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阁藏北朝墓志》所见元魏士族起家制度考论

2022-04-02 15:45
东方论坛 2022年2期
关键词:门第士族

刘 军

吉林大学 古籍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12

由北京大学中古史方向师生鉴定整理的《墨香阁藏北朝墓志》(后文简称“墨志”)一书,由上海古籍出版社于2016年精印出版,该书收录200余方北朝墓志精品,实乃惠及学林之幸事。笔者的兴趣点,聚焦在志文翔实记录的仕宦履历方面,其史料价值是无与伦比的,故拟以该书所收墓志作为独立单元,对元魏士族人物的入仕起家状况进行抽样调查,从而管窥元魏此项制度的原貌。为方便检索,兹于文末表列书中诸志的相关信息。据唐代杜佑《通典》记载,北魏孝文帝对士人起家等级曾有明文规定:“出身之人,本以门品高下有恒,若准资荫,自公卿令仆之子,甲乙丙丁之族,上则散骑秘著,下逮御史长兼,皆条例昭然,文无亏没。”①杜佑撰,王文锦、王永兴、刘俊文等点校:《通典》卷十六《选举四》,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390—391页。只是,这些史籍不书的“常事”逐渐被遗忘,使后人认知不免陷入混乱,《墨志》的问世为破解这一谜团创造了宝贵的契机。尚未掌握这批资料以前,日本学者宫崎市定和漥添庆文探索该课题取得一定突破,但仍有欠缺亟待弥补②分见[日]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0年;[日]漥添庆文:《北魏后期的门阀制——起家官与姓族分定》,《中国中古史研究》第六卷,徐冲译,上海:中西书局,2018年。。本文旨在以《墨志》为密钥,进一步解锁元魏士族起家制度的奥秘。

一、起家官的意义、甄别、类型及品级

仕进层面的“起家”,在六朝又称“出身”,别名释褐、解褐、投褐、释巾、解巾、脱巾,特指士人脱离庶民地位,正式跻身体制获得的首项官职。宫崎市定深刻揭示起家官的意义,要点如下:首先,起家官以乡品(或门品)为媒介同家世门第挂钩,是衡量出身等第的标尺;其次,起家官蕴含仕途的全部信息,既规定起点,又影响终点,甚至制约贯穿二者的仕进途径和晋升态势;再次,起家官品与乡品大体差四级,各层次的人相应地被置于不同的起跑线上,整个社会的阶级壁垒由此奠定;复次,起家官具备区别清浊士庶的功能,异化为流品歧视的工具①[日]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第83页。。总之,六朝贵族制语境下的起家既是阀阅秩序的体现,也是实现自我调节与维护的利器。所以,史志碑刻对起家环节大书特书,极尽渲染。由此入手,才能抓住传记文献的灵魂。

起家问题既然如此重要,那么怎样在履历中寻找起家官呢?最直接的办法就是看履历中的首任官职。一般来说,出土文献中的首任官职就是起家官,不会有太大偏差;但传世正史未必如此,其保存的履历多为割裂截取的片段,首项官职除起家官的可能外,或为具备某种身份标定意义的职务,特别是代表门第赋予的资格准入线。对于《墨志》起家官的甄别不妨采取直接判断法。为引起读者注意,志文常在首位官职前缀以表示起家的标志性语词。《墨志》中使用“起家”的有贾祥、高永乐、何琛、李骞、薛怀俊、元愕、孟庆、王昞、高浟诸志,使用“登仕”的有元昂墓志,使用“解褐”的有慕容鉴、刘钦、王讹、严诠、元叡、闾子璨、元贤真、宇文景尚诸志,使用“释褐”的有司马僧光、陆子玉、郭钦、阴继安、张彦、 伏买、赵静、索诞、陆延寿、崔宣靖、辛韶、杨陁罗、田彪诸志,使用“出身”的有元洪敬墓志,使用“解巾”的有杨元让、穆子宁诸志。在首位官职前用弱冠(15至20岁)左右的年龄来修饰起家也是当时的惯例,《墨志》此类事例有元进、程暐、杜祖悦、吕盛诸志。《墨志》中余下的张弁、任祥、元颢、霍育、宇文绍义、张琼、张遵、段通、冯昕、尉标、 季和、杜孝绩、李智源、崔宣默、纥干广诸志单纯以首位官职为起家官。以上诸法亦可同时叠加使用,更能增强提示效果。例如,《慕容鉴墓志》:“弱冠知名,解褐太尉府行参军。”《元颢墓志》:“公弱冠应选……蒙敕引为西台直后、本官员外散骑侍郎。”这在其他史志文献中屡见不鲜。

从起家职务来看,见于《墨志》记载的共38种,又可细分四类:长官僚佐随员最多,占比半数。隶属诸公(包括位从公)幕府的有司空司马、大将军府参军事、太尉府行参军、开府行参军、太宰主簿、司空西阁祭酒、司空铠曹参军、太尉东阁祭酒、开府参军事、开府长兼行参军,隶属军府的有平北府主簿、平西府城局参军、安东府功曹参军、南中府外兵参军,隶属地方政府的有司州兵曹从事、冀州长史、郢州行参军,隶属王府的有中山王常侍、广平王东阁祭酒。这表明,仰赖政治依附大搞权力寄生,通过牺牲个性尊严换取府主人脉资源,在功利至上的北朝士族社会大行其道,此乃中古封建主义在政治场域的突出表现。史载,元魏后期公府正佐、上宰行僚纷纷变成炙手可热的美差,“参军事专非出身之职,今必释褐而居。”②杜佑撰,王文锦、王永兴、刘俊文等点校:《通典》卷十六《选举四》,第391页。总算得到出土文献的验证。用以表彰军功的武散阶和冗闲武官居其次,占比近三成。主要有镇远将军、左将军、殿中将军、讨寇将军、宣威将军、伏波将军、威烈将军、员外将军、殿内将军、积射将军。同期南朝重文轻武、文武分立,文武之别就是清浊、士庶之别,军号起家根本不预流内,为士族所不屑。元魏立国建政保留塞北尚武传统,军职起家者的地位未见低落,甚至在吏部尚书崔亮“停年格”确定的组织人事中与清望文士并驾齐驱,形成北朝铨叙之一大特色①刘军:《北魏流内武位清浊问题探讨》,《燕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2期。。中央散骑、秘书省的荣显文职再次,占比不及两成。主要有奉朝请、员外散骑侍郎、通直散骑侍郎、给事中、秘书郎中、通直散骑常侍。它们是贵族制社会典型的清官,声望度与效力值俱佳,舒适性、文翰性、近密性、尊贵性并重②张旭华、张斯嘉:《魏晋清官探源:贵势垄断“秘著”新论》,《史学月刊》2016年第2期。。然而在士族激烈角逐中早已花落名家,后进门第实难企及,其出现频率偏低实由于此③分见刘军:《墓志所见北魏集书诸职起家考》,《殷都学刊》2016年第2期;《墓志所见北魏秘著起家现象探研》,《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余下的起家官还有方城令、定州刺史之类的地方官和教授官学的太学博士,比例微不足道。值得注意的是,地方官和学官起家在前太和时代方兴未艾,乃异族政权拉拢汉人士族合作,提升社会治理水平和文教事业的手段,太和改制推进胡汉合流,国家事务蒸蒸日上,先前的权宜之计自然丧失市场,这前后的反差体现了时代主题的转换。

再看《墨志》记录起家官的品级范围,依太和廿三年(499)以后推行的新品令衡量,集中分布在正三品至从八品之间。研究发现,北魏孝文帝的太和新令与梁武帝天监七年(508)颁行的十八班制系出同门、原理一致,都在晋宋旧品令基础上贯彻士庶流品理念,大致沿六品(连带部分七品)贵族线切割,重划士族流内九品与寒庶流外勋品,这样旧令六品以上部分就要在新的正、从九品序列中按比例均匀摊开:旧令一品换算新令正一、从一、正二品,旧令二品换算新令从二、正三、从三品,旧令三品换算新令正四、从四、正五品,旧令四品换算新令从五、正六、从六品,旧令五品换算新令正七、从七、正八品,旧令六品换算新令从八、正九、从九品④[日]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第207、261—262页。。新、旧品令互相参照、并行不悖,新令的官职还要放到旧令中考查传统的效力与声望,否则极易产生误解。比如,梁武帝把原系六品的头等清望起家官秘著置于新令的二班(即正九品),就必须向朝臣解释清楚新令九品相当于旧令六品,数量的衰减并不意味成色的贬降,只是涉及两套体系的换算对接罢了。所以,即便十八班制出台,“而九品之制不废。”⑤杜佑撰,王文锦、王永兴、刘俊文等点校:《通典》卷三七《职官十九》,第1022页。仿佛今日通行公历,却还要不时参照下农历。鉴于此,《墨志》揭示的起家范围折算旧令应在二至六品间。我们知道,魏晋士族起家有三大层位:四品及以上为特殊的宗室选(超品乡品),五品归属一流高门(一品乡品),六品照应一般高门(二品乡品)。如此说来,《墨志》反映的元魏起家状况涵盖了士族全体,其完整性是毋庸置疑的。实际上,北魏的确照此标准规划士族登仕起家。本文开篇所引《通典》原文,士族出身的范围,“上则散骑秘著,下逮御史长兼”,前者最高的是新令从三品的散骑常侍,后者最低的是新令从八品的殿中侍御史和开府长兼行参军。又史载,宣武帝永平四年(511),“诏改宗子羽林为宗士,其本秩付尚书计其资集,叙从七已下、从八已上官。”⑥《魏书》卷一一三《官氏志》,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3004页。另同书卷十《孝庄帝纪》载,孝庄帝建义元年(528)招募武勇,高开赏格:“若无姓第者,从八品出身,阶依前加,特授实官。”(第259页)“无姓第者”为寒素,“出身”为流内起家,据此逆推,常态下只有士族才能以从八品以上起家。此时破格给予士族礼遇,对志在改换门庭的寒素来说诱惑力十足。宗子的身份既由“兵”升为“士”,起家待遇就要向士族看齐,其底限恰为新令从八品,即等同旧令六品位,这与《墨志》揭示的事实不谋而合。

这里有个问题需要深究,既然士族起家的传统底限旧令六品位分化出新令从八、正九、从九品三个亚层,那为何北魏士族起家仅占从八,而不至正、从九品,这与南朝萧梁的作法大相径庭。梁武帝十八班制把原本六品的官职分置一至三班(即从九至从八品),俱可用来安排士族起家,如一班的扬州、南徐州西曹书佐和祭酒、议曹从事史,皇子国侍郎,嗣王国常侍;二班的秘书郎,著作佐郎,扬州、南徐州主簿,太学博士,皇弟皇子国常侍,奉朝请;三班的皇弟皇子府行参军,嗣王府正参军①[日]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第217—218页。。两相对照,足见北朝制度之特殊。究其缘由,在于孝文帝深谋远虑、独具匠心的战略构想和制度布局。他在新旧品令理论换算值的基础上,普遍抬高清望官的职级,例如,本应置于旧令四品位(从五至从六品)的尚书吏部郎,却在新令中抬升至换算旧令三品的正四品;本应置于旧令五品位(正七至正八品)的尚书郎,却在新令中抬升至换算旧令四品位的正六品;本应置于旧令六品位(从八至从九品)的秘书郎、著作佐郎,却在新令中抬升至换算旧令五品位的正七品;同居旧令六品位的奉朝请、太学博士,却在新令中被抬升至换算旧令五品的从七品。此类事例比比皆是,兹不赘述。这就造成太和新、旧品令理论换算值与实际值的显著偏差。除根据官场长期实践促成品级与实际效力相符外,还有一层原因缺乏关注。那就是孝文帝有意识地腾空本系旧令六品位的新令正、从九品区间,把应属流外勋品的很多职位提升到这里,如皇子三令和典书令、王国侍郎、参军督护等,这就起到上顶下拉的作用:朝上推动清要官普遍抬高一格,巩固士族的既得利益;向下提举流外勋品的顶端进入流品,拓宽寒素跻身流内的空间,为阶级对流保留相当的余地,唯有如此方能激发社会应有的生机与活力,防止阶级固化成为一潭死水。梁武帝对此心有灵犀,但把寒素入流的幅度牢牢限定在一班(从九品),提携下层的气魄与胸襟远逊孝文帝,直接造成日后北强南弱之态势。孝文帝的施政理念,固然青睐贵族流品社会,但也有意克服其僵化保守的弱点。他在强化阀阅秩序的同时也强调:“若有高明卓尔、才具隽出者,朕亦不拘此例。”②《魏书》卷六十《韩麒麟附韩显宗传》,第1344页。以名臣李彪、张普惠为代表的寒士精英正是在此背景下逆袭崛起的。据此,元魏士族起家的底限设定在新令从八品的用意就算明确了。《墨志》与史书记载及早先出土墓志集成化研究的成果完全契合③刘军:《北魏庶姓勋贵起家制度探研——以墓志所见为基础》,《人文杂志》2016年第4期。,厘定这条底限是还原士族起家制度的关键。

二、起家层级与家世门第的关系

六朝贵族制遵循门第流品法则,使不同出身等第者安分守己、顺遂本性,达到泾渭分明、彝伦攸叙的理想格局。当时的玄学思潮甚至在抽象思辨的形而上学层面论证其本体论的存在根据,衍生出自然、独化的概念。北魏孝文帝皈依华夏,视流品为圭臬,充分发挥其在社会资源整合过程中的调控作用。此举令汉人士族欢欣鼓舞,清河崔僧渊的赞颂代表他们的心声:“分氏定族,料甲乙之科;班官命爵,清九流之贯。礼俗之叙,粲然复兴,河洛之间,重隆周道。”④《魏书》卷二四《崔玄伯附崔僧渊传》,第631—632页。于是,“依第出身”渐成朝廷之规制。《墨志》存录志文不乏类似表述。《闾子璨墓志》:“神州取吏,才地兼华;大行选士,人资并擢。”《纥干广墓志》:“访第,勋附左右。”《王昞墓志》:“选部取人,尤重门德,遂以访第入仕。”简言之,入仕起家的决定因素是累积官爵世资形成的家世门第。恰如宫崎市定所言:“贵族门地的高低必须正确地反映在起家官上。……详定姓族是为了用于选举,汉人的四姓、北人的姓族,都可以根据其门地起家。”①[日]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第245、287页。我们所要作的是更进一步,弄清二者之间制度性的比例对应关系。

长久以来,国际汉学界纠结起家官品与乡品的关系。宫崎市定率先提出著名论断:“获得乡品二、三品者,可以从六、七品的上士身份起家。其次,获得乡品四、五品者,可以从八、九品的下士身份起家。……要言之,制定了起家的官品大概比乡品低四等,当起家官品晋升四等时,官品与乡品等级一致的原则。然而,在实施过程中,想来会允许在上下浮动一个品级的范围内酌情调整。如果上述对应关系正确的话,我们应该可以从人物传记中知道其起家官品,进而在某种程度上推测出乡品等级。”②[日]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第71—72页。意即乡品与起家官品约略相差四级。中日学者纷纷跟进,将问题引向深入③分见陈长琦:《魏晋南朝的资品与官品》,《历史研究》1990年第6期;杨恩玉:《魏晋九品官人法之上品的演变与起家官制度》,《社会科学》2020年第2期。。前辈成果启发我们透过现象看本质,将起家官品径直与乡品所代表的门第等级对接,也就是探查官品与门品的关系,规避才干学识与道德舆论等非确定性元素的扰动,这对解读《墨志》中的起家信息极具指导意义。

依据曾祖以降三代的官职爵位(按晋宋旧品令衡量并计算均值),元魏士族大致可分三个等级:皇室宗亲、有爵封君和元勋后裔为顶级贵胄,门第超品;世资一至三品者称膏腴,为一流高门,门第一品;世资四、五品者称甲乙丙丁四姓,为一般高门,门第二品④刘军:《论北魏士族的门第等级——以释褐为中心的考察》,《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照此标准核算《墨志》诸志主的世资均值:门第超品者元进、元昂、元颢、元叡、元贤真、元洪敬、元愕贵为皇族,慕容鉴、司马僧光、李骞、冯昕、纥干广为异国王室,任祥、张遵为有爵封君,陆子玉、高浟为勋臣后裔;门第一品者有张弁、高永乐、何琛、吕盛、张琼、刘钦、王讹、段通、闾子璨、宇文景尚、尉标、 伏买、薛怀俊、赵静、索诞、杨元让、陆延寿、李智源、穆子宁、崔宣靖、崔宣默、杨陁罗、孟庆;门第二品者有程暐、杜祖悦、贾祥、霍育、宇文绍义、郭钦、阴继安、严诠、张彦、 季和、杜孝绩、辛韶、田彪、王昞。可见,《墨志》覆盖了整个士族阶层,足以展现制度的全貌,以其充当抽样样本再合适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北朝士族体制与南朝迥然不同,南朝士族历史悠久、传承连贯、底蕴厚重、发展充分,倾向于约定俗成的社会概念;北朝由于战乱流徙,士族制基础薄弱、发育不良,高度依赖体制力量建设维护并沦为其附庸。因此,北朝遴选士族只重官爵世资,轻视文化底蕴和人伦积淀,在南朝看来,俨然暴发户参与的政治选秀。这也造成同一家族不同房支因世资差异而等第参差不齐,如同出勋臣陆氏家族的陆子玉和陆延寿,宇文氏家族的宇文景尚和宇文绍义高下立判。也就是说,北朝核算门第的基准绝不是广义的五服制大家族,而仅限功亲以内扩大的核心家庭⑤甘怀真:《再思考士族研究的下一步:从统治阶级观点出发》,《身分、文化与权力——士族研究新探》,台北: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2年,第19页。。不是自下而上的角色感知和人格评判,而是自上而下的行政委任,这是我们把握北朝门第等级的特殊性所在。

《墨志》记录的起家皆发生在元魏后太和时代,故先以当时通行的新品令衡量起家层级,再将其与根据“即时从旧”之法律原则按晋宋旧品令衡量得出的门第等级相对照,尝试找出其中的规律。首先,超品门第16人里,由从六品以上起家者6人,占比38%;正七品起家者6人,从七品起家者4人,合计占比62%。新令从六品对应旧令四品,新令正、从七品对应旧令五品,表明顶级贵胄起家的底限是旧令五品,向上可直通旧令四品以上,此乃魏晋宗室选超流品的专区,普通臣僚甚难染指。其次,一品门第23人里,从六品以上起家者7人,占比30%;正七品起家者8人,从七品起家者4人,正八品起家者2人,合计占比61%;从八品起家者2人,占比9%。表明旧令五品是一品膏腴最主要的起家区间,而在旧令五品分化出的三个亚层中尤以正七品为主,卓越者跻身宗室选的难度开始增大,失势者亦有可能跌落旧令六品位。再次,二品门第14人里,从六品以上起家者1人,占比7%;正七品起家者4人,从七品起家者6人,正八品起家者1人,合计占比79%;从八品起家者2人,占比14%。表明旧令五品依旧是二品四姓主要的起家层位,总体上与一品膏腴并无实质差距,但其中新令正七品的比重锐减,而主体聚集在从七和正八品上,以示与一品膏腴的差别。同时,进身宗室选的概率愈发渺茫,而滞留旧令六品则呈增长态势。

基于上述分析,在新品令体系下,元魏士族间起家层次的分野被大致勾画出来,其特征如下:首先,顶级贵胄、一品膏腴和二品四姓的起家官品存在相当的交集,轮廓重叠的部分位于正六至从七品。足见,士族门第等级折射到仕宦起家层面,差异是总体趋势性的,能凸显整体优势即可,并不苛求个体上人人有别。其次,不同门第起家在交集内部的分布并不均衡,密集度前后移动造成的细微差距也能体现身份优劣。顶级贵胄密布正六至正七品,一品膏腴聚拢于正、从七品,二品四姓则集中到从七、正八品,彼此高下一目了然。再次,起家品级的上、下限的边缘最能代表门第差异,顶级贵胄在交集之上可攀升至三、四品高位,一品膏腴在交集之外滑落至正八品,而二品四姓则继续探底从八品。复次,若将起家官品按理论公式由新换旧,就会发现无论何种门第,在旧令五品位拥堵最为严重,魏晋时期此处乃一流高门的专区,现在则遭受顶级贵胄向下和二品四姓向上的强力挤压。这是因为,一方面元魏国祚日久,皇宗、封君、勋臣繁衍生息,四品以上超品区间的容纳力饱和,超限的部分只得无奈地向下分流;另一方面,原本针对二品四姓的六品层位现在要留给寒素以缓冲对流,于是趁机向上升进,得以从优安置。受这些因素的影响,元魏士族的起家空间不断紧缩,才会显得局促、混杂。史载当时起家体系淆乱,乖舛失准,可知确系实情①杜佑撰,王文锦、王永兴、刘俊文等点校:《通典》卷十六《选举四》,第391页。。所幸,朝廷组织人事还有其他有效的调节办法。

如前所述,北魏孝文帝和梁武帝安排士族起家兼采新、旧两套标准,彼此按比例换算的得数只是理论值而已。而在孝文帝太和廿三年(499)新令之前尚有太和十七年(493)旧令为铺垫,梁武帝天监七年(508)徐勉十八班制前亦有天监二年(503)蔡法度的旧令作准备。这两部旧令的品级规定基本沿袭魏晋典章,但也根据官职实际效力的变动做了大幅调整,最明显的变化莫过尚书省官员职级地位水涨船高,致使官品的实际规定值偏离理论换算值。上文我们以理论值为基准考量士族的起家层位,下面将围绕实际值作另一番探讨。将《墨志》各志主的起家官按太和旧令重新定位,发现顶级贵胄16人里,四品以上起家者9人,占比56%;五品起家者5人,占比31%;六品及以下起家者2人,占比13%,显示四品以上超流品的部分乃其绝对主体。一品膏腴23人里,四品以上起家者5人,占比22%;五品起家者10人,占比43%;六品及以下起家者8人,占比35%,显示主体部分在五品。二品四姓14人里,没有四品以上起家者,占比归零;五品起家者3人,占比21%;六品起家者10人,占比72%;六品以下起家者1人,占比7%,显示主体部分在六品。可见,太和旧令衡量士族起家位差的效果明显优于太和新令,想必是旧令囊括全体公职人员,且不存在对流的考虑及由此导致的层级挤压现象,元魏统治者用新却不弃旧的原因就在于此。换言之,朝廷在给士族安排起家官时,既要考虑新令品级,也要兼顾旧令品级,新令难分伯仲的参照旧令再行斟酌。这种新、旧并存的办法特别符合中国固有的思维模式,夏丏尊《误用的并存与折中》论述精辟:“从小读过《中庸》的中国人,有一种传统的思想与习惯,凡遇正反对的东西,都把他并存起来,或折中起来,意味的有无是不管的。已经用白话文了,有的学校,同时还教着古文。已经改了阳历了,阴历还在那里被人沿用。……这就是所谓并存。至于折中的现象,也到处都是。”①胡阿祥:《吾国与吾名:中国历代国号与与古今名称研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96页。算是对新、旧抉择问题的圆满解答。若笔者构想合理,那么元魏士族的起家官品至少在旧令场域确实与其门品保持四级间距,宫崎市定立足魏晋的论断孰料在元魏得到充分证实。关于元魏起家制度的历史继承性问题,留待后文专章述评。

这里须格外指出,制度史名家漥添庆文曾在太和新令框架下建构元魏士族的起家序列:顶级贵胄中的宗室起家以正七品为底限,皇子皇孙和王子特准六品以上起家;一品门第的膏粱、华腴以正七品上阶起家,亦可以正七品下阶的司空参军事起家;二品门第的甲乙姓以除三公参军事之外的正七品起家,亦可以从七品上阶的部分高位官职起家,丙丁姓以除三公行参军之外的从七品上阶至从八品一部分起家②[日]漥添庆文:《北魏后期的门阀制——起家官与姓族分定》,徐冲译,《中国中古史研究》第六卷,第98、144页。。他诠释史料深刻,论证周密谨严,然受资料的限制,未能得出更为妥帖的结论。就《墨志》提供的起家信息来看,实际情况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单凭新令标尺,由于为对流预设空间造成重叠挤压,士族各层起家的主体部分混杂交错,实难清晰剥离,只能依靠各自的边缘位置判断总体的高卑;而改换旧令系统,因无流品潜规则的侵蚀干扰,起家主体部分的差距就显露无遗了。当然,漥添氏利用手头现有的资料为我们勾勒出元魏士族起家的大致轮廓,尽管尚有缺陷,贡献是不容抹杀的,具体的偏差需要像《墨志》这样珍贵的新素材予以全面校正。

三、元魏起家制度的历史传承

起家,作为仕途的起跑线,不过是人生履历中的寻常一环,可一旦与清浊流品勾连,就会变成主流群体自我标榜、炫耀优越感,进而歧视旁支末流的资本。六朝门阀制社会,起家完全是家世出身的标志。宫崎市定对此早有阐释:“大凡贵族主义的想法是诞生决定一切。出生于名门之子,不管他的相貌和体重如何,光是出生于名门这一事实,就决定了他是贵公子。起家是一种诞生。起家官如何决定了在贵族官僚社会中贵族性的高低。上述肉体的诞生于此方能获得社会的承认。因此,自流内起家或者从流外起家,成为大问题。划分流内和流外界限的作用,便在于起家之际给人打上是否出生于门地二品的烙印。”③[日]宫崎市定:《九品官人法研究:科举前史》,韩昇、刘建英译,第216页。沉浸阀阅社会的魏晋、南朝如此行事,异族元魏竟也亦步亦趋地紧跟。《墨志》反映的起家情况与汉族王朝如出一辙,启发我们深入思考元魏该制度的传承源流问题。

《墨志》记录的元魏起家信息看似杂乱无章,但其中隐藏着规律性的线索,即宫崎市定提出的起家官品与表现为乡品的门第等级的对应关系,此乃破解中古起家谜题的密钥。漥添庆文透彻理解并充分发挥宫崎市定的思想,他说:“以父祖官职为标准进行门第的认定,对应门第来决定起家官。”①[日]漥添庆文:《北魏后期的门阀制——起家官与姓族分定》,徐冲译,《中国中古史研究》第六卷,第150页。笔者沿此方向继续前行,证实前景广阔。至于起家官品与门品的关联,离不开宫崎市定“相差四等”的著名论断。其根据除了魏晋具体事例的量化统计外,还联想到后世荫叙之制,即一品官之子五品官起家,二品官之子六品官起家,三品官之子七品官起家,若父辈官品以等位传递的方式生成门品,则其与起家官品确实保持四级间距。他又发现当时官场盛行“遇品加四”来表达实际官品的做法,如“二品清官”不是指二品官,而是加四得六品;“三品县”不是说县令的官品是三品,而是加四得七品;“四品台吏”不是说尚书省的胥吏能官居四品,而是加四得八品,这无疑仿照了乡品与起家官品差四等的规则。再有诸如释奠、国丧等重大礼仪活动仅限六品以上高门第出身的官员参加。凡此种种,皆为宫崎市定观点之有力佐证。我们还可将视线向后伸展,利用元魏制度予以验证。

通过对《墨志》起家状况的扫描分析,我们发现元魏士族的三大层位,超品贵胄、一品膏腴和二品四姓在起家等级方面确实存在总体趋势性的差距。这个差距与门品的数量对应无法在新令体系中实现,却出乎意料地在旧令框架里得以清晰呈现。个中原委,诚如前述,旧令格局照搬魏晋典章,官僚制的骨架尚未被流品因素完全侵蚀,而新令架构为迎合士族的利益诉求和品味旨趣扭曲错乱,品级、班位、清浊、要闲、散实、央地诸元素掺杂其中,造成职务声望效力值与实际官品脱钩,士族起家的身份定位由此被彻底搅乱,形象地说就是品高未必尊,品低也未必卑,只要对自己的身世背景足够自信,便不太计较起家时一星半点的劣势。旧令相对轻简,定位功能更加显著。就《墨志》中的起家事例而言,旧令四品以上对应超品贵胄,五品对应一品膏腴,六品对应二品四姓,层次分野有目共睹,这既是魏晋规则之证成,又是魏晋惯例之延续,亦可视为后世荫叙之前身。

此现象的发生,固然有其制度与现实根源,还不妨从文化心态与族群认同上找寻原因。拓跋身为异族,贯彻魏晋典章却不打折扣,忠实度照比一般的汉族王朝有过之而无不及,最终自觉不自觉地带动了自身的华夏化,其中自有其合理性与必然性。台湾学者王明珂以历史人类学的视角予以阐释:“认同与文化变迁过程,藉著邻近人群间的‘模仿、攀附’与相对的‘区别、夸耀’进行。攀附,产生于一种模仿欲望;攀附者希望藉由模仿而获得某种身分、利益与安全保障。此有如生物界的拟态;许多动物以模仿他者或它物,以逃避侵害。攀附动机又相当于吉哈德所称的模仿欲望;在亲近且敌对之个人或群体之间,由于追求较优越的存在地位,而产生之一方对另一方之模仿。文化与族群身分的攀附欲望,产生于攀附者与被攀附者间被创造、想像或建构的社会与文化差距。或由于中国在政治上对‘蛮夷’地区的征服、统治,或由于汉人对边缘‘蛮夷’之身体、文化习俗与历史的歧视、污化,皆可能造成劣势者之攀附动机。……一方有认同危机,因而以夸耀来造成区分,或强调区分。另一方则因不堪受歧视,或在文化夸耀的薰染下,接受一种文化与历史价值观而爱慕、欣赏夸耀者之文化,因而以模仿、攀附来改变族群认同,以逃避歧视与迫害。”①王明珂:《羌在汉藏之间——一个华夏边缘的历史人类学研究》,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376—377页。拓跋是北魏政权的主宰,在政治、军事方面绝对强势,但在社会、文化场域明显弱势,这种强烈的反差决定其在制度文化传承上模仿、攀附者的现实地位与置身华夏文明边缘、极力克服认同危机的主观情境。王明珂还注意到族群边缘与核心对待主体文化态度上的显著差异:“因与邻族有激烈的生存资源竞争关系,居住在该族群边缘的人群,在衣着、装饰及制陶上严格遵守本族的风格特征。相反的,居住在民族核心的人群,在这些方面却比较自由而多变化。也就是说,强调文化特征以刻画族群边界,常发生在有资源竞争冲突的边缘地带;相反的,在族群的核心,或资源竞争不强烈的边缘地区,文化特征则变得不重要。”他又以羌人南安姚氏为例,证明“姚氏羌人宣称自己是华胄之裔时,他们的举止行事也有如华夏,甚至有时比华夏更华夏。华夏文化特征被他们用来强调新的族群认同。”②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38—39页。易言之,恪守本位文化的程度与族群中所居空间或社会距离及相应的认同危机强弱成反比例关系。拓跋脱胎生番,认同危机远超羌人等熟番,实际居于华夏边缘的边缘,惟亦步亦趋地照搬魏晋祖制,方能强化自己崭新的华夏身份。正因为他们身份感知最敏感、认同心理最迫切,模拟汉学传统的仿真度就越高,据此逆推魏晋典制的可行性也就越大,正所谓“礼失而求诸野”。从这层意义上说,《墨志》不仅还原了元魏起家制度,还贯通了中古文物典章传承的逻辑线路。

综上所述,《墨香阁藏北朝墓志》一书的问世,对中古历史研究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其学术价值是不言而喻的,关键是如何挖掘字里行间隐藏的宝贵信息。愚以为,不能仅停留在语词汇释和史实考订的水平上,应以特定的问题意识为导向,通过同类事例的横向类比,历史传承的纵向串联,来彰显北朝社会的时代精神。故墓志研究既要尊重文本,做到置身其间,必要时又须突破文本的局限,实现超然其外,惟有内外结合,借助文本发挥义理,才能最大限度地开发潜质。当前学界热衷墓志研究从“史料”向“史学”的升华③陆扬:《从墓志的史料分析走向墓志的史学分析——以〈新出魏晋南北朝墓志疏证〉为中心》,《中华文史论丛》2006年第4期。,毋宁说应该探索二者之间的平衡点。就元魏仕进起家制度而言,《墨志》乃不可多得的剖析样本,书中志主遍布士族各个层位,起家内容囊括制度的方方面面,极具代表性和说服力,堪称制度整体的缩微。这种集成化研究的难点在于切入口的选择,笔者在两个方面尝试突破:一是探讨起家职级与家世门第的对应关系,以体现贵族制社会阀阅流品的原则;二是结合太和新、旧品令对起家官的理论换算值和声望效力值进行量化分析,找到各级士族起家的确切层位,进而推导起家官品与门品的对应规律。具体结论是:以旧令为标尺,超品贵胄主要以四品以上官起家,一品膏腴主要以五品官起家,二品四姓主要以六品官起家,起家官品与门品大致保持四级间距;以新令为标尺,士族三大层级在正六至从七品间交互重叠,超品贵胄的下限为从七品,一品膏腴的下限为正八品,二品四姓的下限为从八品,因为新令是扭曲错位的,故无法在门品与起家官品间搭建齐整的比例对应关系,只能以边缘位置概略式地判断彼此的高下。若论前者,毫无疑问证实宫崎市定著名论断之成立,也说明自身是魏晋惯例之正常延续,并为后世荫叙制度奠定了基础,起到承上启下的枢纽作用,为国学大师陈寅恪的隋唐制度三源论增添了新的注脚①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 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3—4页。。总之,植根新语境、嫁接新体系、变换新视角、运用新方法、获取新认知,目前来看乃《墨志》等珍贵出土文献的理想归宿。

附表:《墨香阁藏北朝墓志》志主起家信息汇总

?

猜你喜欢
门第士族
从赵郡李氏南祖房善权支几方墓志看唐代士族的中央化
承启门第之仪的门钹
南北士族协调与东晋王朝的建立
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等级婚姻及社会影响
电影《梁祝》中祝母形象分析
魏晋南北朝的士族为何这么牛气?
从《柳毅传》中龙女的婚嫁管窥唐代士族婚姻风尚
天下第一行书
魏晋士族门第婚姻研究
从传奇看唐代士子为何热衷娶“五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