绝对征服情志的权力,心灵便不再虚弱。”“从某个方面看是情志的东西,从另一方面看总是行动。”德国心理学家冯特首创以科学实验方法研究人类心理现象,他认为任何复杂的心理经验,经内省后均可分析为三种元素,即感觉(sensation) 、意象(image)、感情(feeling)。元朝陈绎曾在《翰林要诀》有言:“情,喜怒哀乐,各有分数。喜即气和而字舒,怒则气粗而字险,哀即气郁而字敛,乐则气平而字丽。情有重轻,则字之敛舒险丽亦有浅深,变化无穷。”解读中国古代书家行为举止及情感世界密码,心理学路径值得一探。
德国生理学家赫尔姆霍茨,在1850 年根据电流传导原理,精确地测量出神经传导的速度,证明了感官刺激到神经细胞经脊髓至人大脑而产生感觉反应,奠定了心理学之生物科学基础。南朝刘勰《文心雕龙》就对艺术家感知万物做了概括:“是以诗人感物,联袂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人类大多感知来源于观察。明朝文同毕生画竹,观察竹之情态,赋之于笔墨。清朝郑燮一生都在观翠竹幽兰,随逸笔草草佳作频出。人有深度知觉(空间)、运动知觉(时间)、质地知觉(状态),有时还会产生错觉,还有极少数人具备超感知觉以致可能心灵致幻。艺术本身就是突破了直接经验局限的超验活动,抽象的书法艺术更是如此。
梁启超《美术与生活》演讲词指出:审美本能,是我们人人都有的。但感觉器官不常用或不会用,久而久之就麻木了。一个人麻木,那人便成了没趣的人,一民族麻木,那民族便成了没趣的民族。
感觉 (Sensation)是指个体靠身体感觉器官(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肤觉、体觉)与环境的刺激接触时所收集信息的过程。知觉 (Perception) 是指个体根据感觉器官对环境中刺激所收集到的讯息经大脑的统合作用,将感觉传来的讯息加以选择、组织并作出解释的历程。知觉的产生不仅靠感官的生理基础,而且是一种叠加作用。由此可见,感觉与知觉是连续心理历程的两阶段。人的知之能力,不惟能遇物而辨其形容,更能对于所知加以比较推究而深知其性质,是人与动物截然不同的灵性。
写生,是指直接面对客观物象进行观察、描绘的绘画方法,也是中国古代书法家“囊括万殊,裁成一相”体认心觉万物的基本路径。唐朝张旭见“公主与担夫争道”体味章法、观“公孙大娘舞剑”悟出笔法,北宋黄庭坚“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拨棹”,明朝文同“观两蛇相斗”,黄宾虹总结“平圆留重变”笔法五字诀等等,都是写生法在书法中的生动实践。《荀子·解蔽》说:“心不使焉,则白黑在前而目不见,雷鼓在侧而不闻。”如无五官供给印象,心亦无所施其能。而只有耳目,如不用心,则亦无有知。荀子所谓心,只是一种能力,无心之活动,知识固不能发生,而心之活动又必凭赖感官印象。北宋黄庭坚《山谷论书》认为:“大要多取古书细看,令入神,乃到妙处。惟用心不杂,乃是入神要路。”江山本如画,内美静中参。形感属静态,处于感知的初级阶段。
陆俨少先生认为有弧度的线条有一种蓄势的感觉,蓄势就是引而不发。伍蠡甫先生《中国书论研究》指出:所谓“势”,乃导源于“心”对“物”的感受。古代书论所以拈出“心”“志”“意”等字样,乃是为了说明它们和“骨”“势”是紧密相关的。邱振中先生在《章法的构成》一文中对汉字趋向感知力有系统翔实的阐述:“人们具有下意识地迅速感受物体或图形重心及趋向的能力,而单字轴线实质上便相当于图形重心的趋向线。……轴线图上这时出现断点,这种断点如果安排得当,无疑对调整作品的节奏大有好处,但安排不当或断点过多,感觉被频频打断,作品则显得支离破碎。”艺术根本不是现实的反映形式,而是对抗的手段。几乎所有的艺术都包含着一种对人类存在的可能性——即活的感性的追求。活的感性即是理想之在,本真之在,即书法笔墨之“势”。
美国学者杜维明认为:西方人认识世界的方式是“认知”,中国人认识世界的方式是“体知”。所谓“认知”,就是用“物理学的眼光”看待世界,侧重对客观事物进行观察、分析、综合和判断推理的“科学感知”。而“体知”则是用“生物学的眼光”看待世界, 侧重用心灵去体悟外物的“人性感知”。中国哲学中讲“体认”的最多,与西方直觉同义。法国约瑟夫·祁雅理《20 世纪法国思潮》指出:“现象学是一种描写呈现在摆脱了一切概念的先天结构的旁观者纯朴眼光下物自体与世界的方法,事实上,它就是用直觉去直接掌握事物的结构或本质。”唐朝张怀瓘《文字论》曾指出:“深识书者,惟观神采,不见字形。若精意玄鉴,则物无遗照,何有不通!”明朝董其昌《画禅室随笔·论用笔》亦认为:“临帖如骤遇异人,不必相其耳手足头面,而当观其举止笑语,精神流露处,庄子所谓目击而道存者也。”势感属动态,处于感知的中级阶段,更接近直觉体认。
《老子·下篇》曰:“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闻道,是无待于感官经验的。北宋程颢《语录二上》:“耳目能视听而不能远者,气有限耳。心则无远近也。”认为感官经验是不足的。又说:“人心莫不有知,惟蔽于人欲,则忘天理也。”唯有心能及普遍广大的知识。明朝王守仁则认为心物不二。他在《答顾东桥书》指出:“夫物理不外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耶?”认为宇宙万理,吾心自有之。知之来源在心,在良知,不在外界。《传习录》云:“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心外。”幻感属质态,处于感知的高级阶段。
中国汉字外矩方圆,内律经纬,喻世间万物之静动虚实之本,天心感应之道。论书法的运动感和节奏感,古人多有隐喻。比如评赵孟頫书法“如市人入隘巷,鱼贯徐行,而争先竞后”;说字的章法,称王铎的章法是“雨夹雪”,郑板桥的章法是“乱石铺街”;谈字的神态,有“教化主”“城隍老爷”“牛鬼蛇神”“冻蝇”“春蚓”“秋蛇”“蒸饼”“束薪”等等比喻;形容点画形态的骨力有“横如千里阵云”“点如高峰坠石”“竖如万岁枯藤”……真是不胜枚举,俯拾即是。
过去已过,未来已来。VR 和 AR 这样的虚拟世界会比现实世界更逼真、更人文、更终极。细细想来,中国书法无论创作抑或鉴赏其本身就是活在一个个虚拟的世界里。正如“元宇宙”,假若古人没有这样的穿越感,何来“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方寸之间,思接千载”的沉浸式体验。
意识(Consciousness)是一种觉醒的心理或精神状态,在此状态下,个体不仅对自己身体所处环境中的一切刺激,经由感觉与知觉而有所了解,而且对自己心理上所记忆、理解、思维、想象、忧虑以及计划或进行中的行为活动,也有所觉知从而所得到的直接经验。《孟子·告子》云:“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能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古希腊苏格拉底有句名言:认识你自己。奥地利精神病学家弗洛伊德《梦的解析》把人的心理分为意识、潜意识和无意识三个部分,把人的全部精神活动比作大海中的一座冰山,意识如同浮在水面上的冰山的一小部分,无意识犹如藏在水下的冰山的大部分,占有主要的地位,科学、宗教、艺术等活动都受到无意识的支配和影响。弗洛伊德后来又改用三重人格理论,来取代他的无意识理论,将人的心理结构分成了“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这样三个部分。应用于书法创作心理解构并无违和感。
道家崇尚无为之境,追求无意,泯灭意虑。东汉严遵《道德指归论》曰:“夫道之为物,无形无状,无心无意,不忘不念,无知无识。”非真无意,只是长期积淀养成,自然天就。唐朝欧阳询《六一论书·试笔》认为:“萧条淡泊,此难画之意。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北宋苏轼《论书》更加明确:“初无意于佳乃佳耳……吾书虽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黄庭坚书写时求心念不杂:“老夫之书,本无法也,但观世间万缘,如蚊蚋聚散,未尝一事横于胸中。”米友仁《清河书画舫》则欣然曰:“泊然无著染,每静室僧趺,忘怀万虑,与碧虚寥廓同其流荡。”南宋董逌《广川画跋》云:“积好在心,久则化之,凝念不释,殆与物忘。”无意,趋向自然,不类人为,追求此类书法意境者多为逸品传世之作。
妙在有意无意之间。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 ·文学篇》曾言:“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刘海粟先生认为艺术创作就是一个完整的心理流程:潜伏的时候是潜意识,出现的时候是思想,突发的时候是灵感。只有长期积淀,久思日想,方能一朝灵光闪现,“似得江山之助”。北宋欧阳修《集古录·唐美原夫子庙碑》云:“盖其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披卷发函,烂然在目,使人骤见惊绝。徐而视之,其意态愈无穷尽,故使后世得之以为奇玩而想见其人也。”意在象外,象超意外,实有不知然而然者。清朝祝世禄曾言:“余谓梁生斯技,融心于法,不逸其心于法之外;融法于心,不泥其心于法之中。用之于不即不离,妙在乎有意无意。”
书意,即心灵图式。魏晋时期文艺的主流倾向是从关注“象”转变为关注“意”。书法最终目的是要达到笔墨之“势”背后的那个不可见的“意”。而对于“意”的捕捉正是魏晋南北朝书家们的一项工作和功绩。西晋成公绥《隶书体》言:“工巧难传,善之者少,应心隐手,必由意晓。”南宋姜夔《续书谱》:“皆须是古人名笔,置于几案,悬之座右,朝夕谛观,思其用笔理,然后可以临摹。” 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钟家骥《书法审美直觉心理辨析》指出:艺术创作和艺术表现要求人必须进入特定的心理结构之中。这种心理结构,从空间的意义上叫心理场,从时间的意义上叫心理流。书法创作意念的孳发、酝酿直至兴至手痒全赖于此。
情绪(Emotion),是指由某种刺激事件引起个体的身心激发状态。情绪兼具心理学中的行为与动机两种特征。唐朝韩愈《韩昌黎集·原性》对情有精微的分析:“情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惧,曰爱,曰恶,曰欲。上焉者之于七也,动而处中。中焉者之于七也,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者也。下焉者之于七也,亡与甚,直情而行者也。情之于性,视其品。”明朝王守仁曾说:“今之学者读书,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脉。且如情、性、心、才,都是一般物事,言偶不同耳。”要清点它们,需依次检视我们的感官能够以多少种不同方式和层次被情所影响。
管仲有言:“无翼而飞者,声也;无根而固者,情也。”然则声不假翼,其飞甚易;情不待根,其固匪难。以之垂文,可不慎欤!古来文才,异世争驱。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纤密,而虑动难圆,鲜无瑕病。南朝刘勰《文心雕龙》云:“夫缀文者 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世远莫见其面,觇文辄见其心。”唐朝韩愈《送孟东野序》指出:物不得其平则鸣。宋金时期元好问在《摸鱼儿 ·雁丘词》中感慨:“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清朝恽寿平《南田画跋》细数自然之态与人间之情原为一物:“春山如笑,夏山如怒,秋山如妆,冬山如睡。四山之意,山不能言,人能言之。秋令人悲,又能令人思。写秋者,必得可悲可思之意而后埋藏能为之,不然,不若听寒蝉与蟋蟀鸣也。”抒情,人之性情自然流露。
艺术,把“情感秘密”的钥匙都掌握住了。艺术的权威是把那霎时间便过去的情感捉住,令其随时可以再现,是把艺术家自己“个性”的情感,打进别人们的“情阀”里头,在若干期间内占领了“他心”的位置。西晋陆机《文赋》对文之移情有深思:“泳世德之骏烈,诵先人之清芬。游文章之林府,嘉丽藻之彬彬。慨接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明朝周应愿《印说》对篆刻艺术的移情作用体会至深:“有佳兴,然后有佳篆;有佳篆,然后有佳刻。佳于致者,有字中之情;佳于情者,有字外之致。”清朝刘熙载《艺概·书概》亦言:“笔性墨情,皆以其人之性情为本。是则理性情者,书之首务也。”毛万宝《论艺术通感在书法艺术中的作用》指出:当书家一般情感的波动频率与振幅处于低强度等级时,创作书艺作品就宜选择篆、隶、真三体。当书家一般情感的波动频率与振幅处于中、高等级时,就宜选择行、草二体来创作书艺作品。概言之,情在书体演变中是可以传递的。
人生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外物的逆阻,世事的曲折,常使人痛苦;如不能善用其情绪,则痛苦愈甚了。如能统御自己的情绪,对于逆险,能夷然处之,而痛苦便可以消减。所以人生需要有一种生活之艺术。而所谓生活之艺术,主要是统御情绪的艺术。唐朝张怀瓘《评书药石论》明确指出:“人皆欲顺己,不欲从人者,情也,唯明者能以理剖之。”南宋赵希鹄《洞天清录集》曰:“书之藏锋在乎执笔沉着痛快。人能知善书执笔之法,则知名画无笔迹之说。”明朝丰坊《书诀》亦言:“古人论诗之妙,必曰沉着痛快。惟书亦然。沉着而不痛快,则肥浊而风韵不足;痛快而不沉着,则潦草而法度荡然。”正如弘一法师所言,人生多艰,不如意事常八九。吾人于此,当镇定精神,勉于苦中寻乐;若处处拘泥,徒劳脑力,无济于事,适自苦尔。
动机(Motivation)是内在状态,是隐而不显的,对行为具有促发、维持及导向作用。它包括:本能(instinct)、需要(need)、诱因(incentive)、意志(will),是促使个体自愿选定目标并自愿努力达成预定目标的内在心理动力。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动机与人格》一书中,从心理动机切入,将人类的需求分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隶属与爱的需求、自尊需求、知的需求、美的需求、自我实现需求七个层次。明朝思想家李贽在《焚书·杂说》曾指出:“世之真能文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咙有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可见,古之为文者多居于高层需求。书法艺术道理亦然,书法轶事多有记载。唐朝韩愈《送高闲上人序》阐述甚为精辟:“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
《破羌帖》亦称《王略帖》,东晋王羲之书,草体,9 行,凡 81 字。桓温收复旧京洛阳,此时王羲之已经辞官归隐,但他仍关心国家大事,对于摧破羌贼,感到由衷的喜悦,字里行间流露出振奋的心情。全篇结字峻美,笔意练达, 笔法人神,骨肉相宜,尤其是“破”“禽”“摧”“贼”“适”等字字生动,欢欣之情跃然纸上。《祭侄文稿》是唐朝名臣颜真卿一篇追祭草稿,行书,共 23 行,凡 234 字。这篇文稿追叙了常山太守颜杲卿父子一门在安禄山叛乱时,挺身而出,坚决抵抗,以致“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取义成仁之事。通篇用笔之间情如潮涌,书法气势磅礴,纵笔豪放,一气呵成。此稿是在极度悲愤的情绪下书写,不顾笔墨之工拙,故字随书家情绪起伏,纯是精神和平时功力的自然流露。全幅书作舒张疾涩相间,给人以畅快淋漓的感觉,悲愤情绪得以充分宣泄。
净化心灵,贵在自我,现代社会流行简约、平和心态,追求断舍离,都是从不同角度来净化内心世界。古人书写翰墨道理亦然。东汉蔡邕《笔论》:“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情恣性,然后书之;若迫于事,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沉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北宋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亦言:“予尝论书,以谓锺、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发纤称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净化,是书家创作和书作欣赏之心理至境。
东晋王献之,在书法史上与其父王羲之并称“二王”,有“小圣”之称。有日谢安曾问王献之:“你的书法与令尊大人王羲之相比怎样?”答曰:“当然不同,各有所长。”谢安道:“旁人评价不是这样。”王献之道:“旁人哪里懂得!”其自负清高、傲然不屑的性格出自内心的自我标榜,于笔墨间处世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历代书法家多特立独行,与众不同的事情时有记载。明朝周应愿《印说·游艺》有“十不刻”的记载,清高孤傲,不与世流。清朝郑簠,常见酒酣起舞,更发爆竹数声以作其气,然后攘袖濡毫,对客谈笑,挥洒所积大小若干幅立尽,犹盘礴有余勇,坐客叹服。酒酣作书,载籍多有之,而作书需要放爆竹来振奋其气,千古书人也许只有郑簠一例。
米芾在真州期间,蔡京之子蔡攸乘船路过,米芾去船上拜访。蔡攸示其所藏王羲之《千略帖》,米芾爱不释手,请求换取该帖。蔡攸不准,米芾便以“投江殉书”想胁迫,蔡攸只好奉送。清朝印人赵之谦印风多变,精印多产,然十年赶考,四次礼部试均告失败。赵之谦心灰意冷,转求实务,中年呈请以国史馆誊录议叙知县分发江西,最终满足了一个穷知识分子为“光宗耀祖”而仕途为官的最低愿望,去当了一名七品芝麻官。名义上是委任,实际上是买官,为此而筹借的资金,到死也没能还清。
五代杨凝式,书法俊秀清朗,承唐风启宋韵。其父亲杨涉官至晚唐宰相,不久唐朝被朱温取代,杨凝式只得装疯,防身自保混迹于乱世当中,从此人们便叫他“杨疯子”。彭砺志先生《小品形式在当代书法创作二十年来的变迁史研究》直面当代生存压力加大的现实,指出书家一方面需要大轴的刺激以宣泄情怀,但绷紧的神经更需要生活化闲适情趣的润泽,格调高雅趣味隽永的小品式成为释放压力、远离喧嚣、向往静谧的理想选择。在当代书法创作越来越指向展览、一味追求视觉冲击力的同时,日常书写而来的小品还反映了书写者对书法创作观念的一种反驳,有学者称之为“反创作化倾向”。
个体在群体之中的心理表现,中国古人品评不多,但在现代社会中却表现出令人困惑的众生相。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古斯塔夫·勒庞《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阐述了群体以及群体心理的特征,指出当个人是一个孤立的个体时,他有着自己鲜明的个性化特征,而当这个人融入了群体后,他的所有个性都会被这个群体所淹没,他的思想立刻就会被群体的思想所取代。而当一个群体存在时,他就有着情绪化、无异议、低智商等特征。社会心理特点可以总结为三个具体原因:心理趋同、情绪感染、心理暗示。几十年来的书法跟风,就是文化断层+ 名人效应 + 利益驱动 + 官本位意识在书法学界各个环节的综合反应。同娱乐圈一样,书法界也出现了追星、攀比、仇富、退群、内卷、躺平等等社会失序、失语、失态、失范行为。在这样一个焦虑浮躁盛行的书法群体中,具备足够强大内心世界来抵挡情感暗示的个体寥寥无几,因此易于在趋同的洪流中迷失自我。
书法体验,是中国人特有的观察世界、感知世界的方式,中国古代先人融合了大量书法直接体验和间接感悟的金句至理,比较直观系统地解读了中国古代书法家的行为举止及情感世界的密码。书法直觉,即用生命整体把握世界,是书法心理学路径的高度概括,是人从观察体验阶段进入心理感应阶段继而迈入思考升华阶段的第一门槛,是事关一个人能否进入书法化境的入场券。只有在学理上解构剖析人之心路历程,才能深切领会书法创作中各种行为之深层动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