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莫之
老姚梦见自己在淘碟。一大堆爵士尖货,那些伟大的鼓吹艺术家,深藏不露的自由斗士,黑皮肤与金色的英文字母放声高歌——然后他醒了。还行,没有变形,他躺在那张本色的藤椅里,还尿颤似的抖了一下。眼角怎么湿了,手摸上去,又是雨珠一颗,仿佛逃逸的乐符。窗外,一支隐形的乐团正在天上大发神经。
嘎吱嘎吱,是门外的木质楼梯在响。这是一栋老式的石库门建筑,为老姚以及数千张唱片提供住宿的是二楼。老姚玩黑胶比较早,十几年前花二三十块钱淘的二手货现在基本上都能卖到三位数,他将自己的大部分收藏向公众开放,门上挂着“无伴奏”的店招,那三个醉醺醺的汉字是由本市的摇滚明星陆晨题写的。此刻,门口来了一个陌生人,他的目光刚刚离开那幅字,正要往屋里进发——满眼的黑胶唱片,使得那把原本握着的折伞迫不及待地要往门沿上靠。雨珠顺着绛红色的伞布往下滴,拖泥带水的黑皮鞋正在入侵。
“是卖黑胶的无伴奏吗?”陌生人欣喜地亮了一嗓子。
“你搞错了,这里不卖黑胶。”老姚低着脑袋对那双黑皮鞋说,仿佛那是什么尖货。
“我看这里写着无伴奏。”
“地方没错,但是功能不对。”在老姚的坚持之下,一阵清风将“无伴奏”定义为私人的音乐沙龙。
“对外开放吗?”陌生人随口问起。从他进屋以来,参观的步伐还没有停过。挺正气的屋子,有20多平方米,多数墙面都被唱片架覆盖了,只在靠窗的位置留了一些民居的迹象,挂着空调,摆了一套音响。藤椅、折叠椅、茶几啊、办公桌什么的,全都失去了家具应有的味道,倒像是柔道馆的道具,随心所欲地填充、摇摆着。
“只对朋友开放,”老姚挪来一把椅子,“不过我们可以坐下来先聊聊。”
陌生人东张张,西望望,还像野兽觅食似的,最后是几排电影原声的专辑让他静了一会儿。他搬了几句从朋友那里听来的话,老姚认为,这些关于“无伴奏”的介绍纯属谣言。“卢恪约我来的,他应该快到了吧。”陌生人不过是回头这么一说,老姚不响了。卢恪这个名字在他身上起了一些波浪,好比在海淘的过程中遇到了心仪的目标。水面不断上涨,已然淹没了他的嘴唇。
“据说这里的唱片都是纯音乐,没有歌词。”
“没有歌词是我收碟的原则,”老姚又活了过来,“别看我们这里有许多古典唱片,但是没有一张是歌剧,连弥撒都没有。”
可是,在功放的上面明明摆着一个例外。
“那是贡品。”老姚如此解释。
“怎么没拆啊!”
“开玩笑,给观音供一个啃过的水果啊?”老姚笑了。误会啊,纯属误会,一切的误会要等到卢恪来了才能解开。可恨的卢恪,那个前著名记者,现在沦落到和老姚一起开网约车的中年糨糊桶,他现身之后还预警似的把大门当木鱼敲,倚墙而站,笑得那么淫邪。他把鞋子脱了,问题是,“无伴奏”并不提供拖鞋。
两天后,“无伴奏”迎来了周六的例行派对。卢恪冷不丁地起了一个高调:“我事先跟他打过招呼,他倒好,对人家不冷不热,就像大闸蟹吐泡泡,一副死腔。”大家也学大闸蟹,把笑声当泡泡那样吐出来。“好好好,”老姚起身招呼,“大闸蟹帮你们买啤酒去。”
在座的都是老姚的朋友,多数都穿着鞋,有几位对他的毛病比较熟悉,有时还像自来水似的在圈内编他的段子。譬如那句:“请你尊重我,就像尊重人有信仰。”搭配他的照片做成表情包。他的信仰就是“无伴奏”不欢迎歌词,仿佛一切基于文字的编织都是革命的叛徒。从实体唱片的层面,肃清的工作被他贯彻得极为彻底,即便有漏网,也是从新朋友的手机里刚刚逃脱,届时,老姚必定会礼貌地迎上去:“麻烦出去接电话。”他从来不把顾客当上帝。他的另一句金句是:“这里没有上帝,只有规矩。”大家惊恐地联想到上帝已死,随后无不表示理解。毕竟,这里是老姚的地盘,大家吃他的,喝他的,听他的唱片,一切似乎变得习惯而自然。如果谁的手机铃声不巧是一首歌,那么在踏入“无伴奏”的领土之前,会像进剧场那样,识相地先把手机调至静音。
“再带包花生米上来。”卢恪向窗外新出现的老姚打手势。梧桐树厚密的叶子遮不住正在横穿G路的老姚,他进了斜对面的烟杂店,因为回头答话时带了脾气,差点绊了一跤。他不喜欢花生米的叫法,让他想起白茅岭、提篮桥之类的地方。这个男人固守着某种传统,跟烟杂店的老板说:“拿包长生果。”对方心领神会,好比情报员接头。还有500毫升的罐装啤酒,不点名,只报数字,像今晚这等规模的派对,一般会提两大塑料袋回来。对此,朋友们颇有微词。有一次,同住G路、在76号开书店的那位仁兄忍不住开了口,他建议老姚网购啤酒,非但省钱,还省力。老姚拒绝了。76号为此跷了两个大拇哥,赞美老姚不像上海人。76号今晚缺席,在五角场摆书摊。整条G路是由老弄堂、老洋房构成的,东躲西藏了七家独立书店,主题不同,店主清一色都是沪漂。他们自组了某个江湖联盟,加上各路外援,每月选一个周末,与那些赏识他们的机构合辦各种名目的文艺市集。老姚和“无伴奏”一直都在受邀之列,始终拒绝参与。
“声音别太响。”说话时老姚刚回到“无伴奏”,他先是掩上房门,再指挥卢恪拉拢窗帘,只差把音响关了,全部藏进柜子里用棉被捂得紧紧的。朋友们笑他电视剧看多了。他们与老姚虽然都是旧相识,在“无伴奏”却是新客。
“太响楼下的老太会报警的。”老姚把酒饮和小食交给卢恪,请他帮着分发。三年前的故事也有分享的必要。当时“无伴奏”应该说是试营业,也是今晚这样的聚会,没放音乐都惊动了派出所。一开始大家完全蒙了,老姚说,屋里安静得就像冷库,一大堆黄鱼带鱼鲳鱼,眼珠子瞪得老大。好在是虚惊一场。“老派”离开时没留下半句话,后来却使出一记回马枪,连珠炮似的报地址,多少号后门几零几,反复确认是后门吗?因为这一带的门牌号有前后之分。
“地址对的,”老姚说,“啥情况啊,警察先生?”
“有人投诉你们扰民。”
听故事的基本上哑了。
“后来他一看我供的这张黑胶,”老姚禁不住拍了大腿一下,得意地指指功放,“马上逢凶化吉。”
“开啥国际玩笑。”
“千真万确啊,”老姚拉响了易拉罐,“人家讲了,也是她的歌迷,就差对她鞠一躬了。”
众人议论,或者说是调查,有谁不是她的歌迷。
“老姚,你进点她的黑胶卖卖蛮好。”
“开啥国际玩笑!”老姚喝口啤酒压压惊,仿佛是神灵遭到亵渎。
“最近是不是生意特别好啊,我看架子上空掉不少。”
“不谈了!不谈了!再下去就要碟荒了。今天早上又收到传票,叫我去机场补税。”老姚抱怨道。他所谓的机场位于迎宾八路,是一个令“海淘客”胆寒的相关部门,通常货物被扣下了,就会收到一封“告客户书”:
尊敬的客户:
一、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海关法》第46、47规定……
“我不晓得你们怎么看我,”老姚讷讷起来,“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做代购的。”理由是这些海淘来的唱片无一例外会被他拆了把玩,短则几周,长则数月,才考虑是否摆进“无伴奏”。在判决之前,新进的唱片全都关押在隔壁的卧室。
“他们是一手代购,你是二手代购。”
整间屋子为了这句话而争鸣。F女士,掌管着一家只卖外版画册的民营书店,她吃花生必要将外面那层红衣剥干净。“去年我们店里也碰着过的,”她嚷嚷道,“讲接到投诉,怀疑我们卖淫秽出版物。”茶几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她,被她擂得砰砰响。“我就拿进货的单子还有发票给他们看,全部都是‘中图’正规渠道。”警报解除了。“无非是两种情况,要么得罪过人,要么就是生意太好,同行眼红了。”女士把店里的生意渲染得极惨。她思来想去,想起了那个因为手脚不干净而被她辞退的小青年。
“那你们的书到底有问题不啦?”
“摄影集呀,你们懂的。”
“生意太好的确是个问题,蓝木头你们还记得吗?”
“那个听死亡金属的?”
“对的,大自鸣钟搬掉之前他就在淘宝卖原版CD,老朋友里,他算是混得比较好的。我跟他也有五六年没碰头了,上个礼拜看演出的时候碰着了,听他讲起被淘宝封店的事情。”
“他的店也被封掉了?”老姚插了一嘴,“我记得他有证的呀。”
“淘宝讲他的证是假的,五年哦,过了五年才讲有问题,但是人家有本事呀,又办了一张。”
“怎么搞定的?”
“不晓得,他不肯讲。”
大家揣测这张证该怎么办,似乎总得先开一家公司,然后以法人的名义去有关部门申报。这个谜一般的话题持续发酵了十几分钟,最后得出了一个臭烘烘的结论——蓝木头的证是假的,或者说是在外地办的。有人为蓝木头预设了一种可能,就像卢恪的前妻那样,后者呢,几年前因为一场官司进了松江的女子监狱。
“还可以,前两日刚刚去看过。”卢恪感谢大家的关心。照他的意思,等前妻刑满释放了,便是他俩复婚的好日子。
这是一个需要勇气的话题,压得大家埋头喝啤酒、剥花生,零食还挺受欢迎的。卢恪后来下楼是因為酒不够喝了,他自己也是想换口气。当晚的聚会持续到凌晨,“无伴奏”没有因此多卖出一张唱片,反倒收进了一堆文物。那位捐赠者将近散局才如释重负。“送给我也没用啊。”老姚回绝道,却还是挑了一张打开:带缺口的碟片离开基座,光线照亮了内圈的编码。大家忘了老姚还有这手绝活,但凡正版CD,他瞄一眼IFPI之后的那串编码就能判断这张CD出自哪条生产线。
“L043,”老姚默念道,“百代公司MFG的老美版啊。”
“我还以为你在看有没有打到歌呢。”捐赠者笑笑说。二十多年前,他还是穷学生,这些被美帝国主义当毒垃圾处理到中国的打口CD都是他从伙食费里抠出来的。“帮帮忙,”他显然心意已决,“摆在我家里只有积灰,在你店里也许还有意义。”
“我家里也有一些老古董,下趟带给你。”
“好了,拿我此地当垃圾桶了。”在让步之前,老姚觉得有些话虽然不中听,但必须讲。他送大家下楼。一伙人全像做贼似的,因为老姚说了,底楼的老太容易惊醒。只有楼梯全然不给面子,嘎吱嘎吱地唱反调,路越往下走越是乌漆麻黑,还有人踢到了铁锅。这一下子,倒像是踩了地雷,浪花般的笑声将他们推到马路上。
夜已深,几只野猫忙着叫春,好些手指正在划手机。有人提议同样是叫网约车,这个钱应该让卢恪和老姚来赚。卢恪今夜是骑共享单车来的,因为来“无伴奏”怎么可能不喝酒。“就算开了也没用啊。”他说现在的系统不像以前,以前司机可以挑三拣四,现在是系统派单。
“哦,对的,老酒吃过了。”
“好了,”老姚领导似的招招手,“大家早点回去,早点休息吧。”此话一出,就连说的人自己都不信。回去之后,还要清扫,还要洗澡,老姚明白,还有一大堆的烦心事正等着他呢。
G路一年四季都是那么幽雅。它是混血的,仿佛东方女性在美国成家,海归之后却习惯蒙着黑纱。这条路又瘦又短,树枝似的斜着往上长,机动车和非机动车都只有一条单车道,或许是因为先天不足,公交车全都对它视而不见。街边的人气还行,开了不少平价的西餐厅、咖啡馆以及面包房,到了周末,老外最喜欢过来吃早午餐,把桌椅都挪到了店门之外。
在一个晴暖的周日,阳光透过枝叶,撞上了老姚卧室的窗帘。整整一天,“无伴奏”的主人都在为海淘的未来而烦恼,除了吃饭就没有出过家门,要等到次日的上午,等早高峰有所缓和,他才专程驾车去机场赎那个新近被扣的包裹。其实只是四张黑胶,金额和体积应该说是毫不起眼,要说特别,就是承担了一定的演习功能,看看当商品数量降到个位数、消费金额控制在100美金以内,海关是否会给他换一盏绿灯。
老姚想起五年前,当时整箱整箱地订购也没见到被扣啊。当然,那时的中美关系要比现在缓和得多。美金对人民币的汇率一度跌到六出头那么一丁点儿,亚马逊美国为了拓展市场,突然化身圣诞老人,推出两美金起步、三天直达中国内地的试水政策。还有一个域名里有三匹骆驼的价格追踪器,给老姚在亚马逊美国淘特价黑胶提供了大量情报。那段日子何其潇洒啊,风风火火了几个月,然后呢,他挂职的报社解散了,亚马逊的新政突然叫停。他用遣散费换了一辆帕萨特,加入了网约车的队伍。“无伴奏”就是那时期在他的脑海里逐步构建起来的——偌大的上海滩,不该连一家像样的唱片店都没有。
好花不常开啊——老姚突然很想听邓丽君。趁着吃红灯,他在手机上选播了那首歌,整个人被开场暖意满满的弦乐包裹起来。每周,大概有四分之一的时间他是在驾驶座上度过的,在“无伴奏”以外的区域,他不会再为音乐设置任何门槛,歌词也不再忌讳,他最喜欢的还是爵士和古典,偶尔也听中亚、西亚、地中海沿岸国家的民族音乐,这类唱片在“无伴奏”设有专柜,是大家眼里的新丝绸之路。
时间成本太高,今天甚至连一个搭顺风车的都没捞到,老姚估算这半天停工的损失,足够等下交税金了。他被一种无力感攫住了,苦于没有更好的进货渠道。要知道,“无伴奏”可是最讲规矩的地方,它的门槛太高了,能进来的音乐,国内基本上不会引进,换言之,过于依赖进口。国内偶尔也会发行几张能让老姚抬一下眼皮子的专辑,几乎都是CD,而CD现在毫无人气。在上周六之前,他已经很久没碰过CD了。
车子停在迎宾八路。鼓足勇气,老姚邁过那扇大门,在咨询台取申报单,笔却远在另一头。还好老姚自带了黑色水笔,填单子的当口,腿脚还惦记着抢号,不光是他,这简直成了老江湖的通病。等待补税的队伍绵延不绝,让人想起某些三甲医院。老姚翻了翻手中的号码,决定先找个座位。墙上挂着许多LED屏幕,提醒叫到号的可以去相关的窗口预检,还用“欢迎光临”四个红字安抚他们的神经。抱怨的声音大多集中在会被征多少税,还要等多久。有些人自称是从周边省市来的。补税为什么要挪到这鬼地方?“远得要死”。说上海话的大多怀念以前在武定路的日子。
“朋友,”坐在隔壁的把脑袋伸过来,“你是不是做代购的啊?”这位男青年见老姚装聋作哑,补充道:“上次也碰到你,真巧。”还问老姚是不是也在淘宝上开店。“没有,我开专车的。”老姚说,扭头想结束这段攀扯。“现在代购不好做啊,”男青年突发感想,“哎,开专车怎么样?”他打听具体的收入,似乎想改行。“还可以,最近有点补贴——”老姚正说着,一位女士推着载满包裹的小车经过。另一边,缴完税等待领件的几乎是全体起立。有人扯了嗓子叫唤:“麻烦,那只箱子是我的,对的,对的,就是那只,轻点,轻点。”
老姚清了清喉咙,一口浓痰吐在纸巾里。
“你试过网上申报吗?”男青年又问。
“每单多收50块,还不一定成功。”老姚说。
“你看我们干脆开个公司吧,专门帮大家申报,再送件上门。”男青年像煞有介事地提议。这完全是一种倒退啊,老姚心里的火气快要炸了,这种事情以前只是转运公司业务范围的一小块,根本不值一提。那时候,老姚经常在北美的网站下单,通常买满99美金就能享受北美地区的包邮,货物免费寄到老姚选用的转运公司,封箱再从美国发往上海。转运要比平价的直邮贵,但是老姚宁愿兜圈子,因为黑胶太娇嫩,外面多包一个纸板箱,就像给开摩托车的加了一身护具。天晓得啊,那些转运公司从上个月起统统跳票,打电话给老姚,说以后包裹入境将由顾客自行报关。简直是晴天霹雳。老姚一想到自己未来要在G路以及机场之间来回折腾,吓得改用直邮。他以为这样,最不济,包裹应该不会被扣。可眼下这单不仅被扣了,所有黑胶,光是封套就有不同程度的折损。鸡飞蛋打已经不足以形容老姚此刻的灰暗心情。整个归途,车上仿佛坐着四个伤骨科病人,容不下其他乘客,好几次吃红灯,老姚拍方向盘,痛下决心,要与海淘划清界限。
下午休息是老姚的临时决定。车子停在离G路不算近的小区。他抱着四位伤残人士,回家的路如此沉重,经过常光顾的那家面馆,他打算先回家安置妥当,再考虑果腹的问题。在淘碟的圈子,像他这样力求完美、对唱片品相吹毛求疵的也被称为“品相王子”。有一次,卢恪忍不住将了他一军:“看你那么宝贝,怎么舍得让别人翻来翻去。”“有啥办法呢?”老姚反问,“平常朋友过来玩,总归要翻要听的,所以每张黑胶要套自封袋,再多备几包湿纸巾喽。”说完,他抽出一张湿纸巾让卢恪擦手。他们刚刚吃过糖炒栗子。
还有别的进货渠道吗?难道以后真要因噎废食?那天下午,老姚身陷藤椅,为这个外交级的难题犯愁。大约3点出头,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随后是房门,吱呀呀被一位秀丽的女子推开。比起老姚,新进来的林辰更像是刚睡醒的模样。她搬一把椅子坐下。“拉窗帘的时候看到你气呼呼地回来。”字句就像一阵烟,从她的嘴里悠悠散开,仿佛她新掏的那支烟已经点燃。“又通宵啦?”老姚转过头来问。见她不吭声,改口道:“稿子写完了?”他一连发射了两枚空炮,决定缓一缓,从地上的塑料袋里翻出一罐啤酒,举到林辰的面前。林辰摇摇头,吐口烟,许久之后思忖道:“楼下的提拉米苏不新鲜,大概是昨天卖剩下的。”茶几上有一本策兰的诗集,她随手翻几页。“98号的,”老姚叨了一句,“昨天喝醉了,想要自杀,说把心爱的诗人托付给我了。”那罐啤酒后来与黑封皮的诗集靠得很近。老姚呆呆地望着碟架上的空位;林辰转向窗外,两棵梧桐树,一前一后,就像绿灰相间的马赛克,模糊了她的家。
那是一年前,林辰从浦东的公寓搬到对面的那户单间。她和G路的绝大多数文化从业者一样没有正职。几家杂志社联合供养她。作为一个“90后”自由撰稿人,她虽然经常拖稿,但对待工作极为热忱,每月总有一两篇文章送印,都是特稿,短的五六千字,长的万余字。或许是因为这项技能,G路的书店联盟赏识她,换句话说,在好些店主的内心,她与“无伴奏”同属G路的文化圈。有人戏称她为“圈花”。他们将她视作自己人还有一个原因,她时常会去各家书店借烟,一次只借四支,多了不要,说是戒烟。很多店主对这种亲昵的行为有自己的理解。她借了一次,又一次,后来,店主们无不表露出某种遗憾,倒不是遗憾对方烟瘾久经考验,而是一些更抽象的情绪,诚如98号的诗人所言:“搞了半天,她也问你们借啊!”
受此打击,诗人不禁吟诵起来:
七天的烟你问七个人借
白日的情意留待深夜抽
皮鞭无情,蜡烛翻脸
无伴奏的冰块爱听迪斯科
那次大会在“无伴奏”可以说是隆重召开。挨批的老姚对于迪斯科的闯入表示抗议,因为电子舞曲的唱片在“无伴奏”所占的比例极小,他也不记得自己为林辰放过这种玩意儿。“修辞,就是一个修辞。”诗人嚷嚷道,吊着脖子喝啤酒。犹如在讲坛上,他振臂一呼:“你不觉得她特别冷艳吗?就是那种会在迪厅像块冰一样坐着的怪物。”老姚不响。群众便继续提审,因为“无伴奏”明明只有酒,而滴酒不沾的林辰却很喜欢过来坐坐。“因为她想戒烟吧,”老姚笑着给出解释,“你们那么热情,她去你们店里待久了,一根接一根嘛,更加戒不掉了。”群众觉得,此话虽然牵强,却不失智慧,老姚的态度还是值得肯定的。他们猜不透林辰的心思,仿佛那是一组气象万千的朦胧诗。大会胜利闭幕,全票通过:林辰是一位真诚的戒烟斗士,证据便是她不挑烟,再烂的牌子都借。据有幸去过她家的诗人透露,在她的书桌上,笔记本电脑旁边的烟灰缸里,躺着许多只抽了几口的香烟,仿佛烧了一半的尸体。
想到这儿,老姚将视线迫降在林辰的脸上。那是他愿意花几个小时去描摹的景物,以至于他最近对画家这个职业有一点嫉妒。女模特儿的烟就快抽完了。老姚觉得自己有必要创造一个话题,便抱怨起新来的黑胶。那些受了外伤的唱片有幸得到林辰的检阅。她看中那套《黑暗骑士》的电影原声,要试听。老姚让她稍等,起身去找剪刀。
真是一门手艺:先用刀尖戳唱片塑封的右下角,将那层透明的薄膜顶起,轻轻地,一点点,顺势,往上划,通常,划到黑胶能够取出就行了,具有防护功能的塑封并不剥离。就在老姚开启这个具有考古趣味的发现之旅的当口,林辰的手机响了,接听之后主要是被电话那头训斥。起初,老姚还会停下手来观察她的脸部变化,等他把新到的四张唱片像厨师对付河豚那样料理干净,用加厚款的自封袋逐一套好,那通电话还在咆哮。其间,林辰也据理力争,态度却很谦和。
“又被骂了。”挂断电话后她如此自嘲。
“稿子没给人家确认过吧。”老姚说。
“这个案子我整整跟了两个月,一开始我很同情受害者的家属,后来去了被告家里,慢慢地,怎么说呢,很多想法就变了。”
“正常的,当记者注定就要挨骂,不管你是揭露还是掩盖,以前卢恪就是啊,总是挨骂。”
“他比较特别。”林辰纠正道。
“是啊,他比较特别,他根本不在乎。”
林辰不响。
“要不要试试巴黎水兑橙汁?”老姚提议。他见林辰没有拒绝,便去隔壁的冰箱取。只穿了棉袜的脚丫子在门口钻进一双灰扑扑的拖鞋,啪嗒啪嗒地消失了。那个下午后来给林辰的回忆是淡淡的橙色,泛着气泡,峰峦叠嶂的弦乐与电子音波。没有唱机的她执意要买下那套电影原声。像她这样买了也不听的顾客如今是层出不穷,经常搞得老姚没有兴趣赚钱。他总觉得朋友们的这种行为包含了对他的接济,结果呢,把一件原本可以留住指纹的宝物降格到只能吸引目光。这种意识形态的冲突同样在他和G路的书店联盟之间涌动。联盟的高调让老姚有一种阳光在屋内颤抖的感觉。“无伴奏”的朝向不好,天气不论多么明媚,也只有一两个小时的日照。那些光束穿过疏密不定的树叶,被斑驳的木头地板斜斜地拉长,有时候,复杂的光影现象会爬上靠窗的碟架,仿佛是要占领、填塞那一大片的空白。
先停一阵子吧。中美贸易戰尚且打打停停呢,老姚觉得等贸易战翻篇了,海淘的春天也会重现。他抱着这样的信念守护着“无伴奏”,迟迟不见春天,倒是气象学的春天,还有黑胶的春天,跑过来敲门,从“无伴奏”带走了许多黑胶,留下更多的CD。把不要的CD捐给老姚俨然成了朋友圈的一种时髦,就像黑胶回潮。还有人给“无伴奏”搬来了DVD、VCD、LD、录像带,诸如此类,老姚的态度是一律拒收。他只收留正版音乐,经过严格的审查与分类,CD里的那些良民成了空碟架的临时填充物,其余的统统堆在门口,日积月累,蓬头垢面,几乎每天都会招人白眼:“什么情况?”
“等待被领养的猫猫狗狗,免费的。”老姚乐于请大家挑挑看,等爱心人士挑完,不论结果,他都会献上一张湿纸巾。
“不行啦,有点晕。”今晚的这位仁兄挑完之后用手背搓揉额头。他不要湿纸巾,改问洗手间在哪里。老姚指了方向。于是,男士退到门外,顺着逼仄、昏暗的过道,吱呀呀推开一扇小门。里面不足4平方米,台盆跟抽水马桶挤得很紧,旁边是浴缸,堆了一些洁具。出卫生间,瞄到右边的房门漏出一扇光,男士寻过去,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无伴奏”,唱片和书构成了空间的主体,单人床靠墙,周围贴满了泛黄的乐队海报。
“好怀旧啊。”男士回来后与老姚说起早年去曲阜路淘碟,通常就是蹲在地上挑,一晃20多年。他留意到那位新结识的女记者听得相当投入,便欢喜地改说普通话:“刚才翻到U2的那张Pop,我还特地把内页抽出来验了一下,水货就是这点好。”
“你不说我都忘了。”说话时老姚找来一支黑色的记号笔,随后便是斩草除根。林辰看不懂了,好端端的唱片内页,外国人已经在上面打了一道口子,现在中国人还要涂掉一行字。男士愿意给出答案。在解答的过程中,他忍不住要向身后的DJ抱怨:“你放的什么啊,那么吵。”
“别理他,”林辰说,“他这是老毛病犯了,他放那张噪音说明我们聊的他不想听。”
“什么?噪音?这张Machine Gun可是德国自由爵士的名盘。”
“明明就是噪音,小妹妹,你说对不对?”男士打趣道。偏偏老姚纠缠不清,要将爵士乐的真谛一辩到底,还埋怨林辰怎么今天晚上话那么多。气氛火爆,客人们没有留意到卢恪来了,直到老姚跟后者打招呼。
店主笑眯眯地帮着介绍:卢恪以及他前妻的事迹基本上属于一点就通;男士以前在静安别墅开过一家摇滚乐主题的咖啡馆。“久仰啊。”男士追星似的向卢恪伸出右手,还问了好些不该问的。基本上,那些知道卢恪而不认识他的人,第一次见到本尊都会问那些事情。卢恪并不介意,只是不太能够接受那个盛传于江湖的殉道者形象。他对自己的近况还比较满意:像爱跑健身房的人那样每天在私家汽车里开满八个小时,夜里来“无伴奏”喝酒;听一些拒绝交响的古典音乐;读又臭又长的翻译小说。他明言自己已经彻底报废,说时指着林辰:“这才是希望啊。”然后从老姚手里接过一听啤酒,开环后往自己的喉咙里灌。“对我来讲,”他改说上海话,“此地就是酒吧呀。”老姚冷冷地接了一句:“真要是酒吧倒好了。”男士附和道:“还是黑胶主题的特色酒吧。”
“最大的特色就是躲在防空洞里面。”
老姚被卢恪逗得开怀大笑。男士却是万千感慨流入他那家枉死了多年的咖啡馆。他说:“要不是静安别墅被一锅端了,里面八九十家店,也是一个很好的社区活化标本。”
“太高调了。”老姚像是在自言自语。
“老姚只打游击,看到我们这种在正面战场的,心里恨啊!”
“胡说八道。我恨啥?这条马路上那么多急先锋,我啥时候讲过他们?倒是他们,三天两头要帮我汰脑子。”
“那是人家喜欢热闹呀,”男士笑了笑,转而对林辰说,“开店就是这样,就是要热闹,像我那家咖啡馆就超级成功,至少成就了三对夫妻。”
林辰哦了一声:“还有这种操作啊?”
最初是E来咖啡馆玩,偶遇老姚的学妹F,半年以后两位大龄文青结婚了。“还有两对老姚应该不认识。”男士说。老姚没想到F的婚事是这样促成的。“两个人开心啊,”男士笑盈盈地接过话匣子,“第二次碰头就眉来眼去,第三次就好上了,后来求婚还是在我店里,众目睽睽,单膝下跪,大捧玫瑰花,一克拉的钻戒。”
“然后呢?”林辰问。
“通宵开party,隔壁老阿姨打110。”
“太高调了。”
“最热闹的还是世博那年,我记得是秋天,一开始《申江服务导报》来找我,我有一个朋友在里面当记者,要做静安别墅的专题,然后全上海的报纸杂志集体出动,”男士掰手指数了起来,“还有‘星尚’频道的几档美食节目,统统都来采访过,我好比是静安别墅的公关经理,专门负责接待媒体。”
“罪魁祸首啊。”老姚说。
“明明是义工,”男士纠正道,“没有一家媒体是我请来的。”接着他问卢恪,是否接受委约创作。
“我都是暗中调查。”卢恪说。
“你听听。”男士激动地转向老姚,讨要说法。没有说法。于是,他随即变脸:“不过我还是非常佩服老姚的。”他说认识老姚已经20多年了,当初吃唱片这碗饭的人多如牛毛,老姚是极少数还在坚守的。“简直就像‘非遗’传人一样。”不过,让男士纳闷的是,为什么老姚时至今日还是单身,他说完又补了一句:“照道理,你店里应该也有不少桃花运吧?”
老姚不响。卢恪挺身而出,与其说是提油救火,倒不如说是点燃了迎亲的鞭炮。男士呢,捧著更多的礼花加入,一桶一桶的猛料如同小时候玩的“高升”,捏在手里燃放,要将“无伴奏”的房顶炸穿。
“之前觉得你长得像日本人,原来你是新疆人啊。”林辰这样调侃老姚,还一本正经地宣布,要为他写一篇特稿。
“去去去,”老姚呛说了一句,“添什么乱啊!”
可是,那辆载满往事的绿皮火车已经失控了,正从夜幕下的上海站奔赴激情燃烧的阿克苏地区。卢恪还学铁道游击队搞突袭,引得男士发出“什么”“还有这种事情”的惊呼。他们聊到深夜,中间,卢恪问林辰喝不喝啤酒,林辰一反常态地干掉了两罐。
次日并非周末。老姚下午开工之前还挺不放心的,多瞄了几眼林辰家的窗户,只看见花格子的窗帘微微抖动。大概是晚上7点,老姚在常去的面馆吃饭,双浇葱油拌面配牛肉汤,后来,手机突然抽风似的吵个不停。
——写了个小样,请你过目。
微信的对话框里,林辰接着传过来一个word文件,题为“朋克异乡人”。老姚迟疑之后才敢点开:
老姚是我的邻居,直到昨天夜里我才知道他其实还是我的学长,比我大二十一届的上古人物。他那届出了不少精英,在市府、报业集团以及电视台担任要职。再往上一届,最有名的莫过于J先生。J先生现在我们管他叫大亨,他是老姚的音乐启蒙人,某种程度上,后者会有今天,他多少要负一些责任。
碟贩子?做代购的?网约车司机?我不知道如何界定老姚的身份!这种模模糊糊的生活状态他已经习惯了。1988年,他从阿克苏地区考到上海。在同学眼里,他是异乡漂泊的“新疆人”,正如他父亲在新疆的时候,总是顶着“上海人”的帽子。他父亲生于民国,中学毕业后被派往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据说,从1963年至1966年,援疆的上海知青不止十万人,70年代末,得益于返乡政策,他们之中有一万多人如愿回家。
可是他父亲一直没回来。他深受父亲的影响,考到上海以后就没怎么回过新疆。家啊,故乡啊,一切尽在似是而非的气氛中崩塌,到他的爷爷奶奶过世以后,上海与他的血缘关系基本上就算断了,后来是父母过世,涉及新疆的那一页自此翻篇。只有一个弟弟,在北疆当官的弟弟,过年才想到通电话,总念着让老姚过去住一阵子,要杀羊娃子招待。
“你弟弟也会说上海话吗?”
“应该还听得懂吧。我爸在家里喜欢说上海话,但是我们一般都开普通话。”
“你为什么讲得那么好?”
“我啊,我是在‘中图’弄堂里混出来的。”
老姚所说的“中图”即中国图书进出口公司,当时位于延安中路茂名北路口,属于卢湾区,不过,街对面便是静安区,离他爷爷家很近。每到周六,他会回爷爷家住一个晚上。
他成为一个狂热的乐迷纯属巧合。入校之初,他的英语水平拖在班里的末尾,只是为了学好外语,他预备买一台随身听。母校以前的中央食堂,门口那条路有50多米长,两边都是海报栏,贴满了各种信息。某日,他见到一条小广告,转让二手的爱华随身听,要价50元,下面写明宿舍号码。他和J师兄由此结缘,师兄见他买大件居然不还价,送给他一盘磁带——达明一派的《石头记》。专辑是用上海牌的空白磁带翻录
的,黑白复印的封面,不含歌词,时称
“拷带”,而倒卖者被称为“拷兄”。
退出文档,老姚回到对话框,也许是第一次对林辰动了肝火。
——知道不好办,我还特地换了文体,真不行吗?
林辰加了一个讨饶的表情。她保证文章未经许可绝不发布。
——谢谢。
——我喜欢这个选题,希望有一天能发表。
老姚的手停在手机上。屏幕里,“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一再闪烁。碗里的拌面还有不少,油腻腻地僵成一团,像高温处理后的黑胶粒料,等候压成唱片。他的人生何尝不是如此。长期以来,他对学历、工作这些隐私是含糊处理的。
隔天傍晚,林辰在“无伴奏”逮到了独处的老姚,甜蜜蜜地改了称呼:“学长,我们聊聊?”
老姚只有一个条件——禁止录音或摄像。
“学长,那我做点笔记总可以吧。”她急着在屋内尋找纸和笔,另一边,藤椅里的老姚已经驶上了回忆的高速公路:“拷兄我没做过,主要是当时没那个条件,一台夏普三七的双卡机器要两千多呢,而我当时一个月的生活费才40块钱……”
盛夏的窗外,埋伏着茂密的树梢。门窗全都关拢了,一匹半的挂壁式空调呜呜呜地连续工作。这样的封闭式闲聊,在短暂的一周内接连发生,可实际能聊的时间并不多。卢恪除外,一旦混入闲杂人等,连通老姚记忆的那个开关就会啪嗒一下跳闸。而林辰也很识相,装模作样地再坐几分钟,随后回家,继续编写老姚的传奇故事。最初就像是在写日记,随着林辰真正意识到发表的巨大难度,它变成了周记,再后来,一个月都未必能够成篇。它们全都以随笔的形式保存在她的MacBook。每一次完稿,她都会迫不及待地传给老姚,后者呢,怀着激动的心情,在“第一个读者”还是“唯一的读者”这道单选题里自寻烦恼。
以下是随笔中的一篇:
大学的第一个暑假快到了。老姚打算留在上海。他在长途电话里表达了笨鸟先飞的强烈决心,要把英语的听说能力往上提。他的父亲,勉勉强强地接受了这个理由,还是非常担心。社会上那么乱,对于父母的叮嘱,他满口答应了,基本上也在贯彻执行。
凡事都有例外。某天晚上,J师兄愣生生地摸到老姚爷爷的家里,神色略显慌张,手里捧着一箱拷带——这些东西后来在床底下躲了几个月。事情的起因发生在几小时之前,拷兄A在老姚的眼皮子底下被抓了。老姚运气特别好,只是碰巧撞见了这一幕。他像往常那样敲门,替他开门的却换了模样。“来听音乐的。”老姚满不在乎地这样应对。屋内,一把手铐让拷兄A的脸有点扭曲,絮絮叨叨地讨要说法,还有那双眼睛,苍蝇似的盯着老姚。
怎么说呢,老姚此行的确是来听音乐的,买几盘拷带,尤其是那些外国的摇滚乐队,能够改善他的英文水平。还有就是《驿动的心》。市面上的姜育恒专辑独缺这个品种,但是J师兄手上有一盘;“拷兄”A有达明一派的新专辑《意难平》,据说是当海员的亲戚刚从香港代购的。资源互换,一开始是这样设想的,现在铁定是黄了。
两周后,老姚出门帮爷爷打八两加饭酒,心里实在痒痒,绕路走到“中图”附近,发现“拷兄”A正在弄堂里举着啤酒瓶“吹喇叭”呢。进去一趟还是有效果的,知道收敛了,没有再大鸣大放地摆地摊,磁带全都藏在黑色挎包里面。
“他们拿出两盘磁带,别的统统不管,就盯牢这两盘问,问哪里搞来的,是不是从小方那里流出来?”“拷兄”A吹嘘道,“我讲不晓得,时间久了,真的想不起来了……我们这种人啊,硬当得要死,千错万错,对不起朋友的事情不做。”
可是小方仍旧被判了两年。当年,涉案的“拷兄”有好几十人,绝大多数都进去过,但是出于人性化操作,降低社会不良影响,最后坐牢的只有两个人,他们不巧都是单身汉。
应该歌颂婚姻,老姚有时候会在心底默念,尽管时至今日他还是一个单身汉。婚姻无疑是神的赐福,是一次救赎——讲这话的时候,最好别让卢恪听见。“去死。”否则他会这样回应。敢作敢当是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一贯的作风,他总是说:“有什么事情应该冲着我来。”可是,因为他不幸已婚,在仇人眼里,就多了发挥的余地。
“叫我渣男吧。”有那么一段时间,这简直成了卢恪的口头禅。自从前妻锒铛入狱,他就把自己活成了“无伴奏”的一件展品,一张蓝调唱片,足以代表长三角Blues的领先水平。他失业了,更憋屈的是,下一份工作遥遥无期。除了在“无伴奏”陪陪酒,听一些唱片,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老姚做点什么。
“开始你的演奏。”他渐渐学会了起哄。那次,他和老姚喝嗨了,在一阵次中音萨克斯的咆哮声中,老姚嘲讽起了菲利普·拉金。老姚说诗人拉金徒有爵士乐鉴赏家的美名,其实并不怎么懂爵士——拉金不愿去现场看演出,只听唱片,就像是一只鸵鸟,一头扎进舞曲(swing),无视爵士乐现代化已是大势所趋……老姚越吹越起劲,甚至戏仿起了拉金的名言:“对我们这些中国乐迷来说,能幸存下来的西洋音乐——实事求是地讲——只是一些唱片。”最近,老姚时常会想起这句酒后狂言,责备自己肤浅、盲目乐观,因为幸存的问题并不单单是针对西洋音乐。越来越多的年轻朋友为此而忧伤:他们喜欢的华语歌手从流量媒体平台走失了,他们向“无伴奏”求助,仿佛这里不光可以贴寻人启事,还卖还魂丹。
怎么可能?要知道,“无伴奏”可是最讲规矩的地方。
可也不能只是因为违规,就把他们全都轰走吧?老姚心软了,惊讶于自己的转变。也许是被进货的重重阻碍给吓的,对顾客的态度怎么也硬不起来。像是昨天那位,一口气从“无伴奏”卷走了20多张70年代的西德版ECM。老姚历来就讨厌这种人,好像真把这里当成唱片店了。你为什么要买那么多?你不喝酒吗?就不能多坐一会儿吗?咱们好好聊聊——这一大堆诉求相互撞车,堵了老姚的嘴,最后随着咕噜一声,化为喉结的一组动作。
曙光总会有的。不过那是上周的事情,需要把镜头往回推。首先出现的是L先生,正喝着啤酒用普通话跟老姚闲扯。L先生是“无伴奏”的常客,每个月至少来一回,他在市图书馆工作,音乐口味与老姚背道而驰,但是在海淘黑胶这块,彼此有不少共同语言。“邮寄没问题啊,我就是寄丢过几次。”他无法理解老姚的烦恼。老姚冷笑道:“问题大了,现在不光是经常被扣,清关好像还动用了什么秘密武器。”说完从手机翻出几条喊冤抱屈的朋友圈请L先生过目,是外地碟友遇到的灵异事件,黑胶从美国寄到中国,就像一份纸盒装的比萨从开了高火的微波炉里走了一遭,封套看着完好无损,拆开吓死老百姓,碟弯了,两面的音轨全部融化了。“你听,”老姚把视频的音量调大,“上机之后只剩下这吱吱的声音。”
“哎,磁带消音不就是这样吗?”
“现在圈子里都很担心,就怕是被专门针对了。”
“谣言吧,”L先生说,“我以前也遇到过碟是弯的。”
“弯是因为冷却时间不足,是挺常见的,可即使是弯的,听还是可以听的,你有见过这种被消音的黑胶吗?”
L先生不响,喝啤酒。
“最早发声音的是武汉朋友,损失虽然很大,人还比较冷静,一开始怀疑是生产瑕疵,但是瑕疵这种事情就像买彩票中奖,不同厂牌不同年份的货,不可能每一张都中奖啊。想来想去,只能往那个方向去想。”
“偶发事件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
“不是偶发事件,后来广州、成都、天津也有人中招的。现在的情况就是忽好忽坏,搞得大家非常纠结。要是每单都中招反倒好办了,那就干脆把海淘停了,你说呢?”
“我觉得是误伤,也许是什么新的检测设备,用到微波之类的。”
“天晓得,”老姚说,“好在上海还没发生,上海就是扣得厉害,一扣嘛就要去机场补税了,远得要死。”
“嘿,我怎么从来没被扣过啊?”细想之后,L先生哦了一声,“大概我们单位属于绿色通道吧。”随后,正如古人所言,达则兼济天下,奈何明月照沟渠。老姚推辞说要避风头,还说自己下单时比蚂蚁搬家还要恐怖,就怕到时候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你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跟我说,我不怕麻烦的。”
“那么仗义啊?”
“废话,要不是把你当兄弟,我哪有脸过来啊?老卢,你说是不是?”L先生将喝干了的易拉罐捏成异形,使之成为茶几上的一座新建筑。卢恪仍旧不响,光顾着对老姚傻笑。L先生不理解笑点在哪里,他低下头,从塑料袋里又取了一罐啤酒。“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他告诉老姚,“这里虽然没有我听的东西,但我是真喜欢这里,所以有压力,总不能老是白吃白喝吧。”
“我懂,”老姚微笑道,“不止你一个人这样讲过,说喜欢这里,但是不好意思常来。”他提这事儿可没打算向那些脸皮薄的人妥协。他只是觉得年纪大了,更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好像我们又活回过去了,真的,我最近经常梦到30年前。”他发出一阵冷笑。随后问L先生:“你说我们会不会又回到只能听盗版的时代?”他最近时常在与朋友的谈话中突发喟嘆,说想起以前困难的日子,还在梦里遇见了一些久未谋面的师友。回望贫瘠的岁月,他躲不开一束光,他从舞台的边角走向中央。那个舞台是他在大二时参加的由某音乐杂志办的歌迷会。
那时,他的英文水平已经大为精进。歌迷会有内部印行的小册子,上面登的乐坛动态主要是从国外杂志上扒的,他有幸参与到这方面的工作。D编辑赏识他,又给他在正刊谋了一个专栏,为欧美的摇滚巨星编译小传。绝大多数的传主以今日的眼光来看都是最不需要介绍的,但在当时,他们完全超出了老姚的聆听经验,是一种梦游仙境的文字幻想。他明白,当他盲人摸象那般译介的时候,整个国家的摇滚乐迷都在引颈企盼。他如同高空跳水选手那样一头扎了进去,稿费还在其次——稿费后来都被他兑换成了空白磁带——他庆幸自己跻身了特权阶级,可以借助编辑部接触到港台报纸和外国杂志。有些音乐杂志,如果不是编辑部去“中图”点了名要订阅,日后也不会出现在可供订阅的名单之列。譬如美国的《滚石》《公告牌》,这两本奢侈品他之前只是托J师兄的福开过一次洋荤。J师兄有一个在联谊大厦上班的亲戚,极偶然的机会,J师兄去大厦串门,发现楼道的垃圾桶里藏着宝贝。先是看到《华尔街日报》,那一刻真是眼冒绿光。然后翻出《纽约客》《朝日新闻》。顺藤摸瓜,把大厦28个楼层的垃圾桶都过滤了一遍,滤下来的收获足够在周日的文庙书市摆书报摊了。不仅是外刊,还有各种繁体字印的报纸。细想一下不难解释,因为联谊大厦是上海对外开放后的第一幢现代化办公楼,自1985年落成以来吸引了大量的外商来此开设驻沪或者驻华的办事处。有老外落脚的地方就会抖落洋垃圾,正如上海那些涉外的高级宾馆,保洁员打扫房间的时候也能理出不少游客丢弃的、外面买不到的读物,有些后来流入了文庙的二手市场,像《东方日报》《明报》还能拆分了卖,老姚经常花一毛钱收报纸的文娱版。加上联谊大厦的渠道,老姚感觉自己在眺望外国音乐资讯的时候不那么痛苦了,可还是一个有什么吃什么的被动状态,要等到进了编辑部,才有那个待遇去饭店点菜。
“还有啥好的杂志,你开单子,我托人去订。”
老姚总也忘不了D编辑对他讲的这句话,讲的时候笑容可掬。也只有D编辑还愿意这样同他说话。编辑部的其他人很快就被这个神神道道的年轻人得罪光了。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编辑部每天都要接待一大堆,每一位都像朝圣似的摸进位于徐汇区的这栋老洋房,言必称忠实读者,兜里揣着几盘进口的空白磁带,看到叫得出名字的老师就贴上去,表达敬意,然后要求拷点什么,一边讲一边往脸上挤出点笑容,因为老师都说了:“太忙。”明摆着是托词,被拒绝的还要把磁带留下。老姚倒不至于那么猥琐,他是不卑不亢地把一大盒(每盒10盘)空白磁带摆在老师面前,盒里夹着一张条子,就像给厨师开的菜单。“拜托了,拜托了。”然后像日本人那样深深鞠一躬。老师们恨不得也向他回礼:“太忙了,太忙了。”人家确实很忙,忙得不禁要问:“懂音乐、英语好的人并不缺啊,为什么非要找这个家伙?”不久之后,老姚可以说是如愿以偿,他被调去了一个经常要拷带子的地方。D编辑有一个朋友在一档介绍欧美流行音乐的广播节目里担任DJ,他倒是缺一个实习生,帮忙拷拷带子,翻译一些资料。
“我特别珍惜在杂志社实习的日子,”老姚告诉林辰,“就是时间太短了。”所以当他筹建“无伴奏”的时候,他试图还原当年编辑部的那一抹夜色。当年的编辑部主任留着不太长、但是比头发长的胡子,不爱搭理老姚,却被老姚视为媒体偶像。偶像不爱回家,下班之后喜欢开电话会议,与外地作者聊选题,聊到公交车停运了,便在单位打地铺。久而久之,编辑部等同于第二个家,而偶像在文艺界、媒体圈的朋友们,加上D编辑的大学同学(不少是诗人、小说家),经常又把这个临时住宅改造成闹哄哄的音乐沙龙。这样的聚会,老姚只参与过一回,那是1990年的夏天,放肆的谈笑声如同黑胶唱片的纹路被镌刻了下来,与此同时,还有大家喝的那些冰啤酒。
当年一起实习的还有一位陆姓青年,本科念心理学,最大特点是能忍,一直没有离开媒体圈,现在是某个拥有百万粉丝的公众号的创始人。老姚是真没想到,昨天夜里居然接到他的电话,说要来“无伴奏”取取经。“陆总要来嘛总归是欢迎的。”老姚调侃道。电话那头说把老卢也叫上,他与卢恪在报业集团共过事,也是许久不见。
老友在“无伴奏”重聚,陆总说起初遇老姚时的情景,感叹30年就这样没了,而老姚在这30年里居然寸步没有离开唱片业,这种边防战士的固守精神让他无比敬佩。“又帮我戴高帽子,”老姚说,“30年太夸张了,我真正开始卖唱片是毕业以后了,这你应该晓得的。”陆总说不知道。老姚只好把前天跟林辰讲的内容再说一遍。
那是1992年,有人赞助路费,请老姚当参谋,去广东的沿海村落批发打口磁带。金主原本在老姚的母校里就是摆摊卖这个的,对老姚的业务水平绝对放心,认定这次下去一定能挑出大量的尖货。那哥们儿当时急着赚一笔钱,然后去西藏。长头发的他,喜欢穿皮衣皮裤,加上3527的军靴,这身打扮摆在当年的校园里很快就能对号入座,但是真到了下面,情况就不一样了。
“打口磁带有吗?”金主坚定地以为,目标是可以靠嘴巴来达成的。他问的时候,右手化身为一把残暴的电锯,仿佛空气里弥漫着磁带,正在遭受酷刑。老姚摇摇头,跟在后面。在一个料厂模样的垃圾站附近,心仪的答案带他们走进一栋破房子,上到二楼,屋内还挺乱的,摆满了各种女性内衣。
“你们坐一会儿。”店家递了一个眼色。
然后来了七个大块头。
“你们今天不要走了,你们不是要这个吗?”店家恶狠狠地比画起某个下流手势,“你们就是要黄色的东西嘛。”还恐吓老姚。“你可以试试看,我是地头蛇,你们走不出去的。”
当年的老姚血气比较足。他估摸着,这意思应该是要放点血啊。大不了买点内衣再走。但是他不是金主,身上没什么钱,随身只带了一只黑色皮包,里面有一把别致、小巧的水果刀。他摆出一副义无反顾、要从包里掏家伙的姿势,还说:“来呀,我们外面还有人。”
“我这样一喊嘛,那个老兄也起哄了,”老姚为陆总模仿北方口音,“‘对,我们还有人。’人家一看苗头不对,开始放软话。”
“了不起啊,所以我一直讲嘛,你是上海滩的打口泰斗。”
“泰斗都出来了,要么巧克力哈斗。”
“即便是哈斗也是凯司令的哈斗,司令一级的。”
老姚不响。
“想想也是,”陆总接着说,“当年淮海路、福州路、文庙、音乐学院门口到处都是卖打口的地摊,马路上的音像店比书店还多,现在呢,眼睛一眨,只剩老姚你一个人了。”
老姚不响。一旁正在吃蛋糕的卢恪笑得直咳嗽。就这样聊了大半个小时,陆总终于切入正题,说打算开一家书店。“最讨厌书店了。”老姚完全不留情面。他说现在上海的书店是越开越多,越来越假。他质问陆总:“为啥现在一提到书店就特别来劲,好像是精神文明建设的重中之重,那么唱片店呢?”被问的人也急了:“你这个脾气啊,一点也没改。”然后为自己辩护,说自己话还没讲完呢,说这叫曲线救国。“书店只是做做样子,其实是个唱片店。”因为不管是区政府,还是房地产开发商,现在都给书店开了绿色通道。“房租补贴你懂的呀。”陆总计划把音乐书店开在虹口区,因为那里有一个音乐谷,各种优惠政策。他还知道,书店如果替街道啊社区啊多承担一些宣传任务,还有其他好处。
“这跟我有啥关系啊?”老姚忍不住插了一句。
“我想,等唱片店开了,请你来当店长。”
“那你打算卖点啥?”
“现在中唱上海,还有广州的星外星都开始出黑胶了,我们可以代销呀,再摆一点国内的引进版CD。”
“然后呢?”
“国内出的音乐类图书,还有就是卖咖啡,卖蛋糕,不就是这点套路——”
老姚伸手打断,说自己自由散漫惯了,这种正经书店哪像家里可以随便一躺,脚一跷,啤酒喝喝,与大家吹吹牛。他倒是更在意为什么自己会被选中?
“我听人家讲,你这里快开不下去了。”
“胡说八道,完全是胡说八道。”老姚的声音都变得认不出了。许久之后,他承认进货上确实碰到点困难。说完,一阵酸楚涌了上来。“谢谢你,”他改叫对方老陆,“真的,心领了。”
老陆在“无伴奏”坐了不足一小时。来之前,他还订了一个方形蛋糕——四人份的蓝莓拿破仑,比客人晚到了一刻钟。这加重了老姚的挫败感,因为他提议晚上一道吃饭被老陆以还有公事为由拒绝了。茶几上,蛋糕剩下一半,后来进了冰箱。老姚和卢恪一致决定,要把这道不太甜的点心留给林辰。
想象她坐在掛帘子的窗前,桌上有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
卢恪又多坐了一会儿,离开时说晚上不过来了。老姚没有意见,起身放了一张巴赫的无伴奏组曲。音量调得比平时要响,大提琴把整间屋子几乎烘出了松香的气味。12寸的唱片封套像娃娃似的贴在他的怀里,他舒服地躺在藤椅里,脚搁在茶几上。未来的几个月内,他对这种姿势、这种生活方式的依赖会更强烈。
“无伴奏”今天晚上大概会比较冷清。书店联盟本周末在静安区要办一个市集,好像是他们“介入”系列的第二十三次活动。活动越来越频密,花样不断翻新,据说今晚有一场特别的秀,诗人和某旅沪的德国声音艺术家合演一个行为作品。G路的书店老板们从中午就忙着搬箱子。照例,当日营业额最高的摊主要给大家送上福利。无非是喝酒啊吃夜宵什么的,老姚寻思。
他后来去老地方吃了一碗面。回程,习惯性地走进烟杂店,出来时提着几罐啤酒。方才他用支付宝付款,微信却生猛地跳了出来,一连好几条,让他迷了神,过马路,在弄堂口的梧桐树旁边,踩到什么东西,滑了一大跤。劈叉的姿势如果在空中绝对是一记高难度的飞腿动作,挨踢的不是空气,而是又粗又壮的树根。易拉罐叮叮咚咚地在一旁围观。有路人过来关心。“还可以。”他试着转转脚踝,酸痛极了。总算连人带啤酒跳回了“无伴奏”。啤酒全部破相,手机居然没事。又过了十几分钟,他疼得站不直了。他没有林辰的手机号码,只好在微信上求助。
——在家吗,我脚好像骨折了,能送我去医院吗?
——什么情况?
——摔了一跤,就是被你害的,你赶紧过来,我在叫车。
——叫老卢了吗?
过了一会儿,林辰又加了一句。
——我可扶不动你,你先别叫车,我正通知他呢。
急诊的骨伤科意外地挤满了人。有的刚打完石膏,有的一瘸一拐地拿着X光报告回来复诊,有的胳膊吊着,看到门外的LED屏幕跳出自己的名字,理所当然地挤了进来。老姚坐在还算洁白的病床上,无奈地充当观众,他在等一条宽松裤,也许是一条七分裤,或者平角裤。据医生介绍,在医院的斜对面有一家提供相关服务的小店。今天真是不巧,老姚不巧穿了一条修身的长裤,不巧碰到一个左臂打着绷带的值班医生。那个胖乎乎的年轻人,老姚甚至有点同情他,因为就在自己坐的地方,旁边还摆着一盒吃了一半的麦当劳汉堡。
“你这条裤子还挺好的,你确定要剪掉?”胖医生举着剪刀问老姚。老姚不理解为什么非得剪掉,等到他的意识和智商突然战胜了疼痛,恢复正常,林辰和卢恪全都抢着要去对面跑一趟。最后留守看护的是林辰,在她身上,一种职业病纵容她玩忽职守。她简直是在采访啊——那位UPS的快递员,常年跑楼梯,他的右脚拇指有陈旧性的骨裂;那对开餐饮店的夫妻,老公感叹请小工的钱是没法省了,回去之后打算老婆改当收银;还有一位老阿姨,伤得可一点都不比老姚轻,她与知青时代的“插兄插妹”在淀山湖的农家乐吃“六月黄”,脚在湖边别了一下,居然能忍到现在。
“好吧,她比我硬气。”老姚服了软。靠着一对可伸缩的铝合金拐杖,然后是卢恪的车,他终于离开了医院。发生在那天晚上的故事,刨除林辰的随笔,后来他需要不断地与过来探视的朋友复述,就像偶尔乘一趟地铁,结果在换乘的过道被警察拦住,要求出示身份证。
三个人狼狈不堪地回到了“无伴奏”。都九点半了,那半个蛋糕仍旧在冰箱里守着。林辰说她不想吃,要回去赶稿子。“说不定你写着写着就有胃口了。”老姚建议她把蛋糕带走。林辰想起今天忙得都忘了借烟,当务之急是先买一包烟。“肯定又要熬通宵了。”她下楼前还回身关照老姚,有情况随时发微信。“你写你的稿。”卢恪让她放心,有他在。老姚不响,惨兮兮地瘫在藤椅里,把目光从门口移到碟架上的那些空位。他长叹一声,差使老卢赶紧递一罐啤酒。掰开拉环,烦心事一件件就像气泡那样涌上来。他当着卢恪的面发牢骚。卢恪安抚道:“要不我去跟他谈谈。”为此带了任务下楼。烟杂店的老板一听说老姚的伤势还挺关切的,可等他搞清楚卢恪的来意,竟不高兴了。“听我讲。”当即摸出手机为卢恪示范。原来这家烟杂店早就入驻了某订餐平台。“你让我送,还不如叫骑手帮帮忙。”就这样,顽固派老姚不改变也不行了。
骑手们多么希望每个客户都像老姚这样,从取件到派件,中间只是过条马路,爬爬楼梯。也许是太轻松了,他们把楼梯登出很大的动静,好像都在参加东方明珠的元旦登高比赛。“麻烦给个好评。”有些骑手会提这样的请求。老姚哦一声:“对了,麻烦你,下楼的时候帮我把这两包垃圾丢了。”他挣扎着挪挪身子,那条上了石膏的伤腿还倔强地跷着呢。“这包是干垃圾,那包是湿垃圾。”他关照骑手不要搞错了。天晓得他们是否照办?他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去核实,就像他已经失去了海淘的资格,除非海关啊、邮递员啊愿意给他另开一条残疾人通道。当然,这一切只是暂时的,真要是山穷水尽了,他会去找L先生的麻烦,试试图书馆的所谓绿色通道。老姚暂时还不想这样,更不愿意往卢恪的那辆小破车里再添任何负担了。他现在日思夜想的是如何摆脱那个重度依赖,那个此刻正睡在他旁边、忙着打呼噜的中年男子——最近開始打两份工(上午和晚上的私家护工,下午的快车司机),收入却比以前减少了。
“你真的打算住过来啊?”
“不欢迎啊?”
头一夜,他们俩在“无伴奏”打地铺。遵照老姚的指示,家具全部堆到一边,地板和竹席已经抹过三遍了。有几只蚊子,比宠物还要黏人,原先到了这种时候全靠老姚在喂养,现在多出一个爸爸疼爱。啪——卢恪给自己的左耳来了一巴掌。
“要么空调再打低一点?”老姚对天花板说。
“遥控器呢?”卢恪问。重新躺下之后,他说起若干年前,那次真是喝醉了,被老姚伺候着,躺进了一张折叠床。
“想老婆啦?”老姚说,左手搭在卢恪的胸口。
“当心脚。”
这日子,网约车肯定是没法开了。老姚的帕萨特还停在相熟的地方,卢恪已经找门卫张师傅谈过了,预支了三个月的停车费,就连卢恪自己的车子最近也来照顾张师傅的生意。朋友们听了,都挺不是滋味,都说这样一个意外简直是要砸老姚的饭碗啊。他们也没有别的表示,也没有买什么鲜花啊、水果篮子啊、各种保健品啊,基本上全是空手而来,在“无伴奏”可以说是大吃大喝,回去的时候还要带走一些黑胶唱片。
“你又没唱机的,你买它做啥?”老姚就很生气,骂他们这是要砸了“无伴奏”的招牌啊。
“唱机总归会有的,唱片先买起来。”说话时就像八国联军瓜分紫禁城。
“好了,好了,帮我留一点,好了,少买两张。”老姚拖着伤腿无力阻挡,眼睁睁地看着暴行一再发生。罪过啊。罪过啊。宾主双方坐得时间久了都快成冤家了。老姚感念朋友们聚在一起,在订餐平台叫了许多外卖。大家极为惊讶,原来老姚是可以变通的。消息就此传开,圈内人士纷纷来“无伴奏”参观,就像去上海动物园看大猩猩玩摇滚乐。也正是那段日子,让老姚痛下决心,延长海淘唱片的禁期,最起码要等到他康复为止。他可不愿意再让那些慈善家破费了。
G路的书店联盟也有所表示。他们希望“介入”系列能为老姚做点什么。他们为下一期的市集拟的主题是“声音”,布展方面借鉴了CD的形状,俨然是两个同心圆。大圆由书店联盟组成,鼓励多带一些点题的书去卖;小圆是这次特别增设的唱片环节,预计会邀请一些本地乐迷过来摆摊,免摊位费,免成交费。76号的书店老板为此约了98号的诗人,来“无伴奏”做老姚的思想工作。“我还是算了。”老姚说完猛夸了一通他们的创意,希望他们不是一时的头脑发热,要在坚持中不断深化。他还说,“无伴奏”现阶段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黑胶唱片需要和进货难之间的矛盾。“你知道我现在最怕什么?”他问诗人,“我现在就怕不要我的脚还没好,这一屋子的唱片架全都空了。”
“那你作为精神领袖出席吧。”76号说在展区的圆心安排一个佳座,老姚哪怕是亮个相也好啊。
“你们还是饶了我吧,我这腿还在固定期啊。”老姚央求的时候,能听到楼下有一台钢琴坑坑洼洼地正在演奏,周而复始地越过高山,越过平原,跨过奔腾的黄河长江……
原来是街道要举办居民文艺晚会,楼下的阿婆在筹备节目。这倒是提醒了卢恪,帮老姚也搞一场生日派对。老姚的生日是10月3号。预产期是1号。他父亲为此拟了“国庆”的名字。可惜天不遂人愿,1号眼看快要过去了,他父亲想,如果明天生,就叫“世庆”,全世界都为之庆祝。2号眼看也要过去了,他父亲想,如果明天生,就叫“宇庆”,全宇宙都为之庆祝。3号的夜晚,就在老爷子犯愁再没有结果,名字该怎么办的时候,老姚出生了。
全宇宙都为之庆祝,卢恪不知道该如何拿捏那个度。他私底下跟76号打过招呼,3号夜里借你家的小花园用用。他把详细计划讲给店主听,后者颇为遗憾地同意了。要不是书店联盟当天要在长宁区办市集,他倒是很愿意帮卢恪完成,并且见证这个装置作品。他管卢恪的计划叫装置作品,但是对老姚来说,當他拄着拐杖由林辰搀扶着走进这个重新布置过的花园,他只当自己是来看露天电影的。“幕布呢?”他嘴里流露出受骗的意思。
卢恪指着旁边那栋三层楼高的老洋房,确切地说,是那栋建筑的房山墙,正对着花园。不算平整的拉毛外墙,在夕阳下就像一块巨大的米黄色幕布。“比例不对啊,”林辰努着嘴,“这房子应该旋转90度。”两个大男人不响。有一只白蝴蝶,悠悠地飞进种植着花草、晾晒了衣物的放映厅,闻闻投影设备,又对影碟机产生了兴趣,这些器材,包括今晚的创意,都是卢恪问朋友借的。先前那几个小时,他像园丁一样在花园里忙着调试,长桌、折椅什么的都是书店联盟在76号露天摆摊用的。没有市集的周日下午,天公作美的话,联盟会在这个花园里模仿文庙书市做一点小生意,经常会有路过的老外闯进来,举着单反相机记录下他们眼里的风景,或者把自己变成风景的一部分。此刻闯入的却是一位外卖骑手,为生日派对送来几大包西式的餐饮。“先吃饭,”卢恪笑着说,“等天彻底暗了,电影才能放出效果。”后来,林辰发现所谓的效果其实指的是默片。当然,从邻里和谐的角度,这是值得提倡的,问题是,他们当晚看的还不是剧情片,而是1990年Roger Waters的“柏林迷墙”演唱会。
就连字幕也没有。倒是有许多世界级的摇滚明星,在一堵墙上为了另一堵墙的倒塌而无声歌唱。观众的欢呼、现场的躁动,全都付之阙如。只是对老姚而言,那些歌实在是太熟了,他内心有一个巨大的声场,似乎紧追着投在墙上的画面,就像那架凭空出现的直升机。
“怎么还有飞机啊?”林辰说。
那个佩戴墨镜的飞行员,面目狰狞,对着镜头正说些什么。
卢恪笑着给出答案:“老姚,这是外国友人的生日祝福啊,祝你早日康复。”
那应该是他们三个人共同度过的最美的一段时光。三个人经常聚拢在餐桌上,或者围着“无伴奏”的茶几喝点啤酒。林辰喜欢把桌边的见闻写成文学片段,就像斗蟋蟀用的草穗,逗老姚开心。偶尔也会见效,让老姚在保持安静的坐躺姿势之余,嘴角的某一边奇异地上扬。经常瞒着卢恪,悄悄地在微信上传给她假想的传主。
林辰新近交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好运。与她长期合作的广东编辑在例会之后用微信给她透了一点口风,说杂志社决定招特派记者了,负责长三角地区的突发事件报道。
“那以后就是短平快了,”老姚了解后这样说,“关注度会更大,困难也是。”
“我是更愿意一个月写一两篇特稿的,”林辰的话里带了委屈,“但是有一个身份还挺重要的。”
“那就没啥好犹豫的。”
说话时“无伴奏”只见他们两人。周一的傍晚,卢恪因为接了一个跑虹桥机场的大单,目前人和车子还堵在回程的高架桥上。老姚以为林辰是特地为了工作的事情来找他商量,给完意见,便壮着胆子多讲了几句,结果把气氛搞僵了。
“就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老姚对脚上的石膏说。
“没事的,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林辰为他拿了一罐啤酒。
老姚还有几句话要讲。他说自己在来上海读书之前,特地去学校与体育老师道别。那位刘老师是上海知青,跟他讲了一番话,算是赠言吧,他此刻很想与林辰分享。“他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体育吗?’我说:‘因为体育是最残酷最贴近人生的。所有的体育比赛,只有一个冠军,其余的可以说都是失败者。有的人失败是预赛就被淘汰了,有的进了半决赛,或者决赛。’他说:‘我不指望你能够在人生的比赛中夺得冠军,但是我希望你能够走得更远,多挺过一轮是一轮。’”
往后的半个多月,林辰在G路就像是消失了。江浙两省的出差任务相当繁重,光在无锡就住了四天。她的入职流程还没走完呢,就遇上了轰动全国的桥梁侧翻事故,紧接着,当地的小吃店又发生了燃气爆炸事件。再加上申城的一起特大车祸。一个月之后,大家简直都不敢转她的文章了,可是,除了转文章,在微信上为她点赞、留言,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够不露痕迹地寄上思念。G路的书店老板相互串门,抽烟的时候经常假正经地问上一句:
“对了,林辰最近有跟你借烟吗?”
“没有。”
悲痛得仿佛书店联盟快要解散了。与此同时,另一个更松散的联盟却在微信上悄然成立了。没有誓师大会,没有聚餐,仅仅只是某个暴雨将收的午后,老姚独自对着窗户发呆,水滴落在楼下西餐厅的雨棚上,扑咚,扑咚,然后手机响了。林辰把他和卢恪拉进了一个新建的群,里面总共三个人。群的名字刚刚被她修改了,叫“三重奏”。
冬天来了,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两位男士,拄着拐杖的那位喜欢离医院的人堆远一点,把挂号、取报告这些事情全都交给他的伙伴。上了岁数的医生把眼镜推高一些,看完他的X光片,说:“蛮好,蛮好,养得不错,再过半个月就好拆石膏了。”这倒是给了老姚一个缺席的理由,他随后在“三重奏”宣布,周六下午的活动他就不去了,但是晚上的火锅还可以吃。林辰没有意见,不像几天前,为了聚会地点的问题与卢恪争得像个非得去迪士尼玩的小公主。她反正就两条理由:这是为我补办入职派对,我是主角;我没有去过卢恪家里,我想去瞧瞧。
到了那个下午,林辰穿了一件云雀黄的风衣,骑着共享单车去赴约。从G路到卢恪的家,搭公交车只有两站路,特别方便,更何况,这个季节的上海并不适宜骑车。她当然明白,只是特别想体验一下,在那些寂寞而幽深的夜晚,当卢恪喝了酒之后,这样骑车回家是什么感觉。听了这个解释,卢恪为女客人泡了一杯热红茶,在客厅兼书房兼卧室的那间屋子。他说这地方他也是租的。前妻入狱以后,他卖掉了原先住的婚房,在房价的最高点套现,回头看看,当年的一系列操作,也只有卖房这件事情还算明智。
“等她出来了,你们还住这里吗?”
“应该会再买一套房子。”说完,他就变成了一只闷鸽子。
她照旧打量屋内的陈设,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可以抽烟吗?”她问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他不介意。“我没见过你抽烟。”她说,从坤包里掏出一个金属烟盒,然后是打火机。盒身的中央印有红唇,周围好像是什么英文口号,打开之后,里面只有三支烟。
“我以前抽,”他说,“写稿的时候抽。”
“我也是,”她含着烟嘴,将另一头点燃,“写不下去了就想抽,心里烦。”
“要不我陪你抽一支吧。”他提议。于是,在靠窗的位置,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茶杯,方才还在厨房里待得好好的,此刻盛了一点水,被他握在手里冒充烟灰缸,又像是钟摆,一会儿离她近一点,一会儿离他近一些。“对了,”他深吸一口,“老姚的采访你还在做吗?”
“停了,停了蛮久了,”她弹掉一截烟灰,“还是要做的,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是最应该合作的,哪怕你已经封笔了,还是可以接受我的采访。”
“聊他啊?也行,你知道他喜欢你吗?”
“你这人真没劲,会不会聊天啊?”她娇嗔起来,“你说的这个我知道,他跟我说过。”
“说过?”他惊讶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去无锡之前,那天你不在。”
“怎么说的?”他急着问。
“他说,他会像爱唱片那样爱我。”
“最高级别的承诺啊,然后呢?”
“然后我告诉他,我喜欢老卢。”
他弹掉一长截烟灰,然后是更长的一段沉默。
“我知道,”她把话说得比较轻松,“我们之间绝无可能,但是喜欢一个人不一定非得开花结果吧?就像现在,我们这样抽烟,就让我觉得特别幸福。”
他把烟灭了。
当天晚上,“三重奏”全员聚餐,吃的是铜锅涮肉。这家馆子的热气羊肉很不错,但是令它声名鹊起的却是一桩一氧化碳集体中毒事件。铜锅噼啪作响,火焰周围的空气受热之后产生了微妙的光学扭曲。呈现在老姚视线里的林辰,是一个跃动的、不断变化的形象。她说下午和卢恪达成了战略伙伴关系,要一起攻克老姚的那个选题。“别胡说啊,”卢恪辩驳道,“我可没答应过。”
“那我现在补采一下,”她把长柄的漏勺当作话筒凑近老姚,“中美关系如果继续恶化,会不会你进货就更困难了?”
“这样说吧,”老姚像在接受国外媒体的采访,“符合我个人口味的唱片都需要进口,主要是从美国,因为现代爵士乐的源头在那里。以前海淘比较顺,那时候订一张新唱片,收到的时候真的就是新唱片,十几年前,当我收到这样的唱片时我是非常感慨的,好像中国的乐迷真的跟世界接轨了。”
火锅吃完了,林辰突然提议:“老姚,我们还没有一起抽过烟吧。”结完账,三个人挪到火锅店的户外等候区,慢悠悠地一起抽烟。马路上,能看到一闪一闪的警车,穿制服的人正在查酒驾。
半月之后,某个阴郁的下午,一辆失控的轿车撞翻了几辆助动车,然后斜着冲进了人行道。车祸在得到主流媒体的证实之前,相关的视频已经传开了。老姚看到后的第一反应是林辰估计正在赶往现场的路上。卢恪正在驾车,看到手机上跳出林辰的名字,犹豫一下还是接了。蓝牙耳机突然响起一个粗重的男声,说普通话:“喂,你是卢恪吗?”等他赶到医院,林辰还在抢救。根据路人向警察提供、汇总的信息,小姑娘当时走在人行道上,一边走一边低着头用手机,接着扭头往回走,像是要赶什么急事——然后那个送外卖的骑手驾着助动车从弄堂口杀了出来。两方面都存在一定的视觉盲区,更要命的是,骑手当时也在看手机。林辰的不幸在于她被车龙头带倒之后,脑部先着地,马路牙子上嘭的一记闷响。
随后赶到医院的是老姚。林辰的父母接完电话第一时间订了高铁票。焦躁的等待还在持续。一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林辰还是昏迷不醒。这期间,书店联盟为她办了一场义卖会,老姚积极参与了,几乎把“无伴奏”的碟架都清空了。卖剩的几百张黑胶就像战役结束之后的伤兵残将,回营时,老姚顺手把门外挂着的店招摘了,“无伴奏”三个字后来一直躺在音箱底下。
卢恪似乎在刻意回避什么,有阵子没来老姚这里喝酒了。他今天过来是因为老姚有事情要跟他商量。在G路的咖啡馆,老姚点了两杯拿铁外卖,撸了一会儿猫。那只短毛波斯猫是店老板养的,以往林辰每次路过都要跟这个长着大饼脸、圆眼睛的小家伙打打招呼,双手托着它肥嘟嘟的下巴。
看见卢恪经过,老姚叫住他,递上咖啡,两人闲步回到30弄4号后门的二楼。房门推开,老姚说:“有樣东西要给你。”他指了指功放上面的那个U盘,里面藏着一些秘密,原本只属于他和林辰。接着,他从空荡荡的碟架上取出一套黑胶——原本供在功放上面的镇店之宝。他拆掉塑封,里面的唱片,第一次露出它黑色的躯体,随后在唱机里按照每分钟33转的速度旋转。
嘹亮的女声就像一把火,将屋子点燃了。
老姚说自己要睡个午觉,就在藤椅上眯一会儿。说完,他的脚慵懒地跷到茶几上,惊醒了旁边的一包软壳香烟。诗人昨天喝醉了,想自杀,说把这包烟留给林辰。
红色的软壳装有四支香烟、一个塑料打火机,后来,它们被卢恪握紧了带到窗前。天气不错,冬日把梧桐树修剪得利于俯瞰。马路中间,年轻人骑着一辆蓝色的共享单车,英姿勃发地追着太阳,把某辆载着一大块一大块废玻璃的黄鱼车抛在脑后。树枝和阳光在倾斜的镜面里随着黄鱼车的运行而抖动,还有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正倚着窗台,颤巍巍地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责任编辑 杜小烨