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梅+王同朝
摘 要:“梁祝”故事中,早期人物只有梁、祝二人,后来发展到祝父、马氏等出现,而1994年徐克导演的电影《梁祝》则增加了“祝母”形象,她身上汇集了对真爱的追寻和对现实的妥协,既有追忆年华、尊重青年男女爱情的温暖一面,也有本着氏族等级利益而充当冷峻破坏者的一面,成为全剧性格最为复杂的形象。
关键词:梁祝 祝母 士族
梁祝故事作为中国民间四大传说之一,书面记载主要见于梁元帝时期的《金楼子》、唐初梁载言的《十道四番志》、晚唐张读《宣室志》、北宋李茂城《义忠王庙记》、明代冯梦龙《李秀卿义结黄贞女》、清代邵金彪的《祝英台小传》等文献:明代徐树丕《识小录》载“(梁祝事)《金楼子》及《会稽异闻》皆载之”,《金楼子》是南朝梁元帝时文献,可见其传说最早流传于南朝;《十道四番志》载“义妇祝英台与梁山伯同冢”,是当今最早记载二人同墓的文献;《宣室志》是迄今可见最早的关于梁祝故事的完整记载,提到梁山伯是会稽人、祝英台是上虞人,两人为游学同窗,后各自归家,梁山伯再访祝英台时,知其为女子,后求聘,而祝早适马。后来梁山伯为鄞令,病逝,祝英台出嫁路过梁山伯墓,悲号地陷,两人并葬。丞相谢安奏表为义妇冢。
《义忠王庙记》向来被当做官方意识形态对梁祝故事的歪曲,其中梁山伯被刻画成满腹经纶,抱着“生当封侯,死当庙食”信念的封建士人形象。《李秀卿义结黄贞女》中,祝英台由兄嫂做主许配马家,梁山伯相思而死,祝英台出嫁途径山伯墓,两人同穴,共化蝴蝶。《祝英台小传》大致情节与《李秀卿义结黄贞女》相同,但更为详尽,祝英台也进一步从礼教束缚中解脱出来,表现出更多的情意。其嫁马家也是由父母做主定下的。如此,梁祝故事逐渐丰富,完成了同窗相识、楼台相会、英台适马、地裂同冢、双双化蝶等情节,成为今人悉知的爱情悲剧。与此同时,民间流传的梁祝故事则在此基础上有多重演绎,也增加了不少情节和人物形象,如草桥结拜、十八相送、抗婚、误婚、祭坟以及祝父、马氏形象,为这一悲剧增添了传奇色彩。1994年,徐克导演的电影《梁祝》,在保留故事原貌的基础上,很好地还原了人物形象,并刻画了梁祝故事中的新人物形象——祝母。
一、叛逆者形象
祝母,本名单玉婷,是上虞人氏。早年间,曾女扮男装,游学于崇琦书院,与同窗男子相爱,但因门户之见而被迫分开,单玉婷嫁入家势殷丰的祝家,男子则出家与山水为伴,法号若虚。
祝母的叛逆主要为三个方面,一是男妆游学;二是勇于自由恋爱;三是对女儿祝英台的放任。东晋时期,北有五胡十六国,司马政权偏安江左,社会动荡不安,儒家知识分子大一统理想遭遇重创,加之宦官外戚之势,士人与政权逐渐疏离,转而以放任纵乐、离经叛道为要,追求名士风流和清谈之风。在社会风气的影响下,东晋妇人也开放大胆,或废织嬉戏,或崇学尚游。如《世说新语》記载谢道韫吟“未若柳絮因风起”的故事,后世也因此以“咏絮才”称女子的文采不凡。祝母游学书院的大胆行为,既是当时女子渴望公平求学的心理反映,也是对传统女子恪守闺中的叛逆。
在爱情选择上,生于东晋的单玉婷受到了诸多约束。自东汉以来,士族制度不断发展,到魏晋时期实行了“九品中正制”的选官制,名门望族几乎垄断了官场要职,彼此又通过联姻加固地位,遂有“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之称。在“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的婚姻取向背景下,单玉婷不顾世俗之见,爱上了门第普通的若虚,正如其女祝英台爱上穷书生梁山伯,是一种尊重自我、追求自由爱情的叛逆之举。
在封建男权社会,女子长期处于社会低位,身心皆受到束缚。周代尚有“仲春之月,会令男女,奔者不禁”的民俗活动,随着封建集权制的加深,汉代以儒家为统治思想,也将五经之一的“礼”更多地强化于外,对女性的要求则尤其苛刻,从“妇德、妇言、妇容、妇劝”的约束规范,发展为《列女传》的出现,到宋代则在理学思想影响下大兴“存天理、灭人欲”的贞烈观,如此对封建社会女性的压抑达到极致。一些文学作品或民间故事则采取同情的态度,表达了对女性情感的尊重,先后有元代王实甫的崔莺莺待月西厢,明代汤显祖《牡丹亭》的杜丽娘为情起死回生,清代曹雪芹《红楼梦》中贾宝玉与林黛玉的知己之恋等,反映了古代闺阁女子受到体制的多重压迫而逐渐苏醒的过程。在徐克版《梁祝》剧中,祝母丝毫没有受到传统妇德、贞烈观的影响而对女儿祝英台大加束缚,她从内心深处是充分尊重女儿的身心发展的,因此,她对祝英台非常宽容,允许她爬到楼顶上观望外面的世界,去想象和感受世界的广阔与美好;允许她走路大步流星没有淑女形象,只要自在即可,或是为掩人耳目才在两脚间系上绳子,维持走路的姿态;不强迫她做不喜欢或不感兴趣的事,诗词字画琴艺都没有强制要求。当祝父要检查祝英台的才艺时,祝母也时时替祝英台掩护、辩解,直到女儿的琴艺、诗词、书法都乱作一团,才决定送其到书院学习圣贤之道。而这,也是电影剧本推动情节之必需。
二、世俗与理想的矛盾形象
《梁祝》电影,通过为数不多的场景,表现了祝母对早年爱情的怀念、不甘、惋惜的一面,也表现了祝母因长期在世俗生活中浸润而养成的自私、无情的一面,总体上是深情与势利并存的痛苦矛盾体。
(一)对现实婚姻的妥协
祝母对丈夫是顺从的,没有任何违背丈夫的行为。通过崇琦书院院士夫人一句“她到底还是嫁到上虞祝家”,蕴含了一种无奈、叹息和同情,可见当年祝母与若虚之间的爱情也曾生死不渝、缠绵动人。而祝父的眼中时时处处只有家族声誉、士族较量等现实利益,这与向往爱情的祝母的真性情是相背的。在对待现实利益的态度上,祝父滔滔不绝,充满利益私心,祝母则顺水推舟地交流,从未见出她强烈的利益之心和对权势的见解;对待攀亲马家的态度上,祝父积极主动,畅想未来,分析利弊,祝母却表面欢喜,内心不赞同,也隐隐替女儿忧虑。可见祝母与祝父其实并不同心,二人毫无共同语言,而祝母展现在人前的却是“夫唱妇随”,其种种忍让、掩饰,抹去了自己的真实想法,顺着祝父的期待去生活,也正是其无奈嫁入祝家之后不得不有的妥协之举。因此,祝英台在面对若虚之问时,口中虽说祝母“嫁了一户有钱人家,管理全家上下事务,生活得很开心”,其实不过是敷衍之词,她对母亲生活中强做幸福的状态十分清楚。
(二)对早年爱情的怀想
祝母一生中真正爱过的唯一的男人是若虚,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是她曾经的生命之光,她也为此付出了余生的死寂生活。在其内心深处,始终对男女真挚的爱情存有善意,又因为现实中她所处的士族地位,只能选择拆散梁祝。
梁山伯考取功名,成为县令后到祝家提亲时,祝母对梁山伯百般刁难。以马家所送之聘礼、高级食品“珍珠燕窝枣”、马太守是梁山伯上司等理由使其难堪,最终梁山伯坦然带笑,讨好式地大口嚼饼,祝母被他对祝英台的真情打动,随之允许其进入庭院,到楼台与祝英台相会。当祝英台对祝父表明心迹,不愿嫁与马家,且说出自己与梁山伯之事,祝母的神情充满了震惊、心疼、悲恸、激动、强忍等复杂情绪,显而易见是梁祝之事触动了她的往事,令她既对曾经的自己追忆感慨,又对女儿命运的不测而担忧。
为了使梁山伯给祝英台写绝交信,以阻止祝英台痴狂自虐,祝母前往梁家,满怀激愤地说了以下话语:“你以为愤怒就可以改变你和英台的命运吗?你以为表示不满胡人就会忍让南边的汉人吗?要怨就怨你生错了地方,生在这个我们汉室没落的时候,人人都这么虚伪、迂腐和势利。要怨就怨你们太多想法,年少无知到以为你们不喜欢就可以改变周围的人,以为靠你们两个就能改变这个时代。”而这也是对她已经葬送的爱情的不甘,是她年少时曾有过的控诉,是她对这个无情时代无法获得理想爱情的悲哀的责问。
若虚为梁祝之事找到祝母,希望她能给二人自由。祝母一怒之下,扇了若虚耳光,生气说道:“说得挺潇洒,放得下就不会出家做和尚。”当若虚离去,祝母独自站立在庭院瀑布前,从她微微颤抖的背影看出,若虚的出现以及若虚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她,让她反思自己对梁祝爱情的干预,心中充满悲凉与叹息。她答应了女儿最后一个心愿,出嫁当天从梁山伯的坟前经过,是尽了为母的最后一点心力。
年轻时与若虚真心相爱的祝母到顺从丈夫心意阻止女儿恋爱的祝母,其实并没有完全蜕变,她虽身处“祝夫人”的身份,却并未丧失对真爱的同情和善意,面对女兒的同窗之恋和重蹈覆辙,她希望其能享有爱情,实现自己的未竟之志,又从自身的悲惨教训出发,意识到二人不可能有善果,其同情最终让位于现实利益和夫权之威。
(三)冷面无情的士族夫人
祝母选择嫁入祝家,其实就选择了对理想爱情的放弃,对现实社会的屈从,也必然按照世俗的法则生活下去,身上不乏势利、无情、残酷的一面。剧中,从祝母送祝英台到书院求学,到其与梁山伯对峙辩论,无不以“光宗耀祖”“我们祝家”为据,俨然已经达成了对自己“祝夫人”身份的认同。如在梁山伯求亲时讽刺挖苦,为了获知梁祝真相,不惜软禁女儿致其神思恍惚、形容憔悴,酷刑逼供仆人长贵和丫头小灵子,目睹丈夫喝令家丁打伤梁山伯而无动于衷,后又对梁山伯说“你们相识不过半载,很容易放下”。如此,都是一位在东晋士族制度中只重地位、不重真情、恪守纲常礼教、对下品寒门蔑视和无情的上品贵族夫人形象,也可以看出其在是非利益之前,首先考虑的是家族威望,而不是真情的可贵,认为权势重于一切,理想的爱情都将败给残酷的现实。这样的祝母,是失去温情、心灵干涸、无情冷酷的士族牺牲品,和祝父一样不具人情味,满眼是高低贵贱的世俗衡量准则,内心空虚无我。
综上,徐克导演的电影《梁祝》中的祝母,虽非故事女主人公,却是全剧中最为复杂的人物形象,她爱过,恨过,无奈过,绝望过,从轰轰烈烈的爱情追求到行将就木的凋萎人生,从纯真、勇敢、热爱自由到世故、冷漠、维护士族制度,她成了那个社会里纠结、矛盾、半醒半睡的个体。祝英台的爱情经历,从某种意义上延续和重现了祝母单玉婷年轻时的爱情悲剧,女儿的重蹈覆辙决定了祝母对梁祝二人爱情的复杂态度,也使她成为梁祝爱情与世俗冲突的缓冲剂。就结局而言,母女二人,一个选择顺从俗流、放下自我,一个选择执着真爱舍弃生命,其实都是自由爱情不为时代所容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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