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耀
摘要:对现代犬儒主义的分析,西美尔视角一直被忽视。西美尔基于货币哲学对现代犬儒主义的批判具有理论上的独创价值,值得进一步挖掘。在西美尔那里,现代犬儒主义作为货币文化的通病和结果,和精神虚无化本质相连,并呈现为厌世态度。在西美尔看来,现代犬儒主义归因于货币文化对精神生活的瓦解,其克服路径在于建构新的“人格统一性”和国家社会主义的制度努力。虽然西美尔开创的社会互动及精神心理分析范式,无论是在高度上还是深度上距离马克思犬儒主义批判及其范式都有很大差距,但两人对现代犬儒主义的剖析实然构成中国诊断并破除犬儒主义极为宝贵的思想资源和理论借鉴。
关键词:货币;犬儒主义;西美尔;唯物史观,当代价值
中图分类号:B5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1-862X(2022)01-0116-007
中國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在物质文明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包括批判犬儒主义的精神文明建设已成为时代的重要任务。这不仅是因为精神文明并未完全跟上快速发展的物质文明,呈现一定滞后性,还因为当代精神文明的提升作为现代文明的重要课题、作为价值导向,的确受到主客观条件的实际制约。就时代发展而言,提升精神文明已是推进中国话语、增强国家软实力的重要路径。如习近平所说:“只有物质文明建设和精神文明建设都搞好,国家物质力量和精神力量都增强,全国各族人民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改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才能顺利向前推进。”[1]153新时代的一个重要工作就是要“提高精神文明建设水平”[2]207,要用较高水平的文明及价值观塑造当代中国人的精神追求。只有如此,才能通过“不断提高人民思想觉悟、道德水平、文明素养,不断铸就中华文化新辉煌”[3]20。
在此视域下,我们需要面对中国社会存在的精神文明问题,这其中就包括现代犬儒主义。“他们对理性没有信念,没有真理的标准,没有成套的价值观,没有对意义问题的回答。”[4]127现代犬儒主义对中国人的价值信念和理想追求造成负面影响,不利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生成,更不利于中国精神的当代塑造。基于实践发展需要,也需要解决中国社会存在的犬儒主义倾向。之所以引入西美尔视角,一是因为西美尔对犬儒主义有过深刻的剖析。这一维度目前还没有得到应有的挖掘,实际上它应该构成分析现代犬儒主义问题的一个重要资源。二是因为他的社会文化分析路向构成理解西方马克思主义奠基人卢卡奇思想的一个重要线索。卢卡奇对马克思的理解,“通过在很大程度上由西美尔和麦克斯·韦伯决定的方法论眼镜去观察他”[5]2,而国内研究多重视韦伯、黑格尔及马克思对卢卡奇的影响,很少有人注意西美尔对他的影响。因此,对西美尔的适当关注能拓展卢卡奇思想研究。展开西美尔的货币和犬儒主义批判,并呈现它们之间的关系,既有重要思想史价值,也能为当代中国社会克服犬儒主义提供借鉴。
一、货币文化何以导引现代犬儒主义?
西美尔通过对货币的分析,指认货币具有导引犬儒主义的功能。作为其思想重要的一部分,这构成了他对现代性的分析及批判的基本支撑。
其一,货币消解了绝对价值,自身成为目的。在西美尔看来,现代社会在自身发展中遇到的问题在货币上表现十分明显。货币本来是作为商品贸易的中介或者说工具,但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货币由生活中最理想化的工具一跃而变为生活中大多数人最理想化的目的”[6]539。原因在于:以前能够承载终极价值的“宗教意义上的绝对存在当作生活的终极目的已经不够了,已经失去了其力量”[6]539,这其中就有启蒙运动及其机制效应。当启蒙理性高扬人的主体性原则而进入社会文化生活时,终极的价值被冲击,人凭借理性获得自我肯定,但同时在社会生活中也陷入虚无和迷茫。这表现为人的外在性追求,金钱构成社会评价的重要尺度。“生活的所有方面、人类相互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与客观文化之间的关系都沾上了铜臭。”[6]539这实际上构成了“一种历史的反讽”[6]539,即“当人们的生活的满足和终极目的开始出现萎缩的时候,正是那种原本专门属于一种手段的价值取代了这些目的的位置”[6]539。在西美尔看来,当终极价值被贬黜,在社会心理的角度货币就取得了绝对目的的地位,并且实际上分享着类似上帝的观念。“货币所激发的感觉与对上帝的观念具有心理上的类似性。”[6]541为此,货币“达到了一种抽象的高度,它成为一个中心”[6]541,并且能够让现实生活中相对立的事物“彼此发生了联系接触”[6]541。
就此而言,货币本身成为终极目的。货币“提供了一种凌驾于特殊性的高高在上的地位”,在心理层面为市民社会中的个体提供了“独特性和存在的基础”[6]541。可以说,在西美尔的分析中,货币成了上帝,成了人们信仰的对象。西美尔指出,对货币的崇拜和终极信念,其实和宗教神学的前提具有一致性。这在犹太人及其精神都有确认,“犹太人对金钱本质所具有的特别能力和兴趣,肯定与他们所受到的‘一神论训练’有关”[6]541。这表明了三个重要事实:一,在西方社会,“金钱是世界上永远的上帝”[6]545;二,“货币是被提升为一种绝对目的的心理意义的绝对手段”[6]545;三,货币是“最有力的和最直接的符号”[6]545。这些都是货币作为终极目的的证据。
其二,现代犬儒主义是货币文化的通病和结果。早期的犬儒主义主张放弃世俗生活及外在追求,而专注于内在的道德自律和满足,从超越世俗和世俗这两种非此即彼的立场选择性放弃世俗生活,通过自我放逐来寻求人的自主性和超越性。古典犬儒主义作为古希腊时期的一个哲学派别,“主张摆脱外在物质的束缚,回归自然和德性的生活,摆脱习俗和偏见的羁绊”[7],“对生活有一种非常确定的理想,即具有一种精神上的积极力量和个人的道德自由”[6]599。但在西美尔看来,现代犬儒主义和古希腊犬儒主义已有很大断裂,甚至逆转,现代犬儒主义完全呈现另外一种极端化表现,从对世俗生活的舍弃到全面肯定并追求世俗生活。
早期犬儒学派对货币是拒斥和抗拒的,西美尔指出:“自遥远的开端以来,这些事物却是对货币拒不从命的。”[6]565但到了现代,发生了根本性逆转,标志着两种看似具有一致性的犬儒主义之间产生了巨大鸿沟,呈现巨大差异。“现代犬儒主义和古代犬儒主义有着本质的区别,它是一种启蒙时代的病症,代表着启蒙价值观的内在矛盾。”[8]在西美尔看来,这恰恰是现代货币文化的结果。现代犬儒主义作为货币文化的通病,不仅体现在人群中,而且体现在社会生活的观念和实存层面,并直接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塑造着病态的文化气质。“对货币的病态畸形兴趣,开始逐渐蔓延到其他人的情况当中。”[6]555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贪婪和吝啬:“货币是它的社会圈子的经济文化适当的表现形式——贪婪和吝啬就会呈现出来。”[6]545
继续追问的话,货币文化能够导引现代犬儒主义,根源在于“货币作为手段的特性使其呈现为享有感的抽象形式”[6]557。这样一来,货币作为“各种价值的价值”[6]565而具有绝对的世俗地位。“货币具有了这样一种特殊的地位,它就已经取得了一种能够把其他目的简化为手段层面的力量。”[6]555西美尔认为,现代犬儒主义就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货币文化推动的必然结果,具有逻辑性。“货币文化发展到鼎盛时期所特有的通病——犬儒主义和因过分享受而产生的厌世态度。”[6]599
因此,西美尔认为,现代犬儒主义一方面表现为对世俗生活中货币的追求,另一方面也表现为因为过于享受或者过于贫困而产生的玩世不恭、颓废无聊的文化精神表征。在货币文化盛行的资本主义社会,一切具体价值都被简化为货币的抽象价值。“夷平价值差异的方式的积极的与理想的道德目的已经销声匿迹了”[6]599,绝对的价值已经不复存在,世俗社会中的价值判断完全单一化和矮化,一切事物都被工具理性化了。“当代犬儒主义意味着启蒙的病变,通过理性的工具化,犬儒主义的讽刺和批判已经被中立化为明哲保身的工具,或金钱和权力游戏的合法化观念。”[7]1-6不仅在观念化的存在中如此,实际上,资本主义社会建制也为犬儒主义生成提供土壤:“最容易滋生犬儒主义的温床就是那些资金大量周转的地方,像股票市场上的交易就是最好的例子。”[6]601社会生活中一切都表现为货币化的市场价格,实际上就是对现代犬儒主义的注脚,“市场价格的概念是对犬儒主义呈现于主观反映形式里的东西最完美的客观化”[6]601。
其三,货币文化同样造就了作为现代犬儒主义另一极的厌世态度及其精神向度。货币文化之所以助推并加固了现代犬儒主义的生成和全方位向社会生活渗透,在西美尔看来,有如下几个方面的依据:一是市场价格夷平了一切价值,一切事物都具有了特定数量的市场价格。基于这种病态的事实和异化的人群心理,作为对象的外在事物对个体的吸引力会减弱。“同样一副场景对于乐极生厌者则常常是正好摧毁了所有使其成为吸引力的可能性。”[6]605二是消解个体追求特殊性的心理和精神满足。货币文化消解了个体性,不断加强货币的共同性和抽象性,导致的结果是,在社会生活中的个体无法在货币文化中得到特殊性的满足。犬儒主义会以另外一种极端的、扭曲的方式体现出来,“在乐极生厌的态度中找到了其最具个人性的表现方式”[6]603。西美尔指出,“犬儒主义者把价值的向下运动看作是生活魅力的一部分”[6]603。因为就个体心理体验来看,犬儒主义者“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一样的枯燥无味,都笼罩着一层灰暗的颜色,都不值得为之激动不已,特别是在涉及到意志的地方”[6]603。尽管这种方式在实际经验中“难以觉察到的”[6]605,但是它的确存在于个体及群体心理层面,那么,所能做的就是以另外一种极端化的方式,即厌世的方式来呈现自我个体性的独特性,表现对特殊性的心理诉求,表现出来的就是“贬低”和“漠然”。“正是从这些特质中,衍生出来了感觉和意志的全部的活力”[6]603,犬儒主义就是以这种方式呈现个人独特性的心理诉求。在这个意义上,犬儒主义体现了一定的对货币的反抗。资本主义社会无法逃离货币文化,而货币却实实在在消解着意义,“一旦凭借我们手中的金钱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它们,它们的魅力也就随之丧失殆尽”[6]605。三是短暂刺激满足和本体的虚无。在西美爾看来,犬儒主义之所以流行,还在于现代人已经无力思考最终极的价值关怀和意义了。“现代人只选择了在上述经验、关系和信息中的‘刺激’,而不去考虑这些刺激为什么对于我们是重要的。”[6]607现代人已无力去冲破货币文化,绝对价值不存在的社会,人沦为欲望满足的载体。“现代文化赋予货币某种意义,货币俨然成为了整个客观利益世界的灵魂。”[9]959货币文化表现为“货币手段对生活的奴役”[6]607,结果便是现代人放弃了抵抗,在社会生活中出现各种厌世的态度和价值。这里,西美尔表达了本体的虚无。可以说,西美尔对西方市民社会犬儒文化的诊断是十分独特且有见地的。
二、西美尔现代犬儒主义批判及其解决路径
在思想史上,西美尔对现代犬儒主义的分析具有重要的学术视野,但以往的研究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实际上,西美尔不仅诊断出现代犬儒主义的社会心理特征,而且还把它和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社会机制放在了一起综合考察。透过西美尔视角,我们看到了马克思以后的社会学家对现代性的独特性诊断和分析。马克思的分析更多地呈现了结构化分析视野,而在西美尔这里凸显的则是文化社会学和精神分析视野。对西美尔而言,现代犬儒主义作为一种观念和实际心理,作为对资本主义社会病理学分析的一种症状,具有心理体验的意义。但同时对西美尔来说,社会病症分析需要放置到对货币的哲学追问层面来呈现。也就是说,西美尔对现代性的诊断与他对货币文化及社会文化精神的分析是联系在一起的。那么,西美尔是如何借助犬儒主义问题来看待现代性及其问题的克服的呢?可以从如下几个方面来看:
首先,西美尔指出,现代犬儒主义归因于货币文化对精神生活的瓦解。西美尔认为,现代犬儒主义的精神落寞、道德堕落、人际冷漠以及精神生活单一,都根源于资本主义货币文化造成的实实在在的冲击,尤其是对社群生活精神的瓦解。在生活中,货币的“数量是我们所关心的唯一重要的东西”[6]611。在西美尔看来,货币文化的“算计功能”[9]1207已经全面绑架了现代性下城市生活的精神内核。“在同时考察价值的质和量两个方面时,社会必要劳动语境下价值的‘社会属性’可以理解为‘平均’,社会必要劳动可以理解为平均必要劳动。私人劳动到社会劳动的转化,复杂劳动到简单劳动的换算,个别劳动到社会必要劳动的均衡,都需要通过复杂的社会过程,价值是这个社会过程的结果,是平均化、简单化了的社会劳动的体现。”[10]资本主义“量”主宰一切的特点正始于货币逻辑,“货币的量就是货币的质”“货币的手段就是它的能量”[6]613,导致的结果是:人们沉溺于感官刺激,追逐各种投机行为,意义世界被抽空。“投机的空间越大人们就越觉得舒服”[6]619,导致“完全以经济为中心的严格的自我主义原则”[6]639等极端功利化原则的生成。
在人际方面,包括人际关系的距离感和基于计算理性的社会行为,对西美尔而言,都可看作现代性的存在表征。立足于此,西美尔剖析了都市文化的心理机制:“都市精神现象是货币经济、劳动分工和唯理智主义综合作用的结果。”[11]“在货币经济中,正像这些现象所说明的那样,客体的特性和个性对我们来说变得越来越无关紧要、越来越无实质意义、越来越可以随意调换。”[6]733就其根本点而言,社会道德生活的诸多病症作为现代犬儒主义的表现,源自资本主义社会中货币对精神生活的冲击和消解。
其次,现代犬儒主义克服路径在于建构新的“人格统一性”。西美尔对现代犬儒主义的克服,其实并不是以往研究所界定的完全悲观主义立场。西美尔对现代性的诊断具有一定突破力度,错失这一维度,就会错估西美尔的理论价值以及他在何种程度上影响卢卡奇的思想定向。对于犬儒主义问题,西美尔给出的解决路径是以义务论方式重建个体人格统一性。在他看来,要能够建构新型人格统一性,需要做到如下几点:
一是廓清边界,尤其是意识到经济意识的根本不足,并有所限定。只有“感觉内容被综合起来,成为个人意识的整体”[6]647,人才不会完全沦为经济人、成为货币驱动的人,而这需要突破经济意识边界,释放人们的真挚情感。因此,需要重塑人群金钱化的交往方式。比如,礼物背后不一定都是经济意识的,人际交往之间的情感交流对人的社会生活同样重要,“礼物不应该被从经济意义上来评价,或者至少不应该只从经济意义上来评价,我们应該将它的经济性质放在幕后,让它所代表的真挚情感显现出来”[6]641。
二是重构生活整体。“生活内容似乎正在分裂成很多的小块,他们浑然一体的完整性现在是如此的分散,以至于任何的综合以及重构都是有可能的。”[6]665西美尔立足一定的辩证视野,在正在运动的事物中看到了新的可能性。在他看来,作为社会中的个体有重建生活的可能性,“正是这种分散而综合的过程为现代的自由主义及其丰富产物提供了原材料”[6]665。尽管这种立场是基于自由主义的,和马克思有很大差异,但这种立足现实人的积极筹划,对克服犬儒主义是有积极作用的。这在根本上是因为,人不同于动物,“无论怎样从纯粹的事实和心理层面上对人类和较低动物进行区分,都是有着非常深刻的意义的”[6]703。面对犬儒主义困境,人能够表达积极的主体努力,起主要作用的是文化的教化。
三是凸显道德义务。克服现代犬儒主义,在西美尔看来,还需要强化义务论来实现。在他看来,“每一人类命运的发展都可以表现为束缚和释放、义务和自由之间的一种连续不断的交替”[6]677。强化义务也是社会解放的过程,“解放的过程现在以这种新的义务为开端再次开始”[6]677。新型的义务论更加凸显人的道德能力和道德自律,“我们对某些义务的履行的要求十分严格,严格的程度不比对其他任何别的义务的履行要求更低”[6]679。虽然西美尔基本上是在延续新康德主义意义上建构理论,基于义务论角度来分析克服犬儒主义的现实性,但在西美尔看来,这是处理人的现实自由的基本路径,“在任何时候我们的总体环境都是由一定程度的义务和一定程度的自由构成的”[6]729。
再次,国家社会主义是克服现代犬儒主义的制度可能。如何突破个体利己主义?西美尔给的道路是一种制度化设计的可能性。这一可能性在现代性的分工中得到解释,“现代社会的劳动分工使得处于相互依赖关系中的人的数量不断增加”[6]719。这一方面造成了人与人协作的现实性和必要性,另一方面也为人的独立性提供了前提。一旦在协作中没有发挥出来的人的特性得到释放——西美尔说的是超出经济功能之外的道德的、审美的功能,“恰恰是这些被忽略的特性才能够组成一个完整的人”[6]719——结果便具有了一种可能性:个人更加倾向群体,能够整体建构。“如果国家社会主义可以发展到它理想的程度,那么它将为这种生活形式的分化铺平道路。”[6]721就其实际的主体而言,“当不可改变的依附于某个特定主人的压力被解除以后,工人就已经走上了通向个体自由的道路”[6]731。
西美尔认为,国家社会主义为这种道路提供了可能。“雇佣劳动者目前处境中的艰难和不安全正是解放过程的一种标志,这个解放过程以消除单独确定的依附关系为开端。”[6]731在互动的社会协作机制中,制度化设计是十分必要的。在这种思路下,“人的物质层面与精神层面、人的思想和意志将会在劳动中实现统一”[9]1093。在西美尔看来,社会主义本质上是建立在“实践基础上的”[9]1105。西美尔在一定程度上误解了马克思,把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看成无视差别的社会平等化运动,他认为马克思只是“希望建立起各种平等的劳动环境。而不去考虑那些由人才种类的不同、能力的高低、努力程度的差异而造成的社会地位以及满足程度的差异”[9]1105。尽管如此,西美尔还是指认了国家社会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克制现代犬儒主义的可能性,虽然在他的思想中出现了在自由主义和国家社会主义之间的摇摆,但就其理论环节而言,他所提出的国家社会主义具有消解现代犬儒主义的制度可能。
三、西美尔理论范式的思想史高度及局限
基于思想史视角可以看出,西美尔对现代犬儒主义的分析是十分独到的。就阐释的路向来说,西美尔开创了文化互动及精神心理分析的社会理论范式,这种分析具有重要的思想史意义。具体来说,可以剖析为如下几个层面:
第一,比起马克思的宏观结构理论分析范式,西美尔更强调社会互动基础上的社会行为。他更多的是从文化心理、社会心理机制、人际互动这些角度来诊断现代西方社会的精神病症。现代犬儒主义作为西方市民社会的精神危机及时代陈述,需要从主体内外互动的角度来看待。
第二,西美尔理论从病理表征到病理本质不断深入,产生了思想史回响。西美尔在为现代犬儒主义作病理学的诊断后,没有停留在现象的分析上,而是抓住了西方社会通行的交换媒体货币,并对货币所形成的文化机制及其对社群的影响来分析,具有一定的深入性。虽然他没有达到马克思的高度,但基于货币来展开精神心理分析,这一视角具有重要思想史价值。就此而言,我们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序言中承认这种影响的存在。从卢卡奇基于物化的社会结构分析物化意识的生成以及强调二律背反,的确能看到西美尔的影响和影子。
西美尔强调资本主义的理智倾向及算计理性,“只有货币经济,才给实践生活,或许甚至还在理论生活中,带来了数字计算的理念”[9]1211。这对卢卡奇的影响是存在的且是持续的。西美尔指出,“现代人们用以应付世界,以及用于同时调节其个人的和社会的之间的关系的精神功能,大部分可被称之为算计功能”[9]1207。卢卡奇也认为“现代资本主义企业在内部首先建立在计算的基础之上”[5]162,按照这种体制要求,一切都要按照计算原则,“要求精确的计算”[5]163。同样地,西美尔和卢卡奇都强调人的分裂性是重建人的条件。卢卡奇强调“分裂的不同形式被看作是通向重建的人的必要阶段”[5]221,实际上和西美尔所强调的在精神异化中从属经济意识的人到人格统一性的重建之间同样也具有一定的关联性。这些都说明了西美尔犬儒主义批判给现实主体的精神危机解决提供了重要借鉴,产生了思想史回响。
第三,西美尔所阐释的并非是绝对的文化悲观主义。他对犬儒主义作批判性分析时,的确给出了一些危机破解之法。根据前面论述也可以看出,他所提出的超越自我原则和功利主义原则、建构具有整体性的人格概念,以及认为国家社会主义作为克服现代犬儒主义的制度设计的可能性等方面所具有的张力以及所做的努力。这些层面的确抓住了资本主义精神危机的现象征兆,并给出了基于社会学传统的理论分析和理论努力。西美尔给我们呈现的,恰恰是以微观互动的视角把握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精神病症,并呈现了资本主义社会下的精神难题以及作为雇佣工人普遍的命运。
西美尔的社会互动、精神心理的社会理论分析范式,和马克思对犬儒主义的批判还是有一定的距离。“犬儒主义问题很早便进入了马克思关于哲学批判的叙述之中,并构成了理解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重要维度。”[8]19-29虽然马克思和西美尔都是德国人,但从他们的文本及思路中仍然可以看到巨大的路向差异。西美尔是偏向社会互动及精神心理路向的分析,依靠的仍是主体性建构,而马克思对现代犬儒主义的批判是基于唯物史观高度的社会批判和实践批判的路向。
马克思对现代犬儒主义的批判始于他早年对市民社会异化的精神生活的批判,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巴黎手稿》中就已存在,在后续的《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又得到进一步的论述。对现代犬儒主义的批判,马克思是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异化现实的批判来推进的,又是在超越古典政治经济学的事实分析视野之上来展开的。资本主义社会人的精神生活表現为人沦为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经济人,古典政治经济学却把这样的人固定化,并设定为不需要加以质疑的现实前提。在马克思看来,这是用人为设定的前提绑架了现实的生活,使得生活失去了任何改造的可能,人不再有改变世界的现实性。对此,马克思批判得十分激烈,并主要在以下几个方面指认现代犬儒主义的特征及其困境:
第一,就理论呈现而言,现代犬儒主义作为一种社会思潮,它以利己主义个人及拜物教意识为特点。马克思批判地指出,现代犬儒主义前提被设定为“人本身被认为是私有财产的本质”[12]290,“犹太人精神”就是对这种市民社会中人的利己性的表达和确认。“基督徒的天堂幸福的利己主义,通过自己完成了的实践,必然要变成犹太人的肉体的利己主义。”[12]197而且,“在现代社会中,我们都看到现代犹太人的本质”,“它不仅是犹太人的狭隘性,而且是社会的犹太人狭隘性。”[12]197这足以说明利己主义的盛行,而为资本主义代言的并且是作为官方学说的国民经济学会加筑犬儒主义的利己主义特征。“国民经济学在它往后的发展过程中必定抛弃这种伪善性,而表现出自己的十足的昔尼克主义。”[12]290这里的昔尼克主义就是指犬儒主义。基于利己的需要,“人只有使自己的产品和自己的活动处于异己本质的支配之下,使其具有异己本质——金钱——的作用,才能实际进行活动”[12]197。在这样的引导下,犬儒主义和拜物教本质性关联在一起了。就此而言,从犬儒主义到货币,马克思和西美尔都诊断出资本主义时代下的拜物教风气。只是西美尔更多是停留在货币层次的分析上,马克思更深入一步,进入对犬儒主义的社会历史的视野,并显示了与西美尔在社会存在论上的差异。换句话说,西美尔更多停留在事实层面,而马克思深入到事实背后的社会存在基础。就此而言,马克思比西美尔深刻得多。
第二,就观念构成而言,现代犬儒主义又通过上层的意识形态渗透和下层的社会心理机制来实现。一方面,就上层观念建构而言,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强化了现代犬儒主义的观念成因。意识形态巩固了资产阶级所倡导的观念,并实现对无产阶级的意识殖民,如齐泽克所言“当代意识形态发挥作用的主要方式是犬儒性的”[13]。另一方面,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日常机制造成了主体的迷茫和精神疲惫。这里既表现出精神的强制和顺从,也表现出资本主义社会空心化的虚无情境,尤其是历史感的虚无化。现代犬儒主义的困境不在于主体,更深刻的原因在于资本主义社会结构。资本主义为了维持既定利益群体的利益诉求,加强控制,实际上造成了犬儒主义意识形态化及个体心理化的特点。
第三,就日常生活而言,犬儒主义表达为资本主义社会人们日常面对现实的无奈。现代犬儒主义不仅表达着意识形态的强制性,而且在社会心理上也形成一些表征和破坏性的影响。马克思直言:“二十五英镑既不能帮助我们度过1月份,也不能防止面临的危机。”[14]312这实际上见证了最广大人群在资本主义体制下日常生活的处境是“‘实在没有办法’”[14]312。就此而言,马克思和西美尔在强调社会心理层面上有相似处,都看到了资本主义社会工人的普遍遭遇,以及现代犬儒主义对社会心理造成的破坏和影响。
第四,走出现代犬儒主义不能仅凭观念的变革或者说主体的塑造,而要通过实际推翻以私有制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的强制才有可能。以往的费尔巴哈抑或施蒂纳所展开的对利己主义的表达和克服,都无法走出其困境,在资本主义社会不具有可行性。立足马克思的视角,阐释其共产主义思想,做到对犬儒主义的真正克服“就必须和社会原子化作斗争,通过社会化的努力,创造人们之间的纽带。与此同时,不信任和犬儒主义是需要克服的两大障碍”[15]。
马克思哲学所走的道路不是抽象的、观念意识的变革之路,而是实践变革的共产主义道路。对马克思来说,对社会意识以及精神生活的理解,要“从它的矛盾中去理解,并且在實践中使之发生革命”[16]134。克服现代犬儒主义,解除资本主义时代的精神病状及问题,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推进人的真正解放。对马克思来说,这是不断变革的实践过程,是科学世界观引导下的现实运动。“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16]166总体来讲,马克思的视野体现了宏观视角和微观视角的融合,既分析社会结构成因,又对个体犬儒心理有所揭示;不仅呈现作为精神表征的犬儒主义,而且深入到资本维度的社会建制来揭示其本质性维度;不仅指认了其根本在于“源自于资本逻辑所构建之物化结构对超验价值的窒息”[17],而且还指出对现代犬儒主义的克服需要社会变革。这些都体现了马克思整体变革的历史辩证法思维。
“在当代中国社会,犬儒主义同样以极为普遍的方式存在着”[17]93-100,这意味各种玩世不恭、愤世嫉俗、各种不相信以及价值下移成为社会精神病症的重要症候。精神虚无和货币文化是犬儒主义社会心态的背后原因,对社会风气造成巨大的影响。对当代中国精神文明建设中存在的问题,必须诊断其成因、明确其机理,并针对性展开引导和观念重塑。就此而言,马克思和西美尔给我们呈现的对现代犬儒主义的批判性分析,为当今克服各种犬儒主义变种提供了思想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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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吴 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