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亚光 张圣一
北京大学 经济学院,北京 100871
人一定是自利的吗?自亚当·斯密写作《国富论》以来,理性人的假设就饱受争议,常处于批判和修正中。人性中是否存在着利他趋向即是争论的几大焦点之一。亚当·斯密和马歇尔等经济学家均不否认利他性的存在,但肯尼斯·阿罗等人则坚持将其排除在基本假设之外。1976年,加里·贝克尔在其著作《人类行为的经济分析》中首次将利他偏好纳入理性选择模型,标志着利他性正式进入主流经济学的研究视野。此后数十年间,利他偏好得到了实验证据的有力支持,也成为解释某些经济现象的强大工具。
面对同样的问题,战国时期的中国思想家墨子给出了这样的答复:“兼相爱、交相利” (《墨子·兼爱》)。人人都有一颗不亚于利己的利他之心,“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墨子·兼爱》),天下即可实现大治。如果从经济学的角度解读这一思想,可以发现它与利他偏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墨子的兼爱思想只是西方经济学中利他偏好的东方版本吗?如若社会中的每个个体都如墨子所期望的那样相爱、相利,社会福利一定能得到改进吗?
对于墨子的兼爱思想,国内外已有不少学者从哲学、政治学和经济学等角度给出解读。国际上,兼爱通常被译作Universal Love、Indiscriminate Concern或Impartial Caring等。对兼爱思想的研究以翻译、介绍为主,侧重从哲学视角出发予以解读。Kim-Chong Chong认为,兼爱思想反映出的道德观介于功利主义与康德主义之间,但墨子并未就兼爱的普遍存在给出有力的证明。①Chong, K., Mencius and the Possibility of Altruism in Early Chinese Philosophy, New York: Springer US, 2002.Carine Defoort指出,墨子《兼爱》三篇中兼爱一词的含义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逐渐推广,由对自身、对邻人,推广到对全体公民不求回报的爱。②Carine, D., "The Growing Scope of Jian: Differences Between Chapters 14, 15 and 16 of the Mozi", Oriens Extremus,2005,45(6), pp.119-140.Youngsun Back将墨子兼爱思想与孟子推崇的“仁爱”对比,分析二者在无差异性(impartiality)、普遍性(universality)等方面的差别。③Back Y., "Reconstructing Mozi's Jian'ai", 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2017, 67(4), pp.1092-1117; Back Y. "Rethinking Mozi's Jian'ai: The Rule to Care", Dao, 2019, 18(4), pp.531-553.Hui-chieh Loy对兼爱思想的无差异性提出批判。④Loy, H., "On the Argument for Jian'ai", Dao, 2013, 12(4), pp.487-504.国外学界对兼爱的研究大都局限于哲学领域,没有将其作为一种经济思想展开分析。
国内学界对兼爱的研究视角更加广泛。除哲学、政治学和社会学视角的解读外,亦有较多学者从经济学的视角给出了分析。李文波认为,兼爱思想所阐发的是基于道德的价值理性和功利主义的工具理性的结合,将互惠性与互恕性作为新经济伦理的内在基础。⑤李文波:《从墨家“兼相爱,交相利”看经济行为的新理性:互惠性与互恕性》,《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3期。王赞源从国际贸易的立场出发,讨论兼爱思想如何造福国际贸易。⑥王赞源:《兼爱经济学》,《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1期。这些讨论以文字叙述和论证为主,对兼爱思想的数学刻画和实证分析目前仍无人涉足。
利他偏好是行为经济学研究的热门领域之一,其思想内涵在经济学界最早可追溯至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国际上,这一领域在理论和实证方面的研究均有突破。但由于自贝克尔将其纳入主流经济学的分析范式距今尚不足半个世纪,因而针对这一话题,目前仍较罕见基于经济思想史视角的总结和分析。
受中国传统“义利之辨”命题的影响,国内学界对利他偏好的关注度相对更高。叶航等总结了西方经济学界对利他偏好的研究历史,将利他偏好分为亲缘利他、互惠利他与纯粹利他三种类型,并基于进化稳定策略对纯粹利他行为给出了解释。⑦叶航、汪丁丁、罗卫东:《作为内生偏好的利他行为及其经济学意义》,《经济研究》2005年第8期。徐华批判了贝克尔将利他偏好加入理性选择模型的改进,对之前制度经济学关于利他偏好的研究做出反思和总结。⑧徐华:《理性选择模型与利他主义》,《制度经济学研究》2005年第2期。姚慧、杨忠君则从更广阔的历史视角总结了西方经济学中关于人性的诸多假设,从经济思想史的视角分析了“自利”到“利他”的转向。⑨姚慧、杨忠君:《西方经济学的人性假设——从休谟人性哲学到鲍尔斯社会偏好假设》,《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韦倩也讨论了西方经济学发展过程中亲社会偏好模型的发展历程和研究意义。⑩韦倩:《瓦尔拉斯经济学的局限与拓展:亲社会偏好模型的兴起及其意义》,《学海》2012年第5期。
整体来看,对于兼爱思想和利他偏好,国内外学界已经做出过不同视角、不同立场的深入研究。然而,从经济思想史的视角上看,二者之间的对比研究尚未有显著成果;另一方面,无论在古代还是现代,关于兼爱思想改进社会福利的论述以定性分析为主,缺少数学刻画。本文将针对以上两处不足,首先梳理兼爱思想与利他偏好的诞生背景和演变脉络,分析、总结两种思想的异同之处;随后基于利他偏好的数学模型,讨论兼爱思想如何改进社会福利。
战国时期,墨家与儒家并称显学。墨家学说以“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葬”“节用”等观点为纲,其中兼爱一般被认为是墨子思想的核心。①胡适等学者则认为,“天志”才是墨家十纲中的核心。所谓兼爱,“兼”字象形手持二禾,引申为兼有、兼顾之意,在此处意为整体、无差别;“爱”则涵盖慈爱、友爱、关爱等感情,针对者也涵盖亲人、朋友、国家等。“兼爱”是一种社会关系的理想状态,指社会主体,尤其是居民间整体的、无差别的爱。这一思想最重要的三个特点是广泛性、平等性和实际性。
1.爱要广泛。兼爱首先体现在同“别相恶,交相贼”(《墨子·天志上》)的对立之中。“别”是指人们只考虑自身利益,不为他人着想,绝对“理性”;而“兼”指互相、彼此,要求人们在考虑自身利益的同时也顾及他人利益。墨子认为,“兼”是“圣王之道,王公大人之所以安也,万民衣食之所以足也”(《墨子·兼爱》)。相反,“当察乱何自起?起不相爱。”(《墨子·兼爱》)如果人人为己,就会出现侵略战争、乱臣贼子,最终使得社会动荡,百姓遭殃。所以,必须用“兼”取代“别”,推广“兼爱”。
2.爱要平等。兼爱还体现在与“爱有差等”的分野之中。作为一种不分亲疏、不分远近的爱,“兼爱”要求平等地爱所有人。儒家学说则以仁爱为中心,强调“亲亲”为本。人有亲疏之别,因此爱也有薄厚之分。而墨子的“兼爱”不分等级,是对传统宗法等级观念的打破,是对儒家“爱有差等”的否定。
3.爱要实际。兼爱也体现在与义主利从,甚至“何必曰利”(《孟子·梁惠王章句上》)②墨子生活在孟子之前,自然无法特意针对孟子的立场提出反对意见。这里的“何必曰利”,仅泛指重义轻利的儒家义利观,并不特指孟子的看法。的不同之中。墨子重视实际的物质利益,把“兼相爱”和“交相利”共同提出;甚至认为“义,利也”(《墨子·经说下》),将“义”建立在社会福利的基础上。兼爱之于底层人民,就是简单的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兼爱之于弱小的诸侯国,就是朴素的免受入侵、和平稳定。墨子的义利观相对孔子等儒家思想家更加现实、更加理性。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分析认为,兼爱思想具有阶级性、空想性等特点。但广泛性、平等性和实际性仍是其最为突出的特征。下文中,我们对兼爱思想的数学刻画就将以这三个特征为基础展开。
考察这三个特点的共同之处会发现,兼爱作为一种思想,在很多方面是同社会现实或其他思想中的某些部分相对立的。和社会现实“别相恶,交相贼”的对立建构了兼爱的广泛性,和儒家思想中“爱有差等”“何必曰利”的对立分别建构了兼爱的平等性和实际性。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兼爱思想是建构在对他者的批判上的。
后世学者对兼爱思想的批判,大多数着眼于其爱无差等的平等性;而对其认可和吸收,则主要依附儒家、道家等相对的“显学”,少有独立的完善和发展,这与墨家在春秋战国后逐渐销声匿迹不无关系。同时,从学科领域来说,兼爱思想的后世评价、演变主要由儒家学者作出,因而也多从政治哲学和伦理学出发,少有学者将其作为经济思想研究和评价。而其外延中偏重于经济领域的“节用”“节葬”等理念,则逐渐被正统儒家吸收同化,并在后世贤明统治者的政策实践中得到了体现。
利他思想在西方也有很长的历史渊源。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友爱”理论将对他人的爱视作德性和本性的表达。①[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248—313页。《圣经·马太福音》以“爱人如己”作为诫命。康德亦写道:“尽自己之所能对人做好事,是每个人的责任。”②[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原理》,苗力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4页。亚当·斯密的贡献在于将人的自利性作为了经济分析的出发点③Smith, A., 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776.,然而他也在另一部著作《道德情操论》中写道:“(人)本性中显然存在有某些自然的倾向,使他能去关心别人的命运,并以他人之幸福为自己生活所必需,虽然除了看到他人的幸福时所感到的快乐外,他别的一无所获。”④Smith, A., 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759.亚当·斯密对完全自利的“经济人”和存在利他偏好的“伦理人”的不同理解成为后世经济学家争辩的一个焦点,被称为“斯密问题”。
19世纪中后叶,经济学的边际革命爆发。“效用最大化”成为经济学理论中的重要基石,也成为新古典经济学和现代经济学中分析消费者行为的基本范式。帕累托把追求利润最大化、效用最大化的市场参与者称为“经济人”,主张这一假设是一切经济分析的前提。由于这一假设某种意义上肯定了“人性自私”,面世之初就遭到众多批评。
边际革命时期对利他偏好的代表性研究人物是埃奇沃思。他认为人不是完全自利的,并在合约和交换理论中,探讨了市场参与者共同致力于最大化社会福利的情形。⑤Edgeworth, F., Mathematical Physics, An Essay on the Application of Mathematics to the Moral Sciences, Reprints of Economic Classics, New York: Augustus M.Kelley Publishers, 1881.这一讨论与下文中展开的分析是相似的。同时,也有经济学家认为利他偏好可以改进社会福利,马歇尔在创作《经济学原理》时写道:“经济学家的最高目标就是要发现,这种潜在的社会资源(利他)如何才能更快地得到发展,如何才能最明智地加以利用。”⑥Marshall, A., Principles of Economics, Cambridge: The Macmillan Company, 1890.
20世纪20年代以后,受到持续批评的压力,“经济人”概念渐渐被“理性人”概念取代,最大化、最优、理性选择等术语逐渐流行起来。同时,经济学和伦理学之间的界限更加分明,这一时期的利他偏好研究逐渐停滞。直到20世纪中叶,萨缪尔森将经济学语言数理化,重新定义理性和理性人,最终确立了其在西方主流经济学中的地位。此后,微观经济学中的个人决策,或建立在基于偏好的效用函数上,或建立在基于选择的显示偏好弱公理上。在这些宏大的框架搭建之初,利他偏好并未被纳入其中。
但是,这些框架已经足够“本质”,以至于相对亚当·斯密最初提出的自利动机,或是帕累托笔下的“经济人”而言,并不构成对利他偏好的排斥。只要满足完备性和传递性,利他偏好也可以被纳入这一框架。熊彼得指出,效用理论“并不包含任何有关利己主义在人类行为中的作用的假说”。①Schumpeter, J., History of Economic Analysi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54.因而此时,摆在经济学家面前的问题是:利他偏好是否存在?
一方面,弗里德曼认为非自利行为最终会被竞争淘汰,斯蒂格勒坚持自利的绝对主导地位,阿罗等人也坚持利他偏好是无用的假设,会导致经济的帕累托无效。②Stigler, G., Tanner Lectures on Human Values, Vol.II, Salt Lake City: University of Utah: 1981;Friedman, M., Essays in Positive Economic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3; Arrow, K., "Risk Perception in Psychology and Economics", Economic Inquiry, 1982, 20(1), pp.1-9.另一方面,也有经济学家认可利他偏好的存在,尝试将利他偏好纳入理性选择模型。贝克尔在《人类行为的经济分析》中将利他主义者
的效用函数定义为:
上式表明,利他主义者的效用不仅与自身消费水平有关,也和他人的消费水平有关。当然,除贝克尔的定义之外,利他偏好还有多种数学形式。例如③Bergstrom, T., "Economics in a Family Way", 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1996, 34(4), pp.1903-1934.这些定义使得利他主义者可以从他人的消费或效用中获得自身的效用,从而将利他偏好建立在效用理论之上。在被纳入理性选择模型、赋予数学刻画之后,利他偏好逐步进入主流经济学的研究视野,在制度经济学、政治经济学等领域大放异彩。
然而,即使承认它的存在,对利他偏好的研究仍然面临两个问题。其一在于,如果将利他偏好内生化,那么这一偏好产生的原因是什么?其二在于,利他偏好的外在表现多为直接地交换,少有价格等可以用来量化分析的指标,因此也难以纳入实证研究。又如马歇尔所言:“责任感和对邻人之爱所激起的那些活动,大多是不能分类、被归纳为规律和加以衡量的;因为这个理由——并非因为这些活动不是基于利己心的缘故——经济学的方法才不能用之于这些活动。”④Marshall, A., Principles of Economics, Cambridge: The Macmillan Company, 1890.
对以上两个问题给出回答,要求经济学家超越传统视角,用跨学科的方法展开研究。20世纪后期,经济学与生物学、心理学等学科开始产生联系,行为经济学渐成显学,“理性人”的假设也又一次受到挑战。目前,学界一般认为,利他偏好的类型可分为亲缘利他、互惠利他和纯粹利他三种。对这三种行为的研究目前仍是行为经济学的热点之一。
亲缘利他,即有血缘关系的个体之间的利他偏好,例如父母与子女、兄弟姐妹之间等等。这一方面最具代表性的工作由英国生物学家汉密尔顿做出。汉密尔顿提出“亲缘指数”,认为亲属间的利他偏好是存在的,并且会随着亲缘关系的疏远而衰减。⑤Hamilton, W., "The Genetic Evolution of Social Behaviour", Journal of Theoretical Biology, 1964, 07(1), pp.17-52.对比来看,这一思想和儒家“爱有差等”的观点有相似之处。
互惠利他,即没有血缘关系的个体为了日后可能的回报而互相帮助。生物学家威尔金森研究了吸血蝙蝠之间的互惠利他。⑥Wilkinson G., "Reciprocal food sharing in the vampire bat", Nature, 1984, 308(5955), pp.181-184.阿克塞罗德则从博弈论的角度建立了重复博弈中互惠利他的数学模型。①Axelrod, R., The Evolution of Cooperation, New York: Basic Books, Inc, 1984.对比来看,这一思想和墨子“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想法有相似之处。
纯粹利他,即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未来回报时的利他偏好。这一偏好是否存在至今仍处在争论中。生物学界试图用群体选择理论来解释这一偏好,但并没有取得统一意见。行为经济学大师费尔等人选择用神经经济学方法证明这一偏好的存在。②Fehr et al, "The Neural Basis of Altruistic Punishment", Science, 2004, 305(5688), pp.1254-1258.叶航、汪丁丁等提出的基于进化稳定策略的解释也受到其他学者③齐良书:《利他行为及其经济学意义——兼与叶航等探讨》,《经济评论》2006年第6期。的批判。纯粹利他至今仍是利他偏好研究中困难最多、争议最大的领域。
综上所述,利他偏好这一思想自诞生以来,至今仍处于争论之中。跨学科的研究将逐渐成为主流,而实证研究的困难仍将在一段时间内阻碍这一领域的进展。简明起见,在下文的对比分析中,我们选择纳入了利他偏好的理性选择理论作为利他偏好思想的代表,并假设利他偏好具有的形式。不再深究三种细分的利他类型。
兼爱思想和利他偏好虽有不少相似之处,但也存在着诸多不同。
1.内容要旨相似。兼爱要求爱人如己,而且还要进一步地爱所有人如己。个体与个体、国家与国家之间都由一种纯粹、普遍的大爱连结,不致党同伐异、兵戈相见。利他偏好则指出人性中存在的利他之心、互惠之心。无论是亲缘利他、互惠利他还是纯粹利他,都将他人的福利水平纳入到自身的考量中。两种思想都蕴涵着对他人的关怀、对他人福利的关切。从这个角度看,二者是相似的。
2.外在表现相似。除了相似的主旨,二者在行动上的表现也近乎相同。如前所述,秉持兼爱思想的墨家在实践中摩肩放踵以利天下,不惜牺牲自己利益以造福他人。同样,利他偏好也有类似的表现形式——无论是最后通牒博弈等行为经济学实验,还是公益捐献、遗产遗赠等生活实践中,都存在着牺牲个体利益造福他人的行为。
3.效用理论相似。中国古代并未出现“效用”的概念,与之接近的往往是义利之辨中的“利”。墨子并不排斥“利”,“兼相爱”最终服务于“交相利”。由此我们看出,墨子主张兼爱的理由不在于这合乎道德上的“义”,而在于这会带来实际的“利”。当然,“利”不局限于个人的私利,而是天下之大利。用现代经济学的语言来说,效用最大化的逻辑没有变,发生变化的是目标函数。因此,如果我们需要对兼爱思想给出一个数学刻画,也就不妨参考纳入了利他偏好的效用理论。记任一个体的个人效用为,那么存在利他偏好的个体的总效用有如下形式:
如前所述,兼爱思想立足于物质利益的实际性允许它被纳入利他偏好的框架,用效用理论来阐述;同时,兼爱的广泛性要求对任意个体;进一步地,兼爱的平等性要求居民像爱自己一样爱他人,不分远近亲疏,也就是,由此可见,墨子的兼爱思想在数学上就是上式满足时的特殊情形。二者对效用的理解是相似的。
4.福利观念相似。兼爱思想与利他偏好的第四点相似之处在于对社会福利的考量。墨子提出兼爱、非攻,旨在平息纠纷、消弭战争,以达到“兴天下之利”的最终目标。可以看出,墨子认为利他之心的存在是能够改进社会福利的。同样,认为利他偏好存在的西方经济学家也认可这一偏好的存在有助于改进社会福利,前文中马歇尔的论述就是明证。因此,两种思想的福利观念相似,均认为利他行为将带来社会福利的改进。当然,事实是否果真如此,还有待下文商榷讨论。
1.产生背景不同。如前文所述,墨家活动于春秋战国时代,战争频繁,民不聊生。站在手工业者等中下层劳动人民的立场上,墨子提出了兼爱思想。而经济学中的利他偏好则发端于人们在生活实际中不符合绝对理性的种种行为,在理性人假设提出之初就已经为人们所注意,并经未来两百余年中的无数争辩与讨论而逐渐完善。两种思想产生背景有显著不同。更重要地,这也导致了二者分析方法、论证逻辑和社会理解的不同,因此,有理由相信,产生背景的不同是二者最根本的区别所在。
2.分析方法不同。墨子提出兼爱,并非由于观察到了人与人、国与国之间无差等的爱。恰恰相反,他所处的时代是尔虞我诈、充满战乱的,兼爱正是社会所缺少而非实际上所拥有的。墨子认为,为了全体居民福利的最大化,兼爱应当成为社会的共识。因此,他的分析属于规范分析的范畴。
反观利他偏好,西方经济学家所争论的焦点并非这一偏好是否应该存在,而是它是否存在、如果存在,又以怎样的方式存在。长期以来,行为经济学家一直试图在实验证据的基础上,探索利他偏好对人类或其他生物行为的“扭曲”程度。因此,利他偏好这一思想属于实证分析的范畴。
3.论证逻辑不同。不同的分析方法自然导向不同的论证逻辑。墨子是如何论证兼爱可以实现的呢?
从推理的角度出发,墨子认为兼爱可以实现的原因之一是“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恶人者,人必从而恶之;害人者,人必从而害之”。但是,这一逻辑并不一定能得到博弈论的支持——农夫与蛇的故事屡见不鲜,背离往往是占优均衡。墨子也强调君主的引导作用,认为君主既然可以让人民为之效命沙场,自然有能力引导、带领人民彼此相爱。“若夫攻城野战,杀身为名,此天下百姓之所皆难也。苟君说之,则士众能为之。况于兼相爱、交相利,则与此异。”(《墨子· 兼爱》)这无疑夸大了人治的积极作用——封建王朝的君主中爱民、惜民,接近“仁慈的社会计划者”的尚且寥寥无几,何谈带领人民彼此相爱呢?
从归纳的角度出发,墨子给出的另一理由“古者圣王行之”(《墨子·兼爱》),则颇有“托古改制”的意味——用夏禹、周文王和周武王的实际行动证明兼爱可以做到。这一论证看似给出了实证证据,但实则有牵强附会之嫌。例如,墨子认为,《尚书·泰誓》中“惟我文考若日月之照临,光于四方,显于西土”①《墨子·兼爱》中作“文王若日若月乍照,光于四方,于西土”。即指文王的兼爱之心;但实际上,这只是儿子称赞父亲的溢美之词。无论文王是否兼爱,武王都必须歌颂他的光明形象,为伐纣战争做道义上的准备。必须承认,墨子的论证不是强有力的。
相比之下,对利他偏好存在性的论证在理论演绎和实验证据上都更强——针对亲缘利他和互惠利他这两类实证证据较为明显的利他偏好,已有相关学者从生物学和博弈论等视角给出了解释;对于争议较多的纯粹利他,也有来自神经经济学等领域的证据支持。综上所述,二者的论证逻辑是不同的,后者较前者更为有力。
5.社会理解不同。最后,二者的不同还在于对社会问题的理解。墨子认为,不能实现兼爱的社会将是“若大国之攻小国也,大家之乱小家也,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敖贱”。而利他偏好即使不存在,亚当·斯密同样在自利基础上的推理得到了“看不见的手”这一结论——有效的市场调节可以让社会自动地达到帕累托最优。
二者的区别何以如此显著呢?原因同样在于两种思想的产生背景不同,墨子所处的春秋战国时代根本没有有效的市场可言:国君的绝对权力和国与国间的频繁战争意味着对产权毫无保护,重本抑末、“利出一孔”(《管子·国蓄》)的政策意味着对商人绝对打压。同时,墨子时代的社会充满了无效率的内耗:资源被用于战争而非生产和交换,要想消除这种内耗便只能依赖兼爱。而在亚当·斯密所处的时代,英国已经建成了较为有效的市场体系。因而,后来对利他偏好的研究也大都以有效的市场组织为前提。两种思想对社会问题的不同理解同样源自于不同的产生背景,也是值得我们关注的一个重要差别。
墨子曾说,“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并认为兼爱是“万民之大利”(《墨子·兼爱》)。西方经济学家马歇尔也视利他偏好为潜在的社会资源,将明智地发展与利用这一资源称为“经济学家的最高目标”。两位先贤的思考最终都落脚在社会福利的增进之上。因而,我们也有必要探讨这样一个问题:假如形如兼爱这样极端的利他偏好存在,社会福利会因而得到怎么样的改进?换言之,兼爱真的是“兴天下之利”的好方法吗?
上节已经论证了兼爱思想和利他偏好对于效用和社会福利理解的相似性。因此接下来,我们将以利他偏好的效用函数作为兼爱思想的数学刻画,结合贫穷、信息不对称和外部性等特殊情形,分析不同条件下的社会福利,对兼爱思想提出四点批判性的意见,并与一般的利他偏好做比较。
5.不存在外部性:商品资源有限且属于私人物品,因此具有竞争性和排他性,同时,市场中不存在任何外部性①该式意为,一个个体消费商品的多少只可能因为商品的竞争性影响另一个个体的获得这一商品的可能,进而影响另一个体的效用,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途径。注意到?,从而有?当经济中的个体?足够多时?。因而某一个体所消费商品的多少对另一个体的影响在平均意义上可以忽略不计。现实生活中的很多外部性,例如水源污染、噪音污染都与商品的竞争性无关,下文讨论外部性时,我们将建立新的模型,在此暂时假设不存在这类外部性。;
我们的分析将得到如下结论:
1.兼爱未必能够引致社会福利的改进
不存在任何利他偏好时,居民最大化个人效用,拉格朗日函数为:
进一步地,我们在这个均衡的基础上加入兼爱。根据假设3,居民 个人消费变化 ,使得其他个体消费总量反向变化 带来总效用的边际变化近似为:
因此,任何一位居民都不会进行这样的转移支付,资源配置不会改变。兼爱思想的引入既没有改变功利主义的原始社会福利 ,也没有改变罗尔斯主义的社会福利 。①实际上,加入利他偏好后社会福利函数也会发生变化。资源配置不改变的情况下,功利主义的社会福利将变为?凭空大N倍;罗尔斯主义的社会福利函数也将变为?,放大不止N倍。这种总效用的混乱曾被部分学者批评(徐华,2005)。我们在这里姑且将加入利他偏好后的社会福利函数分别记作?和?,原始的社会福利函数记作? 和?,以便区别。在比较社会福利时,我们也将分而论之,或者将 ?和 ?相比较(上标0表示兼爱引致资源重新配置之前的状态),或者将?和? 相比较,以避免比较?和?带来的混乱。然而事实上,以上分析的条件过于理想,忽略了贫穷、外部性和信息不对称等因素,这将带来对兼爱引致社会福利改进的低估或高估。下面的三个命题从这个基准出发,分别针对上述三种情形,讨论社会福利的改进。
2.存在贫穷时,兼爱会导致社会更加公平并改进社会福利
根据假设5,可以得到:
因此,禀赋较少的居民增加消费会提高他们的总效用水平。类似地,对于禀赋较多的居民 来说,减少消费也会导致他们的总效用水平提高:
从而在兼爱思想下,从禀赋较多的居民流向禀赋较少的居民的转移支付会自发进行,资源配置改变。兼爱思想的引入使得商品从对其评价(边际效用)相对低的个体转移到相对高的个体,因此不难看出,这一引入既提高了功利主义的原始社会福利 ,也提高了罗尔斯主义的原始社会福利 。从而我们得到结论:存在贫穷时,兼爱可以使社会更加公平并改进社会福利。值得注意的是,从不考虑利他偏好的个人效用来看,这个改进是卡尔多-希克斯的,不是帕累托的——禀赋较多的居民牺牲了他们的个人福利;而从加入利他偏好的总效用来看,这个改进是帕累托的,证明可以从功利主义社会福利的改进得出:
联系墨子和墨家学派的“阶级”背景,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兼爱思想在那个时代的现实意义。站在社会中下层劳动者的视角,兼爱思想所带来的资源流动无疑是有利的。墨子虽然认为“爱无差等”,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还是普通劳动者都应当一视同仁,但最终这一思想导向的资源流动却将牺牲禀赋较多的居民的个人效用水平,提高禀赋较少者的个人效用水平,而这正与“节用”“节葬”等观点相呼应。从这个意义上说,墨子对社会福利的理解更接近罗尔斯主义。
3.兼爱可以有效地解决外部性问题
上一部分中,不存在兼爱时的均衡虽然仍有卡尔多-希克斯改进的空间,但已经达到帕累托最优。然而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并不总是有效,当市场失灵出现时,市场不能做出最优的资源配置。外部性是造成市场失灵、社会福利减损的一大原因。战国时期,白圭在魏国为相,筑堤堵水治理水灾,以致洪水流入他国,百姓遭灾。此举被孟子抨击为“以邻国为壑”,是墨子生活的那个时代中外部性影响社会福利的生动案例。
在假设5中,我们假设某一个体的消费只可能通过影响其他个体的资源可得性来影响其他个体效用,并且在两个个体之间,这一影响会随着个体数目的增多而减弱,最终趋于0;消费本身并不会对其他个体的福利产生影响。但这一假设往往并不现实——噪音、污染等常见的外部性问题都不会影响他人的资源可得性,而是通过影响产出,甚至直接影响他人的效用。本部分放松假设5,分析外部性存在的情况下,兼爱对社会福利的影响。
拟线性偏好假设下,兼爱要求功利主义社会福利函数最大化,意味着社会的资源配置一定达到卡尔多-希克斯最优。而卡尔多-希克斯最优蕴含帕累托最优,也就意味着这时的资源分配不存在帕累托改进的空间。因此此时必定不存在“公地悲剧”等外部性问题带来的福利损失。兼爱可以有效地解决外部性问题。
4.信息不对称存在时,兼爱不能有效地改进社会福利
此时,他们尽管有着“视人之家,如己之家”的崇高觉悟,但并不能做出使得社会福利 达到帕累托最优的决策——即使市场是有效的,考虑到对效用函数估计误差的存在,最终均衡时的资源配置甚至还存在着帕累托改进的空间。
例如,爱人如己的甲有一块面包,自己食用带来的边际效用为10,送给没有吃过晚饭的朋友乙食用可以为乙带来30的边际效用,但如果乙已经吃过晚饭,这一面包带来的边际效用将下降为5。假设此时甲并不了解乙是否吃过晚饭,只能对赠送面包给乙带来的边际效用取期望值17.5,大于10,因此甲会选择赠送面包。但如果乙已经吃过晚饭,这一赠送带来的资源错配将使得社会福利蒙受损失。
除此之外,我们之前还假设,居民 完全了解和其他居民之间的资源转换效率,也就是说,如果甲选择向乙赠送面包,他确定这块面包会交在乙的手中,而不是过程中被某只路过的飞鸟叼走。放松这个假设,如果资源转换效率是不确定的,并假设居民在决策时选择资源转换效率的期望值代替真实值,那么这时类似于对效用函数的估计,对资源转换效率估计也可能产生大小甚至方向上的偏误,从而造成社会福利的损失。综上所述,我们发现,如果考虑信息不对称,利他偏好的引入将使得社会无法达到帕累托最优。
基于此,我们不妨对墨子的兼爱思想做一批判:墨子并没有考虑信息不对称这一问题。事实上,墨子对于兼爱如何投入实践,有这样的论述:“饥即食之,寒即衣之,疾病侍养之,死丧葬埋之”(《墨子·兼爱》)。所谓饥、寒、疾病等,都是反映个体效用的信号。如果其他个体发出了这些信号,并被我们正确地接收和理解,当然可以食之、衣之、侍养之。然而这未免有些过于理想化——信号未必会被发出,也未必会被正确地理解。举例来说,假设公益组织“兼爱协会”向非洲某地捐赠了一批HIV检测试剂,如何分配它们呢?少有人会将自己对HIV检测的需求公之于众。如果基于协会自身的推测,可能会决定在红灯区或贫民窟多发放,在教会附近或富人社区少发放。但这样做难免会导致一部分进行检测意愿更强的居民无法得到试剂,而无需检测者却分到了试剂。想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还是只能选择市场——用(匿名)拍卖或排队的方法把资源分配给最需要的居民,从而金钱或时间将有效地显示他们对检测的需求。市场的强大之处就在于它能够让每个个体的私人信息显示出来,而这正是利他偏好无法做到的。从这个角度来看,兼爱思想对社会福利的改进往往被高估了。
基于以上论述,我们对兼爱思想和利他偏好对社会福利改进的影响做一比较分析。作为利他偏好中的极端情形,兼爱对社会福利的改进在信息完备时更强,信息不对称时更弱。
信息完备时,兼爱思想能够最大程度地保证资源从富裕群体向贫困群体流动,改善社会平等状况。参考前述假设2,以富裕群体的决策情形为例,则:
上式说明,兼爱思想作为最平等、最强烈的利他偏好,能够最大化贫困群体效用对富裕群体效用的影响,进而使得富裕群体让出最多的资源,社会最为公平。同时,兼爱也能够最大程度地避免外部性对社会福利的影响。这在直觉和数学上都是容易证明的。
但信息不对称存在时,兼爱带来的无效率也是最明显的。一方面,一般的利他偏好理论认为,居民对亲人、朋友有着较强的利他偏好,而相比陌生人,他们与亲友之间了解彼此效用的程度、了解资源转换效率的程度都更高。这种相关性使得利他偏好更多作用于信息不对称程度较小的个体之间,降低了信息不对称的影响。另一方面,一般的利他偏好也远不及兼爱思想要求的那样强烈,例如,亲缘利他理论对父母、子女之间值的估计也仅为0.5。参考(二)·4中情形,利他偏好更弱时,即使两个个体间因信息不对称导致的效用函数估计误差保持不变,其对于资源分配的影响也会减小:
因此,综合考虑贫穷、外部性和信息不对称等因素,兼爱思想能否改进社会福利、能否比一般的利他偏好更好地改进社会福利,答案都是不确定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些问题远比墨子想象得更为复杂,值得我们作出进一步批判性的研究。
兼爱作为墨家的核心思想之一,诞生于春秋战国时期,从广大劳动人民的立场出发,倡导人人彼此相爱,尤其强调爱的广泛性、平等性和实际性。这一思想被后世学者讨论、批判,在中国经济思想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在政治学、哲学等领域中也产生了深远影响。利他偏好作为传统意义上理性人假设的一个对立,在不断的批判和讨论中发展演进,并随着经济学的发展被纳入到理性选择模型中。近年来,行为经济学为利他偏好的研究提供了新视角、新方法,并将其细分为亲缘利他、互惠利他和纯粹利他三种类别。目前这一领域仍处于研究的前沿。
对比分析兼爱思想和利他偏好,可以发现二者存在诸多相似与不同。一方面,在内容要旨、外在表现、效用理论和福利观念上,二者颇为相似。另一方面,在产生背景、分析方法、论证逻辑、利他强度和社会理解上,二者存在着较大不同。其中产生背景的不同是最根本的,决定了分析方法、论证逻辑等方面的不同。
基于兼爱思想广泛性、平等性和实际性的特点,可以参考利他偏好的数学模型对其加以刻画。对理想情况的讨论显示,兼爱未必能够引致社会福利的改进。更贴近现实的模型则说明,存在贫穷时,兼爱会导致社会更加公平并改进社会福利,同时兼爱可以有效地解决外部性问题;但是,信息不对称存在时,兼爱不能有效地改进社会福利。对比而言,作为利他偏好的极端情形,兼爱思想对社会福利的改进同样受到信息不对称的影响,值得进一步的批判研究。墨子的兼爱思想并非西方经济学中利他偏好的东方版本,二者存在本质区别。但同时,兼爱思想的数学刻画却可以基于利他偏好,并借此展开福利经济学的分析。这一分析说明,即使社会中的每个个体都如墨子所期望的那样相爱、相利,社会福利是否得到改进也还取决于贫穷、外部性和信息不对称等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